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31日晚,捷豹上海交響音樂廳上演了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由余隆執棒上海交響樂團與張艾嘉共同演繹。本次演出的現場制作別出心裁,將原本近三小時的戲劇濃縮為約一個半小時的“單人讀劇敘事+交響樂”(同時結合女高音與女聲合唱團)的模式,精彩地呈現了這部家喻戶曉的“莎劇”,音樂與戲劇的多維聯動帶領著觀眾“沉浸式入夢”。
燈光暗下,小提琴以疾馳的pianissimo(極弱)音型拉開了“仲夏夜之夢”的帷幕。快速輕盈的音型象征著小精靈,同時配合著多媒體投映出的斑駁樹影,令人如臨仙王仙后的森林王國。這種帶有快速表層運動的輕薄透明織體成為日后門德爾松的風格象征之一(其《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末樂章就采用了類似音型)。上海交響樂團的樂手們駕輕就熟地演奏著連續長時段的飛馳音型,在余隆的細膩處理下,貼切地呈現了莎翁所想象的虛幻夢境。
此次演出的亮點在于僅由張艾嘉一人承擔所有的戲劇部分——旁白敘事與十四個角色。“讀劇”不僅限于“朗誦”,而是要“講故事”。張艾嘉為不同的角色設定了性格鮮明的不同聲音特質,通過如她所說的“好好說臺詞”,并配以恰如其分的面部表情與肢體表演,在不同的角色之間切換自如,游刃有余地駕馭眾多角色,從而架構起一部戲劇。

在影視劇中一人同時分飾多角,可借由服裝、化妝、道具等“外力”為其助力,而在音樂廳舞臺則顯然不具備條件。在我看來,張艾嘉很好地克服了兩個難題:一是如何區分“同類”角色的不同個人。這十四個角色可分為男、女,神、人、長、幼,每一分類下都有多個角色。對同為人類年輕女性角色的赫米婭和海麗娜,張艾嘉的處理能讓聽眾僅憑聲音就分辨出“同類”角色的不同個人,甚至僅憑一句臺詞便能辨別出某一角色。二是多人同時登場時如何快速切換角色。在“工匠排練”這一情節中包括被捉弄的“線團”、工匠們、仙王、仙后和精靈等多個不同的角色同時登場,張艾嘉能夠令每一種聲音的特性清晰可辨,角色的切換毫無縫隙,從而令戲劇節奏自然流暢。
值得一提的是,焦元溥編譯的中文劇本為這次演出增添了不可忽視的助力。其譯本兼顧準確性與中文表述習慣,同時保留了莎翁原作的詩意,極大程度地在中文語境中為觀眾編織了一場美夢。
作為門德爾松最具標題性意圖的作品,《仲夏夜之夢》以精巧透明的配器與疾馳輕盈的織體表現精靈,以抒情曲調表現仙王、仙后與仙子,以五度持續音、粗蠻的“農民音樂”表現工匠,并寫實地模仿驢叫。然而,這樣一部精彩動聽、賣座的作品,并未被學院派視為偉大的作品,其作者門德爾松的創作在音樂史上也常被評價為“膚淺”的。
門德爾松在十七歲創作《仲夏夜之夢》序曲時便已表明他幾乎具備一名作曲家的全部能力:悅耳動聽的旋律、古典式高度規整的節拍、精妙絕倫的配器、規則交替的調性(以E大調表現“真實世界”,E小調表現童話王國)……以至于這部作品成了“標題性音樂會序曲”這一體裁的著名范例。門德爾松的天才早慧與平坦優渥的人生令其擁有如此胸有成竹、輕盈松弛的筆觸,但正是這些怡人、規矩的特質,使得其音樂在十九世紀末以瓦格納為代表的極富表現力的音樂語言下顯得有些蒼白乏味。
這一情形隨著歷史發展發生轉變。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降“后現代”思潮的影響,音樂的創作和評價呈現出多元價值的取向。在這樣的情形下,或許門德爾松在《仲夏夜之夢》中那種輕松自如更符合當下人的口味:從生活的漩渦中短暫抽身,在忙碌的縫隙中擠出閑暇時光,欣賞美妙悅耳的音樂,暫且沉浸于作者編織的一場輕松愉悅的美夢中,在給予身心一絲喘息的同時養精蓄銳。當看到劇中四位年輕人陷入的混亂和仙王、仙后之間的矛盾最終化解并迎來大團圓結局時,觀眾亦對當下的生活再次抱以希望。
隨著樂隊奏完最后的終止式,觀眾從這場美妙的夢境中醒來。一時間掌聲雷動,經久不息,直到演員們一次次返場謝幕后,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如何讓“高高在上”的藝術音樂成為普通聽眾也能接受的“精神食糧”,是所有從事這一行業的人需要思考的問題。相比起將戲劇原封不動地搬上舞臺,讀劇與音樂配合的模式更為精練且不影響音樂的欣賞和劇情的呈現,可以說是“音樂會版戲劇”。減少了戲劇動作與布景,觀眾能夠更加集中于音樂和戲劇表達的內容本身。此次演出無疑是成功的,這種表演方式適應了當代的快節奏生活,也讓我們看到了交響樂劇演出的另一種可能。
不知不覺,深夜已至,我的絮絮叨叨也終于接近尾聲。正如精靈帕克在末尾對觀眾的聲聲問候,我在此也向您道一聲:
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