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對增強我國民族文化自信和展現民族文化軟實力舉足輕重,對促進以韓素音為代表的跨文化交流者認同和傳播中華文化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韓素音自傳作品細膩展現了一名混血兒動態建構自我文化身份的歷程,對中華文化海外傳播提供有益啟示。本文擬以文化認同為視角,以霍米巴巴的“混雜性”理論為支撐,通過探尋韓素音中華文化認同的情感邏輯,發掘以韓素音為代表的華僑華人由于身份、文化、立場的不確定性造成的文化歸屬方面的挑戰,探究他們在參與和傳播中華文化中發揮的獨特作用。
【關鍵詞】韓素音;文化認同;文化身份;傳播
【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6-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15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項目“韓素音中華文化認同與傳播”(項目編號:202310332109Y)結項成果。
韓素音是一位橫跨中西的混血兒,在中國長大,卻主要接受西式教育。她先后就讀于北京的圣心中學和天津的圣瑪麗中學,后考入燕京大學醫科預科班,18歲獲庚款留學經費赴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留學。韓素音主要用英語寫作,而其作品卻常常以中國的歷史和風土人情為背景。這種血緣文化的混雜讓她的作品呈現了“邊緣人”的特質。“邊緣人”同時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群體,卻又無法被任何一個群體完全接受。正因如此,文化差異所造成的文化沖突與融合在“邊緣人”身上尤為凸顯。在她著名的自傳《殘樹》《凡花》《寂夏》和自傳體小說《瑰寶》中,韓素音忠實記錄了她在兩種文化群體塑造下的成長歷程,文化的差異和碰撞在她身上以一種分裂的、不穩定的性格體現,而她也在追尋自己文化身份的歷程中促進了文化群體間的交融和文明的進步。
近年來,不斷有學者提出,處于多文化交匯處的華僑華人在海外傳播我國文化方面具有天然的優勢和極大的潛力。韓素音作為著名的英籍華裔作家,一生為中西外交、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貢獻,她的作品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張松建指出,韓素音的作品擁有極其開闊的雙眼界、敏銳的分析能力,能夠促進東西方之間的交流與溝通,有助于西方人擺脫自負與歧視[1]。任一鳴認為,跨越歐亞兩種文化的寫作背景讓韓素音的作品兼具包容性與客觀性,為文化間的對話提供通道和橋梁,消除了文化交流中的寂寞感和疏離感[2]。徐愷宏對韓素音尋找身份定位的過程和種族、民族國家、性別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進行探究,為跨文化交際的實現提供了理論支撐[3]。鑒于此,本文將以韓素音自傳作品中對中華文化的被動接受、主動追尋乃至建構世界文化人身份的動態歷程為線索,探尋韓素音在中華文化認同方面的情感邏輯和認同路徑。
一、種族主義下的文化共情
不同于華人華僑參與傳播中華文化的認知邏輯——從接受到認可、從認可走向共情、并進一步形成參與傳播的路徑的認知[4],在20世紀的中國出生長大的歐亞混血兒韓素音,她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被動接受雙重文化的塑造和抵牾,帶著種族主義的創傷尋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在這一過程中,文化不是代代傳承而是動態變化的[4]。
李貴蒼認為,文化認同不是一種天生就具備的特性,而是經過動態變化后豐富成熟的結果。它不是從某個歷史起點或事件中挖掘而來,也不是從所謂的華裔之“根”上自然而然生長出來。因此,文化認同不能完全由一個人的出生地賦予,也不能完全由一個人的文化繼承而來[5]。跨種族婚姻下成長的韓素音,以其獨特的雙重文化視角、敏銳細致的觀察力、善于反思和共情的特質,感知父母背后各自代表的文化以及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沖突,開啟自己獨特文化身份的追尋之旅。
韓素音的母親瑪格麗特是來自比利時的貴族女子,她對中國的認知僅限于讀過的幾本羅曼蒂克式小說,其固有的刻板印象、暴躁偏狹的個性和對異質文化共情的缺失,讓她更以白種人的優越自居,對中國充滿了怨懣、對中國人抱有極大的成見乃至仇視,讓她成了種族主義的一員。這場跨種族的婚姻的代價更是被她年幼的孩子所承擔。在《殘樹》中,羅薩莉的哥哥海瀾因一位帶有種族歧視的法國人未及時救治而夭折。母親深受打擊,更將怨恨帶到了她的下一個孩子——羅薩莉身上。后母親更因羅薩莉的外貌更像亞洲人,而將羅薩莉推向下等黃種人之列。她無法變更的種族觀念,讓她既是種族主義受害者的同時,又是發難者。年幼的羅薩莉因而本能地疏離母親及其背后隱含強權與暴力的西方國家。在西方社會傳統觀念中,混血兒往往被視為異類,他們的存在引起了帶有種族歧視的母親以及社會人士對于文化傳承和文化血統的擔憂、誤解以及排斥,也因而造成了他們對自身文化選擇和認同的不清晰。
原本對于自己身份一片混沌的羅薩莉,從母親的暴戾驅離開始逐漸對另一種文化傾斜。《殘樹》中,父親總是靜默,忍受母親無盡的抱怨,默默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因而羅薩莉對父親有著強烈的情感,并在內心埋下同情不能訴苦之人的種子。羅薩莉發現,母親的多疑和焦慮使得她無法準確地理解周圍的世界,甚至被迫成為周遭世界的犧牲品[6]316。相比之下,父親則更加冷靜,理解母親的處境。他常常以忍耐沉默的形象儲存在羅薩莉的記憶里,但他也能客觀地認識到母親在融入中國時所面臨的困難,主要是由于她自認為擁有種族優勢而忽略了對其他文化的共情。
童年時期的羅薩莉與當時被列強侵略的中國都是弱者,有相同的底色,因而更能對中國文化產生共情,并從中汲取力量。《殘樹》和《瑰寶》中,與母親和妹妹誓死要與父親的中國大家庭分道揚鑣不同,韓素音總能從她的中國大家庭中感受到愛意。她一直以來都深深地同情和贊美中國的底層人民,而不是像父親那樣逃避或疏遠他們。劉媽身上散發出的大蒜和汗水的香氣,象征著中國特有的愛,讓她感受到了歸家的溫暖[6]366。她眼中的底層勞動人民馮車夫,“羅薩利認為他長得很帥。她看著他的背,看見他的皮膚在他纖細而結實的肌肉上滑動,還有他皮膚的顏色……他出汗的時候,那就更好看了,好像雨滴中的陽光一般”[6]386。他們身上屬于勞動人民的勤勞、淳樸與善良,讓羅薩莉深深感到了來自中國大家庭的溫暖和善意。
二、文化歸屬的主動追尋
“文化認同概念只包括對自身的想法,而認可概念則直接涵蓋了他者,并由此可得到一個自身與他者之間的辯證關系”[4],這里指中西文化碰撞和融合后最終形成一種新的文化認同[4]。如果童年時期的韓素音是在母親的驅離和對她長相不像歐洲人的暗示中被動選擇自己的文化身份,那么青年時期的韓素音為實現當醫生的夢想遠離家庭外出求學,則是選擇了主動追尋自己的文化身份,不斷認可自己的中國文化立場。西方文化作為他者文化,成為混血兒進一步建構自身文化身份的觀照。
霍米巴巴指出,后現代主義的反思必須從西方的視角出發,原因在于無法掙脫西方自身的邏輯系統。然而,韓素音早在霍米巴巴之前30年就已經提出了歐洲革命中存在的矛盾問題,即歐洲人是以雙重標準來看中國的[7]。
《凡花》中,遠赴比利時求學的韓素音進一步認識到西方種族主義下對其他種族話語權的閹割。赫斯等西方上層社會人物用性欲來比喻東西方的權力關系,赤裸裸地表達對中國侵略和瓜分的野心[8]226。《瑰寶》中,雅德琳夫婦卻將“中國”描繪成具有強大的統治力量,他們把“白人的種族優勢”作為自己的象征[9]。韓素音對此的憤怒也激發出“反抗”這些觀念的斗志,并且不斷地質疑挑戰這些觀念。
比利時留學的經歷,更讓韓素音進一步發掘西方種族偏見的教育同化政策和政治根源。“雖然西方有許多心地善良、仁愛的人,愿意出錢做好事,但西方并不是一個純正的慈善家。”[6]157韓素音和其父周映彤作為庚子賠款的受惠者赴歐洲留學,但這筆錢終究是中國自己的錢。西方人希望中國留學者信仰他們的宗教,又希望他們永遠學不走他們的技術和革命。“你來學我們的知識,我們的文明,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向別國人提供最寶貴的東西——我們的宗教呢”[6]199“……必須保住你們國家的高貴品德,讀圣賢書,讀經典著作”[6]197。周映彤更是不解,“他們為什么要對我們這樣?我們同他們一樣有權鬧革命”[6]308。父親的困惑以及韓素音自身留學的經歷,促使她意識到,西方列強不支持中國人革命和學習他們的技術,因為他們害怕革命會讓中國逐漸強大,并最終威脅他們的殖民霸權。他們的教育同化政策更難以掩蓋對他國文化侵略和種族歧視的本質。
母親瑪格麗特一度認為,他們對中國這么好,“把吃過的巧克力紙攢起來,送到慈善修女會,用賣紙的錢去贖回一個中國小姑娘的靈魂”[6]202,可換回的只有憎恨,她因而對中國人更加抱有偏見和歧視。但韓素音敏銳地覺察到這只是政治操縱下的利益手段。《凡花》中,韓素音在比利時留學,正值抗日戰爭爆發,西方媒體顛倒黑白,以各種不實報道在國際輿論混淆視聽,短時間內掩蓋了日本侵略者的昭昭野心,從而讓期待從戰爭中瓜分利益的西方國家有了默許日本侵略中國的借口。看破這些非正義行為的韓素音對此義憤填膺,思索回國參與抗戰、追尋真相、道破西方政治宣傳下的謊言和陰謀。“對人而言,還有比物質享受、比成就甚至比民族精神或愛國主義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堪稱為人的每一個人都會要求正義、要求自由。”[8]442
童年形成的與弱者同在、捍衛正義的價值觀進一步推動韓素音堅定地投向中國的懷抱,“我必須為中國人民遭受不公正和殘酷的待遇做點兒什么”[8]421。抗日戰爭爆發后,無論在國外還是回國后,韓素音始終身體力行地為中國發聲。“最重要的是為中國講話,我不要酬報;我要譴責非正義的行為和即將到來的戰爭。”[8]422“七七”事變爆發后,身處布魯塞爾的韓素音時刻關注著國內的動向。她一面上街示威游行,一面發表抗日文章。而后,她在各地舉辦各種演講,總共不下百場,旨在打破西方的政治扭曲、激勵當地華僑覺醒,為正義、為中國和中國人民反抗侵略……她始終用行動表明對中國的愛。
三、中華文化的歸屬與傳播
《殘樹》中反復提到,作為歐亞混血兒的羅薩莉出生在兩個世界,常常感到矛盾和分裂。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有兩種,只相信一個方面而變成半盲目的狀態和懷疑所帶來的刺激人的清晰狀態,羅薩莉選擇了后者。大哥子春是羅薩莉尋求文化身份的重要參照,在歐洲長大備受歧視的他,回到中國一心想做中國人,被母親無情的嘲諷,“中國人不會接受歐亞混血兒,他做中國人更不會有出路”。在西方接受過高等教育、具有文化權力和符號資本的哥哥,逐漸認識到中國的現狀。他不能忍受這種令人尷尬的生活環境,因此陷入了迷茫,無從選擇,總是被母親構建的歐亞混血兒的世界所束縛。
《瑰寶》中,韓素音再遇到兒時的混血兒同伴蘇珊娜,蘇珊娜將自己完全打扮為歐洲人,完全淪為白人特權論的附庸。韓素音逐漸認識到,正是西方不斷鼓吹的種族主義,閹割了其他種族的話語權,造成了混血兒的毫無出路和其他種族的天生卑下。但韓素音認為,“帶有種族主義印記的‘歐亞混血意識’不值得評述。這僅僅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偏見。”[9]這一偏見恰恰是西方掌握話語權、掩蓋殖民統治下社會資源分配不平等、維護殖民統治的理論工具。
韓素音和哥哥不同,她善于反思和觀察,耳濡目染下對中國有更深的感情,對西方有更清晰的認知。殘酷的現實面前,她毅然決然地和許多中國優秀知識分子一樣,感時憂國,勇敢地選擇放棄西式生活方式和個人自由,愿意融入中國人民,成為守望相助、生死與共的命運共同體[1]。
為了進一步確認自己的中國身份,韓素音嫁給了中國軍人唐保黃。這段被種族主義和封建主義鉗制的婚姻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創傷,反而使她的文化認同陷入危機。《瑰寶》中提到,韓素音嘗試著適應中國人的習慣、信奉他們的傳統思想,但同樣感到體內另一種語言、文化、行為方式在撕裂、分裂她的靈魂。后來戀人馬克的理解包容讓她意識到多重性格并不影響她是真正的中國人。韓素音應當為同時具有雙重性格,可以進入多個世界而感到驕傲。
霍米巴巴的“混雜性”(Hybridity)概念指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存在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被殖民者利用種族、性別、文化以及氣候等因素的差異來挑戰殖民話語的權威性,從而形成一種混亂而分裂的文本[10]。而與此有所不同的是,韓素音不僅是血緣意義上的“混雜”,也是文化上的“混雜”。多重文化的碰撞和沖突同時在一個人身上發生,為文化交融和殖民理論的瓦解帶來了更大的可能。
韓素音拋棄了對單一固有文化身份的追求,以混血兒獨特的雙重視角審視不同文化的差異與交融,以“旅人”知識分子的姿態游走在世界與中國之間,以筆耕和演講的方式向世界描繪中國形象。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將自己的根系扎在中國的土地上,并逐漸延伸到世界。
霍米巴巴理論認為,只有當“西方”和“東方”身份邊界變得模糊起來,各國才能平等享有國際規則話語權,才能共同構筑和諧的多元文化[10]。韓素音以混血兒獨特的雜糅視角重新審視西方,試圖將中西拉到平等的對話地位,不斷強化對自己混血兒身份和中國血統的自信,為破除西方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下中國的矮化地位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
四、結語
霍米巴巴的文化身份混雜性理論表明,以韓素音為代表的文化身份混雜者具備交流文化雙方的特點,但又是不同于雙方的混合體,而且具備了雙方不可比擬的優點。文化的碰撞與交融,常常發生在這些混雜人物身上且尤為明顯,從而使得他們具有開闊包容的文化視野和文化思維。在建構自身文化身份的歷程中,他們以全面而深刻的文化視角反觀自身、尋找文化歸屬、促進文明隔閡的消融。而無論是血緣意義上的混雜,抑或是接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人,他們都可以自我選擇主體的建構。幾百年來,華僑華人為中華文化的傳播和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將中國傳統文化和民族歷史融入更多華僑華人的心靈深處,致力于宣傳中華文明,努力為中華文明的發展提供重要支持,使更多同胞客觀地理解并主動接受中華文化。而如何讓華僑華人能夠更多地參與到中國故事的講述中來,這一切離不開各方共同的努力[4]。
參考文獻:
[1]張松建.“亞洲的風雷”:冷戰年代韓素音的亞洲認同[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05):121-140.
[2]任一鳴.跨越歐亞文化的邊緣寫作——韓素音及其自傳系列《殘樹》等[J].中國比較文學,1999,(03):89-100.
[3]徐愷宏.韓素音自傳作品中身份認同的跨越書寫[D].南京大學,2019.
[4]崔孝彬.華僑華人參與傳播中華文化的認知邏輯[J].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22,(04):30-36.
[5]李貴蒼.華裔美國人文化認同的民族視角[J].外國文學研究,2005,(04):52-57+172.
[6](英)韓素音.殘樹[M].祝玨,周謨智,周藍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1.
[7]趙稀方.論韓素音的后殖民思考[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20,(01):25-29.
[8](英)韓素音.凡花[M].楊光慈,錢蒙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4.
[9](英)韓素音.瑰寶[M].孟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76,289.
[10]王李霞.跨文化身份構建——基于霍米·巴巴的混雜理論[J].英語廣場,2020,(16):7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