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時期的琴壇,彭祉卿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人物。但有關彭祉卿的史料并不多,更無法知曉他的琴聲。作家老舍曾聽過他的琴音,并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在龍泉村,聽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平房五六間,順著墻,叢叢綠竹。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蔭下,一案數椅,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后,查先生獨奏大琴。
在這里,大家幾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
這小村多么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卻發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樂。雖然他與我是新識,卻一見如故,他的音樂好,為人也好。他有時候也作點詩——即使不作詩,我也要稱他為詩人呵!
與他同院住的是陳夢家夫婦,夢家現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會幾種外國語言,也長于音樂,正和查先生學習古琴。

老舍的這篇文章叫《滇行短記》,寫于1941年的冬天,最早刊載于云南的《掃蕩報》。是年8月26日,老舍到了昆明,在那里生活了兩個多月。其間,他在龍泉村的綠蔭之下聽了查阜西和彭祉卿的琴音簫聲。時值抗戰,當時古文字學家陳夢家的夫人趙蘿蕤也在跟查阜西學習古琴。這個琴音梅影的院子,讓人們似乎忘卻了紛亂戰火中世間的憂慮……
然而,三年以后,彭祉卿即在昆明逝世。
彭祉卿(1891—1944),名慶壽,號桐心閣主,別稱懊儂,祖籍江西廬陵(今吉安),1891年10月出生于湖南長沙。他的父親彭家驥(1852—1913)字筱香,號理琴軒,是前清太守,為官清廉堅卓,宦游湖南三十年,曾兩度出守衡陽,政績卓著。彭筱香善琴,其琴源自蜀僧,擅長彈奏《憶故人》《漁歌》《水仙》等二十余曲,其中以《憶故人》一曲最有心得。彭筱香家中藏有元琴“來薰”、明琴“焦桐”。他中年又得一琴,極為奇古,以后隨身攜帶,死后又以此琴殉葬。彭筱香著有《禮樂易知錄》《理琴軒琴譜》,但都沒有正式刊行。
由于彭筱香年近四十方得祉卿,所以對他珍愛有加、呵護備至。彭祉卿自幼隨其父學習詩書、音律、古琴,但彭筱香在彭祉卿二十二歲時就去世了。次年,二十三歲的彭祉卿遵父遺命,入讀湖南私立達材法政學校,二十七歲時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其后,彭祉卿便閉門讀書,精研琴學。民國六年(1917),彭祉卿與顧雋、顧煢兄弟等人在長沙發起成立了“愔愔琴社”de2fce6ec57b5e6353f2eb9e43fbeb01。

彭祉卿的個性清雅蕭疏,不慕榮利,但他天性多愁善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彭祉卿的弟子、愔愔琴社社友沈伯重回憶道,丁巳年(1917)初秋,他在琴友饒省三處見到彭祉卿的一首詞《梅魂》,其實這是彭祉卿寫給一位名叫“梅”的琴壇女友的:
如此江山,十分春信枝頭早,依稀冷香凝處,雪煉難消。風驚不定,化作迷蒙輕霧。亭亭倩女,伴冷月昏黃,暗含酸楚,修到今生,也愁漂泊似飛絮。樓頭誰弄玉笛,聽聲聲斷續,如喚歸去。庾嶺云深,江南路遠,應怯關山難度?;曩馇易?,道紙帳銅瓶,有人招汝。好夢方酣,莫教鳴翠羽。
沈伯重讀后深為感動,后聆其琴音,頓感“俗耳為清”,遂請于門下習琴。
當然,彭祉卿和梅的感情后來不了了之了。彭祉卿和沈子貞結為夫妻,婚后兩人琴瑟和鳴,感情甚篤。然而,民國二十年(1931),發妻沈子貞因病亡故,這讓彭祉卿哀傷不已。自此以后,他便息交絕游,恣情縱酒。他曾寫道:
我之與君,神形相依。
我若無君,走肉行尸。
君今去我,皇皇何之。
愿從君死,攜手同歸!
言辭之中,盡顯對亡妻刻骨的思念和深情。
沈子貞故去后半年,彭祉卿偶得一琴,音韻極佳,惜已破敗不堪。彭祉卿將其重修。他用“七寶”作為琴徽,將岳山雕成樓閣,用軫柱用作欄楯,并在琴軫之下用七色流蘇作為裝飾。其中“七寶”是珠寶中的靈物,一般是指金、銀、珊瑚、琉璃、琥珀、瑪瑙、硨磲。七寶蓄納了佛家凈土的光明與智慧,有著深刻的蘊涵。
在琴底,彭祉卿刓了一個雙頭鳥的象形圓印,龍池上有七樹成行,鳳沼側則繪有青、黃、赤、白四色荷花。如此,似乎“佛土之莊嚴備矣”,因共命鳥出自佛經,在中國古代,常以“共命”喻夫妻,如《玉臺新詠》有“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曹植《送應氏》詩有“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而彭祉卿亦把這張琴命名為“共命”,并題了一首詩作《共命琴為先嬪沈子貞作》為偈,希望借此愿力,而種成夙因,以期來世再與沈子貞結緣夫妻。其至誠之心,一往情深,令人感動:
求凰且莫歌 ,別鶴亦勿彈 。
西方有異鳥 ,七重行樹間 。
雙頭共一身 ,比翼何翩翩 。
其壽既無量 ,其樂復無邊 。
六時出雅音 ,五根五力宣 。
此土若有聞 ,和之以七弦 。
愿念阿彌陀 ,來參枯木禪 。
不幸的是,1938年,彭祉卿在長沙的祖宅遭遇火災,家中琴書悉數盡毀,包括這張“共命”琴……
這一連串的打擊,讓彭祉卿身心交瘁、形神俱毀,沮喪失望至極,以至于后來在吳地見到昔日的老友查阜西,兩人涕泗滂沱,久不能言。查阜西曾以“性行嗜酒遺世似陶靖節,身世飄零潦倒似杜少陵”來形容彭祉卿的個性和人生,彭祉卿本人也以白石道人況己。
艱難的時局、跌宕的人生、漂泊的命運,使得彭祉卿常與人落落寡合。據查阜西稱,當時只要“一語徑庭,輒拂袖而起,幸友輩均能諒之耳”。
此后,彭祉卿交往了一個女友,但沒多久又失戀了。由此他的性情變得更加悲憂窮蹙,以至于縱酒佯狂,絕棄形骸。到了1944年初,彭祉卿每日必飲烈酒一斤,否則就煩急欲狂。至4月6日,彭祉卿由于飲酒過度而昏厥戰栗,他的女兒彭國秀、女婿丁立德把他送到云南大學附屬醫院,歷時月余,時好時壞。最終他因慢性酒精中毒導致肝硬化,神經細胞變壞,于5月15日晚十時半溘然長逝,終年僅五十三歲。
一代琴人,其生命戛然而止,令人唏噓!

據查阜西回憶,在此之前,彭祉卿曾和他一起游覽昆明西山,行至一處巖石時,只見山上有瀑布泄穿而下,松風陣陣,遠處山寺的晚鐘遙遙傳來,恍如隔世。彭祉卿止步流連于此,不免喟然感嘆。忽而,他放聲高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并對查阜西說:“如斯勝境,幸為買一棺之地,厝吾骨其間,表曰‘琴人彭祉卿之墓’,是吾愿也。如子多情,不我吝否?”查阜西當即一笑了之,并不以此為意。
然而不久后,彭祉卿果然早逝了。其時正值抗戰,時事艱難,亦無法歸葬祖地了,冥冥之中竟然一語成讖。彭祉卿去世后,查阜西和他生前相交的幾位好友,如李廷松、徐夢麟、馬晉三、龔仲鈞、楊竹庵等,于5月20日將他安葬。馬晉三書“琴人彭祉卿先生之墓”,背面由徐夢麟題寫碑文,浙江琴家徐文鏡書法,讓他安息在這個他曾經眺望流連之處,此處“背負碧山,面臨昆水,右襟禪寺,左帶飛泉,有文鬼為鄰,松林蔭覆”,但愿他與至愛的沈氏一起,在天比翼而飛……
彭祉卿的古琴,早年師承自他的父親彭筱香,可謂盡得家傳。彭筱香的琴藝得自蜀僧,有人說是竹禪。其后,彭祉卿師從楊宗稷學琴。大約在1916年,楊宗稷剛好在湖南宦游為官,彭祉卿在湖南私立達材法政學校讀書,由此認識楊宗稷。其后,彭祉卿兩游燕、晉,師從楊宗稷學琴。他從父親那里學得的琴曲有《憶故人》《讀易》《水仙》諸曲,其“用指多清邁幽逸之情”。他從楊宗稷那里學得《漁樵》《普庵》《漁歌》諸曲,其風格又顯蒼古而剛健?!懊可献鶕釓棧睾拖覍徴{,至于極準,然后凝神下指,為洪鐘蕩魄,穩若泰山?!?/p>
楊宗稷師從黃勉之所學《漁歌》為其代表性樂曲,而彭祉卿則有青出于藍之譽,每每雅集,大家都會讓他彈《漁歌》。如此,彭祉卿便以《漁歌》一曲名天下,他也因此有“彭漁歌”之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彭祉卿又參與了上?!敖裼萸偕纭钡幕I備和活動,和查阜西、張子謙互為知音,有“浦東三杰”之稱。彭祉卿還負責了《今虞琴刊》的很多編纂工作,并在《今虞琴刊》發表了《從現代音樂上論琴》《桐心閣指法析微》《新制雅簫圖說》等文論。
琴曲《憶故人》為彭祉卿家傳譜,見于其父彭筱香的《理琴軒琴譜》。自《今虞琴刊》刊載后,《憶故人》已成為近代琴壇廣為流行的經典古琴名曲。樂曲以簡練的音樂素材,作既統一又多變的發展,表現了感懷、憶舊、傷悼的情緒。萬籟俱寂,孤月明秋,思慕于心,別難殊會,于是琴人獨自抱琴于膝,鼓弦而歌,那不絕如縷的音調蒼涼幽咽,一往情深,引人產生一種宇宙般似夢如煙的哀感。那似斷還續的琴音,不僅彈盡了彭祉卿內心的深情,也是天下琴人共同的眷顧與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