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勉《雁寺》的文學倫理學批評解讀

水上勉，是日本戰后文學代表作家之一。8歲時，因家境貧困被送到相國寺當學徒，后逃出寺院，靠著半工半讀上完中學，后肄業于立命館大學。從事過送報、賣藥等多種職業，熟悉日本下層社會的生活。而1962年獲直木獎的《雁寺》，從故事情節來看，融入了作者的許多親身經歷，是水上勉的轉型之作。

小說《雁寺》以孤峰庵為舞臺，圍繞慈念、桐原里子、慈海三人展開敘述。主人公慈念先是被生母送給一個木匠，后又輾轉成為孤峰庵住持慈海的弟子；年過30歲的桐原里子在前情人死后成為慈海事實上的妻子，三人共同生活在孤峰庵。桐原里子在與慈念相處期間，對其產生愛憐之心，并發生越界的親密行為。慈念歷經種種混亂、心靈扭曲后謀殺了師父慈海，離開了孤峰庵。

對于這部小說，已有學者從水上勉對底層人民的關注、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等角度，論述俄狄浦斯情結、中國禪學思想對水上勉創作的影響，也有學者從動物意象等角度切入展開研究，但尚未有人從倫理學視角對該文本進行細致分析。基于此，本文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通過文本細讀，重回小說的倫理現場，分析慈念、桐原里子和慈海所處的倫理環境、三人的倫理交織以及其所做出的倫理選擇，并探索水上勉在這部作品中所傳遞的倫理觀。

1 關于慈念

慈念，原名舍吉，一個13歲左右的少年。正處于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但慈念給人的初印象卻是沉默寡言、性格內向陰郁、凹陷的眼眶里充滿悲哀的光芒。作者借桐原里子之口，多次提出疑問：少年慈念為何如此沉默不語、性情怪僻？由此引導讀者去思考其陰暗性格的形成原因。其實這與慈念復雜的身世有關，其母親是名為阿菊的乞丐，父親身份不明，母親無力撫養，便將他（此時名為舍吉）送給了名為阿角的木匠，后又被木匠送去了寺院。成長過程中，年幼的慈念因為身世不明、“木槌頭”的外貌特征等被同村的孩子欺負。文中提到：“不知不覺地，他開始捉摸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叫舍吉，說要回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兒去。[1]”可見，陷入社會身份確認混亂的慈念嘗試通過尋找生父的方式來獲得身份認同，但未能成功，使得孤獨自卑感加劇。

慈念進入孤峰庵后，生活并未有改善。住在狹小陰暗的木板房里，每日需要修行，還要上學、包攬寺院的雜活。每日如此勞累的生活，讓他感到無比痛苦；且長期處于缺乏家人之愛的倫理環境中，他的內心也逐漸扭曲。此外，正處于青春期的慈念，看著慈海與桐原里子的放蕩生活，隱藏在內心的欲望也被喚醒，加劇了內心的混亂。并且，桐原里子在得知慈念身世后，在夜晚去到他房間，忘情地從身后抱住了慈念，用雙膝夾住慈念，并對慈念說出：“我都給你，我的一切全給你。”在桐原里子的越界親密行為和言語的誘惑下，慈念身上的獸性因子被喚醒，象征著本能欲望的自然意志打敗了理性意志。被內心獸性因子支配的慈念，推倒了桐原里子，與她發生了觸犯倫理禁忌的行為。

小說中關于動物的描寫一直貫穿全文，宗雪飄指出，《雁寺》中的母雁和雛雁分別象征著桐原里子和慈念，雁飛翔的姿態則象征慈念對于自由的向往；而性情殘暴的鷂是慈海的化身[2]。基于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這些穿梭在全文的動物意象也可以理解為象征著人身上保留下來的獸性因子。比如盤旋在寺院上空的鷂，以樹為據點，伺機捕殺鯉魚、蛇等，暗示著殘存著獸性因子的人有著殘暴的一面。并且慈念準備動手謀殺慈海之前，一反常態地主動與桐原里子聊天，直白地向桐原里子描述鷂如何把抓到的耗子、蛇、魚等堆到巢穴中。這時獸性因子占據主導地位的慈念已把自己想象成鷂，將慈海視為如耗子、蛇等般的獵物，企圖模擬動物捕食來謀殺慈海。

慈念希望通過殺掉慈海的方式結束恥辱的過往生活，獲得重生。但慈念成功了嗎？小說結尾處只寫道：“被摳走的母雁的空洞，照樣留著。”這其實暗示渴望親情的慈念的內心依舊空洞、并未獲得新生。聶珍釗認為：“一個人只要生活在這個社會里，就必然要受到倫理規則的制約，否則就會受到懲罰。[3]”基于此，聯系《雁寺》結尾，水上勉想要通過這樣的結局勸誡底層人們：通過違法犯罪、挑戰社會倫理道德底線的方式是無法獲得解救的，以此實現文學的教誨功能。另外，水上勉設置主人公殺人以求獲得新生的情節，也是為引起日本社會對底層人民因生存環境艱難而被迫走上犯罪之路的惡性現象的關注，批判日本軍國主義時期底層日本民眾受到的嚴重剝削壓迫和不合理的社會倫理機制，由此呼喚倫理道德、理性的回歸。

2 關于桐原里子

桐原里子，“32歲，不高不矮，身材豐滿，線條優美，長得相當漂亮，討男人喜歡”。對這一人物的分析首先可以從她與慈海這條線入手。桐原里子原本在一家小飯館當女招待，后成為畫家南岳的情人。畫家死后，又來到孤峰庵，成為慈海的妻子。關于桐原里子選擇成為慈海妻子的原因，從小說來看可能出于以下幾點：第一，負債的畫家并未給桐原里子留下任何財產，住進孤峰庵不用擔心生存問題，還可飲酒作樂；第二，桐原里子年過30歲，不愿再重操舊業、受苦受累，也擔心回去后會被同事笑話；第三，桐原里子對慈海，是有一點喜歡的。如此看來，似乎可以說桐原里子成為慈海妻子是基于實際情況、理性思考后的主動選擇。但真是如此嗎？小說中還有這樣一段桐原里子的近似于自白的內容：“我從小就出來找事干。后來吃了很多苦，現在來這里侍候和尚……像我呀，一個女子真沒法子。不管怎么樣拼命干，只有侍候人這條路子啊。”可以看出，桐原里子在前情人死后不久來到孤峰庵同慈海一起生活，與其說是主動選擇，不如說是在當時女性地位低下的社會倫理環境下，為了生存做出的無奈之舉。另外，在桐原里子委身于慈海時，文中寫道：“里子剎那間意識到早晚會有這一天。這是預料中的事。她沒有抵抗”；“里子又喜又悲，交織在一起，雙膝發硬”。若真是心甘情愿，桐原里子是沒有必要用這樣的想法說服自己的，也不會感到“悲”。在女性地位低下、難以依靠自身力量生存的倫理環境中，桐原里子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依附男性的倫理選擇。

此外，還可從桐原里子與慈念這條線展開分析。縱覽全文，可以看出桐原里子對于慈念的情感、態度是逐漸轉變的。她對慈念先是感到好奇，再是不喜歡，再產生了憐憫之心。是什么促使桐原里子轉變了對慈念的態度呢？通過細讀文本，可歸納出以下原因：第一，孤峰庵位置偏遠，平日里只有三人在此，使得桐原里子分外關注性格怪僻的慈念；第二，桐原里子幼年喪母，父親常年忙于生計，她的童年異常孤獨，且被迫很小就工作，在看到同樣可憐孤獨的慈念時，聯想到自己，產生了憐憫之心；第三，桐原里子生性善良、溫柔，比如她在聽慈海說鷂會吃掉池塘中的魚后，讓慈海給池塘加上柵欄；第四，桐原里子年齡已有30多歲，已是為人母的年紀，看到孤獨、可憐的慈念后，情不自禁地對其注入母愛。已對慈念產生憐愛之心的桐原里子，在得知他的悲慘身世后，感性意志占據上風，來到慈念房間并一把抱住慈念，說出了“我都給你，我的一切全給你”這樣超越倫理禁忌的話，又與他發生跨越倫理界限的行為。盡管事后兩人都不再重提這件事，但這一亂倫行為，終究打破了兩人關系的平衡，使得雙方都陷入了內心混亂，這也間接地導致慈海被殺悲劇的發生。

桐原里子這一人物十分柔弱且內心感到孤獨、不安，在女子無法獨立生存的社會倫理環境下，會不自覺地尋找男性作為依靠。因為害怕孤獨而走進孤峰庵，卻因自己的越界倫理行為再次被拋棄，重回孤獨。可以說桐原里子所處的不合理社會倫理環境注定了她的悲劇人生。水上勉通過塑造這一不幸的女性形象表達了對“里日本”社會中女性的關懷。

3 關于慈海

住持慈海雖是禪宗和尚，但看起來像個“凡夫俗子”，他好酒好色、言行放蕩、缺乏悲憫之心。小說中的慈海獸性因子占據上風，說話行事全靠原始欲望的驅使。對這個人物的具體分析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第一，慈海對待好友南岳的死的態度。南岳病入膏肓、慈海前去探望時，有如下一段描述：“和尚垂下矮胖的肩膀，往下注視了一會兒南岳的臉，然后傲慢地說：‘我可不是來送你歸西的。’說后，好像剛發現似地環視了一下在這間十張鋪席大小的房間里坐著的南窗和其他三個弟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以及桐原里子在南岳死后第七天來到孤峰庵后，“慈海樂不可支”，這些都能看出慈海缺乏對友人的關懷、缺乏應有的慈悲之心，言行全憑原始本能驅使，缺乏理性意志。

第二，慈海對桐原里子的惦記。慈海雖好色，但卻一直未娶妻，友人南岳問起，也只是說“剃了頭發就是斬除愛根”。這其實只是慈海掩藏內心真實想法的推托之詞。因為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里子醉眼惺忪，細瞇著眼說，慈海發笑，兩人對視。慈海的目光里隱藏著好色之心”；以及桐原里子在南岳死后來到孤峰庵時，“穿著白色夾衣、結著腰帶的慈海趕忙出來”； “里子，你就是我的佛陀，我的愛神”的告白，這些都能看出慈海對桐原里子惦記已久。當南岳去世后，慈海立即向桐原里子示好，邀請桐原里子來孤峰庵和自己一起生活。這一系列的做法，都能看出慈海對桐原里子早有企圖，前期受現實條件制約，未能如愿，而當南岳死后，慈海立即邀請桐原里子來寺院，和她飲酒作樂、尋求官能刺激。此外，值得強調的一點是，慈海并非因為愛桐原里子而希望其成為自己的妻子，他不過是將外貌姣好的桐原里子視為性欲工具，通過使其成為自己妻子，合法化了滿足自身的欲望這一真實目的而已。文中有多處這樣的描寫：“慈海聲音顫抖地對里子說，極盡媚態，盡量撩撥里子的性欲。事后，他又滿不在乎地睡上一個小時的覺。”可以說慈海貪圖的是桐原里子的外貌及肉體，將桐原里子視為性欲工具，用來發泄自己的獸性欲望。

第三，慈海對慈念的虐待。慈念與其說是慈海的弟子，不如說是他用來隨意使喚的仆人。比如，他命令慈念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將庭院的雜草清理干凈；發現慈念睡過頭沒有進行每日晨課時大怒，在慈念留有凍瘡傷痕的手腕上，套上繩子對其進行懲罰等，都可以看出慈海在與慈念的相處過程中缺乏理性意志的控制，不受師德等倫理道德的約束。這也致使慈念對慈海怨念的加深，后面對慈海萌生殺意，最后實施殺人的犯罪行為。

慈海為禪宗弟子，本該清心寡欲、專注修行，但他卻選擇沉迷于官能歡愉；對于弟子慈念，也缺乏仁愛之心，將其當仆人使喚、進行虐待。這些失格的行為讓他招致慈念的怨恨，被其殺害。水上勉通過塑造這一人物，從反面實現了該小說的倫理教誨功能。

4 結語

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分析了小說中慈念、桐原里子和慈海的倫理環境、倫理交織與所做出倫理選擇之間的關聯，挖掘了該小說的倫理價值；同時，由于該小說融入了水上勉的親身經歷，通過對人物、小說內容的分析，也可幫助讀者了解水上勉在本篇小說中所傳遞出的倫理觀，深化對水上勉這一日本作家的認識。■

引用

[1] 水上勉，著.雁寺[M].何平凡，譯.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

[2]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32（1）：12-22.

[3] 宗雪飄.淺析《雁寺》中的意象意蘊[J].山花，2015（18）： 150-151.

作者簡介：易興婷（1999—），女，四川萬源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西安外國語大學日本文化經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