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隆：大道至簡

印象中的余隆，是宣傳海報上嚴肅認真的他，是舞臺上激情四射的他，是媒體見面會上犀利有個性的他，但肯定不是像現在這樣，放松地靠在酒店咖啡吧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們聊著天的他。

午后陽光下的余隆似乎處于一種“微醺”狀態，散發著難得一見的松弛感。這樣的狀態，是采訪者最樂于見到的，因為這會展示一個最真實的形象。

一

和余隆的采訪約了很久，因為他的日程實在太繁忙了。2024年4月中旬的一天，他說：“我下周要去指揮寧波交響樂團，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留給你們，你們來寧波吧。”

于是，我們從上海趕到了寧波，在余隆下榻的酒店里見到了他。

余隆被《紐約時報》稱為“中國音樂版圖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他的藝術人生因為引領中國古典音樂事業的縱深發展、推動中國音樂家與作曲家登上國際舞臺而熠熠生輝。在中國交響樂團之林，余隆是多支中國頂級樂團的“掌門人”：中國愛樂樂團藝術總監、上海交響樂團音樂總監、廣州交響樂團終身榮譽音樂總監，兼任香港管弦樂團首席客座指揮。

采訪如此級別的大咖，我不由得有些小心拘謹。余隆體貼地說：“我是個很隨意的人，如果某個問題我不愿意回答，我會直接告訴你。”

于是，我們的采訪便開始了。與其說這是采訪，不如說是聊天，因為我們的談話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暢所欲言。

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七十年代成長，八十年代出國，九十年代歸國創業，馳騁樂壇數十載。作為指揮家和音樂活動家，余隆的簡歷光輝顯赫，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1964年7月，余隆生于上海的音樂世家。他的外祖父丁善德不僅是著名作曲家，也是他的音樂啟蒙者和人生導師。余隆1984年入讀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1987年進入德國柏林高等藝術大學，1990年被德國圖林根州愛樂樂團聘為常任指揮。1998年，他回國創辦北京國際音樂節，2000年參與創建中國愛樂樂團，并任藝術總監、首席指揮。2009年，他出任上海交響樂團音樂總監，并于2010年創辦上海夏季音樂節。2012年，他指揮紐約愛樂樂團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2016年，他被選為美國藝術與科學院的外籍榮譽院士，同年獲得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十字勛章。2018年，他與德意志留聲機（DG）唱片公司簽訂獨家代理合約，成為DG旗下首位中國指揮家。2019年，他成為首位登上古典音樂雜志《留聲機》封面的中國指揮家，同年攜上海交響樂團首度亮相英國BBC逍遙音樂節……

三

2023年11月，由余隆、上海交響樂團、紐約愛樂樂團聯合委約的跨國巨制——兩幕清唱劇《上海！上海！》（émigré）在上海進行了世界首演，2024年2月又在紐約完成美國首演。

《上海！上海！》由阿龍·齊格曼（Aaron Zigman）作曲，馬克·坎貝爾（Mark Campbell）、布洛克·沃爾什（Brock Walsh）作詞。清唱劇的背景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的上海，逃離納粹德國迫害的猶太難民約瑟夫和奧托兩兄弟在陌生的異鄉開啟了全新的生活，并與上海姑娘產生了凄美的愛情。

余隆說，這部作品講述了一個國家如何伸出援手，讓另一個國家無處可去的人們棲息的故事。盡管同樣正在遭受戰爭的苦難，但上海這座城市仍然以其超越文化、種族和信仰的包容，向數以萬計的難民敞開大門，成為他們心中的“東方諾亞方舟”。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余隆對此感到非常自豪。“這座城市在危難時刻對世界的包容，閃爍著人性的光輝。”他希望把《上海！上海！》作為一份禮物送給全世界。“在歷史的洪流中，我們無法避免社會環境和人類命運的變革，但人性的善良卻是一葉永不沉沒的扁舟。它能刺破黑暗，承載著人類的命運和歷史的延續，駛向光明和充滿希望的未來。”余隆特別指出，中國在將近一百年前就已經用實際行動踐行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觀。

余隆告訴我們，《上海！上海！》在紐約演出前，九十八歲高齡的美國財政部前部長布魯門特爾（Michael Blumenthal）親自來到音樂會現場做了導賞，而他本人就是被上海拯救過的猶太難民。布魯門特爾說：“其實當時的上海非常困難，但他們還是敞開雙臂接納了我們，讓我們在這座城市生活，這種善良和偉大應該被世界銘記一輩子。”還有一群九十多歲的美國老太太來探班清唱劇的排練，帶來了很多以前的照片。她們當年都在上海生活過，驕傲地說“阿拉是上海人”，余隆被感動到不行。

2024年1月24日，DG唱片全球發行了清唱劇《上海！上海！》的數字版，實體CD于2024年6月21日發行。

四

同樣一段音樂，不同人聆聽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但余隆覺得這才是音樂最有意思的地方。“音樂好比是水，而人好比是容器，音樂到方的杯子里就變成了方的水，到圓的杯子里就變成了圓的水。”對余隆來說，音樂最高級的產物是“想象空間”，音樂必須通過想象力來完成那完美的一瞬間。“音樂的魅力就在于，它可以在同一個環境下得到不同想象空間的釋放，沒有人可以或應該阻撓你的想象空間。”

也正因為此，比起音樂會前的“導賞”，余隆更希望觀眾能夠根據自己的想象力來欣賞音樂。“導賞告訴你，你應該怎么去聽這段音樂。這聽起來是一種音樂普及的行為，實際上卻是一個毀滅音樂想象力的過程。音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除了通過想象力完成滿意度（satisfaction）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如果你想象力的水平（qualification）本來就是很高的，那么導賞反而會拉低你的想象力水平。”當然，“導賞”對于一部分人來說是需要的，但余隆強調導賞人員只能適當地引導觀眾，而不能強迫觀眾一定要按照他的方法去聽音樂，否則就變成了“操縱別人”。

五

聊到目前大火的女性作曲家，余隆說他特別推崇巴倫博伊姆說過的一句話：“我邀請一位女指揮，不是因為她是女性，而是因為她是一個好指揮。”他說作曲家同樣如此。“如果他的作品好，我根本不在乎他是男性還是女性。我從來不認為女指揮、女作曲家應該被區別對待。如果把‘女性’拿出來作為一個標簽，那反而是對女性的一種歧視。”

在余隆看來，指揮家的二度創作非常重要。他坦言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對很多音樂語句的處理和傳遞信息的看法變得和年輕時不太一樣了。“我現在對音樂的處理方式是最自然、不做作、不修飾的，盡量把它最本真的一面表現出來。”他認為最難指揮的是莫扎特的作品，因為莫扎特的音樂太純粹了，是一張白紙，也是一塊“試金石”。他將莫扎特的作品比喻成一面鏡子，音樂在你心里是什么感受，你就會演奏成什么樣，高下立見。“有些有自然感的人，會把莫扎特的音樂演奏成來自天堂的聲音；而有些人則會把它變成一種濃妝艷抹的東西，很不自然，簡直沒法聽！”

多年來，余隆在業內的口碑都很好，他將此歸功于自己的“實話實說”。“我一般都會實話實說，這樣你會非常輕松，沒有任何負擔。不然你老用B來圓A，用C來圓B，用D來圓C，不但很累，而且圓不過去的。我對你實話實說，你可能當場很不開心，但事后會覺得我這個人很真誠。真誠很重要，因為我是對事不對人的，我從來不會有意識地去害別人。”

余隆非常看重創作。“創作是藝術的根源，沒有作品就像植物沒有根。真正的創作需要心無旁騖的心境，所以委約作品有時可能并不如作曲家自發創作的好。”因此他提倡，我們這一代音樂人最大的使命和責任，就是為中國人留下一些傳世的好作品。

六

余隆表示，自己人生中的前三十年基本上都是在無休無止地工作，所以現在他特別想適當地減少一些工作，讓自己休息、放空一段時間。“這樣可能會有一些化學反應，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體會，重新審視一下自己。”

接著，余隆和我們談起了人生。

“人生分為三段，三十年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節點。三十而立，第一個三十年你會為念書、老師、父母、找工作、談戀愛而活；第二個三十年你會為家庭、事業、掙錢養家、養育下一代而活；而到了第三個三十年，才更多的是為自己而活。事實上第三個三十年很難過，其中真正有點質量的，可能也不過十五到二十年。”

余隆開心地宣布道：“我現在正式進入人生中的第三個三十年了！”2024年7月，是余隆的六十歲生日。

盡管二十六歲就“出道”了，但余隆說自己真正懂得音樂，明白自己和音樂的關系時，已經五十多歲了。“我都不知道之前是怎么過來的，不過也許就是因為從前的那些經歷，我才會有現在這種通透的感覺吧。出生即大師？沒可能的！”

七

2024年4月27日，余隆在寧波大劇院指揮了寧波交響樂團的演出。這是他第一次指揮這支浙江的樂團。

寧波交響樂團成立于2015年，特聘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指揮家俞峰教授擔任藝術指導。自成立以來，樂團先后與李心草、呂嘉、張國勇、許忠、殷承宗、寧峰、秦立巍等藝術家合作。樂團參加了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國慶七十周年聯歡活動，并前往意大利、波蘭、保加利亞、韓國等國演出，廣受好評。2018年和2023年，寧波交響樂團成功舉辦了兩屆寧波國際聲樂比賽，該比賽是國內目前唯一經世界國際音樂比賽聯盟認定的聲樂類賽事。

余隆執棒寧波交響樂團，精心呈現了三部埃爾加名垂樂史的作品：《威風堂堂進行曲》《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和《謎語變奏曲》，為甬城觀眾呈現了一個英倫風的古典之夜。擔任大提琴獨奏的是古典新星陳亦柏，2022年，他在比利時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比賽中斬獲亞軍，獲得了中國大陸音樂家在此賽事中的最好成績。

談及此次與寧波交響樂團的首次合作，余隆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排練時，我給出的一些很細微的指揮信號，他們都能夠及時地捕捉到，這展現了他們非常高的音樂素養和演奏技巧。他們中大部分還是90后，年輕有活力，且訓練有素，這是一支充滿活力和潛力的樂團。”

在我們的交談過程中，余隆不時會陷入沉思，但這空白的間歇卻并不讓人感到尷尬。因為我知道，在短暫的停頓之后，他會有更多的思想火花閃現。

大道至簡，正如余隆自己所說：“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我要的就是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