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途殊歸：醫療護理員工作意義建構的個體差異

摘要：在疾病譜變化和照護市場化的背景下，醫療護理員逐漸替代家人成為照護住院患者的主力軍，但是在傳統文化觀念的影響下，護理員往往受到來自社會的職業偏見。由此，他們做著“伺候人”的“臟活累活”卻背負著污名化的標簽。通過對上海市6家醫院48位護理員的深度訪談，發現護理員會調用生存型、適應型和發展型等不同類型的觀念圖式建構照護工作的意義，以此來抵抗職業偏見和維護自身主體性。觀念圖式的調用受到微觀互動和社會網絡的共同影響，由此造成了工作意義建構的個體差異。面對全國照護人才短缺的困境，需要從社會文化層面著手，賦予照護工作以積極意義，消除護理員的職業污名。

關鍵詞：住院照護 醫療護理員 工作意義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積極老齡化視野下農民工返鄉養老質量研究”（項目批準號：22CHS090）；廣州泰和醫學人文研究教育基金項目“‘污名化’與‘去污名化’：大病照護中的意義建構研究”（項目批準號：23000-3050070）；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資助項目“大病照護中的意義建構研究”（項目批準號：JKE02232403）。

一、問題的提出

改革開放以來，慢性病和非傳染性疾病逐漸取代急性病和傳染性疾病，成為影響中國人生活質量和壽命的首要問題（余成普，2019）。與此同時，我國的就醫人數和住院人數持續增長。據統計，2022年，全國醫療衛生機構總診療人次達到84.2億，居民平均到醫療衛生機構就診6.0次；全國醫療衛生機構入院人次達到24686萬，居民年住院率為 17.5%①。在此背景下，為住院患者提供照護服務成為當今中國社會面臨的重要現實問題（梅笑、涂炯，2021）。

在傳統中國社會，家庭是患者照護的主要力量，但是隨著人口流動快速化、家庭結構核心化等趨勢，家庭力量已經難以滿足住院患者的照護需求。在此背景下，市場化照護應運而生，成為很多家屬的選擇，醫療護理員（以下簡稱“護理員”②）逐漸替代家人承擔對患者的照護義務（姚澤麟、王彥珂，2023）。雖然護理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日益凸顯，但是在中國人的傳統認知里，為他人照護患者并不是光彩的工作，而是“伺候人”的“臟活”。因此，一般人通常不會選擇做護理員。而且近年來不時有護理員虐待患者的事件被爆出①，很多人因而片面地將“低素質”“沒道德”等標簽強加給護理員，進一步導致該群體的“污名”（欒文敬等，2022）。可以說，當前護理員的社會地位和社會接受度并不理想，他們被塑造成了一種帶有歧視性的社會形象。

職業偏見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當前照護人才短缺的困境，但依舊有不少人選擇從事照護工作。面對這一現象，僅從利益驅動的角度并不足以充分解釋（趙龍偉、劉愛玉，2022；鐘曉慧、李秉勤，2023）。國外的政策實踐表明，單純的經濟激勵政策方案不足以解決護理員短缺的難題，提高工資與降低離職率之間的因果關系是不確定的（鐘曉慧、李秉勤，2023；Konetzka， 2005；Hussein et al.， 2016）。因此，本文認為應當納入意義建構的角度。在威廉·狄爾泰（Wilhelm Dilthey）看來，人類生活是有意義的，這種有意義的人類生活構成了社會科學的基礎（韋伯，2021）。馬克思·韋伯（Max Weber）認為，人是懸在由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進一步提出，文化就是由人自己編制的意義之網（格爾茨，2008）。毫無疑問，工作是人們追尋意義的重要方式，反過來，意義則是人們持續工作的動力來源。那么，在護理員本人的敘述中，他們如何看待照護工作？他們賦予照護工作何種意義？這些意義又是如何形成的？這些問題都值得探討。基于此，本文通過對上海市6家醫院48位護理員的深度訪談，深入探究他們工作意義的建構過程，細致呈現他們工作意義的觀念來源，詳細剖析他們工作意義個體差異的生成邏輯。

二、文獻回顧

隨著“照護危機”的全球蔓延，護理員逐漸成為不可或缺的市場化照護供給群體，因而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就中國而言，以女性為主、年齡偏大、文化水平較低是護理員群體的主要社會人口學特征（袁雪飛、潘秋燁，2020）。中老年女性之所以選擇成為護理員，是因為受到年齡與性別、階層、城鄉等社會不平等體系的交織作用和共同形塑（吳心越，2021）。雖然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利用“性別化的年齡”獲得照護勞動市場中的優勢地位，并且成為家庭經濟支柱（趙龍偉、劉愛玉，2022），但這無法抹去他們處于職業底層和社會底層的印記（陳義媛，2013；吳心越，2021）。

照護作為一項親密關系勞動，包含大量情感勞動以及身體工作。從身體工作來看，性別麻煩是照護實踐中不可避免的問題。已有研究指出護理員會通過多重邊界協商策略來實現“性別身體”與“工作身體”的分離，化解親密接觸時的羞恥感；同時通過多重邏輯轉換來實現心理內部的自洽（吳心越，2022；沈錦浩，2024）。從情感勞動來看，投入何種情感以及投入多少情感是護理員不得不權衡考量的問題。既有研究提出，關系與情境是護理員進行情感勞動的兩大考量因素，因而其情感勞動通常是一種選擇性呈現（梅笑、涂炯，2021；沈錦浩，2024）。與此同時，服務對象、中介公司及醫護人員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到護理員的情感勞動（申林靈等，2022）。

總的來說，上述研究從不同層面展現出護理員的職業選擇與勞動境遇，揭示出護理員所處的結構地位及其主體性和能動性，但是鮮有研究關注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如何協商性別身體邊界以及如何進行情感投入固然是護理員照護實踐中的重要問題，但無論是身體工作還是情感勞動，都只是照護實踐中的一個側面。身體與情感在學術層面可以分開討論，但在照護實踐中難以做到涇渭分明，照護工作本身蘊含的二元特質在實踐中始終交織在一起。對于身處底層且背負職業污名的護理員來說，尋找整體的工作意義是支撐其持續工作的動力來源。因此，本文將從社會建構的視角出發，立足于護理員的主體性，深入探究他們工作意義的建構過程和生成邏輯。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在上海市6家醫院展開，包括4家三級醫院、1家二級醫院和1家一級醫院。其中，筆者實地調研的醫院有2家，分別是普仁醫院和匯南鎮社區醫院①。普仁醫院是一家三級綜合醫院，共有68名護理員。2022年2—3月和11月，筆者先與該醫院社工部主任取得聯系，在她的引薦下，又與醫院護工辦主任取得聯系，并且獲得他的允許和支持。由于疫情常態化管理的要求，該醫院規定非醫院工作人員不能隨意進出住院部，因此，與兩位主任商量后，筆者以醫務社工實習生的身份進入醫院開展調研，期間共訪談31名護理員。匯南鎮社區醫院是一家一級基層醫院，共有15名護理員。2022年12月，筆者先與該醫院辦公室主任取得聯系，在她的幫助下，又得到了醫院醫務科和護理部的同意，以研究者身份直接進入醫院開展調研，期間共訪談8名護理員。在實地調研中途，因為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上海所有醫院病房采取封閉式管理，筆者又在2022年5—7月通過熟人介紹的方式對另外4家醫院的9名護理員開展電話訪談。

本研究訪談的護理員共計48名。其中，男性8名，女性40名，大多數人年齡為51—60歲，超過一半的人工作年限在10年以上。從醫院等級分布來看，受訪者大多數來自三級醫院，一級和二級醫院的受訪者相對較少。這主要是因為一級醫院護理員的數量總體比較有限，而且進入醫院調研極其依賴人際信任，筆者在二級醫院認識的熟人有限，無法找到更多訪談對象。不過，從調研結果來看，在工作意義建構方面，不同等級醫院的護理員之間的差異并不明顯。表1列出了受訪護理員的基本信息。

四、醫療護理員工作意義來源的三種觀念圖式

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里，照護家人是親屬應盡的義務，承載著“孝道”“親情”等道德文化符號，市場化的照護雖然日益獲得社會合法性，但作為照護者的護理員卻經常被貼上“骯臟工作”“下等人”“低素質”等負面標簽，因而經常表現出職業符號認同邊緣化的狀態（張琳、楊毅，2014）。不過，從調研來看，對照護工作的負面認知固然存在，但正面認知同樣存在。調研發現，護理員通常會調用生存型、適應型和發展型三種觀念圖式來進行工作意義建構，由此呈現出由低到高的、梯度化的工作意義圖景。

（一）生存型觀念圖式：“不做護工做什么”

在外人看來，護理員從事的是一份臟、苦、累的工作，很多人入行之前并非沒有糾結和猶豫，但是隨著工作經驗的積累以及照護勞動力市場價格的上漲，他們逐漸習慣并接受了這份工作。在訪談中，很多人表示，“不做護工做什么”。對于他們來說，自己沒有文化，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這份工作雖然不體面，但是可以帶來相對穩定可觀的收入，是別無選擇中的選擇。

1.“為了生活”：家庭重擔下的無奈選擇

家庭壓力無疑是許多護理員愿意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根源。很多人之所以會從老家來上海打工，就是因為有著巨大的生活壓力。護理員們談及最多的就是“家里欠著債”“小孩讀書交不起錢”。蘇阿姨1997年進入醫院做護理員，談及打工前的家庭生活時，她有一肚子的苦水。蘇阿姨至今都記得特別清楚，當初低三下四地問別人借錢買鹽的場景，更記得為了大女兒上學向別人借錢卻被“放鴿子”的場景。過往沒有錢、沒有尊嚴的生活讓蘇阿姨暗自下決心，“一定要努力賺錢，不能再讓別人瞧不起”。因此，蘇阿姨來到上海打工，先是做家庭保姆，之后又托人介紹進入醫院做護理員，一直做到現在。

做護理員雖然生活條件艱苦，而且有諸多限制，但是收入相對穩定可觀。在訪談中，很多人表示，“苦點累點沒關系，只要能賺到錢就行”。從經濟回報來看，護理員每個月的收入平均五六千元錢，好的時候可以達到七八千元錢。對于五六十歲的中年農民工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可以說，“為了生活”是大多數護理員進入這一行業的邏輯起點，生活上的巨大壓力為護理員行業準備好了一批亟需掙錢、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勞動者。

2.“沒有文化”：文憑社會里的求職限制

在談及從事照護工作的原因時，幾乎所有人都會提到自己“沒文化”“別的工作做不來”。“我沒有什么文化，又沒有什么技能，在老家的話賺不到幾個錢，現在護工這個行業比較缺人，所以就選擇做這個，也是老鄉介紹來的。”（盛阿姨20220629）從筆者的調研來看，護理員的教育程度以小學為主，很多人都沒有上完小學，甚至不識字。正是因為自身文化水平較低，又缺乏一技之長，很多人只能選擇本地居民避之不及的累、重、臟或者危險的工作（杰華，2006），護理員正是其中的一種。

雖然做護理員“不需要什么文化”，但是護理員依然因為“沒文化”而受到公司管理者的鄙視和嫌棄。在調研中，部分管理者在談到護理員的文化水平時，稱他們的字“比甲骨文還難看”，還將他們“不當”的言行舉止歸咎為“不識字”，并且把他們和識字的“正常人”區分開來。在一個高度重視文憑的現代社會里，學歷已經成為很多人尋找工作的“敲門磚”。對于很多人來說，做護理員就是因為自己“不識字”，“識字的人哪個干護工”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因為“不識字”，所以只能干“伺候人的活”，是他們的基本認知邏輯。

3.“下等工作”：職業分層中的自我歧視

照護工作歷來被視為是伺候人的、低人一等的工作，這是職業歧視的根源（梁萌，2017），也被很多護理員內化。不少人表示，自己要經常忍受來自患者及家屬的無理要求和無端指責，有的患者或家屬說話非常難聽、非常傷人。“他們認為自己花了錢，讓我們干啥我們就得干啥。”（香阿姨20221106）不僅如此，護理員還會因為從事“伺候人”的工作而受到親朋好友的輕視和嘲笑。在很多人看來，護理員就是伺候人的，不是什么好工作，因而根本不敢也不愿意告訴家里人和村里人。

比如代阿姨剛開始沒有把做護理員的事情告訴女兒，女兒是很長時間以后才得知的，很多親戚朋友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我不跟她們講的，我要是講媽媽在做護工，丟臉！……剛開始別人問我做什么工作的，我說什么工作都做的，要說就說在保姆，不說做護工。”（代阿姨20221105）跟代阿姨一樣看法的護理員不在少數。在他們看來，做護理員是一份“下等工作”，護理員在職業分層中的最底層。他們基于各種各樣難以清楚言說的壓力和理由被迫進入這一行業，一直備受痛苦和煎熬。

（二）適應型觀念圖式：“做護工蠻好的”

“做護工蠻好的”也是筆者在調研中聽到的護理員對自己工作的常見評價。在筆者看來，護理員這一工作雖然有可取之處，但是基本談不上是“好工作”。那么，為什么護理員會產生這種想法呢？從調研結果來看，主要是因為照護工作相比較其他一般體力勞動而言有諸多優點，而且護理員能夠從照護工作中有所受益。

1. 向下比較：工作條件的社會性權衡

在訪談中，多數護理員會將現在的工作與過往的務農經歷相比較，并且得出前者遠比后者輕松的判斷。戴阿姨從事照護工作15年，早年一直在家務農，2007年經老鄉介紹來上海做住家家政工，負責照護老人。一個月后，因為老人生病住院，她跟隨老人進入醫院陪護，又一個月后，老人康復出院，但她選擇留下來做護理員。訪談中充斥著她的笑聲，她多次提到自己“很開心”“很快活”。顯然，早年艱苦的務農經歷鍛造了很多護理員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精神，相對輕松的工作已經足以使他們心滿意足。

很多人還會將護理員和建筑工、環衛工、家政工等工作相比較，并從中尋找相對滿意的地方。在護理員看來，這份工作的優勢至少有四點：一是不需要在外面租房子，住在病房里可以省下一筆房租。二是工作環境相對舒適，不需要出去風吹日曬。三是工資收入相對穩定，醫院每個月都會按時將護理費打到卡上。四是可以滿足社交需求，在醫院里既有老鄉關系網絡，也可以和患者聊天。護理員以當前的照護工作為原點，和其他工作進行比較，得出了“做護工蠻好”的結論，可以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由此初步形成了對照護工作的主動認同。

2. 學有所用：照護技能的家庭化轉換

護理員主要由中年農民工構成，處于這一年齡段的他們也有年邁的父母需要照顧，但是由于“城鄉照護鏈”的存在，他們往往難以顧及自己的父母。由于工作性質，護理員每年只能待在家里幾天，一般最多不超過兩周。前些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反復，很多人兩三年都沒有回家。不少護理員都有未能及時回家盡孝的經歷，有的護理員甚至連親人去世前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在這種情況下，對去世親人的愧疚成為他們終生的遺憾。對此，護理員們通常會將這份情感寄托在在世的親人身上。比如吳阿姨決定在退休之后好好服侍還健在的媽媽和公公，將自己學到的護理技巧用在他們身上，讓他們能夠有一個幸福美好的晚年。

像吳阿姨這樣想法的護理員不在少數。護理員在醫院中獲得了護理技巧的系統培訓，積累了豐富實用的照護經驗，很多人認為自己所學的知識和技術能在未來的生活中有所助益。他們期待自己掌握的護理技巧能夠賦予自己一個全新的身份，當他們重新回到家庭中能夠成為一個懂技術、懂科學的照護者，將專業化、現代化的照護方式帶回家庭，在一定程度上將曾經缺失的家庭角色彌補回來。

3. 積德行善：福報觀念的選擇性運用

相比于居家照護，護理員在醫院中的條件更加艱苦，他們需要長時間陪護在患者身邊，衣食住行幾乎都鎖定在醫院。在這種情況下，福報觀念成為護理員得以長期堅持下去的內在動力。護理員們通常會借助“因果報應”“積德行善”等通俗佛教觀念將“骯臟”“污穢”的照護工作轉化為渡化苦難的“做好事”行徑。“有時候自己也覺得挺充實、挺快樂的……我覺得在我心里面，我是在為我自己家里積德，做做好事嘛！我就是把它當做好事。”（胡阿姨20220701）

張慧曾指出，“福與命”的觀念在宇宙觀的層面是對那些“我們所做的”“我們能做的”以及“超過我們能力范圍的”事情的合理化反思（張慧，2016）。福報觀念對于護理員而言也可以如此理解。護理員需要尋找一些途徑來獲得更多的對自己工作意義的肯定，而這種福報觀念則提供了一種最底層、最易獲得的方式，將當下自己付出勞動卻得不到社會尊重和認可的消極狀態轉化為一種面向未來的積極態度，從而為自己建立了獲得意義的新的補償途徑。借由福報觀念的選擇性運用，照護工作的價值從醫院場域延伸到個人與家庭的福祉，護理員強化了對自身工作的正面理解，也獲得了內心的充盈。

（三）發展型觀念圖式：“做護工也要做好”

不同于上述的生存型和適應型觀念圖式，還有部分護理員持有發展型觀念圖式。在訪談中，不少人表示，“做護工也要做好”。在他們看來，護理員不僅僅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而且是一條提升個人素質的、邁向自我發展的渠道，更是現代家庭、社會與國家需要的重要照護力量。

1. 素質提升：個體發展的重要表征

嚴海蓉（2010）曾指出，在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中，素質論述已經成為一種強有力的意識形態話語，它們不僅服務于國家建設，而且在新的動員過程中被賦予新的意義從而為市場經濟服務。農村流動人口經常被城市人污名化為“低素質人口”而受到城市人的歧視，護理員也不例外。許多護理員長期浸濡在這些素質論述中，逐漸全盤接受。在努力按照這套話語改造自身的同時，他們也學會用這套話語去評價他人。

在訪談中，有些護理員會論及自身相對于留在家鄉的親友的優勢，尤其是他們相對豐富的見識和知識，以此作為他們自身素質提高的明證。不僅如此，部分護理員更是將照護工作作為提升個人素質和實現自我發展的途徑。比如劉阿姨多次提到自己做護理員很開心，而且主動提到自己感謝上海，感謝醫院提供的平臺。在她看來，正是這份工作成就了她個人和孩子，改變了她個人和家庭的命運。不少護理員像劉阿姨一樣，已經將提高個人素質內化于心，也內化于行動，努力在工作中為“自我發展”提高“素質”。

2. 孝道代理：家庭倫理的現代重構

孝道是中國社會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時至今日，不管是在中國大陸還是港澳臺地區，抑或在海外華人圈，“孝”依然是一種極其重要的生活價值或道德品行（郇建立，2013）。傳統孝道文化不僅強調晚輩必須尊重服從長輩、上下級分明，而且強調子女應當服侍父母、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葉光輝和楊國樞曾指出，在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商社會的轉型進程中，傳統孝道會逐漸轉變為新孝道，不過，善待父母是孝道之所以為孝道的核心要素，不應也不會因社會變遷而改變（葉光輝、楊國樞，2009）。

調研還發現，護理員會借用孝道文化進行積極的自我暗示，重構現代家庭的孝道以及自己在其中的角色。很多人表示，自己不僅是在照護患者，而且是在“替子女盡孝”。成年子女在照護工作中往往分身乏術，再加上老人因患病增加了照護難度，普通人難以獨立承擔起照護重任。部分家屬清楚認識到了這一點，會在日常交流中對護理員表示感謝，家屬的感謝則進一步堅定了護理員在孝道傳承與堅守中的角色認知。通過孝道文化的借用和代理人角色的塑造，以及家屬對照護工作的認可和肯定，護理員成功賦予了市場化照護工作更多的意義。

3. 技能認可：勞動分工的專業價值

在訪談中，很多人都會強調自己的專業性，尤其會強調自己是持證上崗，而且每個月都會參加護理技術培訓或考核活動。“很多操作都有講究的，沒有點技能根本做不下來的。”（汪阿姨20221214）雖然護理員不是衛生專業技術人員，但是在日常工作中，的確需要一定的護理知識、方法與技巧，比如如何幫助患者翻身、如何輔助患者復健等，都需要經過系統學習。醫院通常會定期組織護理技術培訓或考核活動，不少護理員都會主動向護士或者經驗豐富的老護理員請教學習，專注于提高自己的技能，個別護理員憑借著熟練的生活護理和身體康復技術獲得周圍人的尊重。

不少護理員還表示，看到患者有所好轉會很有成就感，雖然死亡是最終歸宿，但能夠讓患者更干凈、更少痛苦地抵達終點，也是有意義的。自身技能的提高、護理效果的顯現以及由此獲得的多方肯定在無形中促進了護理員的職業認同，照護工作披上了“不可或缺的工作”的外衣，部分護理員更是成功塑造了一個“照護專家”的形象。除此之外，患者通常也會對護理員的所作所為表示感激，讓護理員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有價值，這進一步促進了護理員的自我價值感與自我認同。

4. 時代需要：社會穩定的必要支撐

住院照護是民生領域的“關鍵小事”，對于保障社會良性運行和支撐社會安全穩定有重要意義。護理員們雖然不了解國家最新的戰略方針，也說不出官方的主流話語，但是他們在長期的工作中，經常目睹醫護人員忙碌的身影和繁重的工作，也經常看到家屬在面對照護患者時的無力和無助，從而逐漸認可了自身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與此同時，公司在日常培訓中也會經常和護理員強調國家對護理員的重視，為他們展現出良好的職業前景，從而激勵他們踏實工作、認真做事。久而久之，護理員們隱約知道，“往大了說，照顧患者也算是關乎國家大事”。

比如在蘇師傅看來，護理員雖然是最底層的勞動者，但是也是在為國家做貢獻。他說，“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工作，每一行都需要有人做。我們做的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把病人護理好了，讓家屬少點負擔、安心工作，不也算為國家做貢獻嗎？”（蘇師傅20220228）當護理員將工作放大到時代和國家層面，他們就從中獲得了更充沛、更積極的情感能量。“為國家做貢獻”的角色表達不僅在意識上重塑了護理員對自身價值的感知方式，而且從實質上改變了他們的情感和心態。

五、醫療護理員工作意義建構差異的生成邏輯

雖然護理員們身處于同樣的宏觀勞動關系與結構性環境之下，但是他們建構的工作意義存在個體差異。在生存型觀念圖式之下，做護理員是個人無奈的選擇；在適應型觀念圖式之下，做護理員是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在發展型觀念圖式之下，做護理員不僅能帶來個人成長，而且具有豐富多樣的社會意義。工作意義的個體差異之所以形成，可以嘗試從微觀層面的護患互動和中觀層面的社會網絡來理解。

（一）微觀層面的護患互動

患者是護理員的直接服務對象，護患之間的互動情況會直接影響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部分患者和家屬對護理員表現出不尊重、不信任的態度，護理員對此只能采取忍讓策略。長期頻繁的“忍辱負重”讓部分護理員只看到照護工作對于自己養家糊口的價值，因而他們往往停留在生存型觀念圖式之上。“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忍一忍就過去了……沒辦法，都是這樣子的，在外面打工都要受氣的。”（尹阿姨20220712）不過，也有部分患者和家屬對護理員表現出寬容、理解乃至敬佩，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護理員更為積極的工作意義建構。

鳳阿姨做的第一個患者是因為胸部損傷住院，鳳阿姨全心全意的照護讓患者和家屬非常滿意，出院前堅持要給鳳阿姨紅包，鳳阿姨拒絕后，患者家屬又買了一些水果送給鳳阿姨，并將紅包藏在里面。鳳阿姨回憶起第一個患者出院時的場景，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做完感覺很好”。其實，鳳阿姨剛開始做護理員的時候也感覺難以啟齒，不敢也不愿意和別人說自己在做護理員，但是在做完第一個患者以后，鳳阿姨的看法發生了轉變。來自患者及家屬真誠的感謝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工作雖然不起眼，但是依然有著重要的社會價值。每當得到患者及家屬的感謝，鳳阿姨都倍感欣慰和自豪。以下是鳳阿姨對自身工作的看法：

“一開始干這個活，我不敢跟身邊的人講，不敢跟任何人講。人家都說，做護工丟人，我就不敢講。后來我想想也沒什么，我也不是偷、不是搶。我覺得人家生病了、做手術了，我把他們照顧好，我覺得還可以的，蠻有成就感的。還有好多人一直在感謝我，不管他們說的是真是假，反正他們一直在感謝我，家屬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也會說……有的人躺在那里不能動的，有的人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我把他一天一個樣子、一天一個樣子都弄好了，我覺得這是我最大的成績。我為什么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我在做護工呢？我覺得做這個事蠻好的，蠻有意義的。我就是這樣想的。”（鳳阿姨20221125）

從上述陳述中可以看出，看著患者在自己的照護下日漸康復，鳳阿姨獲得了成就感，收到患者及家屬的感謝，更是給了鳳阿姨極大的鼓勵，鳳阿姨的工作意義感正是由此滋養而生。很多護理員都表達過和鳳阿姨類似的觀點。“比方說人家很滿意，對吧？比方說人家夸夸我，對吧？還有人就是跟我說，感謝我的照顧，我覺得很有成就感的。”（朱阿姨20220712）在他們看來，患者及家屬的認可讓他們在平凡且勞累的工作中有了一絲成就感。來自患者及家屬的感謝可以說是照護工作中的“調味劑”，而越積越多的“調味劑”無疑又會成為他們積極工作意義建構的“催化劑”。

（二）中觀層面的社會網絡

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還與自身的社會網絡密切相關。老鄉/同事、護士、家庭是護理員的主要社會網絡關系。從調研來看，老鄉介紹是大多數護理員的入行路徑，老鄉關系也為他們提供了大量幫助和支持。不過，就工作意義建構而言，護士的肯定和家庭的支持才是他們積極工作意義的重要來源。

護理員的職業角色是護士的輔助人員，護士對護理員的評價和態度既影響護理員的工資收入，也影響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不同的科室有不同的文化，護理員與護士的關系也有所不同。在“官僚主義”比較嚴重的科室，護理員如同護士的下屬，經常被要求做一些職責之外的事情，而且常常會受到批評和責難。比如在調研中發現，部分護理員在護士在場的時候不敢輕易回答訪談問題，即使在護士離場后回答問題也比較謹慎。在這些科室中，護理員的生存境遇都不容樂觀，遑論積極的工作意義建構。而在有“人情味”的科室，護士點奶茶、吃水果的時候也會給護理員一份，這些科室的護理員往往不愿意輕易離職。在訪談中，張阿姨就被護士長叫去拿飲料，回來后還不忘跟筆者強調“護士長人很好的”“有什么東西都會給我一份的”。從張阿姨爽朗的笑聲中，筆者能感受到她對護士長和整個護理團隊的認可。在這類科室中，護士往往對護理員比較尊重，護理員和護士的關系比較密切，因而護理員能夠從護士身上尋找到自身工作的意義。“我們病房醫生護士都蠻尊重我們的，護士長給我們開會的時候都說，我們都是同事，就講這個話，我們心里聽著都很親切的。”（胡阿姨20220701）在護士的影響下，有些護理員會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卑微的照護者，而是同樣承擔著救死扶傷使命的工作人員，是醫護人員的戰友。

家庭成員雖然不在護理員的照護現場，但是他們對護理員工作的看法和支持力度同樣會影響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從訪談中大致可以發現，如果家庭成員對護理員工作不支持或者采取漠然的態度，護理員建構的工作意義就不會太積極，通常停留在生存型層面；如果家庭成員對護理員工作大力支持乃至積極配合，護理員建構的工作意義就會進一步上升到適應型和發展型層面。比如劉阿姨在剛開始做護理員時就得到丈夫的支持，開明的丈夫并不認為做護理員有什么男女之別，鼓勵劉阿姨要做就好好做。兒子、女兒長大后都來看過劉阿姨，在他們看來，做護理員并不卑微，反而很有意義。“以前我兒子上大學的時候，也到這里來過的，他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你這個工作還挺好的，這些爺爺奶奶人都蠻好的。’”（劉阿姨20220708）丈夫和子女的全力支持讓劉阿姨倍感欣慰，也讓劉阿姨更加認可護理員這一工作。

工作意義雖然是自我對工作歸屬的“心理契約”或“心理依戀”，但工作歸屬的形成并不一定是個體自發形成的，也有可能是個體受到他者影響而形成的。項飆（2021）在解釋當下青年人工作意義貧困現象時提出，其根源在于自我無法與他人建立起“橫向鏈條”。就護理員的工作意義建構而言，護士的肯定以及家庭的支持無疑在橫向上構建了耦合的支持網絡，促進了護理員積極工作意義的形成與發展。

六、結論與討論

人既有可能為了追尋意義而將其作為職業選擇的動機和目的，也有可能會調用特定圖式、援引特定意義來為職業選擇提供事后解釋（鄭雅君，2021）。對于護理員來說，很少有人會將護理員作為首選職業，但絕大多數人都會在從事這一職業后作進一步的解釋。基于上海市6家醫院48位護理員的深度訪談資料，本文發現，雖然同樣是護理員，但是他們對于照護工作的理解是不同的，可以說是“同途殊歸”。具體而言，護理員會調用生存型、適應型和發展型等不同類型的觀念圖式建構照護工作的意義，以此來抵抗職業偏見和維護自身主體性。在生存型觀念圖式之下，從事照護工作是無奈之舉；在適應型觀念圖式之下，從事照護工作差強人意；在發展型觀念圖式之下，從事照護工作具有多重社會價值。照護工作意義的個體差異之所以形成，主要是因為護理員調用的觀念圖式受到微觀互動和社會網絡的共同影響。

護理員建構的工作意義呈現出多元化的樣態，徘徊在生存與發展之間。工作意義的建構過程實際上是作為個體的護理員與所認知的世界不斷互動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護理員通過調用觀念圖式，將個人經驗轉變為共享的社會經驗，其主體性因此得以確立。“下等工作”“做好事”“為國家做貢獻”等觀念是護理員對照護工作的具體理解，護理員調用的觀念圖式不同，建構的工作意義也隨之不同。在照護工作中，護理員建構的意義一直經歷著不斷地塑造，通過患者的反饋、社會各界的評價等得到不同程度的升華。可以說，建構工作意義來尋求認同是護理員得以持續工作的重要一步，由此達成了對自我身份、利益和歸屬的一致性體驗。

雖然每個護理員調用的觀念圖式各有側重，建構的工作意義各有不同，但是毫無疑問，適應型和發展型觀念圖式對于護理員本身以及整個社會而言有著更為重要的價值。正如凱博文（Arthur Kleinman）在《照護》一書中指出，“照護并不簡單，有時候甚至枯燥乏味，但它卻有著情感、道德甚至是宗教上的意義。如果我們能夠理解照護工作的實際意義，那么，我們就能夠更好地面對那些接踵而至的挑戰，并將照護工作堅持到底，挺過那許許多多的艱難與困苦，甚至因此變得更加強大，學會迎接生活中的其他考驗”（凱博文，2020）。在成為護理員之前，年齡、性別、城鄉、階層以及污名話語等諸多因素相互交織影響著護理員的社會地位和群體形象，遮蔽了他們的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構建了他們的“邊緣身份”（吳心越，2021）。不過，在本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很多護理員會積極利用隱藏的社會文化符號賦予自己和照護工作積極意義，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諸多因素對護理員自我主體性建構的積極影響。本文認為，護理員對自身工作的認可以及整個社會對照護工作更廣泛的認可，雖然很難直接影響護理員所處的宏觀勞動關系與結構性環境，但有利于改善中觀的工作環境和微觀的勞動體驗，提高照護工作質量，從而穩定護理員存量、擴大護理員增量。

醫療護理員是照護人才隊伍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養老護理員既有交叉又有區別。本文雖然是針對醫療護理員的質性研究，但是基于研究發現的政策啟示卻不限于醫療護理員本身。面對照護人才短缺困境，當前占據主導地位的建設思路是將護理員化約為數字化的、物質性的人力資源，主張通過提高薪酬待遇、減輕工作強度、加強教育培訓等制度化手段來降低護理員的流動性，提高護理員的服務質量。本文認為外在保障固然重要，但如何激發護理員的內在動力同樣不可忽視。尋找照護工作的多重意義有助于護理員自我賦權，挑戰照護帶來的污名，獲得對照護工作的認同與自信。因此，需要從社會文化層面著手，賦予照護工作以積極意義，消除護理員的職業污名。具體而言，需要從微觀、中觀、宏觀三個層面入手，共同發力，全方位強化照護工作的積極意義。在微觀層面，可以引入社會工作的賦權理論和敘事療法，加強對護理員的心理支持與保障，鼓勵護理員主動學習提升，幫助護理員尋找自我價值，促進護理員構建職業認同。在中觀層面，醫院和養老院應當采取人性化管理模式，打造平等對待護理員的工作文化，強化護理員在醫療衛生服務體系和養老服務體系中的角色認知，引導醫生、護士、患者、老人及家屬理解和尊重護理員。在宏觀層面，需要進一步明確照護人才隊伍在國家健康服務體系和社會民生保障體系中的重要作用，加大照護工作內容科普力度和優秀護理員事跡宣傳力度，呼吁全社會尊重、關心、愛護護理員。只有這樣，才能滿足照護的市場需求與照護者的自我實現需要，實現被照護者與照護者的“雙贏”。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調研地點主要集中在上海市的6家醫院。上海作為人口大量流入的超大城市，絕大多數護理員來自外地，而且護理員制度相對比較完善，因而可能會與二、三線城市以及縣域護理員存在地域差異。另外，上海市開放包容的海派文化可能對護理員工作意義的建構有一定影響。因此，不同地域、不同制度、不同文化下護理員工作意義的建構差異有待進一步考察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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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參見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官網：2022年我國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http：//www.nhc.gov.cn/guihuaxxs/s3585u/20230 9/6707c48f2a2b420fbfb739c393fcca92/files/9b3fddc4703d4c9d9ad399bcca089f03.pdf。

②“護理員”是官方的表述，社會大眾更習慣于將他們稱為“護工”。本文出于對他們的尊重，使用“護理員”這一稱謂，但是在社會慣常說法和訪談中保留“護工”這一用詞。

① 參見中國新聞網：上海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護工毆打老人？官方回應，http：//www.chinanews.com.cn/sh/2022/05-05/9746948.shtml。

① 按照學術倫理要求，本文涉及的醫院和訪談對象均已匿名化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