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無聲

人生其實是不接受設計的，每一個岔路口，每一次變向，都由一只叫作機緣的手，不動聲色地牽引著。

藍天野的一生即是如此。一路走來，他似乎總是事愿相違，卻又總在一次次事愿相違中跨越、登高，終達巔峰。追溯他的一生，他曾決意不寫回憶錄，卻在親友影響下蒙生興味，著有《煙雨平生藍天野》；他阿曾因對劇本不甚滿意而辭拍《渴望》，卻終不忍駁人盛邀而接下角色，因此成了最為觀眾“渴望”的演員；他從不接拍電視劇，卻被“綁架”拍了《末代皇帝》；他一心想當畫家，卻陰差陽錯當了演員，且成了舞臺影視兩棲表演藝術家；他在走向舞臺和聚光燈的同時，又被委派暗中從事地下交通、秘密聯絡、發展爭取等幕后工作，甚至成了“黑皮紅心”的潛伏者；他不曾想過改名，卻為了隱蔽身份起了個化名，從此，他由“王潤森”變成了“藍天野”。

一

1949年1月31日，東北野戰軍第4縱隊進入北平接管防務，北平宣告和平解放。2月3日，天寒地凍，北風凜冽，北平卻隨著冬日的第一縷晨光，一早就沒入了沸騰的海洋。喧天的鑼鼓、遍地的紅旗、擠滿大街小巷的人流，工人、學生、市民，一隊隊一群群擁向前門廣場。

盛大的解放軍入城儀式開始了！

駢肩累跡的人們把目光投向前門箭樓，平津前線司令部司令員林彪、政治委員羅榮桓，平津衛戍區司令員聶榮臻，中共北平市委書記彭真，北平市軍管會主任兼市長葉劍英，正比肩而立，檢閱入城部隊；把目光投向民主人士、教授學者、社會名流周建人、胡愈之、張奚若、錢偉長、費孝通、李廣田、張東蓀，他們正與民眾會聚一起，手執旗幟，高呼著歡迎的口號；把目光投向軍容嚴整、威武雄壯的滾滾鐵流。

“北平和平解放，固然首先在于當時已成大軍壓境必然勝利之勢，但和劉仁同志領導的地下黨從內部密切配合，促使傅作義將軍接受和平條件，也是分不開的?！甭櫂s臻元帥這樣評價。

此刻，金水橋旁一處不顯眼的地方，一位中年男子正默默注視著眼前這一切，目光平靜而清澈，內心卻隨著古城的沸騰而澎湃。

他，就是統領北平3376名地下黨員，為實現“北平方式”作出重大貢獻的時任華北城市工作部部長劉仁。

時年22歲的藍天野，正是這個隱秘而光榮的數字“3376”中的一員。此時，他正擠在金水橋前的人海里觀看入城儀式?！敖夥跑娙氤鞘秸媸菤鈩菪蹓?、熱烈。官兵全副新軍裝，最顯眼的是大皮軍帽，全新武器裝備……北平全城沸騰，老百姓歡欣鼓舞，很多人上前去慰問解放軍?！?/p>

顧盼之間，藍天野欣喜地發現三姐石梅正向他招手，立即擠上前去?！斑@是我弟弟。”石梅向身邊的劉仁介紹?！斑@是我第一次見到劉仁同志，但他顯然了解我的情況。”在姐姐石梅引領下，18歲入黨、暗戰北平已近4年的“老地下黨”藍天野，劉仁怎會不知？

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自1921年開始，北平地下黨多少先輩，踏著戰友的血泊，迎著敵人的屠刀，歷經28年艱苦卓絕的斗爭，終于從地下轉到地上了，終于可以在人潮涌動的金水橋前大聲地互稱同志了。

勝利的喜悅逐日高。勁爆的腰鼓伴著火辣的秧歌，為華北大學文工二團的街頭宣傳演出開鑼熱場，男女秧歌隊你斗我舞，手臂揮去寒冬，腳下蕩出早春，和著古城新生的脈搏。女隊領舞是大名鼎鼎的孫維世，男隊領舞正是高挑、英俊的藍天野。

此前，往返北平與解放區的姐姐石梅穿過天津戰役的炮火而來，不久前被捕入獄的姐夫石嵐重獲自由而來，奉命在國民黨軍臥底的大哥杜澎（王潤泉）逃離虎口而來，三人一同前往東四六條華北大學文工二團駐地，找到了弟弟藍天野。

姐姐石梅、姐夫石嵐都是文藝工作者，同屬解放區文工團晉察冀挺進劇社。石梅“寫劇本，也演戲”。由她作詞的合唱歌曲《歌唱狼牙山五壯士》曾在晉察冀邊區廣為傳唱。新中國成立后，她編導的短紀錄片《亞洲風暴》、與人合作編導的大型文獻紀錄片《兩種命運的決戰》，分獲首屆電影百花獎最佳短紀錄片獎、最佳長紀錄片獎。石嵐是挺進劇社副社長，“導演、演戲、唱歌，什么都干”。 1956年，他執導了新中國第一部相聲電影《游園驚夢》，侯寶林、郭啟儒、劉寶瑞、馬季一眾大牌聯袂出演，笑聲傳遍大江南北?！拔母铩焙?，他又導演了戲曲影片《楊三姐告狀》。

石梅、石嵐都是秘密工作者，解放戰爭初期先后被華北城工部派回北平，以戲劇為掩護從事地下工作。石梅受北平地下“學委”和“文委”雙重領導，一些工作直接對劉仁負責。宣傳鼓動、秘密交通、情報傳遞等樣樣嫻熟，后來側重領導大中院校的戲劇運動，在各大報紙文藝版發消息、寫劇評，為學生進步劇目大造聲勢。石嵐是北平戲劇團體聯合會和祖國劇團的地下黨支部書記，推動各劇團排演進步劇目，拒演反共的“戡亂戲”，在戲劇戰線與國民黨當局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奪取北平戲劇運動的領導權。

大哥杜澎渴望脫離國民黨青年軍208師文工隊參加革命隊伍，石梅就此事請示上級，得到的答復是：“這樣也好，你們家還有國民黨軍隊的呢，也能有點兒掩護作用。”從此，大哥成了紅色臥底。新中國成立后，杜澎寫過《一盆飯》等膾炙人口的曲藝作品，后來在《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中扮演琴師關小舟，在1985版《四世同堂》中扮演錢默吟。中國話劇誕生100年之際，杜澎榮獲“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家”稱號。

二哥杜坡（王潤坡）參加學生運動，1948年國民黨大搜捕時上了敵人黑名單，撤到了解放區。小妹15歲就去了解放區，姨家的表姐、舅家的表姐夫也都入了黨。

藍天野的人生戲劇在兩個舞臺上演：一個有聲有色，那是我們熟知的藍天野；一個無聲無言，那是需要我們走近的藍天野。

二

三姐離家的時候叫王潤華，返回北平的時候成了“石梅”。這一走一回，改變了弟弟王潤森的一生。

王潤森13歲那年，三姐一書別家，離開了北平，投身千百萬熱血青年的行列之中，奔赴抗日救亡第一線。日軍以“三光”政策殘酷“掃蕩”根據地時，她曾陷入日軍包圍圈，涉險突圍后輾轉找到部隊。與姐姐分別幾年后，王潤森才從地下黨那里得知姐姐去了解放區，他深深地為姐姐驕傲：“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1945年初，世界反法西斯戰爭迎來了勝利曙光，日軍日薄西山，末日將臨。為配合大反攻，中共進一步加強了城市地下工作的力量布局，石梅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派回北平的。此時的王潤森“已經是身高一米八的健壯青年了，正在學畫，而且還能講點新思想的東西”。

1945年9月23日，王潤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姐姐返回北平后發展的第一個黨員。他如獲新生，曾說：“就像人會記得自己的生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p>

宮門口頭條的家成了秘密工作站，接頭聯絡，傳遞情報，收發文件，轉運物資，護送人員，一個個身影披星戴月，隱秘而迅捷，在敵占區和解放區之間連起一條地下熱線。

王潤森逐漸成為姐姐的得力幫手，每天固定時間用短波收音機收聽解放區廣播，記錄整理，刻成蠟版，油印成文，由宮門口頭條傳向四九城。以《老殘游記》《七俠五義》封皮偽裝的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由宮門口頭條傳入北平，隱入書店，流向社會。一份份機密裝入“講究”信封，外寫“呈某某大人臺啟”，手遞手傳向解放區。

此后，王潤森又擔起了秘密交通任務。從北平城內至西郊，經頤和園背后的青龍橋通往西山的路上，他氣定神閑蹬著一輛“滿負荷”的自行車，后座上馱的，兩側車把上掛的，全是解放區需要的物資——書、藥，還有他親手調配的文工團化裝用的油彩。身上或車上某個不易發現的地方，還暗藏著密寫的情報。到達約定地點，與解放區過來的交通員用暗號接頭，把城里帶出來的“物資”交給對方，再把對方交來的帶回城里，如此頻繁反復。

當時，北平駐扎著國民黨華北“剿總”20多萬軍隊，保密局、中統都設有北平站，特務機構龐大，人員眾多，無孔不入。蔣介石的中央軍，傅作義的嫡系部隊所屬軍警、憲兵遍布全城。一兩次出城不易引起注意，頻繁出城是否會被敵人盯上，隨車攜帶的“物資”能否闖過敵人層層檢查，暗藏的密寫情報會否泄露，只要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就面臨被捕、被殺頭的風險。

1946年早春的一天，紛紛揚揚的大雪漫天而落，直至天黑仍無停歇之意。風雪之夜，劇團的劇場后臺燈光稀朗，兩個身影正在細語。一個是陳嘉平，一個是王潤森。陳嘉平抗戰勝利后由上海來到北平，組建了祖國劇團，是當時北平話劇圈里頗有影響的劇人。華北城工部了解到，陳嘉平在上海就跟地下黨有過聯系，后來關系中斷了。來到北平后，他在籌辦職業劇團的同時，也在尋求與地下黨聯系，有意前往解放區。遵照石嵐指示，王潤森從祖國劇團成立伊始就與陳嘉平保持密切聯系，在陳嘉平辦劇團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支持幫助，彼此友情與日俱增。一段時間后，石嵐指示王潤森：“根據你和陳嘉平現在的關系，必要時可以對他亮明自己的黨員身份，進一步了解他對今后的打算，盡力支持他的工作?！?/p>

“這不像是一番正式談話，更似風雪之夜朋友們以誠相待的燈下絮語?！毖┮菇恍?，王潤森對陳嘉平亮明了自己的黨員身份，告訴他黨組織了解他的情況，指示自己盡力協助他工作。

談到陳嘉平一心想拍的《舞臺艷后》缺少演員時，王潤森按照石嵐事先的交代，推薦了化名“唐士倫”的石嵐擔任劇中“重要角色”。王潤森身份已明，陳嘉平自知這位“唐先生”絕不僅僅是一名演員。

瑞雪陪伴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當他們走上陽臺，劇場之外已經積雪齊腰，眼前是一片銀白潔凈的世界，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二人都禁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雪光粼粼的遠方，彼此的心似乎更貼近了。

此后，陳嘉平曾借討論《舞臺艷后》之機提出見見“唐先生”，但他最終還是下不了決心去解放區，而是去天津參加了職業劇團。離開北平之際，他把國民黨當局審批的祖國劇團的執照鄭重其事地交給了王潤森，祖國劇團自此成了北平地下黨的合法戲劇平臺，并逐步發展成北平劇聯7個劇團中影響較大的一個，成為華北城工部領導下的北平戲劇運動的重要陣地。

1948年秋，二人在解放區重逢。陳嘉平提起那場風雪夜話時問：“你那天晚上直接把你的黨員身份告訴我，究竟對我了解有多少？” 王潤森說：“這不是我隨便跟你說的，是上級領導的指示?！?/p>

三

1946年，一出暗戰版的《三岔口》在北平悄然開場。于伸手不見五指中誤打誤撞的雙方，當然不是“任堂惠”和“劉利華”，而是中共華北城工部暗中領導的祖國劇團與國民黨國防部直屬軍中演劇二隊。

2008年5月出版的《笑憶青春》，石梅用劇評的筆調，為讀者拉開了這出《三岔口》的序幕：“1946年盛夏，正是國民黨徹底撕毀國共停戰協定之后，開始全面向解放區進攻，國統區的北平，空氣郁悶得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就在這時，演劇二隊在北平話劇舞臺上，演出了《三江好》《敗家子》《宣傳》《人約黃昏》……使人耳目一新，猶如雨后的空氣沁人肺腑?！?/p>

如同《三岔口》中店家深夜迎來了新客，眼前一片漆黑，一時看不清對方面孔。祖國劇團地下黨支部領導立即碰頭分析。論出身，演劇二隊是國共合作抗戰期間周恩來指示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組建的10支抗敵演劇隊之一，其首任政治指導員是《黃河大合唱》的詞作者光未然。論經歷，聽說演劇二隊曾轉戰華北、西北戰場，在艱難險境中開展抗日宣傳。論劇目，內容真實，演技質樸，生活氣息濃烈，顯然是在傳播正能量。但同時，演劇二隊又掛著國民黨國防部直屬軍中演劇隊的招牌，穿著國民黨的軍服，領著國民黨的薪水。

恰聞演劇二隊正在招收新演員，支部先后派出三名黨員打入對方摸清底細，王潤森便是其中之一。他穿上國民黨軍服，獲授少校軍銜，成了“黑皮紅心”的潛伏者。因為秘密工作需要，他從此放下心愛的畫筆，走上了專業戲劇舞臺。此前他在藝專學繪畫，業余演話劇。此后他專業演劇，業余繪畫。演劇成了他的終身職業，被推上了藝術之巔。繪畫作為愛好，他也堅持了一生，深得李苦禪、許麟廬兩位大師真傳，耄耋之年辦了個人畫展。

“很長時間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原先學畫，而且興趣極濃，非常用功，怎么后來就陰差陽錯去演戲了。直到幾年前，為《笑憶青春》一書撰文，回憶北平和平解放地下黨領導的北平劇壇運動過程，我才想明白。”“我于1946年11月被組織派到演劇二隊，從此以國民黨少校軍官的身份，開始了專業演劇的道路。”

走近了，反復看，演劇二隊的面孔仍顯得模糊不清。劇隊排演的，是郭沫若的《孔雀膽》和根據高爾基的《底層》改編的《夜店》等進步劇目。隊內人員關系親切融洽，沒有國民黨官員的腐敗、墮落和爾虞我詐，作風上更像是抗日根據地的文工團。落地北平之后，他們不斷尋找各種借口，始終拒演國民黨當局強壓下來的“戡亂戲”。這些要素似乎足以勾勒出一個進步文藝團體的輪廓。然而，他們又與國民黨上層機關聯系頻繁，與國防部、第十一戰區、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常來常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角色，究竟哪個是本色演出，哪個是逢場作戲？

無聲舞臺上的臉譜，遠不是京劇舞臺上紅臉、黑臉、白臉那般分明易辨。王潤森的潛伏任務，并不比“余則成”來得輕松。他既要謹言慎行隱蔽真實身份，又要向對方適度“交底”，縝密而大膽地試探，方能摸清底細。這樣的分寸，恐怕久經沙場的密戰老手也難以準確拿捏。一旦對方是假進步、真反共的敵特，從個人安危到組織存亡，后果可想而知。

所幸，演劇二隊實際上是中共直接領導的紅色劇團，但在白色恐怖下的北平，不敢輕聽輕信、輕舉妄動。他們也在暗中觀察、了解祖國劇團的一舉一動，也急于看清對方的面孔。

就這樣，兩個劇團在黑暗的北平上演了現實版的《三岔口》，在國民黨軍、警、憲、特布滿全城的白色恐怖下，雙方既互抱希望、走近試探，又彼此猜疑、戒備防范。這場精彩紛呈的對手戲上演了整整一年，終于在1947年夏天迎來了謝幕。

演劇二隊輾轉聯系上了華北城工部，所有疑慮一掃而光，“任堂惠”與“劉利華”消除誤會，同奔三關，現實版的《三岔口》以大團圓的結局謝幕了。

“生活在敵區的政治舞臺上，喜悅和憂愁一樣，都只能埋于心，而不準形于色，這機密暫時還只能關閉在一個狹小的范圍內，封鎖在幾個人的心頭……雙方領導人約定，情況暫不向其他黨員傳達，雙方停止互相摸底的活動。

《三岔口》閉幕了，王潤森“打進”演劇二隊的任務完成了，但他的表演還在繼續。一部名為《最后一幕》的重頭戲還在等著他披掛登場，他將在“拉出”演劇二隊的收官之作中再放異彩。

四

1958年，由藍光編劇，于真、肖崎導演，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排演的話劇《最后一幕》在北京一炮打響，吸引了廣大觀眾，博得陣陣掌聲。1968年，《最后一幕》被打成“大毒草”，藍光遭到殘酷迫害。1978年，《最后一幕》在熱烈的掌聲中重登舞臺。

歷史是戲劇的源泉，有時卻比戲劇更加驚心動魄，更加豐富多彩，更加耐人回味，《最后一幕》的幕后故事即是如此。

1948年中秋節剛過，北平爆出一條震驚全城的奇聞，國民黨政府國防部直屬軍中演劇隊第二隊，突然間整建制消失了，人間蒸發了。演劇二隊駐地江西會館的演員宿舍里，日用品、擺設一動未動，有的鍋里燉著紅燒肉，有的火上做著砂鍋雞，散發著誘人的濃濃香氣。主人們顯然沒有走遠，或許去隔壁串門了，或許出門買東西了，或許……

“舞臺上的《最后一幕》，有真實生活作依據，而真實生活中的最后一幕，則是一出更動人的驚險話劇?！?/p>

演劇二隊與祖國劇團 “認親”后，雙方默契配合，很快在北平劇壇占據絕對優勢。演劇二隊有國防部直屬的招牌為掩護，祖國劇團有廣大青年和學生觀眾作后盾，雙方在建國東堂輪流演出，“控場圈粉”。繼《北京人》《孔雀膽》《夜店》后，演劇二隊又推出了田漢的《麗人行》、俄羅斯名劇《大雷雨》。為了規避敵人的種種禁令，劇團與國民黨審查機關巧妙周旋，以進步的思想內涵輔之以高超的藝術表現技巧，啟發民心，引導民意，與祖國劇團一道牢牢占領了北平戲劇運動的制高點。

1948年，解放戰爭迅猛發展，國統區民主運動日益高漲，前線、敵后兩場戰斗都更趨白熱化。8月19日，華北“剿總”宣布成立特種刑事法庭和特種監獄，連續3天在《華北日報》公布黑名單，對地下黨展開大搜捕。祖國劇團和演劇二隊處境危險，奉命立即撤回解放區。身穿國民黨少校軍服的王潤森開始兩線作戰，受命掩護祖國劇團分批撤退，上了敵人黑名單的二哥杜坡就是他掩護出城的?；剡^頭來，他還要參與策劃演劇二隊的“金蟬脫殼”。

由于多數隊員沒有去過解放區，不熟悉農村環境和生活習慣，而沿途需要應付敵人層層盤查，準備工作須特別嚴密。隊里跟每位同志談話交代注意事項，如同導演跟演員講戲。根據“劇情”，每一位“演員”都設計了適合自己的“角色”，編排好“戲份”，購買了“戲服”，準備了假身份證。為防紕漏，有經驗的隊領導還組織了“彩排”，對每個同志模擬“審訊”，查找問題。

現實中的“最后一幕”，比舞臺上的《最后一幕》更加驚險。

國民黨當局早已察覺到演劇二隊的“通共嫌疑”，采取了一系列監控措施，并委任新的演劇二隊隊長接管劇團。就在演劇二隊緊鑼密鼓準備撤退之時，國民黨突然展開了全城大搜捕，新任隊長緊急上任，帶著荷槍實彈的衛兵，與演劇人員逐個面見、談話，既安撫又威脅。

集中居住在江西會館，且已受到監控，演劇二隊的撤退變得困難重重。

戲劇人最需要靈感，最不缺乏的也是靈感，中秋節的到來給了他們靈感。王潤森等一眾演員跟新隊長“演”上了：“我們剛從天津演出回來，大家都很累，您也剛來。這樣行不行，您呀，做個姿態，中秋節到了，給大家放幾天假，放完假之后，在您的麾下，咱們好好大干一番?！?/p>

“好??！”新任隊長正急于收買人心，爽快宣布放假3天。

王潤森肩負著以少校軍官身份護送撤退的任務。他以家在北平為由，請假回家過團圓節，隊長當即照準。

剩下的同志分成三批“登臺”，每天一批“陪”隊長喝酒、打麻將。下一批“亮相”接班，上一批“謝幕”撤退，如此接力。此前臺上所有的日積月累，似乎都是為了這一天的臺下表演在做準備。當一個演員把舞臺裝進心里，再老到的觀眾，也會被他的演技迷倒。3天下來，隊長人醉著，心也醉著，早就把“共黨嫌疑”幾個字拋到了九霄云外。當他疲憊不堪倒在床上蒙頭大睡時，最后一批隊員已安全抵達解放區。

撤退前，領導小組規定，不能給敵人留下人去屋空的痕跡。最后一幕的高潮到來了，幾十年的舞臺積淀瞬間迸發，表演松弛，無痕、無違和、無破綻；布景細致，屋內東西一動不動，一切如常；道具逼真，小火上燉著紅燒肉、砂鍋雞……

第四天該上班了，隊長千呼萬喚，不見一人，方想起西城城樓上的諸葛亮，知道大事不好，派人在北平甚至跑到天津，上天入地搜查，自然是一無所獲。

王潤森身穿一身長袍，講著一口冀中話，同行的母親更是一口家鄉話，一路順利闖關，安全抵達滄州解放區。半夜，上級派人來到王潤森住處：“現在進了解放區，你們在國統區還有親戚朋友、很多關系，為了不受牽連、影響，到了解放區就要改名字，每個人都要改，現在就改?！?/p>

“規定馬上改，沒時間想，我隨口說出了‘藍天野’三個字，沒有任何寓意。……也可能當時覺得，原來‘王’這個姓太多了，想找個不常見的姓，就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一直用到現在。”

王潤森參演的對演劇二隊“打進、拉出”的一場密戰圓滿收官了。新生的藍天野，從此告別無聲無言的密戰舞臺，走上了有聲有色的演藝舞臺。

五

偶像也有自己的偶像。藍天野的偶像，是他的三姐夫石嵐。

“石嵐是我姐夫，也是我十分敬重的人。印象中，他就那么來了，站在我面前，看不出絲毫特殊之處，對誰都那么自然、質樸。”

在祖國劇團排演的進步話劇《青春》中扮演“紅鼻子”農村老更夫，是藍天野“演劇生涯中至關重要的一次經歷”，而這部戲的導演正是姐夫石嵐。藍天野晚年感嘆地說：“作為導演，他第一個引領我演戲要從生活出發，第一次讓我從體驗生活入手創造角色，使我在戲劇藝術的美學觀念上，邁上正確的道路，受益終生?！?/p>

石嵐是北平劇聯和祖國劇團的黨支部書記，是藍天野的直接領導。在他的指導下，藍天野很快成長為成熟的地下工作尖兵。

北平和平解放前夕，石嵐參與組織演劇二隊和祖國劇團撤回解放區，送走最后一批同志后，自己卻不幸被捕了。更不幸的是，出獄后他竟被誣蔑為“叛徒”，被開除了黨籍。此后31年里，他的家人、親友、戰友、同事，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怨言，只看到他勤奮工作、忠于職守的老黃牛似的身影。

1980年，石嵐獲得平反，親人們哭成一片，朋友們既為他高興，又為他難過，更為他深感不平。他卻平靜地說了一句：“媽媽打孩子，打了也就打了。”此后多年，他很少提及平反一事，以至當年并肩戰斗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經恢復了黨籍。

“石嵐是一個真正的人，真正的共產黨人。” 藍天野深深為姐夫的人格所感染、所影響?！拔覐乃砩细惺茏钌畹?，是他的為人。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從心里把他視為榜樣，但我只能做到一點真摯。他人格的品質和境界，我自知今生是無法達到的?！?/p>

2021年6月29日，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之際，藍天野榮獲“七一勛章”。

有聲的舞臺是為銘記而存在的，無聲的舞臺是為忘卻而存在的。歷史的價值有時是反向體現的，被忘卻的，往往正是需要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