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題詠研究中,經典意象會構成一種文化想象,《楝亭圖》便是一例。《楝亭圖》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為追思父親專門請多名畫家所繪的同題作品。畫卷反映了曹寅對其父的憶想,題詠則是對孝思的提倡。曹寅的孝道精神在題詠中得以傳播和發揚,通過書寫題詠,也使士人不斷認同著中華孝道文化。
【關鍵詞】曹寅;《楝亭圖》;題詠;孝文化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6-009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28
在清代文學史上,有這樣一位江南詩人,他與皇家的關系較為密切,他的官員身份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文學家身份,他的家世研究、文學創作探討多出現于紅學家的文化視野中,他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作為文學家,他的《楝亭集》廣為流傳,為學界所關注,但是對其《楝亭圖》的文學分析,特別是對楝亭題詠的觀照,鮮有探討。因此,對《楝亭圖》的闡釋,將是一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一、曹寅《楝亭圖》來源
《楝亭圖》與曹寅其人一樣,他們較早地被紅學專家所研究、所重視,是作為曹雪芹和《紅樓夢》研究的背景材料出現的。不可否認,曹寅研究是《紅樓夢》考證必要的論據支撐,《楝亭圖》對考察《紅樓夢》文本與作者生平也有充分的文獻價值。而《楝亭圖》的文學特質與文人曹寅、曹璽的互動關系,卻鮮有深入探討。把《楝亭圖》置于曹寅研究的范圍之中,凸顯詩人曹寅的文學旅程,可能是較為嶄新的路徑。
首先要了解《楝亭圖》的形成過程,就要從畫卷題詠的發起人曹寅說起。曹寅(1658—1712),字子清,號楝亭。他的先世為漢族,原籍奉天遼陽,自曹寅祖父起就為滿洲貴族的包衣,隸屬正白旗。曹寅官至通政使、管理江寧織造。
曹寅年少時曾為康熙的伴讀,其母為康熙的乳娘。曹寅一生兩任織造,四視淮鹽,任內連續四次承辦南巡接駕大典,深受皇帝的信任。這些履歷都使得他的身份帶有雙重性,一是他的家族與皇家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離權力中心太近;二是自他任織造起就以江南官員的身份出現,從某種角度說他又疏離于政治中心。有些研究認為,曹寅是康熙皇帝在江南的政治耳目,是康熙對漢政策的地方執行人,與曹寅詩畫相酬的文人都是他拉攏籠絡的文化對象,這樣的說法稍顯片面和政治化,本文對于與曹寅交游的士人和題詠詩人的遺民身份以及具體的文化行為并不進行探討。
眾所周知,曹寅的家族是風雅之門。父親曹璽,原名爾玉,字完璧,是曹振彥的次子。曹璽任江寧織造,是個亦文亦武的人物。經過曹璽的經營,曹寅在年輕的時候就結識了不少江南士人。這些人物一部分是他在京城時結交的,但大多數是曹寅在任職織造時結識的。據史料記載,與曹寅有詩文唱和、交往者約二百人。曹寅是主盟江南的文化人物,當為確論。
可見曹寅不僅具備了良好的家學淵源和密集的士人交游網絡,而且具備了較高的藝術素養和承傳性的文藝積累。曹寅詩詞曲皆通,又愛好藏書,熱衷于主持地方性的文化活動。清代文壇名家輩出,尤其是江南地區詩畫繁興的帶動,使得清代作品呈現出蔚為大觀的局面。加之曹寅較強的文化影響力,這些都是曹寅交接人物之盛的直接緣由。他對于海內文士的接納廣度,既體現了清代康熙一朝對文人的包容程度和文化自由力,也展現著自我對管理江南和觀看江南的自覺文化態度。曹寅在江南的二十余年間,成為主持江南風雅、眾望所歸的人物,也繼承著其父曹璽的文化積累,在江南地區享有極高的聲譽。
曹寅自號“楝亭”,結集亦名《楝亭詩鈔》,文人也多稱他為“曹楝亭”。“楝亭”既是曹寅的名號,也是代替曹寅其人的文化符號,那么曹寅自稱“楝亭”的原因是什么呢?
這源于康熙二年(1663)其父曹璽任江寧織造時手植的一株黃楝樹。由于楝樹樹大可蔭,曹璽在樹下建亭,故名“楝亭”。楝亭大致位于江寧織造署(今南京大行宮處)庭院之中。楝亭不僅是曹璽休憩和課子督兒之所,也是曹璽在曹寅心中的物化形象。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璽受命再次督理漕運入京,不料身患重疾而亡。此時的曹寅未過而立之年,父逝之悲帶給青年曹寅極大的傷感,也使得他刻骨地銘記住了遺訓:“遺戒惟訓諸子,圖報國恩。”[1]
以上足見“楝亭”既是一個自然生成的場所物象,又是飽含家族傳承情緒和傷逝悲義的情感意象。《雪橋詩話》記載:“楝亭者,督織造于金陵,署旁構一亭,以為荔軒兄弟讀書之所,手植楝樹以為表識。完翁棄世,荔軒襲職南來,見高樹之扶疏,睹庭楹之如昨,繪《楝亭圖》,題詠甚富。”[2]
曹璽死后,曹寅先后請名家畫手繪制了多幅同題《楝亭圖》,當時許多有名的文人學者都對此畫有所題詩。對曹寅而言,楝亭不僅是懷念先人以及追逝家德家風的哀思存在,而且逐漸變成曹寅綿延家風、弘揚家德、攜友交游的雅集場所。曹璽逝世幾年后,曹寅繼任此官,結識江南文人雅士的機會也越來越多,這也就為《楝亭圖》題詠的逐步完善和廣泛傳播提供了文學便利。
現存四卷《楝亭圖》,作畫和題詠者共計60多人,幾乎包括了康熙當朝名人,他們多為著名詩人、學者、畫家。戴本孝、惲壽平、禹之鼎繪有《楝亭圖》,程義、嚴繩孫、陸漻、沈宗敬、黃瓚、張淑等繪有《楝亭圖》。這些圖曾被收藏家張伯駒收載過,今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九位畫家描繪的內容大體一致。構圖都比較簡單,整體美學風格較為舒雅。畫卷遠處是水云彌漫的秀山,近處楝樹遮蔽下的空間為草亭,草亭的前面則是湖石(有的人畫成了許多塊狀的碎石)。有的圖繪出現了向遠方觀看、沉思的曹寅,而有的圖像卻沒有。
二、題詠折射的人倫道德觀念
楝亭題詠標明了孝義傳家之道和士人重視家族、親情的人倫觀念。楝樹根繁葉茂的形象呈現了曹家文脈傳承生態,詩人借助楝樹的形象來張揚曹寅的家風、家德。楝樹有根,文人有后,曹寅繼承著曹氏家族的文化基因,傳播著江南文化的詩學成果。楝樹不僅是曹家的精神象征和文化符碼,而且是文脈成熟的標志意象。
(一)子孫孝義的家族親情
楝樹是親情濃化所在,是后代延續孝道之思的精神寄托。孝是人倫道德的一種,它不僅是士人的立身之本,而且是立國之本。孝不僅指對父母有恭敬之心和贍養之職,而且也表現為對祖先有尊祖敬宗的虔誠之義。講求孝義、孝義傳家是古代士人的自覺品格,也是儒家所宣揚的孝悌規范。儒家傳統把孝悌放在極為重要的地位,不僅注重士人齊家守業的道德涵養,而且鼓勵士人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境界。儒家認為,“盡孝”與“盡忠”是同一性的,由“盡孝”走向“盡忠”也是孝子忠臣的必由路徑。曹寅就是踐行孝道文化的士人楷模。在清代,士人對孝悌觀念加以強化、對孝道進行再思考,其家族行為也為后人提供了道德范式。
康熙二十三年,曹璽去世,使曹寅陷入了生命中最為愁苦的境地,他在《放愁詩》中回憶了慈父愛子的場景:“白發坐堂,綠發立階。良食絎爾,含飴哺孩。手足輯睦,琴瑟靜偕。千春相保,咫尺莫乖。豐獲勤耨,饉粥傴僂。”同年,《楝亭圖》被創作出來,同題繪畫、多人創作的現象頗為少見,畫家知名度之高、題詠人之盛、題詠時間之長等,都可窺見《楝亭圖》在曹寅心中的地位之重。
從繪畫角度看,《楝亭圖》基本算是“無人圖”,繪畫著墨的重點在于楝樹。如前所述,民間傳說認為,楝樹可成為植樹者逝世時的靈柩。曹璽手栽楝樹目的并非如此,但是植樹者已逝、后人追思寄情,確是楝樹意象呈現的事實。在曹寅幾年以后出任江寧織造之時,仍不遺余力地拜訪名家、請人題詠,亦可看出曹寅不忘慈父的孝子情懷。
每一次地翻閱畫卷,就是曹寅對慈父的憶想和懷念,而每一次請人題詠和作畫就是對楝亭孝思的保持和深化。曹寅的孝道精神在題詠中得以傳播和發揚,通過題詠也使士人不斷認同著中華孝道文化。倪燦詩:“兩字孝忠存父訓,一原道義是師裁。蒼苔白石猶如昨,寫入丹青意更哀。”張淵懿詩:“孝思嗟不匱,俯仰倫紀彰。栽培因篤厚,春風彌繁昌。”費文偉題跋:“身遙侍紅云,手澤念疇昔。孝思發華滋,白云蕩胸臆。”樂鈞詩:“比似甘棠已百年,洛陽忠孝至今傳。”秦松齡題詩:“為圖著永久,指畫傳盛事。孝思在千秋,于此庶不匱。”杜濬題詩:“托根得其所,布葉自然稠。已宿慈烏穩,還添孝雀修。”以上這些詩歌皆從立孝和盡忠的角度贊揚了曹寅的孝子之為。
(二)交游廣泛的友情
納蘭性德既是曹寅的好友,也是圖繪的重要題詠人。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大學士明珠長子,生于北京。康熙十五年(1676)進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后循遷至一等。有《通志堂集》,詞集《納蘭詞》。康熙二十三年,納蘭性德扈駕南巡,曾到江寧織造府拜訪過曹寅。翌年五月,曹寅攜圖至京,請納蘭性德等人題詠,此后不及一個月,納蘭性德便染病而亡,年僅三十一歲。
楝亭是互通文學的場所空間。“客至皆題楝,從今有楝亭。難將一掬淚,灑作萬年青。夕霧收全幔,寒山掩半屏。悠悠后來者,材否念居停。”這首詩體現了楝亭賓客多的文化事實。楝亭可以成為精神標志,也源于曹寅眾多的交游人數。題詠人數多達60多人,題詠者名高才大。“及至曹楝亭來做蘇州織造,他更結識了大批的文學之士,這時期他征題求詠的行動也最活躍……題題詩冊畫卷-若僅僅是這種應酬來往,并不說明多大問題,怎奈他們的關系實不止此。他們詩文唱和甚多。”[3]
三、《楝亭圖》折射的家學承襲風貌
在“楝亭”文化含義中,一個重要側面就是曹璽在樹下課子。曹寅對幼年讀書有著深刻的記憶。
“課子”的“課”字源于古代幼教方式的一種“自課”。一般“以父親的角色最為重要,其次是祖父和母親,再其次是父系其他的長輩,以及家中其他的男性長輩,或恰好有能力又有閑暇的家人”,課讀的目的不僅包括使后代可以進學,提高后代的文化素養,從而出人頭地,還暗含著光宗耀祖而且還可以保存文化血緣的正宗,而這些對一個家族的興盛是十分必要的。
楝樹不僅是曹氏家族的文化象征,而且是凝聚家族情感的精神標志。它既是一棵展現家族榮耀、家族文化根深葉茂的秀林嘉樹,也是一棵家學傳承的希望之樹。
錢穆認為,“當時門第傳統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門第中人,上自賢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兩大要目:一則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內行,一則希望其能有經籍文史學業之修養。此兩種希望,并合成為當時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項之表現,則成為家風。后一項之表現,則成為家學。”[4]
家風是家族道德感的傳承。是“慎終追遠不忘本”的精神傳統的堅守,孝義家風是曹寅家族的傳統風尚和優良傳統。而家學是文化承傳道統,家學之樹可以起到勉學的作用,文化的繼承通過楝樹的意象加以升華。楝亭文本、楝亭符號得以保存,圖卷中這棵普通的楝樹逐漸形成了家族性的傳遞放大。
曹璽的祖父曹錫遠是極有聲望的地方行政長官。曹璽的父親曹振彥護多爾袞入關,順治九年(1652),曹振彥調山西省陽和府知府,順治十二年(1655),任兩浙都轉運鹽使司運鹽使。曹振彥之子曹璽是頗受皇帝重用的官員。曹璽就任江寧織造以后,清除歷年積弊。曹璽去世后,康熙巡幸江南時進行了祭奠之禮。
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曹家是榮受皇恩的家族。從曹璽開始,曹家由武轉文,更加注重文化教治的功用,逐漸轉變為江南地方性文學家族。曹璽任江寧織造后,更加注重對后代的培養,注重家風和家德的延續和鞏固。康熙一朝,曹璽、曹寅、曹颙、曹頫祖孫三代,任此職長達六十年,這樣的家族榮耀是對曹氏家族文化的肯定。
自曹寅起,家學的繼承意識和文脈的自覺綿延愈加強化。曹寅喜好文藝,愛好藏書,精通詩詞、戲曲和書法。曹寅深厚的文化教養和廣泛的文化活動,營造了曹家的文藝氛圍。康熙四十四年,曹寅奉旨總理揚州書局,負責校刊《全唐詩》,次年九月刊畢試印“進呈御覽”。康熙皇帝于四十六年親撰序文,五十年三月正式出版。五十一年,曹寅又奉旨刊刻《佩文韻府》,且親至揚州天寧寺料理刻工。曹寅弟曹宣(1662—1705),《江寧府志·曹璽傳》稱:“仲子宣,官蔭生,殖學具異才。”可見曹宣在年輕時以博學多才著稱江寧。而在曹氏家族中最具名聲的當屬曹寅之孫——文學家曹雪芹。
雖然《楝亭圖》只是繪畫作品,但也是中國古代家族文化發展的產物,圖像題詠都承載著較為豐富的人文信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楝亭圖》帶有家訓般的道德規范的性質,也是可以保存的家族興學樣本。《楝亭圖》題詠,可以清晰地一睹清代士人重學尚讀的基本鏡像,凸顯出清代家族家教培養的重要性,感受到中國古代家風綿長悠遠的潛在意識。同時,圖詠也包括使后代維持家業的想法,興學的優良傳統,亦可鞏固政治地位、穩固經濟財富。
選取《楝亭圖》作為研究個案,旨在以曹寅為考察對象,重點整理歸納出楝樹意象與孝文化隱喻,解讀詩人豐富的思想和情感內涵,感受孝義寄思與家族文脈傳承。同時論析圖像背景及文化價值,有助于進一步了解文學與美術的互文與再生,當為多維視角下的藝術研究提供新的構建趨向。雖然楝樹只是一個名稱,但是詩人、畫家豐富的文學修養和獨特的繪圖方式已經賦予其詩情畫意,從以上這些題詠中可以走近文人的內心世界,增進對題畫詩歌的認知。曹寅知藝好客,交友甚廣,眾多的題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士人的生活方式和學人氣度。由此可以看到,一方面清代詩人互相贈答,互為激勵,成為一種創作路徑;另一方面繪畫形式呈現出美術與文學并美的互為景象,題畫詩已經成為那個時代文人傾注詩思與畫意的心靈慰藉。
綜上所言,《楝亭圖》是文化家庭“家學建構”的文化記憶,是中華孝道的景觀,也是家風與道德傳承的具體體現,同時在《楝亭圖》及其題詠中,亦可以感受到親情的綿綿濃意和擴大家族文化傳播力的氣勢,這也是一幅激活文化世家“家學觀”的圖景。后人在觀摩、研究、感悟《楝亭圖》的同時,必然也在經歷著一種對家族文化博大精深的體認。
參考文獻:
[1]于化龍.江寧府志[O].康熙二十三年稿本.
[2]楊鐘義.雪橋詩話全編2[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周汝昌.紅樓家世:曹雪芹氏族文化史觀[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
[4]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 1977.
作者簡介:
孫雨晨,山東理工大學齊文化研究院,講師,研究方向:齊魯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