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8日,老撾烏多姆賽省孟賽、納莫中國烈士陵園修繕保護工程竣工及開園移交儀式在孟賽中國烈士陵園隆重舉行。看到媒體上發(fā)布的消息和圖片,我不禁回想起半個多世紀以前在老撾援建的那段歲月。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在擴大越南戰(zhàn)爭、策動柬埔寨政變的同時,又在我國鄰邦老撾制造動亂,以提供軍事援助、派遣軍事顧問等形式,大力扶植親美右派勢力,對老撾人民進行殘酷的“特種戰(zhàn)爭”。中國政府應老撾人民黨和老撾民族團結(jié)政府的要求,經(jīng)周恩來總理和時任老撾國家主席與政府總理的凱山·豐威漢協(xié)商,決定支援老撾人民捍衛(wèi)國家獨立的正義之戰(zhàn),先后派出了11萬余人的筑路工程大軍到上寮地區(qū)修建公路,以便利我國援老援越物資的運輸。因為老撾和我們國家相鄰,不隔任何屏障,所以從戰(zhàn)略層面看,美國對老撾的侵略,也是對中國安全的嚴重威脅,支援老撾也是為了保衛(wèi)我們國家的安全。
1968年8月16日,毛澤東主席簽發(fā)命令,由負責援越筑路的中國后勤部隊5支隊組成筑路指揮部,率領4個工程大隊、云南省第一民工總隊等先后分批進入老撾。為粉碎美國在老撾進一步強化“特種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目的,自1969年起老撾人民針對美國發(fā)動的“古吉”“甘雅吉”“他農(nóng)吉”“賽雅翁”等大規(guī)模戰(zhàn)役,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同時也向第三世界申請援助。在老撾人民抗美救國斗爭處于新的轉(zhuǎn)折時刻,為了保障筑路工程的順利進行和施工人員的安全,根據(jù)老撾人民黨的要求和中老雙方協(xié)議,中國先后派出了3個支隊和1個大隊的高炮部隊,擔負援老筑路工程的防空作戰(zhàn)任務。我所在的部隊是筑路工程指揮部下屬的719大隊16連16分隊,我是其中的一名戰(zhàn)士。

我是河南省新蔡縣人。1969年1月,我和新蔡縣130名熱血青年應征入伍,抵達昆明軍區(qū)。經(jīng)過幾個月的新兵訓練和在云南兩年多的實踐鍛煉后,部隊于1971年下半年對我們集中進行了國際主義教育、政治教育和入老教育。初步了解老撾的語言和風俗習慣后,我們部隊在團首長的帶領下,于1971年10月開進了老撾境內(nèi)。
當時老撾是東南亞相對貧窮落后的國家,屬亞熱帶氣候,一年分旱季和雨季,四季無霜,原始森林密布。村莊里的老百姓住得很簡陋,是用幾根木頭做樁,搭起一個5~7平方米的架棚,上蓋茅草。為防蛇蟲猛獸,離地1米多立一架樓,用梯子上下,好像咱們過去唱戲的戲臺一樣。在架樓上面鋪上木板、竹席,中間建一個火炕,以供燒火做飯之用。這里也是待客和日常生活的主要場所。老撾人主食旱米,不種蔬菜,而是采摘小河里的苔蘚等植物為食。吃飯不用筷子或勺子,而是用手抓。無廁所,需要方便時滿山跑。每當中午或夕陽西下時,男女老幼在河溝里嬉戲、游泳。女性上穿緊身短衣,下穿筒裙,相當于用被單一圍。人死后不用棺材,而是拖進樹林里埋葬,不立碑。水田很少,大部分是靠趕山,種上旱谷,收獲后又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老撾樹林很多,人很少。老鄉(xiāng)都是提前把樹木砍倒,曬上幾個月,再把樹點著,燒成灰,第二年再去種。他們種地非常簡單,用鐵錐子錐幾個洞,放幾粒稻谷就可以了。他們吃的還有木薯,鹽很缺。
在老撾看不到像樣的集鎮(zhèn),省會還沒有中國的縣城大。物資交換主要是以物易物。他們那里服務社的東西幾乎都是我們國內(nèi)產(chǎn)品,如金沙江牌香煙、中華牌牙膏等,基本上都是上海貨。筑路物資器材、軍隊彈藥、生活供給也全部來自我國,連戰(zhàn)士們的生活用水也從國內(nèi)運去,專門有一個汽車團運送物資,沒有增加老撾人民一點負擔。相反,駐地附近的老百姓生病,部隊無償提供醫(yī)療服務,每星期還派衛(wèi)生員去村莊巡診一次。連隊有時還送給他們當?shù)胤浅O∪钡柠}巴和粉條。
援老部隊負有特殊使命,因此不能穿“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的“國防綠”軍裝,穿的是淺綠色四個兜的干部服,對外稱“民工”。原部隊的番號不能用了。原部隊用具,除槍支彈藥外也一律不準帶到國外。我們出國部隊都用“云南二〇一信箱”,我們團的代號為“719大隊”,營為中隊,連為分隊。戰(zhàn)士的生活費每月21元,供糧45斤,肥皂2塊,白糖2斤;津貼每月則比國內(nèi)多5元,發(fā)代金券,幣值等價。部隊所有日用品均由國內(nèi)供給,食堂常吃的有國內(nèi)罕見的壓縮蛋粉、紅燒豬肉罐頭或凍肉、凍魚、固體醬油、花生米、豆腐皮、粉條、壓縮蔬菜等。這些在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算是奢侈品。我們團有很多河南籍士兵,其中包括“狼牙山五壯士”之一、老英雄宋學義的二兒子宋福保。他是河南省沁陽縣(今沁陽市)王曲鄉(xiāng)北孔村人,在云南當兵時跟我們一個部隊,后來好像也參加了援建老撾的行動。

我們部隊實質(zhì)為第二炮兵代管的工程兵第179團。派去老撾之前,在第二炮兵執(zhí)行國防施工任務,故裝備比較先進。我們連的駐地,離湄公河很近,離泰國只有10多公里,條件十分惡劣。面對原始森林中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野藤、野竹林及滿山遍野的飛機草,部隊首先要用利斧、長刀砍,用推土機推,驚起林中無數(shù)毒蛇和昆蟲落荒而逃。戰(zhàn)士們用推土機推掉污泥、雜草,用平路機平路,用鐵鍬清邊溝,然后用壓路機反復碾壓平展。接著,要鋪三層石塊:先鋪上碗口大的石塊,在上面撒一層黃土,碾壓平;再鋪上鵝蛋大的石塊,再碾壓平;然后鋪上雞蛋大小的石塊,瀝青車在上面灌上瀝青,上面撒上一層石粉,壓路機碾壓后,一條平坦、黑油油的瀝青路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
部隊營地設在路基旁邊的樹林里,建房安家要自己動手。在樹林里建房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困難重重。首先,需要清場平整房基,砍伐樹木和竹子,準備扒釘、油氈、鐵絲、塑料膠布等,建房的材料一樣都不能少。接著,要用木頭支撐起房架,釘上扒釘,再用砍刀破開竹子。因為我們的戰(zhàn)士大部分來自北方,又很年輕,根本沒見過怎樣破竹子,雖然看似簡單的活兒,卻給戰(zhàn)士們帶來很大的難度。建房需要壘墻,這里只能用竹子來編墻。竹子破不開,就編不成墻。好不容易學會破竹子了,想編成隔墻也不容易。因為天氣很潮濕,離地面30多厘米高的地方還要編上踏板,所以戰(zhàn)士們感覺就像趕鴨子上架,真的很難。此外,破竹子時還常常把手劃破,鮮血淋漓,疼痛無比。房子好不容易建好了,新的困難又來了。因為周圍都是竹子墻,既不能遮風雨,又不能擋風寒,每到刮風下雨,雨水經(jīng)常從竹編墻外面向里灌水,被子、褥子經(jīng)常被淋得濕漉漉的。至于房頂,只能遮擋一下陽光。老撾的溫度常常達到40℃以上,室內(nèi)溫度和室外溫度沒有多大差別,油氈很容易就被烤化了,直往下滴油。這就是我們的營房。
在援老筑路過程中,中國人民和援老部隊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一是除砂石和木材等一般性原材料在老撾就地取材外,筑路所需要的鋼材、水泥等重要物資,援老部隊援建期間的一切費用等均由中國國內(nèi)供應,范圍涵蓋了鐵路、公路、航空運輸?shù)阮I域。其中長年使用的汽車就有2600余輛,另有臨時調(diào)度承擔運輸任務的汽車660多輛、騾馬900多匹,在物資供應方面貢獻很大。二是由于部隊筑路任務繁重,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勞動強度非常大,加上吃不到新鮮蔬菜和肉、魚、蛋等食物,很多人患上了潰瘍病、頭暈癥、皮膚病等,主要原因就在于人體所需要的維生素得不到及時補充,加上氣候潮濕,更容易引起這些疾病。在援老筑路和對空作戰(zhàn)過程中,戰(zhàn)士們一路披荊斬棘,最終取得勝利。其中,先后有269人英勇犧牲,長眠在老撾孟寨和班南舍兩處烈士陵園的烈士就有210人,給老撾人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在老撾期間,除要與惡劣的環(huán)境、疾病作斗爭外,還要克服敵人特務的騷擾。20世紀70年代初,為扼殺反美斗爭,美國經(jīng)常派飛機轟炸老撾。我們剛到老撾,挖好防空洞,住房還沒蓋好。在森林砍樹和用竹子蓋房的時候,我和戰(zhàn)友們正在砍樹,就聽上空“嗵嗵嗵”的響聲。我便拉著戰(zhàn)友們慌忙往防空洞里跑。據(jù)說我軍高炮師的一個營曾遭襲擊,損失慘重。我們工兵沒有配備高炮,只能鉆防空洞躲避,以減少不必要的犧牲。防空洞堅固實用,高1.5米,寬1米,頂部鋪上0.2米高的雜木,再蓋上泥土遮掩。當團部接到前線防空電話后,連隊里會及時拉響警報器,有時一天要躲好幾次。有時正值中午,烈日當空,疲倦難耐,剛進入夢鄉(xiāng),突然被“轟”的一聲巨響驚醒了,也會條件反射地往防空洞中跑。我記得有一次正在吃午飯,只聽一聲炮響,戰(zhàn)友們迅速丟掉飯碗,立刻鉆進防空洞。
當時,部隊有明確規(guī)定:戰(zhàn)士們白天外出時,必須三人一起;晚上外出時,必須五人同行,不準單獨行動,以免被無孔不入的特務抓住。剛到老撾時,由于地理環(huán)境不熟,大家只能把營房建在樹林里,在營房頂上蓋油氈,周圍用竹條做圍欄。床是用四根木棒支撐的,鋪上鋪板。因為夜晚不準點燈,所以林中不是鳥叫蟲鳴,就是沉悶的步槍聲。
有一天深夜,輪到我站崗。當時萬籟俱寂,隱藏在灌木叢中的我在晚上站崗,雖然荷槍實彈,心里還是有點虛,生怕被敵特察覺。正聚精會神放哨時,忽聽“咚”的一聲響,以為是敵特偷襲,心里頓時緊張起來,迅速把沖鋒槍保險打開,嚴陣以待。靜候一會兒,卻沒有聽到其他動靜,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樹上的菠蘿成熟后掉在地上的響聲,讓人虛驚一場。
除面對非常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外,在老撾援建的戰(zhàn)友們還要同各種疾病作斗爭。
那時候,比較常見又很嚴重的疾病有兩種:一種是急性黃疸肝炎。如果搶救不及時,患者就會丟掉性命。據(jù)說多食白糖可以預防黃疸肝炎,所以部隊除每人每月發(fā)給2斤白糖外,不足的可以到后勤服務社購買。另一種是鉤端螺旋體病。我們連駐地有一條小河,水深齊腰,清澈見底,經(jīng)常有老撾百姓撈苔蘚、摸魚。但部隊規(guī)定,不準戰(zhàn)士們下河洗澡、摸魚,說是河里病毒很多,需要防止病毒感染,尤其要注意防范鉤端螺旋體病。鉤端螺旋體病簡稱“鉤體病”,是一種分布廣泛且流行的動物源性感染病,可并發(fā)黃疸和腎衰竭、肺出血、視神經(jīng)炎、心肌炎等癥狀。
當時部隊準備有洗澡水,就是把汽油桶的上蓋兒割掉后盛水,再用石塊架起約50厘米寬的馬蹄形灶臺,用木柴燒開,晾半溫再洗。這樣可以起到消毒作用。如果不用熱水洗澡,身上就會起癢疙瘩。當時,每個連隊都配有一噸蒸汽鍋爐燒開水供應,防止病從口入。后來國內(nèi)又給每個排配備一口大鍋,供戰(zhàn)士們燒水洗澡。
戰(zhàn)士們進入深山作業(yè),砍柴時必須全身上下涂上防蚊油,扎緊長襯褲及衣領、袖口,以防螞蟥、蚊子襲擊。這里的旱螞蟥與國內(nèi)的水螞蟥形狀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它們生活在樹上、草叢里、灌木中,只要聞見人體氣味兒或聽到響動,就會有幾條、幾十條爬到人身上吸血。有時被螞蟥咬了還不知道,夜里被單被血染得通紅。這里的蚊子也比國內(nèi)大,毒性非常強。皮膚被蚊子叮一下,馬上就紅腫起如黃豆粒般大的疙瘩,凸起中心還能清晰地看見上面有一個針頭粗細的小洞,要趕快用碘酒、酒精涂抹紅腫處,方能逐漸消退,否則就要潰爛成瘡。據(jù)醫(yī)生講,蚊子主要傳播血絲蟲病、瘧疾等傳染病,遇到上述情況一定要小心謹慎,注意防范,一旦被咬,務必及時處理,盡量把危險降到最低。
在老撾,當時的文藝活動就是夜晚看電影。那時的電影除戰(zhàn)斗片“老三戰(zhàn)”(《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打擊侵略者》等宣傳革命英雄主義的影片外,國內(nèi)新拍的影片也能及時看到。如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出品的《新聞簡報》,越南拍攝出品的《飛機大炮》,朝鮮拍攝出品的《哭哭笑笑》《賣花姑娘》《摘蘋果的時候》等,雖說電影類型不夠全面,主題相對單一,但也反映出那時候電影產(chǎn)業(yè)主題單一的真實狀況。
那時,全連只有一臺收音機聽新聞廣播,報紙也是十天半月之后才能看到。記得1972年春節(jié),我們營教導員知道我們連河南的兵多,就拿出自己的收音機到我們那里播放豫劇《朝陽溝》《花木蘭》等傳統(tǒng)劇目,我們感到很高興。在老撾期間,每年春節(jié),中央和昆明軍區(qū)、云南省革命委員會都派代表團來慰問,慰問品有鋼筆、筆記本和茶缸等。這讓遠在異鄉(xiāng)的戰(zhàn)士們感受到黨和國家的深切關懷,感受到部隊帶給我們的節(jié)日溫暖。

1972年2月3日,老撾人民黨在孟買賽(虎潘省)召開了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出席會議的代表有125人。大會聽取并通過了時任老撾人民黨總書記凱山·豐威漢提出的政治綱領,明確提出老撾革命的基本任務、政治目標、黨建原則等,決定把老撾人民黨更名為老撾人民革命黨,通過了新的章程,選出來新一屆老撾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包括中央委員23名,候補中央委員6名),產(chǎn)生了由凱山·豐威漢(任總書記)、諾哈·馮沙萬、蘇發(fā)努馮、富米·馮維希等7人組成的中央政治局。老撾民族民主革命也由此進入了最后階段。
2月21日至28日,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應邀訪華,中美雙方就國際形勢和中美關系交換了意見,著重討論了印支問題和臺灣問題。中國方面表示,“堅決支持一切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爭取自由、解放的斗爭;各國人民有權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適合本國的社會制度,有權維護本國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反對外來侵略、干涉、控制和顛覆。一切外國軍隊都應撤回本國去”,“堅決支持越南、老撾、柬埔寨三國人民為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所作的努力”。中美兩國政府于2月27日在上海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聯(lián)合公報》(簡稱《聯(lián)合公報》,又稱《上海公報》),并于28日發(fā)表。雙方鄭重聲明:“雙方都希望減少國際軍事沖突的危險;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qū)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任何一方都不準備代表任何第三方進行談判,也不準備同對方達成針對其他國家的協(xié)議或諒解。”《聯(lián)合公報》的發(fā)表,既標志著中美關系實現(xiàn)“破冰”,也對緩和亞洲及世界緊張局勢作出重大貢獻。至此,美國停止了對老撾的轟炸。
在離開老撾前,我和幾位戰(zhàn)友一起拜謁了在老撾境內(nèi)的中方烈士陵園。該園立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8米高的塔碑,烈士墓有200多座。根據(jù)碑文記載,均是參戰(zhàn)犧牲官兵。
1974年,我隨同部隊結(jié)束援老抗美的3年出國生涯,安全回到祖國的懷抱。
封面圖片說明:1949年蘭州解放后,第一野戰(zhàn)軍部隊由東門開進市區(qū),蘭州人民夾道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