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主持人:劉志彪(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江蘇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主持人語:實現中國式現代化,要在人口規模巨大等條件下走出一條發展中大國起飛的道路。無論是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還是達到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協調發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以及走和平發展道路,都需要持續發展的社會生產力作為基礎性支撐條件。離開了生產力的提高以及現代化產業體系,這種現代化就是建立在“沙灘上”的沒有根基的幻覺。當前世界正面臨著以人工智能化為核心標志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發展新質生產力與建立現代化產業體系,既是面對發展動能減弱、經濟下行壓力加大、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需要,也是推動高質量發展、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戰略目標的內在要求和重要著力點;既是加快發展的問題,也提出了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要求。
為此,本專題刊發的三篇文章從多角度探討了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發展新質生產力與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的問題。其中,劉志彪的《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一文,認為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根本在于塑造新型生產關系、深化經濟體制和科技體制等改革,其中,制度創新是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突破口與核心。鄭超愚的《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經濟學意義》一文指出,中國式經濟現代化的道路選擇和政策設計,具有拓寬和深化發展經濟學特別是經濟發展戰略研究的重要理論貢獻,進一步明確和堅定了中國經濟發展長遠目標與積極政策相配合的核心戰略取向。李許卡、張占斌的《構建我國現代化產業體系的六條路徑》一文,則提出構建現代化產業體系,應在橫向、縱向、核心要素、基本單元、物質基礎、制度支撐等維度采取針對性措施。相信三篇文章對從不同視角理解和把握新質生產力發展這一重大命題都有所裨益。
〔摘要〕發展新質生產力,既是發展問題,也是改革命題。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根本在于深化經濟體制、科技體制等改革,及時調整所有制關系、交換關系、分配關系以塑造新型的生產關系。其中,制度創新是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突破口與核心。在大力推動各類優質生產要素向發展新質生產力順暢流動過程中,要大力推動科技成果、社會資本和人才資本進入產業部門,大力推動創新資本和頂尖高級人才進入科技部門,實現產業鏈、創新鏈、資金鏈與人才鏈之間的有效融合。
〔關鍵詞〕新質生產力,新型生產關系,制度創新,生產要素配置
〔中圖分類號〕F0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4)03-0005-07
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指出,“發展新質生產力,必須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形成與之相適應的新型生產關系”。新質生產力是大量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互聯網、云計算等新技術與高素質勞動者、現代金融、數據信息等要素緊密結合而催生的新技術、新價值、新產業、新動能,這種具有革命性、“毀滅性”、創新性的進步,尤其需要有與之匹配的新型生產關系來保障。為此,習近平提出,要深化經濟體制、科技體制等改革,著力打通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建立高標準市場體系,創新生產要素配置方式,讓各類優質生產要素向發展新質生產力順暢流動。顯然,習近平是把體制機制中存在的問題作為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主要堵點卡點。推動新質生產力加快發展,既是提升發展速度的問題,也提出了改革的命題。從我國改革開放40多年來的發展歷程與經驗看,只有進一步改革開放,不斷調整舊的生產關系、塑造新型生產關系,才能破除制約生產力發展的思想障礙和制度藩籬,讓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資本的活力競相迸發,讓一切創造社會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
一、塑造新型生產關系是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根本
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生產力,不斷變革與創新生產關系,是解放與發展生產力的主要途徑。實踐證明,不適應新質生產力發展要求的生產關系,是發展新質生產力最大的堵點卡點;打通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關鍵在于破除舊的生產關系的束縛,創新性地重塑新型生產關系,以此不斷地激發新技術涌現,進而推動新質生產力的發展。對這個總體性結論,我們首先要從構成生產關系的主要因素入手,具體分析這些因素對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影響機制或決定作用。
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的生產關系范疇,一般有狹義和廣義兩種理解。狹義的生產關系,指的是直接生產過程中的各種關系,如生產資料歸誰所有,勞動者和生產資料的關系及其結合方式等,這是生產關系中的根本問題;廣義的生產關系又稱經濟關系,包括生產、交換、分配、消費、投資等一系列過程中產生的經濟關系。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生產力的原理啟示我們,各種形式的生產關系,如果不能及時根據新質生產力發展的要求進行調整并塑造新型的生產關系,理論上都有可能成為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堵點卡點。不過,最根本的新型生產關系的調整與重塑,還是在于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制度設計與重構。
第一,從驅動發展的引擎看。財產所有權關系決定了為誰生產、誰來生產、生產給誰、由誰決策與監督等一系列生產力發展的基本問題,規定了生產、交換與分配等再生產過程的基本結構。如果從一開始產權隸屬關系就劃分不清楚、不明晰,這些關于生產的一系列基本問題就類似于沒有“扣好第一粒紐扣”,直接生產過程以及后續的交換、分配、消費、投資等活動就會發生混亂,經濟運行自然就不會有效率。“無恒產者無恒心”,產權關系模糊,模糊的擁有者就不會有長期的行為機制。因此,生產資料所有關系不僅在生產關系中占有決定性的支配地位,而且其制度設計直接決定了生產力發展的水平與進步的速度。任何違反這個制度設計原則的實踐活動,都會成為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堵點卡點。
第二,從企業組織關系看。所有權的組織方式與形態,決定著社會生產的組織方式以及生產力發展格局。業主制的企業所有權方式,天然就與工廠手工業這種相對低下的生產力方式相聯系。而股份制卻適合于現代化的機器生產方式,具有倍乘的生產力效應。對此馬克思舉的著名例子是:“假如必須等待積累使某些單個資本增長到能夠修建鐵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還沒有鐵路。但是集中通過股份公司,轉瞬之間就把這件事完成了。”〔1〕254這表明,19世紀50年代股份公司形式的所有權組織方式的出現,在當時就已經是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強大杠桿”,對資本主義國家國民經濟“迅速增長的影響恐怕估價再高也不為過”〔2〕609。
第三,從要素重心的演變看。在當今技術革命的背景下,勞動、技術、知識等要素的地位,相對于物質資本來說變得更為強勢,它們對生產力的作用方式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因此,產權制度要根據要素間的關系及其結合方式的變化進行相應的變革,特別是要突出知識技術人力所有權制度的安排。具體地看,人類社會迄今為止已經經歷了以“馬力—電力—網力—算力”為特征的四次工業革命。在前三次工業革命中,生產要素結構的重心和生產力發展的決定因素都主要是物質資本,因此,無論什么所有制形式,都要強調物質資本的第一性作用,是“資本”雇傭“勞動”,資本取得剩余索取權。世界各國實踐證明,所有違反這個制度設計原則的實踐活動,都會碰得頭破血流、失敗而歸。但是,在以“算力”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業革命中,智能化技術占據了主導地位,各種算法、算力、數據等都密集地含有人類技術、知識的勞動,由此人力資本上升為新質生產力的第一性要素,數據等也成為重要的生產要素①。這種只有少數頂尖人才方能勝任的智力游戲,無論是對我們的教育體制、科技體制,還是對人才激勵的方式、制度,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因此,在企業的所有權制度和企業組織形式的設計中,就必須根據“資本”尋找“勞動”的這種要素地位的根本性轉變,讓勞動尤其是技術知識勞動占據主體地位,使其取得一定甚至是主要的剩余索取權。如若不能適應新質生產力發展潮流,固守舊資本時代的所有權安排法則,就會成為禁錮新質生產力發展的主要障礙。
第四,從分配關系看。雖然有什么樣的所有制就有什么樣的分配關系,但是如果所有制關系一經界定,既有的分配關系就會強烈地反作用于生產力。一是從微觀角度看,在短期中,分配制度創新與否決定經濟效率。如都是全民所有的國有企業,但如果分配制度不同,或一家進行分配改革、另一家維持大鍋飯制度,那么不難想象只有那個實施“多勞多得”分配制度改革的企業,才會有較高的效率;分配制度一旦固化并缺少彈性,“按勞分配”就有可能蛻化為“按酬付勞”,即給多少錢出多大力。二是從宏觀角度看,在過去的前三次工業革命過程中,分配制度的重心向資本所有者傾斜,勞動者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這種“資本/勞動”勢力對比非均衡格局下的勞動者,除了勞動者受壓制、積極性不高外,宏觀上主要是容易出現需求不足和產能過剩,不利于經濟結構的均衡,從而破壞生產力發展的基礎。三是從以“算力”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業革命要求看,如果對智力勞動者的價值不進行充分的市場化評估,并讓其進入企業資產負債表,如果不對其使用進行折舊或提取一定的補償費用,如果不讓其分享剩余索取權,那么我們的分配制度就不能很好地適應以智能化技術為特征的新質生產力發展的要求,其后果必然是分配機制成為禁錮新質生產力發展的主要堵點卡點。
第五,從直接生產過程中的其他經濟關系看。如果不能及時調整它們與新質生產力的配合關系,或對其關系處理不當,都會反作用于新質生產力并成為新的堵點卡點。在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理論的語境下,直接生產過程中的其他經濟關系有很多,不同的關系適應于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態,如果不適合的話就會發生社會形態的變遷,如共生關系適應于生產力極其低下的原始社會;奴隸社會是把勞動者當工具使用的隸屬關系;受困于土地的依附關系是小生產方式的封建社會的特征;大機器生產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性質是雇傭關系,結果是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共益、共享和合作關系則是社會主義社會的顯著特點。顯然,在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背景下,人們在財富生產創造過程中適用于合作、共益、共享關系,而不是壓榨、剝削等掠奪關系。否則從經濟上看,即使是社會主義制度,也解決不了周期性的生產過剩、經濟衰退問題。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將共享發展作為五大發展理念之一,并強調“堅持共享發展,必須堅持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作出更有效的制度安排,使全體人民在共建共享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增強發展動力,增進人民團結,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
顯然,為了通過生產關系的創新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就要對一切可能阻礙新質生產力發展的舊的生產關系形態進行調整、改革與創新。其中至少有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要改變舊的資本制度與政策。舊的資本制度與政策只承認物質資本的剩余索取權,不承認知識資本、技術資本、人力資本的所有權地位。這完全不符合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下人工智能技術等的第一生產力地位。為此,首先要在產權制度上進行大膽創新與改革,如在科技型企業中,讓主要的骨干科技人員掌握企業的主要或大部分股份,使其具有相應的決策權力與分配權力;要對現有的科技依賴性企業進行股權制度改造,以讓渡適當比例的企業股份來吸引全球優秀科技人才;要對現有的專利分享制度進行改革,對各種因職務發明成果轉讓而獲取的收益,給主要的發明人以較大比例的利益激勵;不僅要允許固定資本提取折舊,也要允許對人力資本估值并提取“折舊”費用,用于后者的進一步學習、進修與培訓,等等。
第二,要改變對服務業的歧視政策。第四次工業革命下知識勞動創造價值的規律,絕大部分要在現代服務業中體現出來。歧視服務業發展的各種政策會阻礙知識密集型服務業發展的空間,不僅抑制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潛力,而且影響就業與社會穩定。為此,需要在思想觀念、統計體系、產值投資偏好、稅費政策、土地政策、價格管制等方面,全面清理歧視服務業發展的不合理政策。
第三,要改變不利于新型生產力發展的就業觀念與政策。智能化時代,制造業只能是提高技術與效益的部門,不能承擔就業“蓄水池”的重任,這個責任只能交給服務部門。隨著傳統的勞動部門、勞動崗位、勞動方式等不斷地被智能化機器所取代,勞動力市場的結構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大部分機械性、重復性和專業技能水平較低的勞動者職業,都要被智能機器取代,由此可能成為社會的弱勢階層和低收入者。未來我們的就業政策要根據這種結構分化趨勢,考慮如何通過稅收、社會保障等手段減少不平等,同時要加強對低技能勞動力在智能機器時代的培訓、援助與幫助。
第四,要改變導致市場規模狹小的一切不合理的制度與政策。智能化機器生產所具有的無窮大的生產能力,要求有能夠消納這些生產能力的巨大市場,否則就會發生嚴重的過剩危機。為此,需要以勞動者為中心,提升國民的收入水平、生活水平、消費水平與福利水平,加強勞動者的法律與制度保護,以此推動統一大市場建設,利用中國超大規模市場的優勢拉動新質生產力成長。當前制約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阻礙因素,除了居民收入端的問題外,還有體制機制方面的因素,如市場分割和政府保護等,必須堅決予以破除。
第五,要改變可能導致收入分配狀態嚴重失衡的制度與政策。第四次工業革命下,要考慮三種不利于收入分配均衡的力量:一是智能化技術的巨量的資本投入,意味著分配會繼續傾斜于物質資本所有者;二是因為智能機器生產的先進入者會擁有一定的壟斷優勢,享受市場集中所帶來的巨大利益;三是能夠勝任人工智力游戲的少數頂尖人才,可能在爭奪剩余索取權的博弈中獲得巨大利益。由此可以斷言,智能機器時代的產權和社會財富,可能會因為更高級別的人工智能、互聯網技術的出現,反而被更加集中化。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研究制定適合于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新型收入分配制度。
二、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
以人工智能化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業革命,不同于前三次工業革命,它不是以非自然力替代人力,而是以非自然力來替代人的腦力,人類在體力和腦力勞動中越來越被人工智能邊緣化,越來越不占有主體地位〔3〕。由此凸顯人工智能技術與智能機器在發展新質生產力中突出的、重要的地位。如果不能突破人工智能技術的障礙,不僅發展新質生產力會成為一句空話,而且也將無法把握此次全球工業革命為實現中國式現代化帶來的巨大機遇,從而拉開中國與發達強國之間的距離。
突破人工智能技術的各種障礙,首先要解決的是技術“卡脖子”這個重大現實問題。當前在世界地緣政治和全球產業鏈重構的態勢下,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直接決定國家競爭力,因此,在實踐中與人工智能技術有關的設備、產品、工藝、材料、軟件等等,都可能成為美西方國家對我國“卡脖子”技術的來源。有時一個產業就因為沒有掌握某生產環節的某項關鍵技術,而不得不降低產業標準,甚至癱瘓整個產業的生產經營。尋求加速智能化技術創新的途徑,需要從制度、技術和市場這種“三角形”結構分析框架來進行。其中,技術是基礎,市場是引力也是推力,而制度則是激勵和約束因素。在其他因素不變的條件下,制度規定了科技創新活動的利益結構和對市場行為的激勵或約束程度。一般來說,在突破“卡脖子”的問題上,制度創新是根本,是高于技術的處于第一位的要素,是以新型生產關系推動新質生產力發展的突破口與核心。
從實踐來看,出現束縛以智能化技術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一般有三種情況:一是堵在制造端,二是堵在市場端,三是堵在嵌入端。這三種情況分別對應技術落后、市場需求缺乏以及體制生態環境缺陷,其中最主要的是體制生態環境的缺陷〔4〕。現實中的技術“卡脖子”問題,往往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工藝問題,而是由許多復雜的原因所導致,因此,我們要從整個產業鏈供應鏈甚至經濟科技運行的生態環境的角度去理解與看待。
一是因技術落后堵在制造端。一些具有高精尖技術特征的特殊工藝、產品、材料和設備,我們的技術長期嚴重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這是發展階段的差距,需要由“耐心資本”進行長期追趕。由于過去缺少大量超前的基礎性投入與研究成果的積累,缺少工藝、材料等先進技術,我們對其基礎原理理解不夠全面深刻,因此暫時造不出來。通常的加速追趕或趕超的辦法,就是綜合利用新型舉國體制,從戰略上對研發的時間、空間進行一定的壓縮。這對于已經具有追趕目標和追趕對象的技術來說,如“兩彈一星”等,因為技術軌道相對定型成熟,運用新型舉國體制機制是完全有效果的。但是對那種從0-1的創新性技術來說,新型舉國體制機制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因為我們沒有趕超的具體目標、參照系與技術范式。這種情況與我們現在要發展新質生產力有類似之處,必須充分發揮多元化社會主體的積極性,鼓勵科研機構、企業的大膽探索精神。現在我國科研有些方面落后的直接原因,是缺乏優秀的高級人才,而優秀高級人才缺乏的直接原因,是教育體制、科研體制方面的落后。現在的教育、人才、科研體制下容易造就資質比較平均的人才,而難以造就世界頂級的優秀人才。這是在改革我國教育、人才、科研體制時,尤其需要反思的重要問題,也是影響新質生產力迅速發展的最直接的原因。
二是因需求缺乏堵在市場端。很多處于產業鏈關鍵環節的材料、工藝、設備、軟件的專精特新企業,因為國內市場規模小,長期依賴國外供應,或缺乏市場應用場景,即使開發出來也無法正常生存,從而成為產業鏈上游“卡脖子”的主要來源。究其原因,一是在研發初期誕生的新的技術產品與設備,產品質量相對于同類的進口品不具備優勢,性能不穩定,不受用戶歡迎;二是新的技術產品與設備早期缺乏規模經濟效應,產量小、品種多、批次繁,因而生產效率低,成本高、價格高,用戶用不起;三是本行業市場需求狹小、可以容納的企業少,因而企業成長慢、容易被淘汰。解決這些問題的根本辦法,在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利用超大規模國內市場優勢培育國內幼稚企業,激勵已經有一定產能的企業迅速達到規模經濟生產量,強化企業間的市場分工效應,降低企業生產成本、提高產品質量與市場競爭力。
三是因體制原因堵在嵌入端。實踐中我們經常看到,一些企業耗費了巨大人力物力突破了核心的“卡脖子”技術,研發出來的第一臺(套)重大技術裝備,往往被各種制度門檻卡了“脖子”,由此使國家支持企業技術創新的政策難以落地。究其原因:一是缺乏配套的新技術新產品新設備的應用制度環境。用戶企業對國產新技術新產品新設備,往往有各種制度性門檻,如應用業績的門檻、設備參數的門檻、評審打分的門檻,等等。用戶企業客觀上都不希望首先當國產新技術新產品新設備試驗的“小白鼠”,都希望能采購到標準化的成熟產品,都指望自己所用的設備參數不低于國外。這些都會成為直接排擠國產產品設備的硬杠子,結果是“首臺套”很難實現廣泛應用。二是客戶缺失商業化的場景生態環境,“不敢用、不愿用”。這可能是客戶因為害怕追責風險而“不敢用”;或是因為長期以來對國外產品形成了路徑依賴,因而“不愿用”;有時也可能是由于地方財政對“首臺套”補貼支持政策落地不暢而造成。因此,如果說技術創新的突破,僅僅是自主創新的“前半篇文章”,那么產業鏈節點突破政策,還必須解決市場制度環境的突破問題,它是我國自主創新中應該做好的“后半篇文章”〔5〕,這也是最難解決的問題之一。
支持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制度創新,最本質的問題是要處理好政府產業政策支持與市場自我競爭選擇的關系,簡單地說就是要處理好依靠政府還是依靠市場的根本性問題。在這方面,國際經驗表明是有一定規律可循和可以借鑒的。如歐美國家長期處于科技、經濟領先地位,其在科技發展中的探索沒有可以遵循的前人經驗,都付出了高昂的探路成本。追溯這些國家當初的理性選擇,是將具體的選擇權交給多元化主體主導的市場機制,依靠企業家和個體的艱苦摸索和市場競爭,來有效推動技術創新和產業發展。在當今世界,中國的崛起讓歐美等西方國家感受到巨大的壓力,這些國家因此也開始全面利用政策機制支持企業創新。同時,中國過去因種種原因與前兩次工業革命機遇擦肩而過,但又因改革開放搭上了“信息技術”革命的末班車,在發現自己與先行工業化國家有巨大的技術經濟差距后,只能選擇把有限資源集中在特定技術領域與產業上,充分發揮政府的作用。由于可以選擇工業化國家“有跡可循”的技術道路、路線與賽道發展,因此過去的發展一直呈現為成本小、風險低、速度快的特點。但是,我們可以預計的是,在以智能技術為特征的第四次工業革命中,中國將走在新質生產力發展的世界前沿,一些技術與產業也將與發達國家處于同一起跑線,形成并跑或競爭態勢,有些技術與產業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領先優勢,這時我國的技術與產業軌道便要自我探索。為了降低發展成本并取得最大的效果,我們需要充分地信任市場,將選擇權交給市場,依靠競爭來推動技術創新和提升產業體系的現代化水平。
三、大力推動各類優質生產要素向發展新質生產力順暢流動
考慮到新質生產力是“以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及其優化組合的躍升為基本內涵,以全要素生產率大幅提升為核心標志”,因此,以要素市場化機制強化技術、資本、人才等自由流動及其優化組合的躍升,是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的主要引擎,也是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要素。在現實中,因高標準生產要素市場建設的遲緩,目前還存在許多阻礙新質生產力構成要素流動與優化組合的制度性障礙,主要來源于以下幾個方面,也是需要我們通過全面深化改革全力打通的地方:
第一,大力推動科技成果進入產業部門。實行改革開放尤其是近十多年以來,中國科技創新追趕速度不能說很慢,如這些年中國科技投入、論文數量、專利數量等都在世界的排名中不斷攀升;但是另一方面,產業部門應用的技術卻嚴重依賴發達國家的外部輸入,經常被“卡脖子”或遭遇各種瓶頸。這說明,科技創新部門有嚴重脫離產業部門自我循環的傾向,科技創新成果表現為寫論文、申請專利,而不是實實在在地服務于產業需求。解決這一問題的思路,是不是提倡把科研活動推向市場就能真正解決?答案是不僅不能,而且還會引發嚴重的秩序混亂。從國際經驗看,科技成果進入產業部門的前提,一是要分拆“科技創新”這個模糊的概念。“科技創新”內涵兩種活動:科學創新與技術創新。前者是探索基本原理、創造基礎知識,是把錢變成知識的活動;后者是把已知的科學知識轉化為技術和財富的活動。評價前者的標準是知識的邊際增加,評價后者的標準是財富的邊際增加。二是相應地,要在此基礎上界定政府與企業的職能。科學創新活動,應該由政府財政支出和社會責任資金承擔,科學家創造知識的勞動絕對不能市場化;技術創新活動,需要以企業家為主體,必須堅決市場化。為此,必須建立科技成果市場化的平臺、中介和橋梁機制,一方面為產業界提供研究成果的供給信息,另一方面為科研部門選題提供來自實踐需要的信息。同時,通過平臺的交易撮合功能,順利地把大學和科研機構創造的知識變成財富。
第二,大力推動社會資本進入產業部門。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已經從短缺經濟階段,全面進入“資產短缺”階段,由此導致的優質資產“荒”及其影響表現在:一方面,由于長期處于買方市場,一般商品生產過剩,相關實體制造企業難以獲得社會平均利潤,不僅抬高了資本要素進入產業部門的障礙,而且還不斷流向虛擬經濟部門,結果嚴重地影響制造企業的創新能力直至一些企業的生存;另一方面,由于與商品過剩伴隨的資本也長期處于過剩狀態,它們需要尋求更高收益的投資理財途徑,結果在資本市場功能不完善的現實條件下,巨大的社會閑散資本都流入了價格持續上升的房地產部門,不斷推升其價格水平并導致虛實經濟之間嚴重的失衡。這些年我國金融部門擴張規模大大超過自身的發展階段,如金融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我國不僅超過了發展中國家的水平,也超過美國、英國、日本等金融發達的富裕國家。我國實體企業的利息支出已經超過了GDP增量,意味著實體經濟創造的產值不足以彌補利息支出,其實際負擔沉重。做實和鞏固實體經濟的基礎,在資產短缺的時代,政策的理性選擇不是壓制虛擬經濟發展,而是要大力發展和培育優質資產,以增加供給的方式壓制虛擬經濟的過高價格,同時引導實體經濟部門的技術創新。具體來說,就是要大力實施資本市場強國戰略,一方面通過充分發揮資本市場的功能,廣泛地吸收社會巨大規模的閑散資金進入實體企業,支持其技術創新;另一方面,通過資本市場的金融創新,增加全社會的優質資產供給,抑制不斷上漲的資產價格,使不同部門間的利潤率平均化〔6〕。
第三,大力推動人才資本進入產業部門。振興實體經濟首先要振興其吸引力,現在實體經濟缺乏對人才尤其是年輕人才的吸引力。隨著改革開放中成長的那一代勞動者不斷老去,新一代人力資源不愿意去實體經濟部門就業。過去是人才往地產、金融等收益高的部門跑,現在人才都愛鉆進“體制內”。如果我們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去實體經濟部門就業,那么實體經濟就不會有未來。實體經濟缺乏吸引力的根本原因,是其勞動者的收入和福利待遇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不是年輕人的過錯。解決這個問題最主要的辦法,還是要建立常態化的、以提高勞動者收入和福利待遇為中心的、協調人力資本進入產業鏈的機制:一是要根據生產力發展,逐步提高勞動者收入占GDP的比例,這有利于擴大內需、壯大國內市場,并為形成新發展格局奠定物質基礎。歸根結底,國內循環主導國際循環的新發展格局的形成,主要取決于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進度。二是要讓產業工人過上體面的生活,這可以避免青年才俊一窩蜂都涌進體制內和金融部門的扭曲現象,吸引他們學習技術、繼承和發揚我國優秀的大國工匠精神,鞏固和穩定實體經濟的基礎。
第四,大力推動創新資本進入科技部門。當前創新能力不夠強大,其實還與現實中科技部門缺少長期資本有直接的關系。這并不是缺少資金,而是缺少長期穩定的資本投入。缺少長期主義的價值傾向、短期化行為盛行,是造成這個問題的根源所在;而現實中出現的各種資金使用期限的錯配,也是導致缺少長期穩定的資本投入的基礎性技術原因。實踐中經常看到那些短期的商業化資金被用于支持長期的科技創新活動,或把長期的財政資金拿去支持可以市場化的技術創新活動。這樣要么可能使商業信貸資金面臨極大的市場風險,要么使政府對科技創新的支持力度相對不足。其實,不同的創新活動面臨著不同的風險,應該匹配不同性質的資金。如對科學創新活動而言,它只適合政府的公共財政資金支持;對技術和產業類的創新活動,在它們處于初期或種子期的時候,最適合的是讓具有長期抗風險資本市場的風險資金進入,不適于銀行信貸資金進入;但是對于處于成熟期的產業和技術創新活動,則完全可以交給銀行信貸資金。這一基礎性制度安排直接關系到技術創新的效果。對于那些處于基礎研究與商業化應用之間的工程化研究問題,因位于知識轉化為財富的關鍵環節,需要資金、技術、設備、基礎設施等多方面的支持,難度大、風險高,所以從戰略上看,攻克高技術制造大門的工程化研究的薄弱環節,應該發展由政府主導或者參與的風險投資基金來支持,使這種市場化運作的、承擔風險程度和能力最高的基金成為促進我國產業技術進步的“發動機”。
第五,大力推動頂尖高級人才進入科技部門。在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下,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水平是衡量當前一個國家科技發展水平的主要標志,已經成為國家自主安全的代名詞。由于今后國際競爭越來越取決于類似人工智能等極少數關鍵的高精尖技術和產業,因此有關這方面技術人才的供給,直接決定一國科技和產業的國際競爭力,其中的要素如算力、算法等需要少部分頂尖高級人才的努力。中國當前享受巨大的工程師紅利,普及的高中和早已非精英化的高等教育,使中國的工程師在全球都具有高性價比的優勢。這對于一般的高新技術產業當然是巨大的競爭優勢,但是對處于寶塔尖上的頂尖的科技和產業來說,是遠遠不夠的,許多“卡脖子”的頂尖技術領域的人才鳳毛麟角、嚴重短缺。這個問題其實跟我國的教育體制和教育方式有關。在我國的教育體制下,長期缺乏創新性和批判性思維,考試制度往往有利于“平均”水平人才的成長,容易忽略具有個性的頂尖人才的成長。有鑒于此,打通高級人才進入科技部門的障礙,提高創新鏈與人才鏈的融合水平,關鍵在于改革教育體制和教育方式等,為頂尖人才的成長提供寬容的環境和空間。
注釋:
①有學者認為,智能化技術和機器將逐步成為社會生產力的核心,社會生產關系的核心也必將被智能化技術和機器之間的關系所取代。相對于過去的生產關系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新型生產關系中要加上智能化技術和機器的因素,這也是新型生產關系的最基本特征。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3〕王 建.怎么認識“新質生產力”〔EB/OL〕.https://www.macrochina.com.cn/zhtg/20240429122299.shtml.
〔4〕林雪萍,曾 航.卡脖子有三種情況,國產替代意味著供應鏈大洗牌〔EB/OL〕.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988330965336140.
〔5〕媒體談國產“首臺套”:客戶不敢用不愿用,市場門檻“卡脖子” 支持政策落地難〔EB/OL〕.https://www.163.com/dy/article/GG0OPROF0550EWRZ.html.
〔6〕劉志彪.理解現代化產業體系:戰略地位、建設內容、主要挑戰與對策〔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05):5-14.
責任編輯 李 晶
〔收稿日期〕2024-03-11
〔作者簡介〕劉志彪(1959-),男,江蘇丹陽人,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江蘇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產業經濟學、中國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