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破解村改居社區所帶來的城鄉社區治理二元結構,推進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是我國城市高質量發展階段的重要理論議題與關鍵實踐舉措。聚焦村改居社區空間生產的內在邏輯,我國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面臨著公共權力運作空懸化和市民權利半城市化兩大問題。推進村改居社區的城市化轉型,應從“制度—過程—文化”三方面推動融合性治理:以黨建引領推動村改居社區各項制度有序變革,實現村改居社區制度并軌與制度性融入;重點解決資源配置結構問題,確保治理過程中的公共權力、集體經濟資源與社區善治目標之間的有序協調;在社區公共空間、社會網絡、文化歸屬感等層面構建社區共同體,推動村改居社區居民生活方式與自我心態的城市化融入進程。
〔關鍵詞〕村改居社區,城市社區治理,融合性治理
〔中圖分類號〕D6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4)03-0098-08
在我國城市化進程中,村改居社區作為一種社會異質性空間而出現。多種城市化動因共同推動著村改居社區的生產,包括由城市邊界擴張引發的舊村拆除、郊區工業園的建立與房地產開發中的征地拆遷,農村土地流轉導致的村民“上樓”,以及行政力量推動下的村委會改制。在社會網絡形態、社區文化與治理模式等方面,村改居社區往往沿襲鄉村社會慣習,形成一種兼具城市與鄉村特性的“過渡型社區”形態〔1〕。有的學者從社會空間機理特征出發,將其定義為一種具有“非城非鄉”“亦城亦鄉”屬性的過渡型居住空間〔2〕。
村改居社區在空間形態、權利邏輯與社會關系方面的異質性特征,使其成為楔入我國城市社會治理體系中的“飛地”,在制度并軌、資源整合、文化融入等方面為基層治理帶來新的挑戰〔3〕。隨著我國城市由快速擴張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亟需解決村改居社區所帶來的城鄉社區治理二元結構問題〔4〕。為此,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成為理論研究與實踐場域的重要議題。如何推進村改居社區中居民及其家庭的社會性融入與全面城市化、促進社區治理制度性融入與高質量發展,是踐行“人民城市”理念的應有之義。
一、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分析框架的構建
2020年以后,隨著城市高質量發展與城鄉一體化進程的加快,融合性治理問題開始引發學者關注。然而,目前有關融合性治理的學術成果較少,學者們也尚未形成共識。有的學者將其等同于整體性治理,認為融合性治理的目標指向是破解基層治理中的碎片化場景〔5〕,也有學者將融合性治理等同于情感認同層面的融合與社區共同體構建〔6〕。不同于上述替換式的解讀方法,有學者則基于獨特的中國治理場景,重新構建融合性治理的解讀框架,指出融合性治理好比斷裂金屬焊接,需要精準發現“斷點”,通過有效的回應策略,有針對性地找到“接入點”,從而推動重點問題的解決,實現斷點的“接入”式治理,達到制度、過程與效果方面的有效融合〔7〕。在不同治理場域中,融合性治理的策略是不同的。例如,在城郊村的融合性治理中,應重點應對居民身份認同困惑、公共服務不均衡等治理“斷點”問題;而在城鄉融合發展中,則應重點應對城鄉流動人口失序、空間形態失衡等治理“斷點”問題〔8〕。
基于已有研究,本文構建了我國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分析框架(見圖1)。這一框架從空間生產要素—空間生產路徑兩個維度,明晰了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應該做什么、怎么做兩大問題。與已有研究對于融合特征或融合現象的關注點不同,這一融合性治理框架聚焦村改居社區空間生產的內在邏輯,旨在通過空間內在發展邏輯的重塑,推動村改居社區從治理異化走向治理融合。
(一)空間生產要素貫通性融合:權利分配邏輯與權力運作邏輯的城市化
城市化進程不斷推動著空間生產,重塑著空間中的生產關系與社會關系。作為城市空間生產與再生產的重要場域,村改居社區在生產關系—權利邏輯與社會關系—權力邏輯兩個維度上,體現出與一般城市社區截然不同的特征。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需要精準回應空間異質性問題,實現權利分配邏輯與權力運作邏輯的城市化。
1.推動居民權利準入與趨同化。城市權利理論對于市民的空間權利本質及其構成進行了解讀〔9〕10。這一理論指出,市民權利應包含主體的權利、享有的權利與改變的權利。居住在城市區域內的所有個體應公平享有城市發展帶來的紅利,通過反思相關規定所帶來的不均衡資源分配、差異性權利賦予、地區/人群污名化等問題,重塑城市權利分配模式與分配機制。首先,城市資源對于所有居民來說應該是開放的、準入的,而村改居社區則面臨著權利準入性壁壘。由于村改居社區面臨轉型中的妥協性雙軌制問題,使得其居民無法享受與一般市民等同的醫療、社會保障等城市權利。其次,城市權利承諾應秉持公平與趨同原則,而村改居社區居民則享受著集體經濟帶來的股份分紅,以及集體經濟收益所支撐的優質社區服務,成為具有“特權”的“超級市民”。制度性權利的排斥與經濟性權利的特權,使得村改居社區居民權利與一般市民權利出現割裂性問題①。
融合性治理應在不同權利歸屬場域中,解決村改居社區居民的權利準入差異與制度斷裂問題。在城市空間尺度上,應推動其市民權利接入城市現有制度,實現村改居社區居民在城市場域內享有同等的社會保障與空間資源;在社區空間層面,應推動社區內所有居民的居住權利與收益權利趨同,破解村集體經濟所帶來的利益割據化與分裂化困境;在個人權利尺度上,應喚醒居民個人權利意識,從村集體形態的閉合性權利訴求走向以教育、個人發展為特征的開放性利益訴求。
2.實現治理權力有效化與同質化。城市空間承載著多樣性的權力,空間與權力相互塑造,呈現嵌入式的更替與變遷。在社區治理場域中,包含制度性權力、動員性權力以及資源性權力等三種空間權力形態。制度性權力指政治、經濟與文化制度對于空間關系與行為的調控力和約束力,動員性權力指公共部門對于基層治理單元的統籌調動能力、喚起居民共情與參與的能力,資源性權力則是基于資源掌控與分配基礎上的話語權與決定權。同時,制度性權力往往需要通過動員性權力與資源性權力的黏連作用,從而得以在空間中推動與具象化。由于村改居社區沿襲著鄉村形態的制度認同、價值認同與文化認同,形成了基于鄉村慣習的權力運作方式,使得村改居社區在制度特征、動員形式以及資源分配方式等方面具有獨特的邏輯,形成了城市治理場域中的異質性空間。
為此,需要從制度性權力、資源性權力與動員性權力三個方面入手,來修復村改居社區的治理權力異化問題。一是實現制度性權力貫通。要聚焦村改居社區中集體經濟這一過渡性制度,關注由集體經濟運作而產生的政經社治理黏連、集體福利權利屏障等問題,探索漸進性的改革路徑。二是推動行政資源有序下沉、公共權力有效嵌入村改居社區治理過程,從而逐步改變基于集體經濟資源的治理格局。三是在制度權力貫通與行政資源下沉的基礎上,將碎片化的行政動員性權力進行整合,使得村改居社區治理過程融入現有的政府治理框架。
(二)空間生產路徑連接性融合:被動性融入與主動性融入的共同驅動
為了實現村改居社區的治理融合,需要以空間生產推動治理體系再生產,促使村改居社區在空間形態、權力(利)邏輯、社會網絡與文化慣習等方面接入城市治理體系。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可通過被動性融入與主動性融入兩條路徑,將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動員機制結合起來,使行政動員與治理助推相契合。
1.制度框架的被動性融入。應為村改居社區的治理轉型設定有效的制度框架,通過自上而下的推動,促使村改居社區破除權力壁壘,實現治理體系與管理制度改革。具體來說,這一制度框架由行政框架、市場框架與社會框架三部分組成。其一,行政框架指提升行政部門治理能力的一系列管理制度。例如,完善政府工作機制,通過建立村改居社區工作領導專班或領導小組的方式,提高村改居社區治理中的部門協同與資源統籌效率;通過健全政府監管機制,預防政府在村改居社區改制與治理中的缺位與越位現象。其二,市場框架包含基于競爭原則、市場力量與契約關系的改革舉措。例如,探索物業服務、政府購買服務進入村改居社區的可行性方式;推行集體經濟改制,實現由村民、股民權利到市民權利的轉型,破除村改居社區在權力轉型方面的壁壘。其三,社會框架指構建一種多元參與的社會治理體系。在村改居社區中增強村改居社區黨組織的引領力與動員能力,建立健全社區網格化治理機制;引入社會組織,助推居民參與議事,逐漸形成城市社區的多元治理格局。
2.市民角色的主動性融入。通過功能驅動與政策驅動兩種方式,推動村改居社區居民身份轉換、融入城市生活與城市社區治理過程。相較于鄉村而言,城市的根本特征是一種新的經濟形態與勞動關系,而個人也因告別農業生產、從事工業生產與提供服務而成為城市居民〔10〕。因此,村改居社區居民要實現角色融入,必須重塑其在城市社會中的功能。要引導村改居社區的居民轉換職業身份,主動實現城市經濟角色的融入。此外,在社區治理過程中開展政策助推,通過有效的參與激勵與市民教育,提升居民的城市融入能力。在政策宣傳過程中,探索契合村改居社區居民心理期盼的政策表達方式以及政策語言體系,幫助居民重塑認知,打破自我文化隔離與心態隔離狀態。
二、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面臨的現實問題
基于上述提出的融合性治理框架進行分析可知,我國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面臨著由于集體經濟嵌入而引發的公共權力空懸問題,以及由于半城市化而引發的權利異質性問題。
(一)公共權力空懸問題
高質量的資源賦能與精準化的資源下沉是社區治理的前提與保障,其中既包括資金與政策等一般性資源,也包括人才、公信力等稀缺性資源。社區治理資源可以進一步劃分為:以經濟形式為主的配置性資源與以政治文化形態為主的權威性資源。在我國城市社區中,這兩類資源由政府掌握并分配,形成基于資源壟斷性分配的政府主導模式。
由于村集體經濟的存在,村改居社區的治理資源體現出獨特的構成屬性與運作邏輯〔11〕。村改居社區的城市化進程大多體現在行政體制轉軌與居住形態變化上,集體經濟與集體土地作為村改居社區的一項“豁免權”被保留下來。村改居社區的集體經濟帶有明顯的集體屬性烙印,村集體(原村集體,下同)對其具有獨立經營權與自主分配企業盈利的權力。而安置居民后的富余土地,可以通過開發、租售等方式獲得持續性的地租收益。這些企業盈利與土地收益為村改居社區治理提供了資金支持與充沛的配置性資源。同時,村集體經濟與土地的盈利往往被用于提供社區公共服務與改善居民生活質量,但其福利指向具有清晰的社區邊界,為社區治理提供基于信任與共識的權威性資源。割裂性的經濟形態、“封地”式的資源邏輯、排他性的利益分配使得村改居社區成為一座資源孤島,雖然具有自給自足能力,但同時也存在政策封閉問題。這種資源孤島模式深刻地影響著村改居社區中的資源—權力運作邏輯,并導致村改居社區治理中公共權力的空懸困境,具體體現為制度轉型割裂、政府角色穿透力弱化、行政動員力失效三個方面。
1.“政經社”黏連下的制度轉型割裂。集體經濟的存在及其功能賦予,使得村改居社區形成“政經社”高度黏連的治理模式,并引發了一系列治理困境。首先,在治理格局上,集體經濟的資源主導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社區治理格局的多元性。集體經濟負責為居民提供養老、醫療、住房、就業等各方面保障,擠壓了社會組織的生存空間。然而,兼具經濟利益、社會服務與政治穩定功能的集體經濟,往往很難兼顧多元目標,在實踐中“重經濟”“輕服務”以及“重福利”“輕治理”,造成了社區治理目標的割裂。其次,人員結構上的高度黏連,體現為村改居集體經濟組織與黨委、居委會成員高比例交叉任職。大部分村改居社區仍采用村委會選舉制度,并沒有依據《居委會組織法》進行選舉制度改革。這主要是由于制度轉型的困難,而集體經濟進一步增強了村委會班子作為政治、經濟精英的壟斷性權力與制度慣性,使得制度轉型與權力格局重構變得更加困難。這種人員構成使得鄉村的熟人社會、“長老”累積性權威與能人治理效應得以延續,造成了村改居社區治理邏輯異化。總的來說,集體經濟的存在及其“政經社”一體化的治理功能,是農村社區城市化改革進程中的一種折中治理與妥協性制度安排,但造成了村改居社區治理模式、制度安排與城市社區的割裂。
2.功能競爭下的政府角色穿透力弱化。村改居社區中的集體經濟不僅是自負盈虧的企業,也是具有社會服務與政治穩定功能的基層組織。我國各地村改居社區中的集體經濟承擔著社區的公共開支,擔負了公共空間更新、基礎設施維護、公共服務供給等本應由政府承擔的職能。集體經濟收益除用于股民分紅外,還發揮著集體福利保障功能,為社區物業、節日福利、困難救助提供經濟支持,同時為社區中的老年人、低保戶、殘疾人等特殊群體提供社會保障。由此可見,在村改居社區中,集體經濟通過為社區公共服務、辦公開支和居民福利提供經濟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持有并分配著不同形式的社區治理資源,與政府形成競爭性/博弈性的治理格局〔12〕。隨著政府的公共服務權責轉移至集體經濟,政府部門僅提供有限的權威性資源與配置性資源,導致政府在社區中的公信力欠缺以及有效性損耗問題。集體經濟的福利功能成為公共權力難以穿透的資源屏障,致使公共部門的治理角色在村改居社區中被弱化。
3.集體主義邏輯下的行政動員力失效。在村改居社區中,資源的集體主義分配與文化的集體主義慣性使得集體經濟成為非正式網絡塑造與情感動員的樞紐。一方面,由于集體經濟的股民制度與利益共享性質,居民需要經常參與、共同決策,因此形成了基于集體經濟的人際網絡關系。另一方面,村改居社區的集體情感動員則以關鍵人物為支撐。集體經濟負責人不僅沿襲了鄉村傳統性權威,還在經濟活動與資源分配中不斷提升公信力,使其成為具有利益黏合力與訴求凝聚力的動員發起者。在集體經濟主導的治理格局下,形成了一種組織—居民之間的庇護關系,產生了社區認同感、歸屬感與信任文化,使得村改居社區具有一般城市社區所欠缺的文化情感優勢。這種優勢賦予了村改居社區與集體經濟強大的動員能力,將行政動員方式“擠出”基層,造成行政動員能力與手段失效。同時,集體經濟的動員指向往往遵從經濟利益性質與內部福利導向,與行政部門社會治理的政策目標相割裂,造成了行政動員的目標失效。
(二)居民身份與權利半城市化問題
“身份”意指“個人和集體在與其他個人和集體的關系中區分的方式”〔13〕18。制度認同、文化心態、自我認知等因素往往形成了難以打破的思想與行為牢籠,將村改居社區居民隔離于城市化進程之外〔14〕。具體而言,村改居社區居民的身份問題主要表現為:城市層面的權利邊緣化、社區層面的權利分異化以及微觀層面的個人心態內斂化。
1.雙軌制下的城市權利邊緣化。城鄉二元結構是我國長期面臨的結構性難題,是制約我國家庭城市化的關鍵因素。在實踐中,村改居社區的制度轉軌具有滯后性與欠城市化特征,致使社區轉型的制度銜接不暢,阻礙了村改居社區居民由名義“市民化”向實質“市民化”轉型。在公共服務供給方面,大部分村改居社區仍未納入城市居民社會保障體系,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延續著城鄉二元分割的資源分配方式。具體來說,村改居社區的公共服務并非由政府公共財政給付,而是由集體經濟承擔居民養老、醫療、住房、就業等方面的服務保障〔15〕。這一銜接失效的制度結構使得村改居社區居民未能獲得與城市市民同等的權利,固化著村改居社區與城市社區的公共服務供給不均衡格局。此外,村改居社區市民基本公共服務獲取權利的邊緣化也進一步強化了其差異化身份感知,引發其制度性市民身份焦慮,不利于居民生活品質改善與獲得感提升。制度轉軌滯后與權利欠城市化問題導致名義市民身份與實質市民權利的割裂,誘發村改居社區居民的身份認同困惑以及基于制度排斥的融入困境。
2.集體經濟下的社區權利分異化。集體經濟排外性造成了村改居社區中權利的分異化。村改居社區居民包括兩部分,即原“村籍”村民組成的戶籍人口,以及通過買房、租房等方式進入社區居住的非戶籍人口。由于集體經濟在利益分配方面的排外性,形成了基于兩類居民權利差異的二元治理結構。具體來說,在政治權利層面,社區居委會與集體經濟領導班子的候選人與選民僅限于原“村籍”居民,非戶籍居民無權參與;在經濟權利層面,原“村籍”居民享有股利分紅、生活補貼、費用減免、節日紅包等社區福利,而外來人口不具有此類經濟利益共享權利;在社會權利層面,部分公共服務使用等權利也將外來人口排除在外。對此,學者們指出,集體經濟是基于血緣與親緣關系的村莊社會網絡的延續,這決定了集體經濟自身的排外屬性,也導致基于集體經濟的社區治理權利的排外性與二元屬性〔16〕。
3.高福利待遇下的個人心態內斂化。集體經濟奉行的福利型分配模式塑造了村改居社區居民的心態與行為,使其生活在鄉村集體的制度慣性中,難以融入城市化進程。一方面,集體經濟提供的高福利待遇降低了居民外出就業意愿,損耗居民拓展交際圈層、接軌城市生活的主觀意愿。外出就業是連接城市、適應城市、轉變角色的重要路徑,跳出“圈子”、外出就業有益于個體實現交往形式、生活方式、文化價值觀念及身份認知“由鄉到城”的轉變。然而,集體經濟所提供的福利與內部就業機會使得居民形成了內斂型市民人格,偏好相對閉塞的交往模式并延續傳統生活方式,從而減緩市民身份轉換帶來的認知沖突。另一方面,集體經濟的物質福利傾向也限制了居民接受再教育的意愿。由于集體經濟重物質分配而較少將經費用于市民能力培育與素質提升,使得村改居社區居民的城市融入能力欠缺,其市民化發展進程滯后。
三、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的實現路徑
我國村改居社區的治理困境根源于其內在的城鄉制度雙軌性、權力(利)邏輯異質性及市民行為—心態邊緣性。村改居社區的融合性治理需要審慎思考并精準回應上述問題,通過探索黨建引領的制度并軌、資源賦能的治理過程及社區共同體營造的有效落地方式,實現治理邏輯、權力運作方式以及情感心態的全面融合。
(一)以黨建引領實現制度性融入
以黨建引領推動村改居社區各項制度有序變革,實現村改居社區的制度性融入。其中,應重點推動集體經濟制度探索性改革創新,在保留集體經濟制度、發揮集體經濟優勢的同時,改變其排他性與自利性運行邏輯;推進社區選舉制度改革,使城鄉社區的選人、用人與治理邏輯趨同化;推進居民基本公共服務城市化,將村改居社區居民全面、平等地納入城市公共服務體系。通過集體經濟制度、選舉制度與基本公共服務制度的改革,推動村改居社區在經濟、政治與生活方面的全面城市化與治理融入〔17〕。
1.以黨建統籌力破解集體經濟轉型的制度壁壘。在村改居社區中,集體經濟轉型涉及企業管理制度、政府監管方式、利益分配規則等多方面變革,這種系統性轉型需要充分發揮黨組織的多方統籌作用。一要推動村改居社區集體資產管理的制度化與專業化。目前,我國大多數村改居社區的集體資產管理依舊遵循“人治”原則,缺乏明確的法律法規對其進行指導與約束,也缺乏專業性的管理團隊和管理制度。要充分發揮黨對企業管理的領導作用,統籌社區與市場中的優質人力資源,使其進入集體經濟管理層,同時在協調居民(股民)意愿的基礎上推動集體經濟管理制度明晰化。二要賦予集體經濟以制度彈性。目前,我國村改居社區中的集體經濟大多采用股權固化形式作為核心的股份合作制,集體經濟黨組織應積極探索更為靈活的股權買賣和轉讓方式,大膽打破集體經濟的村莊社會親緣關系結構。三要破除內部監督與外部監督的阻力。在內部監督上,加強企業黨組織對于管理層黨員的監督與管理;在外部監督上,理順企業黨組織與政府部門黨組織的關系,解決政府監管難以下沉的問題,通過建立健全監督機制、加強制度建設和開展定期審計等方式,來保障集體經濟的健康運營和發展。
2.以黨建組織力賦能選舉制度轉型并軌。我國村改居社區在治理模式上主要有兩種類型,即村委會轉居委會模式、村委會與居委會并行模式。上述兩種模式的共同特點是原村委會班子將鄉村政治經濟精英身份與治理方式帶入村改居社區中,致使城市社區的選舉制度與治理邏輯難以落實。為應對上述問題,必須發揮社區黨組織的制度解讀力與貫徹力,切實推動《居委會組織法》在村改居社區的落實〔18〕。具體來說,應發揮黨組織的動員力和宣傳力,培養社區居民身份的認同感,實現鄉村直接選舉模式向城市社區間接選舉模式的平穩過渡〔19〕,并激發居民參與選舉的積極性。同時,還要探索集體經濟和居委會管理權力與治理目標的契合方式。在人員組成與權力分配上,探索集體經濟管理班子與居委會班子的有效分離,改善集體經濟在社區治理中的權力運行狀況,落實政府監管。在此基礎上,將社區善治目標與集體經濟的盈利目標相融合,消解社區治理與集體經濟運營邏輯指向上的割裂性。
3.以黨建影響力推動公共服務供給制度趨同化。推動居民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制度并軌,推進社區服務能力現代化,是村改居社區轉型的必然要求。這需要黨組織發揮影響力,彌合村改居社區居民與城市市民之間的權利紛爭與權力溝壑。這就要求實現從排斥性權利分配到包容性權利共享。在宏觀制度層面,確保村改居社區居民納入城市居民社會保障體系,逐步改變由集體經濟為居民提供養老、醫療、住房和就業的現狀,實現城市基本公共服務獲取權利的公平性〔15〕。在此基礎上,探索性調整公共財政與集體經濟在公共服務供給中的支出比重,重塑政府在提供公共服務方面的主導作用。在普惠性非基本公共服務與生活性服務領域〔20〕,打造黨建服務品牌,引進并有效管理公益性社會組織,提升社區服務的質量與精細化程度。
(二)以資源賦能提升權力結構的整合性
集體經濟的資源壟斷性造成了村改居社區的權力碎片化與文化割裂感。如何有效整合社區資源、糅合權力運作邏輯,成為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的主要挑戰之一。通過推動權力、資金與人力資本下沉,確保村改居社區治理資源配置合理、監管到位,能夠切實提升其治理效能并促進其治理方式轉型。應對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難題,需要重點解決資源配置結構問題,確保公共權力、集體經濟資源與社區善治目標之間的有序協調關系。
1.優化社區治理的資源配置結構。在村改居社區治理中,應探索集體經濟與公共財政的有機互補方式,進一步理順集體經濟管理體制、增強集體經濟可持續性造血能力,確保其對社區治理的資源供給;推動行政劃撥類資源下沉、實現政府資源對關鍵領域的兜底性與引領性支撐,積極推動物業管理服務等市場主體的競爭性準入,以優質的市場資源作為集體經濟的有益補充,提升物業管理服務質量,滿足城市社區治理中居民多樣化需求。尤其需要關注的是,社區基金會在資源配置方面具有獨特優勢,因此,在村改居社區治理資源的優化中,應推動社區發展基金在村改居社區中的發展實踐,以完整的基金管理制度、有效的政府監管機制、靈活的激勵方式〔21〕,使得社區發展基金更好地服務于社區的公共事業發展、社會組織培育以及居民生活質量提升。
2.推動人力資源精準下沉。高質量的、供需匹配的人力資源是村改居社區走向融合性治理的前提與基礎。推動社會組織、社區規劃師、社會工作者等人力資源的精準下沉,將有效解決村改居社區集體經濟的資源壟斷性問題,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鄉村精英權威與親緣治理邏輯。首先,政府應在專業性社會組織進入社區環節中發揮引領性作用,在“公益創投”等項目中發現具有潛力的社會組織,通過增加培育性支出打造一支覆蓋不同服務領域的社會組織隊伍。在專業能力提升方面,應重點關注社會組織對于“一老一小”的服務能力以及其對社會矛盾的化解能力。通過高質量的社會組織及其人員下沉社區,實現服務的日常生活嵌入與文娛破冰,將有效減輕政府兜底的壓力,構建起政府與社會組織在社區治理中的“制度化合作和良性互動”。其次,具有專業性、公共情懷與對話能力的社會工作者是提升村改居社區治理能力、推動城市化轉型的重要力量。通過資源吸引與精神激勵并行的方式,使得專業社會工作者進入村改居社區,積極發揮資源鏈接、服務提供、志愿隊伍培育等作用。同時,村改居社區中的社會工作者應具備與居民對話及共情的能力,從而有效地重塑居民的價值理念與行為模式,進行精準的情感動員并激發居民內在的自治潛能。最后,關注社區規劃師在村改居社區公共空間轉型與共同體塑造中的作用。社區規劃師不僅可以推動社區空間層面的城市化進程,也可以在社區微更新過程中發揮協調溝通的作用,增強居民參與熱情、信任關系和情感聯結,推動意識形態與文化價值層面的城市化〔22〕。
(三)以多維空間更新推動居民文化心態城市化
村改居社區有序轉型與融合性治理的最終指向,應是塑造一種基于身份認同與情感共鳴的社區共同體,從而生成良性的社區治理生態。針對村改居社區的具體情況,應在社區公共空間、社會網絡、文化歸屬感等層面營造社區共同體,推動村改居社區居民生活方式與心態的城市化融入進程。在推動文化心態城市化實踐中,要妥善發掘、利用原有的社會網絡關系維系共同體意識,同時轉變依賴農村集體福利觀念,提升城市社區文化歸屬感;重點塑造協同治理、共建共治共享的城市社區共同體理念,使村改居社區形成社會組織發揮專業性、市場主體投入資源、居民積極參與的治理格局。
1.社區公共空間更新與市民身份重構。社區公共空間是感受城市生活、孕育城市社會活動、重構市民自我認知的重要場域,應通過重塑社區公共空間,促進居民日常生活性空間與自我感知性空間的城市化。在村改居社區中,要推動生活導向的社區空間微更新,積極落實加裝電梯、社區充電樁安裝、垃圾分類設施建設等政策,通過空間形態改變助推村改居社區居民生活習慣的改變;塑造社交導向的社區公共空間。近年來,由“農民上樓”引發的社交關系斷裂已經成為村改居社區面臨的重大挑戰。在社區公共空間塑造中,要導入開放空間、城市家居、駐足停留、舒適吸引等公共生活方式,為村改居社區居民與新遷入市民提供交往空間,使得鄉村社會網絡在城市空間中得以重構。
2.社會空間生產與家園情感遷移。應重構村改居社區的社會空間及其社會交往結構,將原有的血緣、地緣等社會關系網絡更新為具有城市特征的社會互動關系。為實現這一目標,應重點打造具有包容原則的社區鄰里中心,為居民提供城市社會活動與政治活動空間。當社區鄰里中心有效發揮作用、成為村改居社區居民情感表達的重要場域時,將會改變集體經濟的壟斷性社會意義生產現象。通過獲取鄰里中心所提供的高質量服務,將逐漸改變居民基于集體經濟的利益共同體意識,重新構建基于服務與參與的社區情感依戀與城市鄰里共同體意識。推動居民文化心態城市化,還要開展多樣化的社區文化活動,推進村改居社區的文化更新與交融。具體來說,可通過舉辦社區文化節、藝術展覽、音樂會等活動,增強社區居民之間的情感聯結,尤其是構建原村民與新遷入居民之間的社會聯系。如此一來,社區文娛活動通過制度文化、行為文化與精神文化的有機融合,將重塑村改居社區的社會空間并增強居民對新社區的家園情感〔23〕。
3.治理空間拓展與社區凝聚力塑造。如上所述,集體經濟在社區治理中的資源主導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社區治理格局的多元性。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應在村改居社區治理過程中深入貫徹共建共治共享理念。由于集體經濟的支撐以及充沛的資源保障,村改居社區往往通過市場端與購買服務的方式回應社區中出現的訴求與問題,社區治理能力建設往往滯后。村改居社區應重點推進網格化治理體系,增強其社區動員能力與敏捷治理能力。同時,要將社區矛盾化解與應急治理能力建設作為村改居社區發展的重要議程。在居民自治方面,要逐漸扭轉居民單純依附原有體制、享受集體經濟紅利的觀念,使得居民從“只共享”的政策受眾轉變為“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主體。
我國村改居社區具有生活方式、生產方式、行政建制等多重過渡性特征以及空間—社會—政策等疊加邊緣性特征。這使得村改居社區陷入治理改革的真空地帶,導致村改居社區社會矛盾頻發,也因此催生了政策關注分散、市場資源避繞、居民參與熱情損耗等問題。作為資源、權力與政策的異化空間,村改居社區成為了具有社會—經濟異質性特征的“飛地”,難以與其他城市社區形成整體性的治理體系與連貫性的治理光譜,造成了其融合性治理困境。
隨著我國城市社區治理改革進程的深化,構建多元治理格局、實現居民權利融合已經成為大勢所趨。村改居社區的治理改革也應基于融合性治理目標,通過一系列制度創新來重塑治理中的資源—權力關系。總的來說,融合性治理應基于村改居社區特殊性的空間生產邏輯,以權利分配與權力運行兩大空間要素為切入點,通過推動被動性融合與主動性融合,解決由于利益保護、心理內斂所引發的居民主動性社會隔離問題,以及由政策歧視、文化異質所引發的被動性空間隔離問題,從而實現村改居社區居民在權利、文化、心態等多重領域的全面市民化。
注釋:
①在由“村”轉“居”的過程中,原農村集體經濟得以保留,并通過公司化、股份化的方式實現改制,被稱為村改居社區中的集體經濟或集體資產。在村改居社區的治理過程中,集體經濟發揮了很大作用,但也引發了一些問題。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村改居社區集體經濟所發揮的治理角色、引發的治理困境及其轉型問題引發了學者們的關注。參見周大鳴、周博:《村改居后集體資產問題的思考——以珠三角為例》,《社會學評論》,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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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 榮
〔收稿日期〕2024-04-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城市高質量發展情境下我國村改居社區融合性治理的實現路徑研究”(22BZZ051),主持人黃晴。
〔作者簡介〕黃 晴(1986-),女,黑龍江牡丹江人,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城市更新與社區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