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技進乎道”考釋

摘要：從現有文獻看，“技進乎道”典出《莊子》“庖丁解牛”，是宋人在“道進乎技”基礎上的化用，最早的用例是《宣和畫譜》；其雛形為“進技于道”，見《廣川畫跋》；宋至金元時期，“技進乎道”與“技進于道”兩種語用形式并存；此后約定俗成，“技進乎道”最終凝定為成語。宋代書畫藝術發達且尚釋道之風，無論藝術探討還是談禪說佛，往往綜取包括莊子在內的各家思想，遠紹古人智慧，客觀上推動了語言發展，貢獻不可忽視。梳理“技進乎道”一詞的演化軌跡，可以窺見漢語詞語成詞過程中的鮮活歷史樣貌，感受到先民的貢獻、時人的智慧，以及深厚豐富、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

關鍵詞：技進乎道；考釋；化典；語言文化

*本文系2021年度蕪湖市直屬高中校本課程項目“統編教材背景下的傳統文化經典選讀校本課程建設”（編號：WK2106）階段性成果。

《以工匠精神雕琢時代品質》是李斌撰寫的一則新聞評論，原載《人民日報》2016年4月30日第4版。《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第二單元選錄該文，編者注明“略有改動”。文中說：“工匠精神所深藏的，有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生命哲學，也有技進乎道、超然達觀的人生信念。”[1]作者旨在表明，既勇于超越又心境平和的人生信念是工匠精神的價值意蘊之一。“技進乎道”，意謂在錘煉技術的過程中不斷提高修為，始終追求卓越。對此，教材未作注釋，查閱相關成語類辭書，也未見收錄。實際上，在現代漢語中“技進乎道”已經是一個被普遍使用的成語。

下面以中國基本古籍庫（典海平臺）和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搜檢結果為參考，試作考釋。先看《莊子·養生主》中一段文字：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2]

這則故事耳熟能詳，表達“依乎天理”的“養生”觀，帶有明顯的寓言色彩。

在先秦諸子學說中，“道”是一個相對抽象的上位概念，如《論語》“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孟子》“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荀子》“先王之道”“后王之道”等等，所指不一，涵蓋頗廣，包容性強。相較而言，《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莊子》“內圣外王之道”等側重宏觀，道家論“道”，具有整體混融的特征。儒家思想是生活哲學，追求對實踐具有指導意義的“道”，意味著君子要進德修業，所謂術業有專攻，由技入道，聞道傳道，始終積極用世。從這個意義上說，技之于道，是修習的依托和載體。而在莊子眼中，“道”乃境界之至高者，處于籠括一切的核心地位，道為本原，技乃形相，技化于道，二者融為一體。

“庖丁解牛”有源于生活的一面，莊子的記述形象而真切，神乎其技，敘事本身就很精彩；而作為寓言，其背后蘊含的哲理又足以引發不同讀者的思考，這個集技、藝、道于一身的故事因而多為后世關注。道家后學的解讀和闡釋自不待言，儒、釋兩派的稱述與研究也不少。這一現象在宋代表現得尤為突出。

下面兩則語料出自宋佚名纂《宣和畫譜》：

開元中，將軍裴旻居母喪，請道子畫鬼神于天宮寺資母冥壽。道子使裴旻去缞服，用軍裝纏結，馳馬舞劍，激昂頓挫，雄杰奇偉，觀者數千百人，無不駭栗。而道子解衣般礴，因用其氣以壯畫思，落筆風生，為天下壯觀。故庖丁解牛，輪扁斫輪，皆以技進乎道。而張顛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則草書入神，道子之于畫，亦若是而已。（卷二道釋二）[3]

天寶中，明皇召思訓畫大同殿壁兼掩陣[障]，夜聞有水聲，而明皇謂思訓通神之佳手，詎非技進乎道而不為富貴所埋沒，則何能得此荒遠閑暇之趣耶？（卷十山水一附窠石）[3]

據目前可資查閱的文獻，以上是“技進乎道”一詞最早的用例。

第一則：臨畫之時解開衣服，張開兩腿而坐，落筆風生，揮毫立就，吳道子的畫技已然臻于化境。作者以“解衣般礴”（般礴即箕坐）描述吳道子作畫的狀態，借“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作評論，三者均為用事，其源皆出《莊子》。庖丁解牛，說自己“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輪扁認為斫輪這項技藝“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個中精妙自己心領神會卻無法告訴別人。吳道子對畫藝的研習，與張旭從公孫大娘《劍器》之舞中悟得草書真諦幾無二致。第二則：李思訓所畫山水能令唐玄宗夜聞流水之聲，妙不可言，以道馭技自非凡人所能為。

古人用語，“乎”“于”常可通用，故同一時期又有“技進于道”，如衛宗武《秋聲集·林丹嵒吟編序》（以下語料均出自中國基本古籍庫）：

靖節違世特立，游神羲黃，蓋將與造物為徒，故以其淡然無營之趣，為悠然自得之語，幽邃玄遠，自詣其極，而非用力所到，猶庖丁之技進于道矣。

其對陶淵明悠然沖淡的詩趣詩風推崇備至。

釋居簡《北磵集》之《湖州寶云彬文仲凈業記》：

公始以劑砭之技進于道，或以為可鄙，吾未見其可鄙也。昔范文正公嘗愿達則為賢相，窮則為良醫，窮達者士之常，而博施濟眾，易地則皆然。（卷二）

此例，計文仲早年行醫，懸壺以濟世，實則技道相表里，化而為一。此處以范仲淹“嘗愿達則為賢相，窮則為良醫”與之類比，駁斥世俗偏見。

林希逸30卷《鬳齋十一稿續集》之《跋鄉僧詩集》：

抑余又有語上人景淳藏作山居詩十首甚工，其師寶峰見而諭之曰：此詩不減灌溪，第恐世以技取子，而道不信于人。今上人欲了單傳之事，而用工于此，道進于技乎？技進于道乎？留以自玩，勿示人可也。（卷十三）

該例字里行間流露出對作品的自珍自信之情，同時用“道進于技”和“技進于道”，其借《莊子》語典闡發己意，一覽無余。

值得注意的是，就凝定成詞而言，由“道進乎技”到“技進乎（于）道”并非一蹴而就，在此之前，最接近的表述是“進技于道”。如宋董逌《廣川畫跋·書伯時縣溜山圖》：

伯時于畫，天得也，嘗以筆墨為游戲，不立寸度，放情蕩意，遇物則畫，初不計其妍蚩得失，至其成功，則無毫發遺恨。此殆進技于道，而天機自張者邪。

其用以贊嘆李公麟超凡的繪畫技藝。

又如曾協《云莊集·代謝賜御書表》：

正筆以心，蚤悟公權之諫；進技于道，下收莊叟之言。

其用以頌揚宋孝宗趙昚的書法成就。

有宋一代，不僅書畫藝術發達，而且釋道之風頗盛，藝術探論也好，談禪說佛也罷，遠紹古人，取法《莊子》智慧之處甚夥。從“庖丁解牛”的故事生發，終而化出“技進乎道”的成語，宋人的貢獻是不可忽視的。

到了金元時期，“技進于道”“技進乎道”就頻繁出現于學者文人著述。如李治《測圓海鏡》序言：

由技兼于事者言之，夷之禮，夔之樂，亦不免為一技。由技進乎道者言之，石之斤，扁之輪，豈非圣人之所與乎。

“夷之禮”“夔之樂”“石之斤”“扁之輪”是援引成例的用典，綜取儒、道思想。據《尚書》《禮記》等經籍，夷（名伯夷，姜姓）和夔相傳皆為舜之臣，分掌制禮與典樂，相當于禮儀之官和樂官，二人的成就歷來為后世稱道。匠石運斤成風，手起斤（斧子）落，覆蓋于鼻端薄若蠅翼的堊（白色泥土）瞬間即被削去，功夫著實了得。（輪扁事見前文。）此節文字的大意是：如單就“技”言，夷所制之禮、夔所創之樂也只是一項技能；若從由“技”發展到“道”的角度說，匠石、輪扁所操之術需要至高境界，是向圣人看齊的標準。李治生活于金元易代之際，終生潛心于算術（數學），而“第一次完整地提到了《宣和畫譜》這一書名”[4]的，恰是這位數學家。學問之研求，本身就是智慧的碰撞與承傳、文化的互借與共促，既由來有自，又啟迪后學。

從此以后，“技進乎道”的文字形式逐漸固化，凝定為成語。通過上述梳理，可作如下小結：

第一，成語“技進乎道”是對“道進乎技”的化用，語出《莊子》“庖丁解牛”篇。

第二，由文（具體的寓言故事）到典（提煉為語句和詞），有一個演變的過程。從“道進乎技”脫化出“技進乎道”，最早發生在宋代。“道進乎技”“技進乎道”同樣闡述“技”與“道”的關系，表達思想大體一致，論述角度則略有不同。前者是說“道”超過了“技”，后者意為“技”可以發展到“道”，或應該追求從“技”到“道”的提升。庖丁針對文惠君“技蓋至此乎”的疑問（當然也是嘆賞），強調唯道是求，并非止于技藝層面，故言“（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后世作者主要談專業研究或技藝修養，所以取“（由）技進乎道”的表述。就詞義而言，“道進乎技”中“進”表示“超過”，成玄英所謂“進，過也。所好者，養生之道，過于解牛之伎（技）耳”[2]；“技進乎道”中“進”意為“發展（到）”。“乎”“于”古多通用，故有一詞而兩名。

第三，“技進乎道”一詞首見于宋代。就溯源而言，“道進乎技”是《莊子》的原創，是源；“技進乎（于）道”是宋人的化用，屬于“流”；遠源而長流，到了近現代，已然是名副其實的成語了。

不難發現，《以工匠精神雕琢時代品質》一文借“技進乎道”表達的意思，與源出《莊子》的智慧一脈相承。工匠精神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專攻術業之路無止境，自我砥礪，德藝并修。

稽考成語“技進乎道”的前世今生，梳理其語用演化的軌跡，可以窺見漢語詞語成詞由原創到改造再逐漸成形的鮮活歷史樣貌，感受深厚豐富、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總之，成語的產生與演化，受相機處理與約定俗成兩方面因素的綜合影響。

參考文獻：

[1]溫儒敏總主編.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52.

[2]（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曹礎基，黃蘭發點校.莊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64-66.

[3]俞劍華注譯.宣和畫譜[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58-59，219.

[4]張其鳳.宣和畫譜的編撰與徽宗關系考[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08（4）.

（作者：嚴景東，安徽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正高級教師、特級教師）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