
說說我心中最喜歡的兩首有關秋天的詩歌。
什么是喜歡?就是無論在什么情況下,讀到那首詩的時候,心里都會“咯噔”一下。人在很多時候其實是沒有自我意識的,或許就是在這“咯噔”一下中,才鮮明地感覺到那個“自我”真的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第一首是王績的《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秋色,不是某種顏色,而是層次豐富的各種顏色,不過這些顏色與春色比較起來顯得沉著與內斂。大體來說,春色勝在明麗鮮艷,是一種爭先恐后的熱鬧,秋色勝在色彩層次分明,同時又保持了格調上的一致性。宋祁寫“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個“鬧”字的確說出了春天的特點,而秋天即便楓葉似火,卻總是將人的心帶到沉靜和寂寞中去,這或許是大自然神奇的力量。秋色如果和落暉相配,簡直美得不可方物。秋天空氣明凈,落暉斜照的角度又那么富有詩意,如果在山林之中,那種光線透過樹蔭斜照下來產生的“丁達爾效應”,讓原本就極美的景物更有某種神性的氛圍。這樣的畫面單是想想,就讓人神馳不已。
“樹樹”“山山”也是我喜歡的語詞。“樹樹”并不完全等同于“每一棵樹”,而是給人一種連綿不絕的感覺,這是疊詞的妙處。這類詞語不僅傳遞信息,而且表達情態,實在是美妙至極。“樹樹”“山山”連用,呈現了一片綿延不斷的寥廓的秋景。
這時候,如果還有牧人驅犢而返,狩獵者帶禽而歸,那種緩慢悠閑的樣子,更將秋天的寂寥、悠閑點染得韻味十足。那樣的背景、那樣的人物構成的畫面,真讓人愿意長處其中而忘記人間的四季更迭、世事流轉。王績此詩,主題不過“歸隱”二字,但是他寫出的那種情調卻是很多歸隱詩所不及的。即便是王維那樣的圣手,在這首詩面前也不得不顯出些許局促來。
我喜歡的第二首詩是王勃的《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此詩四句當合為一句看,仿佛隨意咳唾而自然成詩,什么叫“渾然天成”,大概就是這樣的詩吧。不僅如此,這首詩的氣魄又極大,將寥廓霜天與內心的悵惘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很多人寫詩,往往起首能有闊大的氣象,但是后面難以為繼。王勃則不然,從別人的響絕處落筆,還能翻出更高遠的樂音。這首詩起首就是“長江”“萬里”,后面怎么接,實在是考驗詩人的心思才情。不過聰明的詩人在那么闊大的意境中巧妙地給下文留出了騰挪的空間:長江因為秋氣而凝滯,雖長但是靜;萬里不過凸顯心念的悲涼,雖遠卻是虛。眼見長江江流悲滯,就有了萬里將歸的心念,這是一重因果。“況屬”又陡然翻出一層,秋天黃昏的風,吹得滿山黃葉飛過一山又一山,這是又一重因果。“長江”“萬里”更多是距離上的延展,“高風”與飛舞的“黃葉”,則是空間上的拓張。起首兩句偏于靜,結尾兩句注重動。動靜相合,似乎那種歸去的情愫充斥于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如果說得更玄虛一些,正因為如此,似乎這種“不如歸去”的心思,成為世間最根本的存在。難怪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說:“哲學原就是懷著鄉愁的沖動到處去尋找家園。”而飛舞的黃葉,又將虛寫的那份“念”變得具象可感了。我從沒見過一首詩規模如此小而意境如此大——渾穆高遠,大概只有這四個字可以描述它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在氣勢、意境上差可比擬,但論博大中的精巧,與《山中》的差距就不可道里計了。
秋日幽微的悲涼,卻能引人歡喜,這似乎是很難解釋的事情。但是,如果認真想想,道理其實并不難理解。秋日之愁,并不是柴米油鹽的愁,也不是亡家失國的愁,如果用宋人愛用的詞語來說,就是“閑愁”。這種愁不是從外而來,而是從心底而來,秋天不過是一種觸發的機緣。人,其實就是借著這種沒來由的愁而真正感受到了一個不只為稻粱、名利奔忙的自己。如果從哲學的角度看,就是自我的同一性;從審美的角度看,就是美。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