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元觀念在整個外國文學史中,主要歷經三個階段:即人與神的沖突、人與物的沖突、人與自我的沖突。普羅米修斯與美狄亞這兩個文學原型形象,作為“靈”的普羅米修斯和作為“肉”的美狄亞,他們在二元觀念為特色的西方文學里面,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內涵。他們有時彼此互相埋怨、敵視、對立,有時“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有時又成一對“冤家路窄”的戀人,慢慢走上了“靈”與“肉”的結合。但這也不是他們的最后歸宿,因為文學還在向前發展,觀念還在向前發展。
【關鍵詞】二元觀念;原型;普羅米修斯;美狄亞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26-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17
整個外國文學史,貫穿于其中的一個重要線索,就是二元世界觀念的沖突與融合。從大的層面來看,這種沖突與融合主要歷經三個階段,其具體體現是:18世紀啟蒙主義文學產生之前,其沖突與融合的方式表現為神性與人性的沖突;19世紀至20世紀現當代文學出現之前,其沖突與融合的方式主要表現為人性與“這個客觀存在的世界”的沖突,在這里,可以把它簡稱為“物性”,即人性與物性的沖突;在進入20世紀之后的現當代文學里,這種沖突與融合的方式主要表現為客觀存在的人與人自我精神的沖突即物質的人與精神的人的沖突,也就是“肉與靈”的沖突。透過這三種形式,還可以更進一步發現,這些沖突與融合的過程中,它有一個核心內涵,那就是“人”,如果換一個角度,實際上就是人與神的沖突、人與物的沖突、人與自我的沖突。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內涵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也相應地發生了一些變化。
一、“二元觀念”——由來已久的觀念
在西方文化史上,較早系統闡述二元觀念的學者首推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柏拉圖把世界分為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柏拉圖認為,相對于感性世界來說,理性世界是完善的,是絕對的,是永恒的實在。感性世界是由理性世界生發而來的,它只能盡量接近理性世界,是不完美和暫時的反映,因此感性世界有其不完善的地方。理性是本質的、是主要的,感性是現象的、是次要的,例如人們熟知的柏拉圖式戀愛。在對待戀愛這個問題上,柏拉圖認為,當心靈摒絕肉體而向往著真理的時候,這里才是最好的。當人類沒有對肉欲的強烈需求時,心境是平和的,肉欲是人性中獸性的表現,是每個生命體的本性,人之所以是所謂的高等動物,是因為人的本性中,人性強于獸性,精神交流是美好的,是道德的。
因此,肉體之戀是暫時的,是現象,也是次要的,精神才是戀愛的本質,是主要的。正是柏拉圖感性世界與理性世界的劃分,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西方學術思想的二元觀念。隨后出現的《約翰福音》一書中一開始就把人和神劃分為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并且認為神是永恒的、有生命的、明亮的,而人則是存在于黑暗中并且拒絕光(即神)的。這兩個世界的劃分雖然和柏拉圖的兩個世界劃分不盡相同,但它們的相似性卻也不難看出。也就是說,柏拉圖的理性世界和神的世界有相似之處,而感性世界則和人的世界有共同的地方。自此之后,這種古老“二元模式”觀念被不斷地重復提起,二元觀念也成了西方人認識世界的基本模式。
二、普羅米修斯——殉道者的悲歌
在18世紀之前人性與神性的沖突中,有一位英雄就是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在古希臘神話中他的地位并不很高,但卻是這個沒有很高地位的神,用黏土以自己的身體為藍本造出了人,創造出人類之后,普羅米修斯還教會人類很多的技藝。例如,教會人類觀察星辰的升落,發明了計算方法并教會人類運用;教會人類利用書寫符號進行交流;教人類下海航行;教會人類調制藥劑來祛除疾病;教會人類開采地礦等生活技能。人類能力得以提升,就必然會降低神的權威,因此普羅米修斯激起了眾神之首的宙斯的不滿。“宙斯為了懲罰普羅米修斯,拒絕了普羅米修斯把標志著人類文明的火種帶到人間。”[1]但在宙斯面前,普羅米修斯并沒有被宙斯的權威所屈服,而是展示出大無畏的氣概,最終把天火偷到了人間,因違背宙斯的意圖,被宙斯派來的大力神抓走,被綁在高加索山上遭受兀鷹在白天啄食肝臟晚上又讓肝臟長好,第二天又被啄食的循環懲罰。普羅米修斯也因此獲得“哲學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2]的稱譽。
通過普羅米修斯造人,盜天火到人間,以無畏的精神反抗宙斯,這種為人類幸福而奮不顧身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顧的行為,孕育出來的文化內涵就是崇高。“崇高”也就成了18世紀以前最高的一種詩意范式,“崇高”也成了文學描寫的一個最有活力的主題。“崇高”在這個時期之所以具有這樣矚目的地位,這是在因為在工業革命之前,生產力相對落后,生產方式原始、個人很難在脫離集體的前提下獲得存在的機會,因此,整個“人類”的生存就成了首要的任務。最大的善就是集體的繁衍生息,順理成章,個體就成為次要的考慮因素,其存在過程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于類的權威。
在文學主題的演繹中,往往就體現了在個體與集體,在個人與家族、在情感與責任的沖突中,屬于“小我”的那一方要絕對無條件服從屬于“大我”的那一方。我們在古希臘神話中,可以看到有大量的神話是屬于圖騰崇拜的神話,圖騰一旦成了某一個氏族崇拜的對象之后,氏族里的成員不管在氏族里的地位如何,就都得承認自己和圖騰有無法回避的關系,并且要從內心對之產生頂禮膜拜的情感,誰有漠視或是做出玷污了自己的圖騰的行為,就會成為氏族里的眾矢之的,受到處罰,有時處罰的手段還極為殘忍,其目的就是維護類的權威,這個“類”就相當于上面提到的“大我”。神話中的英雄傳說,可以看到一個個被當作崇拜對象的部族英雄形象,其實是先民把自己的祖先當作神來崇拜,自己的祖先具有神一樣的威力,過世的祖先實際就是一個氏族的集體象征。崇拜祖先就是認同集體的權威。
在原始社會中,人類在和未知的大自然進行斗爭的過程中,個人是軟弱無力的,憑借個人的能力去戰勝自然,顯然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要想戰勝大自然,集體的力量就發揮出核心的作用,只有憑集體的力量才能夠獲取生活的資料并“防御兩腳或四腳的敵人”的威脅。這時,集體中的英雄就特別受到民眾的崇敬,在這些英雄中,有赫拉克勒斯在一天之內幫助奧吉亞斯國王打掃干凈養了三千頭牛的牛圈等12件大功的故事,伊阿宋受叔叔迫害到他國盜取金羊毛的故事;俄狄浦斯與命運抗爭的故事;特洛伊戰爭中激戰雙方的英雄故事等。其中一些英雄像“赫拉克勒斯、‘勞動英雄’、‘萬能家’等,最終被擢升到俄林波斯神系里面,歸入諸神的行列”[3]。隨著時代的變遷,“類”的崇拜也相應發生了一些變化,最明顯就是隨著基督教的產生而產生的上帝的崇拜。這種類的崇拜,彰顯出來的就是重視集體意識或者是以家國情懷為首要考慮對象。從文學創作層面來看,在普羅米修斯之后,接著出現了耶穌、但丁、堂吉訶德、羅狄克、施曼娜、浮士德等,一大批普羅米修斯的后繼者相應出現。
三、美狄亞——情欲是萬惡之源
因為人類的存在方式是個體與集體的雙重存在,當類的方式體現出機械的、僵化、甚至壓制著社會向前發展等負面因素時,個體的意識就慢慢被彰顯出來,正所謂物極必反。特別是西方在經歷過第一次、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后,自然科學,細胞學、醫學等取得重大成果之后,個體可以擺脫類的控制并獲得存在的土壤也就開始出現了。
到19世紀,隨著資本主義制度在歐洲的全面確立,西方社會已經由“群體文明”向“個體文明”轉變了。重視個體的價值地位,重視個人的訴求,開始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想。前期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的詩句:“亞伯的子孫,你有多慚愧,你的劍竟敵不過長槍!該隱的子孫,去登上天庭,把上帝摔倒在地上。”(《惡之花》)還有德國哲學家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書中發出:“上帝已死”的驚嘆,就是明顯的標志。在文學創作層面上,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安娜為滿足個人情感自由,最大限度滿足自己欲望,竟成了拋家棄子,置傳統意義上“群體”內涵的家庭于不顧而飽受指責。再放開一點看司湯達《紅與黑》中的于連、巴爾扎克《幻滅》中的呂西安莫不如此。
要探尋這些文學形象的文化根源,就不得不提及歐里庇得斯的代表作《美狄亞》。歐里庇得斯(約公元前480—約公元前406)位列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美狄亞為幫助情人完成取得金羊毛,在逃離自己國家時,竟把追趕他們的至親哥哥身體剁成碎塊丟到海里,其目的是讓自己的父親為了收殮兒子的尸體而延誤時間,錯過追趕他們。對美狄亞來說,一邊是愛情,一邊是親情,美狄亞得到了愛情,滿足了欲望;卻丟失了親情,放棄了責任。后來,回國后的伊阿宋喜新厭舊,要娶克瑞翁的女兒格勞刻,并且克瑞翁還要把美狄亞驅逐出境,美狄亞在許諾幫助雅典國王的兒子埃勾斯生個子嗣并獲得他的保護之后,在逃跑之前,她以極端的方式,用毒衣燒死格勞刻并血刃兩個兒子。以最極端的方式完成了對伊阿宋最大的復仇。美狄亞就是這樣一個為了自己情欲奮不顧身的人,但在整個古典時期,像美狄亞這種有悖“類”的崇高精神的形象,雖有所出現,但卻不見得很普遍。
隨著文藝復興運動的向前發展,隨后誕生的資本主義,立即在歐洲的現實社會產生了一場社會的大變革。新出現的經濟體制把原來固有的傳統社會結構打得粉碎,它不僅改變了人的生存處境,也改變了人原有的價值觀念。“人與群體關系開始惡化,個人從傳統家長式的專制及等級制度中‘擺脫’出來,但也由此付出了放棄群體聯系這個代價。人們相互失去了道德義務感和情感特征,從而變得靠單一的經濟利益來維持。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基于物質利益”[4]。商品經濟一方面帶給人自由、解放和物欲的滿足,使人的無限發展和社會的進步成為可能;另一方面,為獲得存在的有利條件,成為強烈競爭之后的勝利者,有時可以看到,為踐行個人目的過程中所運用的手段相對于美狄亞來說,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人成了他人利益的工具”,“人被他人所利用,表現了作為資本主義制度基礎的價值體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5]。在這樣的一種社會氛圍中,為了情欲而奮不顧身的古老主題就被重新提起。
司湯達《紅與黑》中的于連,巴爾扎克筆下的真正的英雄都是能夠把靈魂交給了金錢這個“上帝”的人;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身上隱藏著不可抗拒的情欲和本能,正如托爾斯泰所說:“情欲是使人墮落的強大動力”[6]。對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過相似的說法,自由之路會轉化為自我意志,自我意志會導致惡,惡會導致犯罪。在福樓拜看來,在人的心靈深處潛藏著一個“魔鬼”,當人受這個魔鬼控制時,就會像愛瑪一樣,不斷地走向欲望的深淵、走向死亡。哈代也認為“性格即命運”,并透過筆下的《還鄉》《卡斯特橋市長》《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等作品闡述了這個觀點。他認為這“性格”就是人的“內在意志”,而“內在意志”又是一種接近欲望、本能和沖動,是不受理性所控制的。美狄亞在沉睡了一千多年之后,在她身后,又走來我們所熟悉的一些面孔,于連、拉斯蒂涅、安娜·卡列尼娜、愛瑪等。
四、美狄亞與普羅米修斯——不解的人類之謎
作為個體的人的觀念和地位被確立之后,一個個個性鮮明,個人主義意識明顯的文學形象如雨后春筍。體現在前面兩個階段中,在具體的文學創作上,由美狄亞衍生出來的原欲和由普羅米修斯衍生出來的理智這種二元觀念,在不同的作家筆下被不斷地演繹并推向極端。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作家較少從兩個維度考慮筆下的人物,有點非此即彼的味道。表達這種觀念的轉變的,在現當代文學中,首推象征主義文學。
象征主義對傳統的二元論抱有很強的敵視和抗拒態度,當他們在談到二元論時,他們的態度十分明確,就是要為被理性世界所否定的感官世界重新找到它的位置,并給它以新的意義。傳統的二元思維模式,其邏輯上的分割模式存在明顯的弊端,很容易把世界分成對立的兩種狀態:真與假、理與情、靈與肉,在這種思維模式里,人的完整性就會受到破壞,或者說,人很容易就被撕成碎片。在象征主義的思維里,兩元世界并不是各自孤立,互無聯系,實際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這種象征思維模式實際上就實現了一次思想的逆轉:由分到合。當我們也以象征思維對過去的文學作抽象性思考時,我們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過去互相排斥的美狄亞們與普羅米修斯們,在象征文學這里,似乎在最后,他們在漫長的旅途艱辛之后,找到了一個契合點,走上了“靈”與“肉”的結合。
在這里,普羅米修斯作為“靈”的指向意義已十分明顯,美狄亞作為“肉”的指向意義也十分明顯。有一個問題須略加說明的是,這里我們指的由分到合,其中立足點是在對非理性世界、感官世界的肯定上的,這也是建立在對傳統“靈”與“肉”觀念的反撥的基礎上的。在西方古代,從最早的畢達哥拉斯,其后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等,他們都試圖把靈魂作為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來看,認為人的本質在于靈魂。他們都認為,人要凈化自己的靈魂才能得救,人一旦受肉體控制,人就會墮落。這是人與動物最大的差別。包括后來的《圣經》中的理論——“圣靈,圣父、圣子”,“上帝對子民的拯救,更多的指的是對子民靈魂的拯救”[7]這種通過內省靈魂的理論在西方影響深遠。象征思維為獲得真實的認知而重新肯定感性世界的企圖,我們且不去考慮它是否走進了另一個極端,但其在獲得結論之前所選擇的辦法,恰好從反面證明了象征主義對理性并非視而不見。
五、結論
美狄亞與普羅米修斯這兩個文學原型形象,其無窮的活力,使他們穿行于古今文學的這方天地,有時彼此互相埋怨、敵視、對立,有時“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有時又成一對“冤家路窄”的戀人,慢慢結合在一起。但這也不是他們的最后歸宿,因為文學還在向前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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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漢生,男,廣東潮州人,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外國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