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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聲響徹云霄(長篇小說連載)

2024-07-31 00:00:00張運濤
啄木鳥 2024年8期

己卯兔年

1爭取成為優秀實習生

2爭取到縣城高中,最好是一高

3做暑假工

4做有特色的語文老師,爭取

5若工作環境不好,考研

6與學生相親相愛

7讀書70本,抽空寫作

——1999年年度計劃

1

故事為什么要從1999年開始?一個原因是吳亮這一年大學畢業,是他走入社會的元年。另一個原因是,他想模仿父親——他在父親留下的書里發現了好幾份年度計劃。

這一年,優秀實習生和進一高的愿望都實現了,但吳亮沒做成暑假工,培訓機構不要語文老師。整個暑假,吳亮都在父親的書房里。

開學前,吳亮回了一趟王畈,看爺爺。爺爺的午飯比別人晚,小魚煎糊了,黑乎乎的。爺爺眼睛沒問題,他只是喜歡吃熟透的食物。小魚也不是專為吳亮準備的,爺爺喜歡趕集,逢集都要去買點兒什么回來。爺爺不缺錢,他有短暫的新四軍經歷,政府每季度給他發一次生活補助。

“老鐵門口停了輛車,可能是他閨女回來了,我等會兒去問問。”吳亮晚上要趕到學校參加沿淮一高新學期第一次全體教師會,爺爺想讓他蹭車。

“別問了,我還得回我媽那兒一趟,帶些東西。”吳亮正在用壓水井壓上來的涼水洗臉。

“不耽誤的,又不多遠,拐一下嘛。”爺爺講話經常一語雙關。他上過私塾,當過村小老師,吳亮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在姚老師肚子里折騰了一夜,天亮才出來。

吳亮也看到了那輛車,黑黝黝的,堵在老鐵門口的路上。

老鐵的房子是王畈最老的,還是瓦接檐、茅草頂——被扒過幾次,茅草越來越少,有的地方用油毛氈補了,有的地方用了石棉瓦。老鐵的老婆一直在外面躲計劃生育,生了四個閨女才迎來一個“帶把兒的”。老鐵姓雷,出了名的能干,年輕時經常挑百十斤的菜四處趕集,因此得了這么個綽號。大閨女雷靜讀不進書,不到十四歲就被親戚介紹到城里給人當保姆。主家有權勢,孩子大了,就把雷靜安排到縣政府招待所當了服務員。

爺爺很快返回來:“我說吧,人家小靜說沒關系的,能跟大學生坐一輛車,好啊。你說啥時候走,小靜說依你的時間。”

吳亮過去時,“帶把兒的”小根正拿著個破毛巾擦車,院子里狗在叫。

“回來了?”老鐵出來,喝退了跟在身后的狗,隨手關了院門。

吳亮恭敬地叫了聲雷叔。院門又開了,老鐵身后閃出一個女孩兒,奶黃色連衣裙,無袖的那種。吳亮的眼睛像架全自動照相機,不動聲色地定格了那雙豐腴的胳膊。

“大學生,你想什么時候走?”女孩兒問。

“靜靜啊……”吳亮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想握手又覺得不合適,順勢在左手背上搓了一下。

“多少年都沒人叫我靜靜了,”雷靜倒是很自然,“亮哥——我叫你亮哥可以吧?咱們真是好多年沒見了。”

“四年吧?”吳亮故意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數,似乎這樣才能緩解內心的激動。

“你出去六年了吧?”老鐵扭頭問雷靜。

“六年多。亮哥比我大兩歲,我79年,亮哥77年,是吧?”

吳亮說:“是,77年2月。”

雷靜把要帶的東西放到后備廂,也在后排坐下。吳亮說:“前排視線好。”

司機替雷靜解釋:“前排是秘書的位置,領導和客人都坐后排。”

這個,吳亮還真不知道。

車到鎮中學宿舍,雷靜下車就叫姨,姚老師沒認出來——在王畈,晚輩叫她嬸,或者大娘。吳亮介紹:“媽,這是靜靜,前面雷叔家的。”

姚老師拉住雷靜的手:“大姑娘了,好漂亮。”

行李早已準備好,一紙箱書、一紙箱日用品、一張涼席,姚老師臨時又找了兩床棉被出來。“趁著有車,一塊兒帶過去。”又把吳亮拉到一旁悄聲說,“縣城老有打悶棍的,尤其愛盯著那些成雙成對的,你可得注意。”

姚老師誤會了,以為兩個年輕人有意約好的。吳亮說:“媽,我知道。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怕什么?”

這個暑假,縣城好幾個男人被打了悶棍,一個商場的家電部經理,一個某鄉副書記,一個醫院科室主任……都是私下里傳的,公安局沒接到報案。被打的都是有家室的,跟外面的女人幽會。打悶棍的人也聰明,知道打了也沒人報警,劫財還能順手劫色。

路上,雷靜問:“還沒報到?”

吳亮答:“今天開全體會。”

“有沒有宿舍?”

“暫時住實驗室的準備室。”

“收拾好了?”

“好了。”

雷靜強忍著不笑出來,身子一抖一抖的。吳亮不知道是車在顛簸還是因為她的笑,不好意思扭頭看她。雷靜笑罷,又說:“亮哥有領導范兒。”

吳亮沒聽明白,只好傻傻地跟著笑。

雷靜說:“領導話都少。”

經過招待所,雷靜沒讓司機停車,說先到一高。吳亮說:“別麻煩了,我叫個三輪車。”

雷靜說:“那怎么行?咱行李多,搗騰來搗騰去,費勁。”

2

一高在北關——嚴格說,北關還往北,離縣城足有兩公里。縣城小,差不多又過了二十年,才有公交車把縣城和學校連起來。中心街穿過護城河,再往北是居民區,接著是婦幼保健院、防疫站,黨校和教師進修學校相對,最后才是一高。學校對外的宣傳材料上說:“地處清水河北岸,幽雅安靜,是工作、學習的好地方。”安靜是安靜,雅卻談不上,學校廁所的污水直接就排進了清水河,水自然清不了,老遠就能聞到空氣中的惡臭。要是沒有那條臭水溝,那一段的景色還是不錯的,路兩邊的楊樹又粗又高,很是挺拔,像是映襯著吳亮的心情。

校門朝西,新建的。吳亮上學時來過一高,一南一北兩個磚頭砌的柱子,兩扇網格大鐵門。新校門南北各兩間小房子,門頭上貼了紅色的琉璃瓦,很精致。對著大門的校園路兩邊種著法國梧桐,二十年了,足以蔭蔽下面的小道。雖然還沒開學,氣氛已經渲染起來了,頭頂上掛滿了橫幅:“今日一高學子,明日國家棟梁”、“青青校園喜迎莘莘學子”、“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我是第一次來一高。”雷靜說。

“以后常來。”吳亮覺得那是他這一天說的最得體的話。

車在實驗樓前停下。雷靜抱著毛巾被毛毯,跟吳亮上去認門。司機見狀,抱起另一個紙箱跟著。老房子的墻壁一摸一手白灰,水龍頭關不嚴,啪嗒啪嗒有節奏地滴水。床也是老式的,老教師淘汰下來的木床。雷靜說:“沒空調怎么睡?你跟我到招待所吧,我們那兒空房間多。”

吳亮說:“明天買個電扇就對付了。”

“還沒開學,你明天來招待所吃早飯吧。”

吳亮婉拒:“太遠……”

屋里兩張床,他跟姓楊的老師同住。吳亮選了靠近日光燈的那張,鋪上涼席,毛巾被、毛毯、被子都扔到上面。他之前在鎮中學住的是老教室,沒有吊頂,房頂上拉上網格線鋪上報紙當天花板。白天還好,晚上經常有老鼠跑過來跑過去。

送他們下樓,吳亮走在后面。雷靜一根沖天辮,走一步向上翹一下,再走一步,再翹一下。吳亮沒說,但心里計劃著明天下午買個西瓜去招待所,算是感謝。姚老師經常說:“人啊,來往多了就親了。”

晚上開會他才知道自己還是新生班主任。馬上就開學了,班主任事多,分男女生寢室、分班級衛生區、領新生名單、領打掃衛生的工具……開學那天更忙。

第一天上課,吳亮站到講臺上,發表第一次講話:“我叫吳亮,也是新人,跟你們一樣。新人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滿懷激情,準備大干一場。是不是?”

沒人應聲。

吳亮掃了一圈,學生們大多低著頭。“你們是誰?怎么看自己?我想知道。”

“我們是自己。”后排有人嘀咕一聲,沒有舉手。

“想一想,十年二十年后,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想當女飛人。”一個個子很高的女生站起來。還是后排。

同學們都扭頭看她。女生很醒目,脖子伸得長長的,像是要從后排跑到前面去。還有她那件紅色的秋衣,讓吳亮一下子聯想到老公雞。

“百米飛人。”女生補mZ3SQexqL5DwlDb/RhDjWr+twx0wSjvl+5EzUJK6F14=充說。

吳亮慶幸女生的補充,他差點兒理解成女飛行員。“好!亞運會女飛人好像就是咱們國家的。”

“李雪梅,”女生說,“她還破過奧運會紀錄。”

“相信你也能。”

劉紅蓼——想當女飛人的女生,帶動了其他學生,有人想當護士,有人想當律師,還有人想當升旗手……時間差不多了,吳亮說:“好,今天先到這兒。第一堂課,我送給你們的第一句話是:懷疑一切。”

學生們都翹著頭。

“包括對自我的懷疑與否定,這是人類進步的根本。”

3

清理操場是每年新生入學的例行活動。操場在教學樓對面,外面是一個橢圓形的跑道,煤渣鋪的。跑道里面三個球場——并排兩個籃球場,南邊的空地是草地,充作足球場。足球場比籃球場大不了多少,兩端放了兩個銹跡斑斑的鐵框子算是球門。地面都沒有硬化,籃球場雖然早踩實了,但一個暑假沒人走動,也有野草鉆出來。

劉紅蓼幾乎能叫得出操場上所有花草的名字,艾蒿、馬齒莧、牛筋草、野燕麥、野雞冠花、小飛蓬、車前草、益母草、勒草、馬唐草、蒼耳、苘麻、虎尾草……她指著跑道那邊:“看到那幾個紅紅的穗子沒,紅蓼,我的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

吳亮問她怎么認識這么多花草,劉紅蓼說:“好多都是中藥啊,紅蓼也是。”語氣里有種理所當然的勁兒。

一個男生搶著說:“吳老師,她爺是我們那一片兒的醫生。”

劉紅蓼糾正:“赤腳醫生。”又接著介紹紅蓼,“紅蓼除了觀賞性,還有活血、止痛、利尿的功效。”

吳亮抽空給姚老師打電話,匯報教學生活。電話那邊,姚老師大多是語氣詞,該叮囑吳亮注意的,早叮囑過幾百遍了。吳亮說他夜自習還有一節輔導課,得掛電話了,姚老師問:“靜靜送你到學校的?”

吳亮說:“有車真好。”

姚老師頓了頓,又問:“你們沒再見面?”

“見過啊。”

“幾次?”

“就一次。”

話筒兩端安靜了一會兒。姚老師說:“靜靜是非農業戶口。”

吳亮說:“知道。”

“她爸她媽都不是非農業戶口,她又沒上多少學,怎么搞到的?”

“聽說是八千塊錢買的。”

“八千?老鐵舍得?”

吳亮想想也是,給他們家那個“帶把兒的”買還差不多。

姚老師說:“都傳她跟人好。”

“跟誰好?”

“我哪知道,好像是個什么官。招待所也是那個官安排進去的。”

吳亮聽出了姚老師的意思。那天晚上的輔導,他沒有在班里轉悠,一直坐在講臺上。

班主任有點兒像學生保姆,生活、紀律,樣樣都得盯著。開學沒幾天就有好事的老師提醒吳亮:“你班里有個男生頭發太長,從背后看像女生。”

吳亮知道是呂克,還沒顧上找他談話就出事了。

呂克座位靠后門,趴桌上午睡,被兩個打鬧的同學沖撞。呂克讓他們滾遠點兒,其中一個同學不服氣,回罵了一句,呂克上去一拳打在對方眼睛上……

都有錯誤。教室不是打鬧的地方,呂克更不該打人。處理完,吳亮又把呂克叫回來,指著他的頭發:“好多頭皮屑啊。”

呂克下意識撓了一下頭:“下自習就洗。”

吳亮說:“發質好,頭發多,不好洗。”

呂克附和:“是,每次洗頭可費勁兒了。”

吳亮趁機建議:“短一點兒就容易多了。”

呂克警惕地看了看他:“我喜歡長發。”

“為什么?與眾不同?”

呂克沒吱聲。

吳亮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是打你們這個年齡過來的。不過呢,頭發畢竟只是頭發,哪能承載那么多特別的意義?人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他的思想、他的學識,而不是頭發。”又說,“你脾氣也太壞了吧?同學之間,和為貴。”

呂克說:“我以前脾氣很好的,一直是受氣包。后來覺得那樣不好,我不能像我爸媽那樣任人欺侮。”

“不任人欺侮和尋釁滋事不是一回事。小偷偷了你一百塊錢,你就把人打死?”

呂克聽得進去話,第二天就剪短了長發,吳亮反而有些不安,既然頭發承載不了什么思想和精神,為什么非要人家剪短?

吳亮把自己放得很低,很快與學生打成一片。他用力很猛,想做個開明的班主任,對學生的尊重與信任都有點兒過。

4

轉眼就是教師節。吳亮還記得他剛上高中時教師節的那個熱鬧勁兒,學校敲鑼打鼓,街上到處都是尊師重教的標語。聽說各單位都有禮品送到學校,洗衣粉、雞蛋甚至健力寶、毛巾被,有人開玩笑說:“校長家的健力寶喝不完,只好用來熬粥。”

如今送禮品的單位沒那么多了,畜牧局、衛生局、物資局,還有招待所。吳亮后來又見到雷靜時,問她是不是跟領導要求過,雷靜沒否認:“我跟會計提過,她兒子在你們學校。”

雷靜住在招待所頂樓最西頭的房間。那間房子是西屋山尿墻,夏天又西曬,不能當客房,所以就給雷靜住了。吳亮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雷靜問他喜歡不,吳亮說:“有空調有衛生間,二十四小時熱水,哪里找?”

“歡迎你經常過來。來客了,也可以過來住。”

“那你住哪兒?”

“招待所那么多房間,還沒我住的?”

這是他們第五次見面的聊天。也可能是第六次。

一個還不太熟的老教師有一天把吳亮叫到走廊里,問他有沒有女朋友。“還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同學的閨女……”

吳亮截住對方的話:“哦……有一個,也不知道算不算,在招待所,我們隔三岔五見面。”不能等老教師講完對方的條件,講完再拒絕就是挑剔。

吳亮沒撒謊,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戀愛——他們甚至沒牽過手。同住的楊前進有經驗,問他:“是不是特別想見她?”

吳亮說:“是。”

“她想不想見你?”

吳亮想了想:“不清楚。”

楊前進在黑暗中笑:“英語有個短語,onthewaytolove,直譯是在戀愛的路上,意譯是快要戀愛了,離戀愛不遠了。”

楊前進是縣城人,天生就比吳亮自信。

5

猶猶豫豫到了年底。

這一年的冬月二十四正好是陽歷12月31日,雷靜生日。中午的生日宴沒有邀請吳亮,雷靜在電話里說:“晚上咱們一起跨年。”

“晚上”是個很曖昧的詞,燭光搖曳,風情萬千。還有“一起”,是兩個人一起還是一撥人一起?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個小時,吳亮坐立不安。送什么禮物呢?衣服不行,他不知道大小。化妝品?問楊前進,楊前進說熱戀的情侶才送化妝品,建議他送花。

好像整個縣城就一家賣花的,喜事小店,中心街二樓。花的品相不好,應該是滯銷貨。一捧肯定不行,太張揚,走到大街上可能會引起圍觀。吳亮想了想,他好像還沒見過誰在縣城大街上捧過花。一朵?吳亮從花瓶中抽出一朵玫瑰,試著裹在外套里,碰掉了一個花瓣。總不能舉著吧?花也被否了,而且玫瑰還是顯矯情…

最后決定送一對布偶。布偶很可愛,套著紅藍兩色的小衣服。老板娘說是情侶布偶,吳亮跟雷靜當然不好意思說情侶,一對,一對布偶。雷靜說毛茸茸的好可愛,放在床頭,可以天天抱著它們睡。

一起晚餐的一共六個人,只有吳亮一個男生,另外四個女孩兒都是雷靜在縣城的閨蜜。跨年之前走了兩個成了家的,剩下四人轉到一個歌廳。喝了三瓶紅酒,吳亮還是不敢行動,每次積攢出的勇氣只夠來見雷靜。

12月的例會,毛主任坐在了主席臺上。學校會議室在教學樓最西頭,耳房,過去是復讀班。主席臺也簡單,一張課桌一只凳子——凳子還是學生坐的獨凳,只能坐一個人。以前都是程校長坐那兒,程校長是副校長,正校長二線了,程校長主持工作。

會還沒開始,老師們在下面議論紛紛。有消息靈通的(每個單位都有這樣的消息靈通人士),說程校長出去看病之前在校委會上安排的是牛主任和毛主任主持工作。毛主任當仁不讓,肯定是志在必得……

會議不長,照例是上月工作總結下月工作安排。可能是第一次坐主席臺,毛主任一字一句,認真用力,仿佛將攢了半生的力氣都用在了此次講話上。總結安排之后又額外講了澳門回歸,說他看了一夜直播,熱淚盈眶……

晚自習回去,毛主任正和楊前進聊天,桌上擺了一堆零食,巧克力、蛋卷、鹵蛋、花生,還有一箱火腿腸。楊前進招呼吳亮:“我們本該去看毛主任的。”

毛主任接過話:“哪里,你們來了這么久我才過來,說明學校對年輕人照顧不周。”說著看看表,“太晚了,不耽誤你們休息。”

兩人送到門口,毛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吳亮,你過來,我問你個事。前進,你回去吧,下次聊啊。”

毛主任問吳亮:“你在給部長的兒子輔導吧?”

吳亮一愣:“什么部長?”

“組織部高部長。她兒子在一中。”

“我輔導的學生沒有姓高的啊……”

毛主任笑:“總不能跟他媽姓啊,人家姓鄧。”

吳亮想起來了,的確有這么個學生,不由驚訝:“他媽是組織部長?”

毛主任更驚訝:“你不知道?”

吳亮真不知道。這個學生是鄰縣大學同學介紹的,說是一個親戚的孩子,“雙語”不好,想找個人領領路。

毛主任想讓吳亮打探一下組織部的意思,能替他說上話更好。他在沿淮二高教過吳亮一年語文,第二年調到一高,師生的情分在。吳亮沒見過高部長,但他不能推脫,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在此之前,吳亮只見過學生的父親,鄰縣外科大夫。他向鄧大夫說過自己的教學思路:有目的地激發學生的閱讀興趣。“雙語”都是語言,共通,一榮俱榮,漢語閱讀能力上去了,同樣有助于英語學習。

也是巧了,那個周日,吳亮輔導結束從書房出來,還真見到了高部長。

“吳老師辛苦了,”高部長上來跟他握手,“我們家孩子愚鈍。”

吳亮讓學生回去再讀一遍剛才提到的那篇文章,然后轉向高部長,壓低聲音:“可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說他愚鈍。他很聰明,只是不太喜歡之前的語文老師。”

聊了差不多十分鐘,吳亮告辭,高部長遞給他一個新水杯:“開會老送水杯,送你一個。”

吳亮也沒推辭,接下。想著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斗膽問:“我們學校要提拔一個副校長?”

高部長笑:“你有想法?”

吳亮反倒放松下來:“我哪有資格?隨便問一下。”

“應該還在醞釀中。教育是關系到千家萬戶的大事,選拔人才很重要。吳老師有什么建議?”

吳亮說:“我覺得牛主任比較務實。”

高部長又笑:“牛主任——我記住群眾的意見,這個姓好記。”

下樓,吳亮突然回過味兒來,不由得出了一身汗。本來是替毛主任說項的,脫口而出的竟然是牛主任。那天是周五,楊前進晚上沒在學校住,回城了,吳亮找不到可以討論這事的人。他其實不太喜歡毛主任,太虛,還張揚。轉念又想,也不能怪毛主任用力過猛,誰讓人家牛主任生就城里人,父母都是公務員,耳聞目染,懂得力道。

元旦過后,學校臨時開會,主席臺上加了好幾張課桌,上面鋪著紅絨布。臺上的人吳亮一個不認識。最邊上一個是主持會議的教育局局長;正中間是組織部副部長,宣讀文件:任命王思力為沿淮一高校長,同時免去其陡溝鎮黨委書記一職;任命牛培中為沿淮一高副校長。

庚辰龍年

1找個女朋友

2打80場球

3爭取成為優秀班主任

4為進“地高”做準備

5讀50本書

——2000年年度計劃

1

這一年的春節,吳亮還是回王畈過的。自從父親去世,爺爺就不愿去鎮中學了。大伯大嬸在深圳沒回來,春節訂單多任務緊,玩具廠想盡各種辦法鼓勵員工留廠生產。

初一,姚老師出去跟人打麻將,吳亮跟著本家兄弟吳盛強挨家拜年。迎面碰到姜三,吳亮很是驚訝:“三哥過年好!什么時候回來的啊?昨天挨黑還見你門鎖著。”

姜三說:“回來正趕上春晚。人家在門口等著要掛面,身不由己啊。”

寒暄幾句,姜三吩咐身后的兒子小鵬:“回去讓你媽準備準備,中午你吳亮叔盛強叔來家吃飯。”

吳亮說:“不用不用,大初一的,吃不下東西。”

吳盛強也說:“我們還沒轉幾家呢。”

姜三說:“別客氣,現成的飯菜。”

姜三熱情,見面就請人吃飯。真請。吳亮理解他,一個上門女婿,希望跟所有人搞好關系。姜三是真名(身份證上也是這個名字),爹娘本來想添個閨女,一看又是男孩兒,連名字都懶得起,就叫了三兒。吳亮還記得第一次見姜三的情景,身著板正的中山裝,夾在前后兩個送親的男人中間。那陣仗怪怪的,滑稽好笑,所以印象深刻。姜三的老婆大妮是獨生女,雖是大姓,但農村人沒有兒子,身板始終挺不起來。好日子源于大妮的臺灣舅舅,本來都以為這個舅舅早死了呢。傳說臺灣舅舅寄回來八千美元,也有說八千人民幣的。

吳盛強跟吳亮說:“一千,美元。”他是村文書,消息可靠。

吳亮問:“一千美元就能開廠?”

吳盛強笑:“其實是個誤會。”

鎮黨委書記讓吳盛強帶姜三去填表,《駐陡溝鎮工業園區企業信息》。姜三說,我沒有廠啊。馬書記問,想不想有?姜三說,當然想。馬書記說,好,你填上,填上就有了。馬書記指導他填表,不要叫姜三掛面廠,大妮掛面廠好,大妮土,農產品嘛,越土越好。引資人,馬紅旗。投資額,十萬……姜三連連擺手,哪有這么多?姜三還沒臆癥過來呢,建廠房的地就已經給圍起來了,就在通往縣城的公路邊上,人來人往的,圍墻外醒目地掛著牌子——大妮掛面廠。

那天酒后的主食自然是掛面。吳亮喝多了,吃不下去。姜三說:“得吃飯,尤其是喝了酒,面養胃。你嘗嘗,昨天才做的。”

吳亮說:“你也太拼了,過年還干。”

“電視臺錄節目。”見吳亮一頭霧水,姜三解釋,“過年嘛,領導下來慰問,咱不得配合?平時檢查也多,廠里得做做樣子。主要還是在家里生產。”

“一年能賣多少掛面?”

“第一年賣了兩千六百斤,第二年三千一,第三年兩千八,今年接近四千。但往上報的時候比這數多。”

吳盛強說:“馬書記還嫌不夠,說你思想不夠解放。”

姜三說:“怎么解放?報一萬人家信?”

下午回去,姚老師也回來了,笑瞇瞇的。吳亮問:“贏錢了?”

姚老師反問:“你喝酒了?”

“是,姜三非讓過去。”

姚老師說:“鎮里到處都是他的笑話。鎮工業園湊不夠數,到處找企業,找到姜三,說姜三臺灣的舅支持他開廠,生產空心掛面。姜三說沒有的事,他舅只是讓他在街上買間門面房賣掛面。鎮里說都一樣,上面有統戰政策,房子不用買,鎮里提供,臺灣的錢買生產設備。”

吳亮說:“這算什么笑話?”

姚老師說:“還不算?姜三自己跟人說,像耍猴一樣,上面來檢查了,就把他們叫到工業園區遛遛,裝著在搞生產。”

“好事嘛,不花錢,撿了個廠。”

姚老師笑:“還有呢,最后啥錢也沒得到,聽說他舅臨上飛機前死了。”

吳亮驚訝:“沒聽他說啊。”

“鎮里不讓說,報上去的臺灣投資十幾萬呢。”

2

吳亮提前一天回去上班。行至縣城商場附近,聽到有人叫他名字。正四處張望,毛主任從商場對面的新華書店出來:“我的副校長下文了。”

吳亮愣了一下。毛主任又說:“咱學校大,多給了一個副校長名額。”

吳亮馬上改口:“祝賀毛校長!”

毛校長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

吳亮沒有直接回學校,先拐到招待所找雷靜。縣城很小,街道兩橫一縱,縱的叫中心街,橫的叫順河街、迎賓街——現實中沒人這么叫,順河街叫戲園那條街,迎賓街叫縣委門口那條街。

姚老師旁敲側擊的話都沒有依據。雷靜長得好看,女人嫉妒男人艷羨,得不到自然要中傷。緋聞之所以叫緋聞,多是捕風捉影,極少有實證。吳亮相信雷靜。也可以說,吳亮更愿意相信雷靜。

雷靜的房間沒人,吳亮只能去前臺——他本來想給她一個驚喜的。下樓的時候碰到一個樓層服務員,對方主動停下來問:“你找雷靜?”

吳亮說:“是。”

“她出事了。”聲音是幸災樂禍的,表情是不懷好意的。

吳亮沒理她,自顧下樓。服務員的話追著吳亮:“雷靜被一個女的打了。”

信息量好大……

到了前臺,兩個年輕女孩兒的目光追隨著他。吳亮沒有向她們打聽,也沒借用前臺的電話,只留下一塊臘肉、一只臘雞,說是雷靜老家捎來的,就離開了。

3

開學第一個例會很特別。牛校長以前的同事沈慧仁回來過年,被邀請回母校做了一場報告。最后的互動環節,楊前進問沈老師是不是一開始就有人生規劃,沈老師答:“還真沒有。我不是那種有野心的人,就是想做好自己。在咱們沿淮一高時,我就是想上好自己的課,課余看一些教研方面的書。到地區高中,想著人家都是高人,咱更得努力。當時班主任對學校打印出來的成績單都不太滿意,我就自學電腦,重新設計了一個,想更好地分析學生成績,服務教學。省實驗高中是看到我在《數學教研》上發表的一篇教學心得聯系上我的。當年省實驗高中一共招了兩個下面的物理老師過去,另一個是從省實驗初中跟上來的,沒有高中教學經驗,上面又要求實驗高中必須搞奧數班,我不能推啊,就接了這個任務。”

吳亮也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他不敢在那種場合站出來發問,怕人家笑他。楊前進倒是深受鼓舞:“小縣城的老師,到地區高中又到省實驗高中,多勵志啊!”

吳亮說:“關鍵是人家還不懂人情世故,不是通過關系,而是通過能力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楊前進說:“咱得跟沈老師學習,韜光養晦。一高沒多大出息,我們應該把這里當實驗田,搞到經驗了,去哪兒都受歡迎。”

一直到春暖花開,吳亮才給雷靜打電話:“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謝謝你送來的臘肉。”聲音幽幽的,像隔了幾個世紀。

雷靜沒有解釋,吳亮也沒有問。感覺有點兒冷場,吳亮編了個謊:“我去打球了,回頭再聊。”

那段時間吳亮確實喜歡上了羽毛球。羽毛球不挑人,男女高矮胖瘦影響都不大。球場在餐廳門口,北邊是教師宿舍,南邊幾棵榕樹,再加上西邊的餐廳,三面擋風。

楊前進偶爾也有參與。他問吳亮:“你喜歡丁云霞?”

羽毛球場是丁云霞畫的,她教體育,比吳亮楊前進早畢業一年,聽說大學專業就是羽毛球。吳亮說:“你還不知道人家的標準?”

丁老師在辦公室公開過自己的擇偶要求:一米八以上,公務員,在縣城有房子。楊前進說:“這種女生太勢利,不適宜做老婆。她看起來人緣好,見誰都打招呼,但從來不跟人談論內心的真實感受,都是無效交流。”

吳亮說:“你除了不是公e716709edbd1c061679254698471f2bb務員,其他都符合。”

楊前進嘿嘿一笑:“拉倒吧,我更入不了她的眼。她也入不了我的眼。”

不久,楊前進就給吳亮介紹了一個女朋友——他女朋友的表妹。對方也是老師,一小的。那是吳亮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女朋友,牽過手,也接過吻。未滿三個月,女方提出分手。

吳亮并沒有多難過,他不留戀這段感情,至少沒有對雷靜的那種老想見面的沖動。但他好奇對方為什么提出分手,讓楊前進打探,人家只說性格不合。吳亮認真回想前事,很可能跟那個柜子有關。有一次吳亮去女朋友那兒——她住在她哥哥之前的房子里,女朋友有事出去了一會兒,吳亮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之前就一直想知道她哥哥柜子的最高層到底鎖了些什么東西。他站在凳子上盡力朝外掰那兩扇鎖著的柜門,以便借著外面的光線看清楚,女朋友回來了……

暑假,楊前進讓吳亮幫他招生,他還想教一年級,當班主任。那幾年,縣城兩所高中招生無序,每到新生入學就要到各鄉鎮中學搶生源。吳亮家在陡溝中學,近水樓臺。

當晚在鎮上請陡溝中學兩個初三班主任吃飯,副校長也一起來了——校長說他不方便出面。

第二天早起,楊前進說:“這兩個班主任不太可靠,聽說他們跟二高也有聯系。”

姚老師建議:“你們跟學校溝通一下,今天就把學生拉去報到。”

當下就叫了兩輛中巴,錄取名單復印一份,分頭行動。

4

一年級提前開學。吳亮跟到二年級,暫時沒事,被毛校長抽去整理全市(8月地區改市)1998至2000年度非義務教育階段學校督導檢查材料。毛校長指示:“前四個版塊文斌負責,吳亮負責后三個。部門協調有問題,交給我。”

周文斌問:“是一學年一個匯報材料,還是兩學年總的匯報材料?”

毛校長又看了看文件:“每學年一份,每個版塊兩份材料。”

晚上回去,吳亮越想越不對,一學年一份材料應該每學年都來檢查啊,既是“1998至2000年度”,就應該是把這兩學年當成一個整體來檢查。當即去找周文斌,周文斌說:“毛校長自己去開的會,不會錯的。”

第二天一早,吳亮去找毛校長要文件看,想著別浪費時間。文件上沒明確要求。毛校長說:“沒錯,抓緊整吧。”吳亮仍然懷疑,去辦公室給局里打電話,對方也搞不清楚,說請示市局后再通知。

吳亮留了個心眼,整好的材料也沒讓打印室打印,這邊按一份總材料整,反正拆分成兩年也方便。上午快下班時,毛校長過來了:“局里理解有誤,市里通知不必一學年一份,一份總材料就行了。”

天還熱,晚上睡不著,楊前進說:“咱去窯廠洗澡吧?”

吳亮說:“不是不讓去嗎?”

窯廠是廢棄的磚瓦廠,留下十幾米的深坑,水越積越深,成了水塘。外人不曉,但水質好,夏天下去戲水,最慘的一次一下子淹死了三個孩子,從此禁止游泳。楊前進說:“這個點兒,沒人管。”

水塘果然危險,陡且深,好在他們都是淮河邊長大,水性好。游了兩個來回,體力有點兒不支,坐在岸邊小憩。

楊前進說:“聽說毛校長給你師兄透題了。”

周文斌也是毛校長的學生,比吳亮早兩屆,也比吳亮早兩年來一高,跟屁蟲一樣,自詡毛校長的秘書。上學期全縣高中競賽,高二語文是毛校長命題,周文斌兩個班一個第一一個第二。學生交卷出來諞:“周老師厲害,押中了原題。”

這說法吳亮聽好幾個人說過,不敢相信,毛校長圖啥?上午的事再次削弱了毛校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明明是自己理解不到位,不愿承認,還說局里理解有誤。關鍵是,這種錯誤不僅僅停留在認知層面,會直接導致人力物力的浪費。

“還有這個王校長,搞不成事的。”楊前進說,“聽說整個暑假,他們一家三口就擠在那間小辦公室里。就為了公家的那幾度電?閨女上了大學不假,畢竟女生啊,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方便嗎?好意思嗎?當過鄉黨委書記的人就這個素質啊。”

秋季開學,有老師調出去,吳亮買了人家的小套房改房。雖然只有四十多平,麻雀小,但五臟俱全。

辛巳蛇年

1打球技術上一個臺階

2女朋友,女朋友

3發表一至三篇散文

4“地高”

5讀40本書

——2001年年度計劃

1

王校長上任后的第一個大舉措就是建新餐廳。十六棟連體二層小樓,每棟都是一家小飯店,二樓住宿一樓賣飯,誰出資誰經營,統一建設統一管理,二十年所有權,到期收歸學校。年后開學投入使用,十六家的飯菜便宜衛生,競爭有序,算是解決了學生的吃飯問題。

第二個大舉措是把老餐廳改造成量販,沿襲之前學校兩家小賣部的競標模式。中標的不再是教師家屬,而是專業公司,中標價幾乎是去年兩家小賣部的兩倍。這個數字給了老師們更多的想象空間,中間的差價哪兒去了?是到了領導手里,還是到了經營小賣部的教師家屬手里?無論進了誰的腰包,都令人咋舌。

對新校長的評價也呈兩極。有說王校長不懂教學懂基建,能充分利用學校資源;也有進一步推想的,量販比小賣部有更大的權力尋租空間。

吳亮不關心這些,他是新人,學校前景離他很遠,他首先得想辦法穩定自己的生活與工作。他現在關心的是羽毛球,如何能把球發到后場,如何扣殺,雙打時如何補位……餐廳改造,球場突然沒了,好急人。丁老師比他們更急,在新運動場畫了兩塊場地,裝上新球網,旁邊還加裝了兩個大燈,夜晚也可以去打。

周文斌去年沒來過,今年突然加入進來,零基礎。吳亮教他發球,楊前進教他步法,但他纏丁云霞的時候更多,想拜丁云霞為師,丁云霞說:“你還沒到那一步,先練好基本功。”

周文斌忙,他在校辦,學校事多,沒有吳亮來得勤。

運動場沒有遮攔,稍微有點兒風,羽毛球就在空中飛舞。風稍微大一點兒,打球就像鬧著玩兒,還不如坐在草地上閑扯。

“聽說周文斌要當副主任了。”

“教務副主任?”

“教研吧,教務不是有副主任嘛。”

“嗨,丁云霞今天也沒見啊?”

“人家約會去了。”

“跟周文斌約會去了?不是說沒同意嗎?”

“人家升副主任了還不同意?”

4月將盡,天已經變暖,毛衣秋褲都甩了,身子變得輕薄起來。那一日艷陽高照,人的影子最小的時候,丁云霞埋伏在女廁所里。頭天有學生反映,后面糞池有人走動,還有學生看到了便池里的人影。不到半個鐘頭,終于等到了。丁云霞示意學生不要聲張,自己出來翻墻抓人。流氓聽到響動,丁云霞已攀上墻頭。流氓跳上糞池跑幾步,甩掉靴子。丁云霞從墻頭跳下,落地時蹾了一下腳,踮著腳跑了兩步才放開步子追趕。流氓朝遠處的村莊跑,進了村莊就好躲了。丁云霞緊追不舍,追到村口池塘邊,流氓被絆倒,滾進干塘里……

派出所很快來人,將兩人一起帶走做筆錄。丁云霞接住對方眼風:“不服氣啊?啥時候你也跑不贏我,我中學大學都是百米冠軍!”

丁云霞上了日報,巨幅照片,整版事跡。“五四獎章”、“見義勇為青年”,市領導接見,并號召全市青年學習。

回來有人提醒她當心,別到處跑。丁云霞說:“流氓敢出門,我遵紀守法的,怕什么?”

聽說經過校長辦公會討論的擬提拔的中層領導干部名單中本來沒有丁云霞,市里有領導問她在學校哪個部門,校長急中生智:“團委。”丁云霞是團員,屬團委,不算謊話。回來趕緊給定上團委副書記。

2

丁書記上任后,跟著團縣委書記來吳亮的班參加過一次讀書會。

每周五下午第三節的班會是全校的統一安排,學校有專人檢查班會的開展情況。吳亮發現好多班主任都在走形式,因為班里確實沒多少事需要開會,漸漸成了班主任到崗的自習課。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吳亮把班會搞成了讀書會,每次一個學生主講,推薦自己讀到的好書。不是輪流,是自愿,沒人自愿時吳亮自己上臺。內容也不固定,可以總結書的哪個地方好,也可以朗讀自己喜歡的某個章節段落,最終的目的是讓其他同學有讀這本書的欲望。

丁書記他們去的那次,效果并不理想。沒有提前通知,說是臨時起意,吳亮猜可能是有意搞突然襲擊,看是否名副其實。

那是9月的第二個周五,報名上臺薦書的學生名叫單信德,他是個老手,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上臺了。單信德坐到講臺上——吳亮怕他們緊張,讓主講人都坐著——眼睛不敢向下面看。坐在第一排的吳亮跟他對話:“這本書我好像見過,因為名字嚇人,翻了幾頁沒敢看。”

吳亮這樣說,是為了把單信德的話引出來。單信德推薦的書他其實不止看過一遍,那是父親留下來的,現在還在他辦公室抽屜里。單信德會意,趁機向大家展示書的封面,《藝術哲學》:“我跟咱老師一樣,開始也沒看下去。藝術哲學,藝術本來就難懂,再加上哲學,肯定難上加難。暑假無聊,再翻,竟然覺得特別好。這本書主要講了歐洲的繪畫雕塑和歷史地理之間的關系……”

不到十分鐘就講完了。吳亮上講臺救場:“單信德準備得很充分,今天因為有領導到場,再加上有外班的同學旁聽,他有點兒緊張。聽單信德同學講的內容,《藝術哲學》中的哲學并不是一種學科,而是指藝術的根本——歷史與起源。單信德,我這樣說你贊同嗎?”

單信德說:“贊同贊同。我說不好,老師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

吳亮繼續:“單信德同學一緊張忘了介紹作者了。丹納,19世紀法國著名的文藝理論家,這本書是他在巴黎美術學校的一個講義,也是他最核心的文藝理論思想。這本書的譯者大家都熟悉,有同學曾經在這兒推介過他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對,譯者是著名的作家、翻譯家傅雷。”

互動環節有學生問:“我們本來就不懂藝術,讀藝術的哲學不就更不懂了嗎?”

單信德被問住,吳亮替他解圍:“真正懂藝術的人畢竟是少數,你說有多少人懂梵高?不是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嗎?別太追求懂多少,重要的是我們有沒有受到啟發,能從中得到啟發才好。”

劉紅蓼也舉手:“體育算不算藝術?”

吳亮示意主講人回答。單信德說:“體育是強身健體的,藝術是滿足人精神需求的。二者有交叉的地方,比如體操。”

吳亮點評:“單信德回答得很好。體育如果用來展示、表演,就是藝術。另外,體育運動如果達到極致,也是藝術,比如NBA。”

讀書會結束,團縣委領導問吳亮搞這個讀書會的初衷。吳亮說:“主要想激發學生學習語文的興趣。學習的過程很枯燥,閱讀會讓學生發現其中的樂趣。再深層的原因是,通過閱讀提高學生的語文能力。現在語文學習主要是大量刷題,這種機械訓練可能會很快提分,但很難培養學生的思辨能力,達不到開闊視野的目的。”

晚自習下課,劉紅蓼追上吳亮,問他穿多大的鞋。吳亮心一緊,難不成要給他做鞋?劉紅蓼說:“馬上要開運動會了,我想送你一雙運動鞋。”

吳亮對她加入體育生培訓班有意見。劉紅蓼成績雖不突出,但各學科比較均衡,高考大綜合模式對她有利。他說:“我有運動鞋,你一個學生,要把錢用在該用的地方。”

劉紅蓼說:“不花錢啊,第一名獎一雙運動鞋。”

吳亮笑:“你就這么確定能得第一?”

“當然,我報了三項。”

“體育生費鞋,你好不容易得一雙,還是留著自己穿吧。”

劉紅蓼低頭不語。

楊前進在遠處喊他,吳亮說:“這樣,你不是報了三項嗎?要是能得兩雙鞋,再送我。”

3

毛校長通知吳亮周日下午去宣傳部開會。吳亮奇怪:“我去宣傳部?”

毛校長說:“我也不清楚,王校長讓我通知你。”

王校長原則性很強,從不越級找下面的人安排工作,他的所有指令都是通過分管副校長朝下傳達。

到了會場才知道,參會人員有外宣辦、作家協會。吳亮不是作協會員,但他去年在《讀書》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有人看到,報到作協,這次被當成重點作者召來。重點作者有六個,五個都是教師,另一個做過廣電局副局長,姓歐,已退居二線,縣作協主席。會議主要內容是關于沿淮一小朱老師的宣傳工作。2000年6月,朱老師猝死在講臺上,被市里追認為優秀教師、勞動模范。縣里覺得還不夠,想再朝上報,報到省里。這次請了十三家省會媒體來采訪,外宣辦和作協跟隨采訪,通訊報道、文學作品一齊上。

死亡總是殘酷的。朱老師有心跳過緩的病史,還稍微有點兒胖,死時不過三十九歲,撇下一個十四歲的女兒,一個在學校做保潔的臨時工老婆,這家境肯定困難。但朱老師沒有什么特別的宣傳點。吳亮無意中看到了朱老師死亡當天的現場照片,黑板上的板書分別用了四種不同的顏色,既規范又重點突出。吳亮于是深挖下去,花了很長時間詢問學生,朱老師的板書是不是一直如此。又找到兩張學生生日時家長拍到的學生上課的照片,碰巧也是朱老師講課,黑板上的板書也是多種顏色。吳亮回去寫了一首朗誦詩,謳歌一個教師平凡又偉大的日常教學。

市日報副刊很快就集中刊發了五位“重點作者”的采訪作品,歐主席那篇放在了頭條。沒有吳亮的朗誦詩,歐主席安慰他:“版面有限,詩朗誦太占空間。”

吳亮一點兒也不難過,他的詩不是主旋律,沒有大起伏,編輯不喜歡也屬正常。歐主席讓吳亮提意見:“你是高中語文老師,作文專家。”

吳亮在電話里說:“不是專家,只能算專業語文老師。主席語言老到,行文順暢,相當有功底。既然您真誠讓我提意見,我就說兩點。一是朱老師母親病危,他還堅持上完課改完當天作業,這個好像不太人性。另一處是朱老師與老婆的對話,都是套話,夫妻間哪有這么說話的?”

歐主席為自己辯解:“他們真說過那樣的話啊。”

說人話是最好的建議,歐主席理解不了,或者是裝作理解不了。吳亮猜想是后者,就有點兒后悔,人家讓你提意見是客氣,你那么當真干嗎?

9月底,沿淮一高舉行秋季運動會。老師和學生都很新鮮——學校差不多十年沒開過運動會了。老天爺也來造勢,藍天白云秋高氣爽。吳亮記憶中,上次運動會還在小學,爺爺不讓他報名,說是能把人內臟累壞。吳亮問內臟在哪兒,爺爺說:“內臟就是你肚子里的東西,心肝肺,比眼睛都重要。”

跳高場地在運動場東南角,吳亮裁判。參賽選手一多半都沒掌握跳高的基本技能,有個學生甚至想頭先過桿。鬧哄哄地忙到傍晚,第一天的跳高賽程總算完成了。

旁邊的賽道上正在進行三年級女子800米預賽,圍觀的學生叫得驚天動地,吳亮也停下來觀看。此時,跑道旁的樹葉,圍觀學生生動的臉,包括背向陽光的人群,都被落日的余暉抹上了金色。運動員從被蔭蔽的西邊跑道跑過來,她們翹著的獨角辮、汗涔涔的皮膚、衣服上微微蒸出的白汽都浸在金黃的夕陽中,年輕靈動的身軀似乎收納了人間萬般的旖旎……

劉紅蓼也在其中,昂首挺胸,步幅緊湊有力,像一匹小馬駒,優美而富有彈性。吳亮真切地體會到了運動之美。藝術,他不由想到了劉紅蓼提到的體育藝術。

運動會結束,劉紅蓼得了三雙鞋,100米、4×100米、800米三項冠軍。吳亮趁機做她工作:“你的體育成績是好,但專業選擇肯定比文化課受限大。最重要的是,高考大綜合模式等于讓你揚長避短了,絕大多數學生都是文理科不均衡,你雖然沒有優勢學科,但你均衡啊……”

兩天后,國慶假期返校,劉紅蓼給他帶來一袋煮熟的新花生。吳亮嘗了兩個:“好,香。坐啊,別老站著,你個子高,站這兒我有壓力。”

劉紅蓼在對面辦公桌后坐下,看著他。

“你怎么這么緊張啊?一點兒也沒有你跑步時的自信。”

“我喜歡跑步,但我不喜歡被那么多人圍著看。”

“比賽就得有人見證啊。”

劉紅蓼點頭:“我知道,我只是說我不喜歡。”

“還不喜歡什么?”

“考試……”劉紅蓼依然局促,“一考試就緊張。”

“考試和比賽是一回事。”其實吳亮也局促,他最擔心劉紅蓼說點兒什么不該說的出來。劉紅蓼對他有好感,他知道。但他也知道,那只是對老師的敬佩或崇拜產生的副作用,其實是對知識的敬佩,不是對人。劉紅蓼年紀還小,分不清兩者的區別。

正發愁怎么盡快結束這場尷尬的談話,周文斌進來了,手里舉著一張報紙,剛喊出一個吳字,看到還有學生,馬上改口:“吳老師,你得請客。”

吳亮不知原委,答應著好,趁機站起來:“花生真香,謝謝!你回教室學習吧。”

那首詩朗誦發在了省報的副刊上。吳亮又讀了一遍,覺得有點兒遺憾,還有兩個地方可以改得更好。

壬午馬年

1多找學生談話,防止尖子生思想波動

2提前摸底,爭取招到好學生

3打球50場

4完善讀書會

5讀40本書

——2002年年度計劃

1

正月十六,學校在南操場放煙花。吳亮的班在后樓,學生集合到操場邊的路上觀看。他站在后邊,劉紅蓼和另一個女生維持秩序。煙花尖嘯著沖上天,炸成花朵、火箭、飛鳥、文字……多美好啊,就好像青春在燃燒。這是三年來劉紅蓼給他留下的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像照片,定格在腦海里。

3月,學校政教副主任去世,肝硬化。

葬禮之后,王校長安排所有教職工體檢了一次。“學生體質重要,老師的健康也重要。今后一年要開兩次運動會,秋季學生運動會,春季教職工運動會。”

教職工運動會以乒乓球、籃球、羽毛球為主。吳亮報了羽毛球單打、雙打,丁云霞來找他:“吳亮,咱倆報個混雙——我不想跟周文斌搭檔。”

因為有丁云霞,吳亮他們被劃為混雙種子選手。比賽那兩天風小,兩對種子選手順利會師。對方男選手也是體育老師,有羽毛球基礎,技術好,爆發力也好,女選手稍弱。吳亮這邊相反,男弱女強。打到決勝局,吳亮提議和丁云霞互換角色,他守前場,對方女選手網前技術不如他,勝算大些。正值放學,好多學生過來圍觀。吳亮有些緊張,怕學生笑他充當女選手,場上動作略顯僵硬。膠著到9:9后,吳亮搓小球滾網、網前反手斜線接連得分,丁云霞后場殺吊結合,比分跳開。贏下最后一分,丁云霞上來跟吳亮擊掌,然后有個停頓的握手。吳亮更是局促,好在是激烈運動后,看不出臉色的變化。

沒多久,丁云霞請吳亮幫忙陪客,她小舅帶孩子進城參加中考。吳亮說:“我喝酒不行啊,怎么陪?”

丁云霞說:“行你也喝不過我舅。你們男人之間好說話。”

吳亮沒想到是家宴,丁云霞的二哥二嫂都在。

四葷四素一個湯。丁云霞說:“都是二嫂做的,我只幫著擇菜洗菜。”

二嫂說:“這個功我可不敢搶,你二哥老嫌我不會做飯。”

吳亮不知道怎么接話:“好吃好吃,丁書記多面手,教學打球做飯……還能抓流氓,男的也比不上。”

丁云霞糾正他:“哪有什么書記,丁云霞!”

二嫂也幫腔:“是啊,別見外。”

吳亮怕丁云霞的小舅以及二哥二嫂誤解,又一想,他們肯定比他更了解丁云霞吧?丁云霞那個擇偶標準眾所周知,吳亮沒有一項符合,他只是她的同事——混雙比賽的搭檔。也或者,她是想借自己來堵他們催婚的口?

飯后送他下樓,丁云霞才揭開謎底:“陡溝秋季的新生不要許給別人啊。”

吳亮說:“我也可能是班主任啊。”

“你要下去當班主任就算了,不跟你爭。我估計你要留復讀班,你課教得那么好。”

“好什么,語文誰都會教。”

“別謙虛了,我們那天去聽課,還有外班的學生旁聽。”

吳亮輕描淡寫:“他們覺得新鮮。”

“興趣難得。說好了,我這算是預訂了啊,不要再許給別人。”

吳亮舒了一口氣。

2

7月底,丁云霞提前得到消息,教育局為了制止中招亂象,錄取證直接寄給學生,不公開成績。被錄取的學生到指定地點統一注冊,交費時自己選學校。丁云霞借了大哥的車,照常下去摸排優秀生。

到陡溝那天是中招錄取的前一天,丁云霞和吳亮分頭行動。跑了一天,差不多見完了前一百名的學生。在姚老師那兒吃完晚飯,丁云霞心情好,想去淮河游泳。吳亮說:“這兒沒有賣游泳衣的。”

丁云霞說:“不用,我帶了換洗衣服。”

開車到河邊,已近午夜,四周闃寂無聲,河水泛著白光,煞是誘人。丁云霞把吳亮丟下,朝上又開了幾百米。

聽到丁云霞呼救時,吳亮還沒下水。丁云霞過于興奮,脫了衣服就跳進水里,腿抽筋了。吳亮飛奔過去,下水把她拖上岸。還好,只喝了幾口水,就是臉嚇得煞白。吳亮這才意識到她裸著上身,下面的短褲也卷到大腿根……

姚老師起床做早餐,吳亮過來幫忙。姚老師問:“丁老師跟你年紀差不多吧?”

“你想說什么?”吳亮被姚老師笑得有點兒心虛,“你不知道,我們學校的女老師多搶手。”

姚老師說:“搶手也得讓人搶吧?”

“人家條件高。”

“沒跟你爸結婚時,我條件也高,家境、長相、性格,你爸哪一條都夠不上——看對了眼,啥條件也不講了……”

吃過早飯,姚老師喂魚。

丁云霞問:“那不是嗩吶嗎?”

其實不是嗩吶,是小號。截下了喇叭,插上皮管,水從小號的喇叭口溢出來形成瀑布。吳亮說:“我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小號,我媽變廢為寶。”

丁云霞問:“怎么沒聽你吹過?”

“忘光了。”

兩個人跟姚老師告別。丁云霞啟動汽車,吳亮稍有猶豫,還是坐了副駕駛。上路后,剩下他們倆,反而無話可說。丁云霞先開口:“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丁云霞摁了聲喇叭,前面是個村莊,路中間幾條狗。“你是不是后悔了?”

吳亮不敢看她:“沒有啊……我不符合你的條件。”

“我什么條件?”

吳亮講了那三條,丁云霞哈哈大笑:“怪不得沒男生追我,開玩笑隨口說的,都當真了啊。”

吳亮問:“周文斌沒追過你?”

丁云霞白他一眼:“我說的是我心儀的男生。”

車子穿過村莊,丁云霞問:“你爸哪年不在的?”

“我上大學那年。”

吳亮父母都是民師,后來清理民師,又都通過考試轉正,調到鎮中學。吳父喜歡讀書,課上得非常有趣,四十一歲職稱就晉升到高級,在農村中小學很少見。這樣的人難免自恃清高,周圍的人都等著看他笑話。吳亮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沒擺喜酒,他就出車禍死了。

吳亮的父親死在從縣城告狀回來的路上。也是該的,車還沒停穩父親就跳下車,身子被慣性帶倒,卷到車輪底下……吳亮略去了告狀這一節,姚老師反復囑咐過吳亮,不要跟任何人說:“告不倒他們的,反惹來一身臊。”

清理父親遺物時,吳亮在抽屜里找到了好幾封復印的信件,抬頭分別是紀檢委、教育局、住建局,舉報校長評職稱受賄、強迫學生購買輔導材料、與女老師有不正當關系等問題。姚老師后來跟吳亮抱怨:“你爸也是多管閑事,關我們什么事啊,好不容易從王畈到了鎮上,眼看好日子就在前頭了……”

丁云霞也介紹了自己的情況,父母農民,大哥丁云天在鄉鎮衛生院,二哥丁云峰在銀行,弟弟丁云海在深圳。吳亮感嘆:“還是你們家厲害,兄妹幾個都混出來了。”

“瞎貓碰上死老鼠。大哥初中畢業被送到縣城衛校學習,趕上賣戶口,我爸偏心,給三個兒子都買了。二哥當兵回來,托人安排到銀行。”

吳亮說:“你爸知道你能考上大學。”

丁云霞笑:“我爸也是這樣說的。”

3

高考分數公布,吳亮帶的班不錯,過重點線兩人,過本科線七人,過省專線十六人,在全校十個應屆班中排名第一。劉紅蓼超了本科線九分,報了師范,錄取應該沒問題。當晚周文斌約球,吳亮嫌熱,周文斌說:“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出出汗,得勁。”

吳亮猶豫,周文斌又說:“再不打,等馬上復讀班班主任宣布了,更打不成了。”

吳亮說:“你都沒當上,還能輪上我?”電話那頭沒接話,吳亮趕緊找補,“誰也不能保證次次都考好!打球打球!”

去年高考,周文斌帶的班只考了中下游,語文成績也是,又下去帶一年級了。學校特別重視復讀班,升學率主要靠復讀生提高,復讀班老師一般都是當年高考成績出眾的,既能保證教學成績,又能吸引學生來復讀。再者,復讀生剛讀完三年,視野寬了,知道挑老師,經常聯名彈劾他們不喜歡的老師。

一周后復讀班開學。吳亮還是有號召力的,他帶的復讀班兩天就招了八十多人,其中有二高十幾個學生。慣例是上一周課,把學生攏過來后再放假。但二高今年沒走尋常路,這邊放假那邊還沒開學。王校長讓復讀班繼續上課,防止復讀生流失。

這一上,就上到新生開學,丁云霞也忙了起來。兩個人白天很難見面,交流反而少了。

教師節放半天假,丁云霞打電話讓吳亮早點兒過去:“咱們也浪漫一下,搞個燭光晚餐。”

門虛掩著,吳亮敲門進去,丁云霞伸頭看了一眼,嘴里念叨著:“計劃好的六個菜,怎么少了一個呢?”

吳亮湊過去,灶臺上已準備好四盤食材,鹵牛肉、黃瓜蝦仁、上海青、花生米,雞肉正在鍋里燉著。吳亮說:“五個就好,吃不完。”

“那不行,不興五盤菜。”丁云霞突然想起來,“黃瓜,咱單獨拍個黃瓜。”上來親他一口,“耐心點兒啊,等會兒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丁云霞準備充分,不僅有紅酒,還有高腳杯。她興致很高,但酒卻喝得少:“我今天有情況,不能喝。”

吳亮心里算了算,不是生理期啊:“啥情況?”

丁云霞跟他碰杯:“你傻啊,就沒想到我懷孕?”

“真的?”吳亮覺得自己像是也懷孕了,肚子鼓脹,也分不清自己是真驚喜還是在配合對方。

“你不高興?”

“沒有啊。”吳亮作勢在她肚子上摸了一下,好像能感受到里面的嬰兒一樣,“有孩子了誰不高興?”

“你摸的是胃,現在還早,半年以后才能有動靜。”丁云霞笑,一邊功臣似的依偎在他懷里。

全市高考總結會10月底才開,沿淮縣還是倒數第三,王校長回來傳達時笑稱:“成績穩定。”

緊接著,縣里也準備開,吳亮被指定發言。他教的兩個班語文平均分比全市第一名的縣(區)只低了07分,比本校平均分高了71分。這可是吳亮帶的第一屆畢業班,他不知道哪些能算經驗,覺得自己只是撞了大運。毛校長指導他:“就講你日常教學怎么做的,那就是經驗。”

又有幾個復讀生轉過來,指名要進吳亮的班。毛校長也送了一個,吳亮說真坐不下了,滿滿當當的,走路都難。只能轉到他教的另一個班,又擔心毛校長生氣。丁云霞安慰他:“人家一個校長,哪能恁小氣?”

婚禮先是定在元旦,不能再拖了,小縣城,挺著肚子結婚不好。雙方家長都反對,親戚朋友都沒在家,南方工廠得到臘月底才能放假。臘月底也不是好日子,都忙著辦年貨。又推到年后。年后開工早,又怕人家初五初六就出門了。丁云霞父親最后拍板:“定哪一天都到不全,干脆正月初十——年過完了,還能留人過個十五。”

吳亮那段時間過得煎熬,他們這算愛情嗎?都沒好好說過幾句話。本打算元旦領結婚證,誰知民政局也放假。丁云霞說:“我找周文斌,他表嫂是民政局辦公室主任。”

結果人家讓12月31日去領證,日期可以打成2003年1月1日。丁云霞笑:“人生從此進入了另一個階段。”

癸未羊年

1爭取成為優秀老師

2戒驕戒躁,目標“地高”

3老師讀書會

4讀40本書

——2003年年度計劃

1

楊前進說過,結婚前叫談戀愛,結了婚才是過日子。

春節前,丁云霞買回來一只羊、三只羊腿、十二只雞、三條大魚。吳亮以為是給家里買的年禮:“回鎮上買多方便啊。”

丁云霞說:“回去是回去的,整羊送給校長,羊腿、雞、魚送給老師。咱可占了大便宜,一份禮兩個人沾光。”

吳亮問:“哪個老師?”

“程老師牛老師毛老師啊。”

“毛老師沒教過你吧?”

“看,又說兩家話了吧,你老師不就是我老師?”

外面行政單位站隊表忠心,校園里認老師。只要領導在這個學校教過課,哪怕沒教你一天,也可以稱老師,表老師。

吳亮不是心疼錢,他心疼的是丁云霞這樣送出去的禮必然會得到不該得到的利益,要是父親還在,肯定也會不齒。

吳亮說:“咱一個當老師的,好好教課,搞這些有什么意思啊。”

“你就這樣當一輩子老師?你一個老師出去誰認識你?你要是教育局的一個股長,回去十里八鄉都知道你。中國就是個人情社會,誰串親戚空著手啊。”

“串親戚跟這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你就只當是串親戚,串著串著就真的成了親戚。哪個單位都這樣,陡溝中學就不送禮?”

吳亮又想起父親:“反正我們不送。”

丁云霞沒聽出吳亮話里的刺:“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我就喜歡你放不下身段的骨氣。可咱也是人啊,咱也想活得好些啊。你放心,以后這樣的事都讓我來,不難為你。”

婚房在陡溝中學,方便老家的親戚。吳中林從東莞趕回來,提前一天過來幫忙。吳中林是吳亮的堂哥,大伯的兒子,比吳亮大一歲。大伯大嬸出去早,吳中林跟著爺爺過。有一次在村頭橋上玩,摔到橋底折了胳膊。爺爺惜財,不愿意去縣城醫院,吳中林的胳膊在脖子上吊了一兩個月,錯過了醫治時機,現在只能伸到一百六十度。平時看不出來,但老家盡人皆知,說他有殘疾,沒人上門提媒。后來進了大伯所在的工廠,認識了一個貴州女人,才算成了家。他跟大伯大嬸一樣會過日子,春節很少回來,想掙雙倍工資。

吃罷晚飯,吳中林要回去,中學離王畈不遠。吳亮送他,路上勸他:“還是得想辦法學點兒技術,別老悶在工廠打工。你弟妹的弟弟,在深圳,現在是工廠的主管了,年前請假回來,想學開車,說主管當不了一輩子。”

吳中林笑:“啥都做不了一輩子,我這樣挺穩當的,工資五六百,比你還多,知足了。”

2

婚車是丁云天借來的,藍鳥。這車名字好,一只大鐵鳥。剛過了立春,陽光雖好,風卻還打臉,冬天像一個撅著屁股不肯離開糖果店的倔強孩子,遲遲不離場。吳中林第一次見丁云霞,心想這女孩兒真不怕冷啊,還穿著裙子。頭發倒是暖和,又黑又密,在腦后挽了一個大發髻,鳥窩似的。

吳亮也很意外,這些都不在他們的計劃里。丁云霞說是她大嫂攛掇的:“結婚嘛,女人一輩子的大事,得有儀式感。”

晚上從飯店出來,吳亮被激出一個冷戰。回頭望一眼,身后人去店空,他突然強烈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過去的一部分,正緩緩消失。

他突然強烈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過去的一部分,正緩緩消失

第二天起得早,學校前面的河坡里霧蒙蒙的,看不見菜地以及空曠的沙灘,但能聽到裝沙的人聲、汽車在沙灘上負重前行的喘息聲。丁云霞第一次見這樣的淮河,像風景區。吳亮握住她的手,她嫂子說得對,婚姻需要儀式感,這才是他們新生活的開始。

第三天回門。岳父住的是兩層樓,下面四間上面兩間,院子東邊是廚房餐廳,西邊還有兩間偏房。吳亮到的時候,堂屋、院子里都是人。堂屋有臺彩電,正播足球賽。彩電后面的墻上有個相框,一本書大小,一個穿半長呢子大衣的男人在跟另一個只照到半邊臉的男人握手,背景像是個禮堂的主席臺。丁云霞說:“遮了半邊臉的是咱爸。另一個,是縣長,副縣長。”

丁云峰過來趕看電視的人出去——多是半大孩子。吳亮說:“算了,咱們坐當院說話。”

丁云峰說:“啥看頭啊,踢來踢去也不一定能踢進一個球。”

吳亮笑:“那就是足球的魅力嘛——隨時都可能進球。”

丁云天沒回來。他剛提拔為副院長,他們局長病了,衛生院班子成員約好那天去探望。丁云海哼一聲:“屁大個官,當成了寶。”

岳父是丁樓的支書,門頭大,院子里擺了四桌。鬧了一下午,晚上人走了,剩下丁家自己人。丁云天也回來了,帶著他女朋友章亞平。丁云霞偷偷跟吳亮說:“大哥從沒帶過女朋友回來,這個八成要結婚。”

吳亮是新人,晚上飯菜依然很認真,八個盤四個碗。吳亮不能連戰,只想喝點兒粥,暖暖胃。他們爺兒仨好酒量,勢頭不輸中午。

酒至半酣,丁云峰打開電視,找到一臺,新聞聯播。丁云海說:“姐懷孕了,不能煙到孩子,我出去吸顆煙透透氣。”

吳亮也趁機溜出去,與小舅子閑聊。丁云海初中畢業后就去了東莞。有一個女同學從東莞寫信給他,讓他過去看看,里面夾了張照片。丁云海說:“我沒經過,以為是愛情。”

后來才知道,那女孩兒給好幾個同學都寫過信——可能是因為工廠生活無聊,丁云海只是其中之一。到了東莞,丁云海對那個女孩兒很失望,她個子不高,臉也沒照片中的白,穿著一件大一號的工裝,看不出身材。女孩兒也一樣,淡淡的,一點兒也沒有信里的熱情。丁去海輾轉進了一家模具廠,想著掙夠路費就回去。主管見他會來事,讓他去跑業務。跑了半年,他發現碟片租賃是個好生意,盤了家店,裝修到一半,又改賣手機……這次正好借小妹的婚事請假回來學車,準備回深圳就買車。

吳亮說:“你姐說你不安分。話說回來,出去就是為了闖蕩,要安分,在家里好了。”

說著話,丁云峰也湊過來,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煙,點上猛吸一口:“唉,銀行待不下去了,定的任務越來越高,完不成扣工資。”

吳亮問:“扣完怎么辦?”

“僧多粥少,誰管你。前年就開始了,逼著你買斷工齡,一年比一年逼得緊。”

“有文件嗎?”

“有文件也不讓我們看啊。”

丁云海說:“你不是會開車嗎?干脆跟我到深圳,搞輛出租車開。”

“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還有你嫂子,還有寶寶呢。”

3

丁云霞從學校領回來一個包裹,寫著吳亮收,里面是一個精致的臺燈。問誰送的,吳亮說他也不知道。猜想可能是劉紅蓼,不敢說出來。

他們在縣城又訂了幾桌,招待婚禮當天禮到人未到的親朋。通知雷靜,雷靜說:“正好有事找你,今晚先一塊兒坐坐?”

吳亮問:“學生的事?”

“來吧,見面再說。”

進了約定的房間,就他們倆人。小縣城,沒有那種僅供兩人用餐的小卡座。雷靜調侃他:“容光煥發啊。”

吳亮不好意思:“別笑我。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原來是雷想出事了,雷靜最小的妹妹。幾個半大孩子,每天晚上在雷靜家的廚屋玩牌。廚屋暖和,有柴火,鍋底又有晚飯留下的余溫。大人沒在意,幾個小孩兒在一起玩牌,總比在外面亂跑讓人放心。不成想,雷想跟其中的一個男孩兒好了。對方也只有十五六歲,還是近親。雷靜的父母打算把雷想送出去,送得遠遠的,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雷靜覺得吳亮同學多,應該能幫上忙。

吳亮馬上想到了丁云海,當即撥通電話:“我一親戚,女孩兒,年齡還小,想出去打工,能不能去你那兒?”

丁云海爽快答應:“姐夫的親戚,必須的!”

6月,丁云霞誕下一子,取名吳響。滿月時,姜三和雷靜一同來賀喜。吳亮說:“聽說你的掛面廠搬到縣城了,沒顧上去看,抱歉抱歉。”

“趕鴨子上架,我們也沒法。”說是這么說,姜三臉上都是喜色。

陡溝鎮的馬書記招商立了功,當上了副縣長,負責全縣的招商。年前讓鎮里聯系姜三,問他愿不愿意搬到縣城。姜三跟岳父商量,岳父不同意,在鎮上就已經力不從心了,還要到縣里丟臉?姜三卻有點兒心動,他已經看出點兒政府做事的門道了,只要讓他們面子上好看,其余都好說。

過了年,馬縣長打電話給姜三,讓他到縣里見面。姜三問:“掛面廠法人能不能改?”

馬縣長說:“當然能改——啥事不是人做的?”

“廠名呢?”

“廠名最好別改,一是大妮掛面廠已經打出了名聲,二是大妮這名字土,樸實厚道,聽著就讓人踏實。”

姜三認為馬縣長說得有理,但總覺得用大妮這名字好像是在跟人家說這家女人當家,男人倒插門。聽馬縣長那口氣,改名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實惠。實惠對于姜三來說當然是第一位的。馬縣長拿出準備好的合同,大妮掛面廠投資額五十萬。姜三嚇一跳:“盆盆罐罐全算上也沒有十萬啊!”

馬縣長說:“不到五十萬不好劃地。”

姜三想抽自己耳光,他們不怕我怕什么?馬縣長讓他看本市日報頭版的圖片新聞,沿淮縣新近招來一家大型油廠,計劃投入兩個億的資金打造中原最大的產油基地。兩個億?姜三聯想到自己,覺得那兩個億里面的虛頭也不會少。簽完合同出來,姜三覺得自己背上像是貼了張五十萬的標簽,路上行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新廠占地十畝,在縣城西南產業園區。廠牌是政府統一做的,十幾米高,豎在廠門口。大妮掛面廠,白底紅字,每個字都閃著光芒,相比之下,陡溝鎮的那個小廠牌像個潦倒的小癟三。廠名沒變,法人換了姜三,大妮不知道。姜三用新執照貸款建了簡易廠房,把原來的“生產設備”全都擺了進去——鎮里沒有阻攔,放在哪兒都是為國家做貢獻。離規定的開工日期還差三天,姜三才帶著大妮進了城。

4

縣工會讓人送來兩套運動服,參加市第一屆職工運動會。吳亮和丁云霞懵了,他們沒報名啊。況且,丁云霞在哺乳期,怎么出去比賽?跟學校匯報,王校長說:“去吧,參加比賽就是支持工會工作,人家又沒規定非得拿個名次回來。”

比賽編排挺有意思的,混合團體賽,每個縣區男女單打各一組,男女雙打各一組,一組混合雙打,選手不得兼項。帶隊的姓胡,在史志辦工作,都叫他胡主任,吳亮在小廣場見過他,球友。胡主任極其用心,適應場地時就和各縣區混熟了。第二天小組賽,胡主任鼓勵大家:“另外三個代表隊不比我們強,只要發揮好,拿獎牌應該沒問題。”

對陣也很重要。田忌賽馬,胡主任安排得非常好。你單打厲害,我們就放棄,派上最弱的單打上場,力保雙打。你雙打厲害,我們就力保單打。最終以小組第二出線,雖然沒能進入決賽,還是拿到了一枚銅牌。

回來的車上,大家說平時練習都在露天,室內的球場不適應,要不名次還能靠前。工會隨隊的工作人員說,上邊有計劃推進縣區室內體育館項目,學校、社會共用。胡主任問:“什么時候?”

工作人員說:“快了。”

大家都知道“快了”的意思,沒人再問。

回到招待所,吳亮按丁云霞電話里的吩咐買好菜,騎車回去。丁云霞有時候很猙獰——他懷疑是產后抑郁,以前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讓人后怕。有一次他打完羽毛球回家,丁云霞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信不信我把你的球拍撅了?”吳亮只有訕笑道歉,趕緊鉆進廚房,此后好長時間沒敢再摸球拍。

甲申猴年

1尊重云霞

2把每一節課都當成優質課講

3老師讀書會

4讀書40本

——2004年年度計劃

1

吳亮參加市優質課大賽得了最高分,教研室主任想讓他參加省優質課大賽,吳亮說:“晉中級職稱,市級優質課不就可以嗎?”

主任說:“是,可咱市高中語文已經好多年沒得過省級一等獎了。”

吳亮為難:“學校人手不夠,老師一走就得停課。”

“我替你請假。”

吳亮心里嘆氣,這哪是請假的問題……

回來選了一篇課文,請人幫忙做好幻燈片交到市里,市里又打電話過來:“別換講課內容了,還講在市里講過的作文點評課。作文課難上,一般老師不敢在優質課大賽上做這個選題。但你上次的課效果很好,角度新,有能操作的量化標準,到省里也有機會拿名次。”

吳亮在市優質課上講的是《好作文的標準》,副標題:以《我的理想是當一只青蛙》為例。幾乎每個學生都寫過《我的理想是當……》的作文,大多數學生的理想無外乎科學家、警察、宇航員、運動員、教師、畫家……這也是大多數老師希望看到的理想。突然有個學生的理想是當青蛙,會讓人格外精神。這是好作文的第一個標準——新。新不僅是新奇,比如有學生說他想成為老虎,山中之王。這種理想是恃強凌弱,不美。所以,好作文的第二個標準應該是美。第三個標準是真,說真話。科學家、警察、宇航員都是家長老師給學生預設的理想,不一定是孩子真正所想。學生一天到晚在教室里枯坐,羨慕青蛙的自由自在符合邏輯。青蛙還吃田間害蟲,受人類保護。生活條件也好,池塘荷葉,好不痛快。

這一次的省優質課大賽深入到了省城某高中,學生在前排聽課,后排坐評委和旁聽的老師。吳亮的課再次引起轟動。省教研室高中語文教研員在評課以及最后的總結會上多次提到:“第一,吳老師把好作文的標準進行了量化。這種量化不像過去的‘語言優美、思想健康’那么籠統,我們可以以這幾個標準來判斷作文的優劣。第二,吳老師不僅課上得好,對學生也特別關愛。他上課之前有個細節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一般老師上講臺,順勢吹一下講臺上的粉筆灰,灰塵粉末被吹向前排學生。但吳老師不是,他下去背對學生朝黑板方向吹講臺上的灰。我相信,這樣的細節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而是吳老師骨子里就有的。”

還沒回縣里,就有學校請吳亮過去上示范課。本市近水樓臺,把所有初高中語文老師都集中了起來,推廣吳亮的《好作文的標準》。

丁云霞攛掇吳亮趁此機會進學校班子。吳亮笑:“我小時候——十一二歲吧,人家問我長大想干啥,我說當縣長。”

丁云霞說:“這不對了,一步步來嘛。”

“你還真當真啊?”

“為啥不能當真?能管人才算人上人。”

吳亮說:“我一個教師,把教學搞好就行了,不當什么人上人。再說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么當官的門路。”

“你不是認識高部長嗎?”

吳亮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老婆,能不知道?”

高部長的兒子高中轉到了“地高”(地區高中的簡稱。撤區改市后,一直沿用這個校名,區別于原來的市一高)。吳亮不想跟她深究這個:“沒聯系過。”

某日上罷課回辦公室,有人說牛校長找他,讓他去一趟。

吳亮進了牛校長辦公室,牛校長問:“你羽毛球打得不錯啊。”

吳亮有點兒意外:“一般吧。”

“跟誰學的?”

“周文斌他們。”

牛校長笑:“周文斌能教你打羽毛球?是丁老師吧,別不好意思。”接著進入正題,“學校想請你做副年級長。”

吳亮脫口而出:“啊?云霞找你了?”

牛校長沒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年級長很重要,雖然是個副職,想當的人可不少;但學校有標準,德夠了,還得有能力。”

吳亮推辭:“我這性格,不適合領導人,沒有領導能力。”

牛校長開導他:“學校的領導跟行政單位不一樣,主要不是管理人,而是帶動周圍的師生。帶動別人的人,首先自己得能前進。教好你這兩個班的語文,只是一屆幾十個學生的事,當了年級長,你可以推廣自己的教學理念,避免其他老師犯方向性錯誤,受益的是整個年級、整個學校。打羽毛球不也是這樣?你要是跟一個水平低的學,能打到今天這樣?人家丁老師的專業就是羽毛球,你的起點就跟別人不一樣。”

談話從丁云霞開始,最后還是落到了丁云霞身上。

2

下午還沒到學校,吳亮就接到毛校長的電話:“紀檢委的黑主任在我辦公室等你。”

吳亮嚇一跳:“我沒犯過什么錯誤啊。”

毛校長說:“人家兒子在你班。”

黑主任是個女同志,上來就握住吳亮的手:“吳老師啊,我們家孩子最喜歡的就是語文課了,老跟我諞您多有學問,啥都知道。”

吳亮笑:“今日一見,很普通嘛。”

黑主任會心地跟著笑:“哪里,學問都在肚子里,外面豈能看出來。”

“我知道,您是委婉說我外表普通。”

大家正笑呢,丁云霞也過來了。吳亮主動介紹:“我愛人。”

毛校長在一旁補充:“也是我們班子成員,團委副書記。”

黑主任握住丁云霞的手:“正好來你們學校了解個事,有關丁支書的一個信訪件。”

丁支書是丁云霞的父親。告狀人叫杜娟,白樓村白莊人,跟丁樓挨著。杜娟在訴狀上說,她于1999年1月花錢從丁樓買下一片靠公路的宅基地(有鄉政府印發的土地使用證),后來村里修生產路,想從那片宅基地上過,杜娟不同意。丁支書盛怒之下,將栽在宅基地上的四十多棵梨樹砍倒。杜娟的要求有三:第一,賠償其被毀壞的果樹;第二,鄉政府、丁支書都要向她賠禮道歉;第三,調查丁支書的腐敗問題。

黑主任說:“第三個要求沒道理,杜娟自己承認那片地是公開賣的,她沒送禮。有爭議的是梨樹,杜娟說四十多棵,丁支書說最多二十棵。這個也沒大礙,可以按她說的四十多棵賠。第二條讓鄉政府賠禮道歉,也沒法落實,跟鄉政府沒關系——杜娟說鄉政府偏袒丁支書。我們跟杜娟解釋過了,也通知了丁支書,讓他做好善后工作……”

吳亮埋怨丁云霞不吭聲就以他的名義找學生家長,丁云霞說:“我聽說負責這事的領導有個孩子在咱學校,一查是你班,就直接聯系她了。”

吳亮說:“黑主任還以為是我讓你找她的。”

丁云霞說:“就算是又怎么了?我爸不是你爸?”

“好像咱拿孩子要挾人家。砍人家的樹,總歸不對。”

“又不是不賠,她說賠多少就賠多少,還想怎么著?修路是全村的事,是全村的事重要還是她自己的事重要?她有理,鄉里咋不賠禮道歉?”

吳亮不想再說什么了,跟丁云霞說不清楚。

3

毛校長打聽黑主任來學校的事:“跟王校長無關吧?”

吳亮說:“人家是順便過來看看。”

“哦,保密啊。”

吳亮怕誤會,只好一五一十講了。正想告辭,毛校長示意他等會兒,過去關上門。“這幾年你也看到了,王校長獨斷專行……”

列了幾條,諸如重用不該重用的老師,大額支出不經校委會,胡亂指揮教學導致成績嚴重下滑,以開會的名義帶家人公款旅游……

吳亮聽出了毛校長的意思:“毛校長,您講得太多,我記不清,不如您先一項一項列出來,我署上我的名字發給相關部門——匿名人家不重視,咱實名舉報。”

“好,我抽空寫。”毛校長攬著吳亮的肩膀把他送到門口,“跟誰都不能提這事,包括丁書記。”

毛校長的檢舉材料始終沒等到,吳亮明白,肯定等不到。

過幾天,吳亮催問丁云霞:“杜娟那邊有沒有安撫?”

丁云霞正在沙發上逗響響玩:“應該沒事吧。”

吳亮說:“農村我還是了解的,好多事也不是為爭利益,有時候就是爭個臉面,低一下頭,說兩句瓤話,興許就過去了。”

丁云霞抱起響響:“不爭利益還要賠錢?別操他們的心了,咱爸當了一輩子支書,還搞不定這事?黑主任嚇她兩句她就知道輕重了,再鬧還能鬧出個花兒來?”

聽她的話音,她好像跟黑主任提什么要求了。又不敢直接問,怕她生氣,更不好意思跟黑主任說不讓她偏袒岳父……很矛盾,進而懷疑自己確實不是當領導的料,小時候沒人培養,不會處理這種矛盾。丁云霞說過,她能喝酒就是從小練的,家里來客,爸常把她抱在懷里,手指頭蘸酒讓她嘗,嘗出了量。

算了,不想了,打球去。想不開的時候吳亮就去打球,這是他減壓的唯一方式。

乙酉雞年

1兩會多聽少說

2老師讀書會

3讀書30本

——2005年年度計劃

1

寫雞年的年度計劃純粹出于慣性。只寫了三條,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什么計劃了,也可能是年齡漸長,生活熱情少了。好吧,就這樣隨波逐流吧。吳亮在心里嘆了一聲。

吳亮在路邊早餐,聽到有人叫他名字,循著聲音看過去,一個穿羽絨服的男KSZvdOz3KSCY4DivNAb5F4BaaSyr420JQZk/kUWVD2c=人正端著一碗胡辣湯看著他,似乎眼熟,但一時對不上號。

“還得幾天?”對方問,一點兒也不見外的樣子。

吳亮知道對方指的是縣里的政協會議還得幾天。知道自己在開會,可能真的見過,吳亮搜尋記憶,還是想不起來。有點兒冷,他下意識縮了縮身子。開會要求穿正裝,他西服里面只穿了件毛衣。

對方又說:“昨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跟你嫂子說你是我同學,她還不信。”

“什么電視?”吳亮隨口問,繼續在腦海里翻尋,自己同學里有這么個人嗎?

“沿淮新聞啊。我每天都看。”

吳亮憋著沒笑出來,沿淮新聞也有人看?

旁邊有人吃罷起身走了,那人趁機坐下:“袁利平,還記得不?跟余大智同桌。”

吳亮當然認識余大智,高中同學,現在當交警。這個同學口碑不好,有傳言說他和朋友吃飯,朋友酒后開車回去,他偷偷通知同事在路上候著查酒駕……但他還是沒想起這個袁利平是誰。“我記得跟余大智同桌的好像是屈從文,你跟余大智應該是復讀班的同桌吧?”

“好像是。”

吳亮當政協委員純屬偶然。年前雷靜結婚,吳亮沒在家,補客那天響響發燒,又缺席。吳亮心里歉疚,某日給雷靜打電話,想請他們夫妻吃飯。雷靜說:“正好,晚上干爹請吃飯,你過來認識一下。”

“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你是我表哥。”

那晚總共七個人,新郎——法院司機,統戰部副部長帶著辦公室主任,還有一個眼鏡店老板。干爹姓蔡,政協副主席,當仁不讓坐主位。酒過三巡,吳亮明白了這頓飯的由頭:眼鏡店老板想當政協委員。席間雷靜對她干爹說:“我表哥也很優秀的,在省里講課得過大獎,還做過高部長兒子的輔導老師。”

不久,吳亮就收到統戰部轉到學校的兩張表,表里提前就填好了吳亮的名字。

上午開會聽報告,下午討論。代縣長姓劉,年前到任,剛剛通過了人大的選舉,去掉了“代”字,想到政協跟每個界別的委員見見面。同行的還有高部長——后來聽介紹才知道已轉任縣委副書記。進了會場照例是問候、寒暄,劉縣長讓繼續討論,他旁聽。輪到一個女老師發言,太緊張,吭吭哧哧講不好話。劉縣長說:“講講你準備的提案吧。”

女老師還是說不囫圇。終于換了一個利落點兒的:“劉縣長到任之后,沿淮面貌煥然一新,街道有序整潔了,農村干凈亮麗了……上下一心,其利斷金。”接著輪到吳亮旁邊的中學校長:“自從劉縣長上任以來,縣城變化有目共睹,干群同心,社會安定,各項建設事業蓬勃發展……”

劉縣長頻頻點頭,但打開的筆記本里什么也沒記。輪到吳亮,他清了一下嗓子:“贊揚的話我就不說了,剛才他們都替我說了。聽說劉縣長博覽群書,我也喜歡讀書,我就想提議:全縣中小學搞個讀書節。”

劉縣長問:“你有什么具體想法?”

吳亮說:“讀書節的目的是解決當下中小學生不讀書的問題。我們的老師,包括語文老師,為了學生快速提分,讓學生大量刷題,而不是閱讀,因為閱讀進步太慢。刷題肯定能快速提分,但能力沒法通過刷題來培養。就學生提分而言,刷題像西藥,能快速治病,閱讀像中藥,雖然藥效慢,但能治本。閱讀不僅可以擴大學生的知識面,還可以豐富學生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閱讀會讓一個人具有反省精神,這種精神也是鼓勵我們創新的根本。讀書節活動形式不限,讀書筆記征文啦,朗讀比賽啦,把自己喜歡的書改編成話劇搬上舞臺等等,真正掀起讀書的熱潮。”

劉縣長又問:“你是語文老師?”

一旁的蔡副主席殷勤介紹:“他叫吳亮,一高語文老師,得過省里一等獎。”

劉縣長點頭:“這么年輕,大有前途啊。你自己在教學中有沒有身體力行呢?”

“我每周的班會都是讀書會,還吸引了好多外班的學生參加。”

討論會結束,蔡副主席問吳亮:“你怎么知道劉縣長喜歡讀書?”

吳亮哪里知道,瞎說而已,嘴上卻說:“聽政府辦的人講的。”

人就是怪,讀書雖然沒什么實用價值,但人人都喜歡被貼上愛讀書的標簽。

2

晚上回去,丁云霞說:“王校長氣病了。聽說江山林昨天晚上打他了。”

江山林也是體育老師,平時就有點兒二,去年晉職稱,本來已經進了圈,又被王校長刷下來。沿淮一高晉職稱相對公平,教齡、考試成績、榮譽、工作量都有相應的積分規則,江山林積分第七名,學校正好分了七個中級職稱指標。排在第八位的周文斌暗中使勁,王校長讓重新投票。

教職工代表投票體現的是群眾滿意度,以前都是二十個人,二十分,王校長讓增加到四十個人。江山林人緣不好,不同意重投,找王校長理論。王校長說:“憲法還有修改的時候呢。有老師提意見,咱們學校目前教職工已經一百三十多人,比十年前多了一倍,二十個人已經代表不了全體老師了。校委會決定,從今年起增加教師代表人數。”

江山林逞一時口舌之快:“你是皇帝?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投票之前,王校長當著四十名教師代表講話:“江山林罵我是皇帝,我要真是皇帝,他敢罵我?”

老師們都聽出了校長的意思,江山林一票未得,跌到第十位,周文斌上位。江山林懷疑有假,要看票:“至少丁老師會投我一票吧。”

丁云霞確實答應過他。也該丁云霞倒霉,但凡有一票也好有個遮掩。

秋去冬來,江山林兩次酒后辱罵學校領導,一次在家屬區,另一次在辦公樓前,正好碰到學生放學,引起學生圍觀,幾個老師上前拉他回家——并沒有真拉,有人巴不得校長難堪。學校領導也無人出面制止,即便還有在樓上的,也裝著沒聽到,罵的又不是自己,何必引火燒身?再說了,一個喝醉酒的人,講不清的。

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王校長還沒回來。第三周,丁云霞說:“王校長真病了,癌癥。”

吳亮說:“別瞎說,咒人家,不好。”

“大哥說的還有假?王校長去了省人民醫院,本想調理自己的高血壓,想著既然去了,干脆做個全面檢查。一檢查不要緊,查出來直腸癌。”

果然,不多久教育局就來人宣布,學校工作暫時由牛副校長主持。

一日,牛校長叫吳亮過去,問他對學校工作有沒有什么建議。吳亮說:“之前跟王校長提過,辦校報。二高以文學社的名義辦了份報紙,《萌芽》,寄送到下面各中學。他們辦的是文學報,主要登學生作文、文學作品,我們辦校報,不只登文學作品,還要把學校的成績及學校的各項活動都登在上面,寄送到初中各班、各局委、各鄉鎮。”

牛校長聽出吳亮的意思了:“這樣有利于咱們招生。”

“是。教育局已經開始整頓中招亂象了,靠搶肯定不行了,我們得另想辦法。酒香還是怕巷子深,我們得吆喝出去。”

“好!你拿個具體方案出來,列席周五的校委會,到時給大家講講。”

校委會上,牛校長拍板吳亮做主編,分管領導毛校長又提了兩個編輯。牛校長問吳亮:“還有什么要求不?”

吳亮忍了忍,沒有拒絕周文斌。

牛校長問他:“創刊號能不能5月份印出來?”

吳亮說:“能!”

隔天,牛校長叫吳亮過去吃飯:“我給你介紹個人認識一下,省法制報駐咱市記者站站長,郭英杰,人家是老報人,你們多交流。”

吳亮聽說過這個人,名聲不太好,上次抓住人民醫院一個管理漏洞大做文章,目的無非是讓醫院多訂他們的報紙、多買他們的廣告版面……見了面,印象更不好。郭英杰竟然坐上席——他是一高畢業的學生,牛校長即便沒教過他,畢竟也是母校的校長。說話更放肆,提到某局局長,郭英杰說:“他聽我的,老實得很,我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辦報經驗郭英杰倒也是有的:“尤其是一版,一定得注意,領導的官職、名字一旦弄錯,就是政治錯誤,很嚴重的。”又詳細說了縣里官員的排名,反復強調官職低的不能比官職高的占的版面大、篇幅多……吳亮禮貌地點頭,心想:一個校報,要是辦得太官僚,誰看?

3

6月初,一夜暴雨,溝滿壑平,吳亮接到一個電話:“吳老師吧?你在哪兒?”

吳亮說:“辦公室。您哪位?”

對方說:“劉青白。你能出來一下不?朝大門口走,現在雨小了。”

吳亮腦子轉了兩圈,才想起是劉縣長。顧不得打傘,出來就朝學校大門口跑。迎面遇上三個人,兩個舉傘,都想罩著中間那位。左邊的人介紹:“劉縣長來看學校有沒有受災。”

劉縣長說:“聯系不上你們校長副校長,聽說都去開高考監考會了。我說我還認識一個吳亮。學校哪兒最低洼?”

吳亮想了想,還真不知道。

劉縣長笑:“你得關心學校。”

陪同的政府辦謝主任說:“劉縣長早晨臨時動議,說暴雨,先去幾個學校看看。”

吳亮說:“二中地勢低,靠河,上次暴雨好多老師家里水到膝蓋了。”

劉縣長說:“那先去二中。你忙吧,吳老師,下次請你推薦幾本好書。”

當期校報頭條是《縣長來我校察看災情》。報紙印好送來,有人指出問題:“縣長叫劉青白,不是劉清白。”

吳亮想起郭英杰的話,把領導名字寫錯,這可是政治問題,趕緊叫人收回。好在只發了三個班,寄送工作還沒開始。毛校長過來罵:“這么大錯誤都沒看出來,眼瞎了!”又指著周文斌,“你以為跟你沒關系啊,一榮俱榮一毀俱毀。”

過后吳亮揣摩這話,要么周文斌第一時間通知了毛校長,要么就是周文斌提前撇清了責任——頭版吳亮負責,周文斌負責三、四版。

牛校長倒沒批評:“銷毀重印吧。不用緊張,你們不熟悉領導名字正常,是我沒把好關。下次都注意點兒,尤其是領導名字、順序。”

4

8月,給吳亮印校報的文化公司幫吳亮印了一本書。文化公司老板看到《一高視界》上對讀書會的介紹,覺得有市場,請吳亮將他們每期讀書會的內容整理成書,預支了三千元稿費。吳亮怕人家賠錢,答應代銷一千本。

先去找雷靜,雷靜4月份剛擔任文聯副主席,文聯主席轉任廣電局副局長,雷靜是副主席主持工作。雷靜答應得痛快:“給我五百本吧。”

吳亮問:“你給作協?”

雷靜笑:“作協有幾個人讀書?”

“那一百吧,多了浪費。”

“浪費不了,我給下面的學校。”

接著去檢察院找章亞平——那年大哥丁云天帶回家的女朋友,已經成了大嫂。進門時章亞平正對著電話吼:“你還有臉……”看見吳亮,旋即掛斷,放緩情緒,“今天怎么有空?”

吳亮感覺來得不是時候,趕緊把書遞上。其間章亞平的電話又響,不接,拿起書翻了翻:“要是印得再精致些就好了,給我三百本吧。”

吳亮很振奮,一個五百一個三百,剩下兩百就容易了,但又有點兒于心不忍:“大嫂,不能太為難啊。”

“不為難,人家雷主席三個人的文聯就要了五百,咱自家人還有啥說的?檢察院好歹也好幾十人啊。”

吳亮趁機問:“雷主席不是工人嗎?”

章亞平過去關門:“轉干了,聽說的。學習好不如長得好,蔡主席能量更大,她以前是蔡家的保姆嘛。”

“蔡主席的孩子不小了啊,聽說早就到澳大利亞上學去了,怎么還要保姆帶?”

“她護理的是蔡主席癱瘓的娘。”

吳亮松了口氣——保姆而已,不像外人說的。誰知章亞平又說:“現在又搭上了常務。”

吳亮沒聽明白。章亞平又說:“常務副縣長。我也是聽人家說的,離婚了,你不知道?”

吳亮不敢相信:“她不是才結婚嗎?”

章亞平笑而不語。

回去跟丁云霞說起章亞平的那個電話,丁云霞說:“大哥大嫂正生氣,好像大嫂外面有人了,不知道真假。”

吳亮沒再細問。丁云天去年夏天被人砍了幾刀,沒敢報警,聽說也是因為這個。現在又輪到章亞平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袁利平來找吳亮,他閨女想從鄉下轉到一小讀書。吳亮驚訝:“你孩子這么大了?”

“我畢業就結婚了嘛。”

袁利平高中畢業買了輛小四輪,幫窯廠送磚。后又牽頭成立建筑隊,給人建房子。沒活時轉到鎮街上,買老宅基地建好房,再售。漸漸嘗到其中的甜頭,又轉到縣城。修修補補,也買老宅子建房,算是小老板。某些方面他跟丁云霞相似,不惜財,熱情好客。

吳亮找謝國民幫忙。謝國民也是高中同學,他父母在職業高中燒鍋爐供應開水。謝國民成績倒數,轉而學播音主持,高考文化課仍未過線。吳亮到一高報到時,聽說他在一小,很是驚訝。后來才知道,謝國民的父母掙到錢了,給他買了非農業戶口,讓他混了個地區教育學院的畢業證,回來又輾轉托人安排到三小,第二年轉到一小,現在是一小工會副主席,中層領導。

孩子安排妥當,袁利平非要請客。正巧碰到毛校長,吳亮隨口一讓,毛校長竟然答應去。

吃罷飯,袁利平有點兒高,纏著要去唱歌。毛校長說學校還有事,讓他們去。吳亮也不想摻和唱歌這種事,反正喝了酒,就裝著步態不穩,毛校長攔了輛三輪,把他送到家。

吳亮把毛校長讓進屋。丁云霞出來招呼,沏茶倒水:“毛校長稀客。”

毛校長說:“別麻煩了,白開水就行。別再吵醒孩子。吳亮,你跟劉縣長怎么認識的?”

吳亮就說了政協會上的發言:“其實也不算認識,人家是縣長,咱普通老師,差太遠。”

丁云霞驚訝:“啊?你還認識劉縣長?怎么沒聽你說過?”

“他對你應該印象深,不然不會給你打電話。你們倆都不外,我今天趁著酒勁,想請吳亮幫我說句話。”毛校長壓低聲音,“咱學校這情況,主要領導發話了,我還有機會。”

吳亮為難:“我說話能管用?”

“管用。”

吳亮不由得想起毛校長還是毛主任的時候,托自己找高部長的事。因為緊張,他口誤說成了牛主任,結果牛主任成了牛校長。現在看來,這個歪打正著,究竟幸耶?命耶?

說不清楚。

丙戌狗年

1辦好《一高視界》

2準備好“試講”,爭取實現愿望

3讀書50本

——2006年年度計劃

1

丁云海年前就從深圳回來了,大年初二過來送車:“你們帶著響響,走親戚不方便,這車先給你們用。”

吳亮想想,不行,他們開車回王畈,丁云海得乘客車回丁樓,客運公司還不一定開工。送丁云海回去吧,來回又得折騰一上午。“干脆,我們先去丁樓,明天再回王畈。”

鄉下都是“初一初二拜自家,初三初四拜舅家”,丁云海問:“合適嗎?”

吳亮說:“規矩都是人定的。”馬上給姚老師打電話,“媽,這邊領導家中午有客,讓我過去,我們明天再回。”

姚老師不想吳亮也跟他爸一樣鉆牛角尖,日子過得委屈,特別希望兒子能在學校當個小官,去領導家陪客是好事,當然雙手贊成。

路上,丁云海講起雷想:“忘了跟姐夫匯報你那個老鄉了。雷想剛來那陣兒,一時進不了廠……”

丁云霞問:“雷靜的妹子?”

“是啊。”丁云海繼續,“有天晚上我請老板吃飯,順便帶上了她。她還是挺靈光的,幫著搞服務。飯局結束時,在場的一個潮汕老板問她愿不愿意做物業,就是幫忙出租房子、收租,一個月五百,干得好再加錢。我后來打聽了一下,那個老板厲害著哩,惠州、深圳都有產業,家里兩個老婆……搞到年底,那個老板可能包了她,那棟樓的租金都歸她了,還給她買了手機……”

丁云霞的評價就兩個字:“家傳。”

到了丁樓,門口已經停了兩輛車,一輛是大嫂章亞平娘家的陪嫁——章亞平不好意思開車上班,平時都是大哥開。丁云峰的是輛面包車,銀行買斷工齡后,他跟人合伙養豬,第一年形勢大好,合伙人一人買了一輛。

丁云霞對吳亮說:“我們還得努力啊。”

丁云海說:“姐夫已經很厲害了。”

丁云霞說:“厲害還沒車?”

“沒本事才靠車唬人,你們是靠肚子里的真才實學立身,不一樣。”

第二天回王畈,中午在吳中林家吃飯,頭天就約好的。他回來送老婆二胎待產,過了破五又要回東莞。吳中林問:“怎么沒帶弟妹和響響?”

吳亮說:“我媽和爺爺好久都沒見他們了,讓他們好好親熱親熱吧。”

吳中林還在電子廠,工作輕松多了,質檢。吳亮還是想勸他學門技術,又不好意思再說,委婉地講了個故事:“我一個朋友,起初在深圳一家工廠推印版,干完一天活,累得回家爬不動樓。朋友覺得在這種工廠做一輩子也沒啥意思,正好老家征兵,就回來報名,想著成了志愿兵,復員后就不愁沒工作了,說不定還能當上吃喝不愁的公務員。結果體檢就被刷下來了,被父親一頓罵,你以為部隊恁容易進啊?志愿兵更是萬里挑一,別做夢了。朋友又回到深圳,死活不愿再進廠,跟著人跑業務。第一次單獨跑業務,帶了十幾斤樣品——一般都是帶一兩斤,香港老板看他實在,讓他幫忙清理五十噸邊角料,運費由公司承擔。他到處聯系車輛,無意中從網上發現上海有家公司高價回收這種邊角料,發了筆大財,到深圳郊區建了棟小樓……”

吳中林說:“我聽說過這人,我們廠有人跟他一個村。那家伙運氣好。”

吳亮一時無語。不一會兒,菜上來了,吳亮不死心,重拾剛才的話題:“哥,我覺得那個人不是運氣好,人家一直在折騰,才抓住了機會。”

“他還沒結婚吧?沒結婚當然可以折騰。我這一大家人,一個月進不到錢就得餓著……”

吳亮沒跟吳中林說,那人其實是他小舅子。

2

事實上,一開始吳亮就覺得他們的婚姻是個錯誤,好比一輛雙人自行車,用力的方向錯了,兩個人再拼命蹬也沒用。丁云霞喜歡搞關系,吳亮喜歡清靜;丁云霞注重形式,吳亮講實際;丁云霞性急,吳亮穩重……也不能說哪個好哪個不好,但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各種矛盾。

開始還吵——吵畢竟也是交流,一種激烈的交流,后來吵都不吵了,懶得吵了,誰也不理誰。不理也無所謂,丁云霞經常制造噪音表達憤怒,輕則敲擊桌子,重則猛地放下茶壺、鍋勺之類的東西,最后直接摔摔打打,家里變形的東西越來越多。

氣氛好的時候,吳亮給她講道理,丁云霞說:“我爸我媽從不吵架,我不知道怎么吵。”

吳亮說:“他們不吵架是因為你爸無論說啥你媽都說好,你怎么沒跟你媽學會這一點?”

想離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開始是孩子小,等過了哺乳期吧。斷了奶,又想等他會走路會說話,會走路會說話了又想等他上幼兒園……

春節前,丁云霞又把教育局、學校領導串了一遍,吳亮沒跟她吵,故意問:“晚上這么冷,你為啥非得這個時候去?”

丁云霞一般都會說:“我是為這個家好,想讓你一直保留著你的書生氣。”要不就是:“我是學體育的,沒你會說。”

但大多時候,她不和他爭辯。就這樣,有問題時不是面對,而是擱置。婚姻不僅僅是堅持、忍耐、保全,還有化解矛盾、疏通淤積。

正月十六晚上,吳亮進會場,王校長已經端坐在主席臺上。以前開會,領導都是會前一兩分鐘才到,等大家到齊了,才上主席臺。同事們都在猜:“校長回來是不是正式道別?”

7點整,會議開始。王校長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我生病住院期間,感謝大家的關心……現在我已經恢復健康,在局領導的催促下,回來繼續工作……”

下面的話,吳亮沒聽到幾個字。前后左右議論更熱烈:“他是不要命了啊。”

“聽說直腸癌發現早,割掉,不影響壽命的。”

“我一個親戚,直腸癌手術十五年了,現在活得比誰都好……”

3

五一過后,吳亮和楊前進都接到了“地高”的錄用通知。楊前進等了七年,等中級職稱。吳亮之前并不太想走,但現在跟丁云霞這個樣子,還是走好,免得一天到晚單位照面,家里還照面;再者,到了市里,吳響的教學也能跟著上一個檔次。

中午,丁云霞接到一個電話:“拘留了?好事啊,早該拘留了……”

吳亮問誰,丁云霞說:“杜娟拘留了。”

“杜娟誰?”

“那個不讓修路的。”

吳亮這才想起來,警惕地問:“為什么?”

“她用鐵锨砍人。”

岳父還是想修路。上邊有政策,這事可以按“一事一議”開群眾評議會。會場就設在杜娟家門前的大路邊上。按規定,當事雙方都要發言。鄉里主持會的干部說:“‘釘子戶’沒來參會。”他們私下都稱杜娟夫婦“釘子戶”。

現場辯論不得不取消。到場六十三戶,贊成路從杜娟宅基地經過的六十一戶——一張票被多劃了一道杠,作廢,另一張沒收上來。鄉干部宣布:“六十一比二——即使那兩戶都投了反對票,贊成票也是大多數。絕大多數!”

評議會結束,干部走了,剩下的“絕大多數”遲遲未動,還被那個六十一比二的結果激動著,意猶未盡。“釘子戶”院子的大門緊鎖,人肯定是躲出去了——人家就在她門前開會批斗她,她還能坐在屋里?

“評議有啥用?他們不同意,不還是修不了?”有人嘟囔。

有人跟著嚷嚷:“鄉里不說讓咱們給她施加壓力嗎?她的院墻礙事,推倒不就中了?”

有人怯怯地問:“中嗎?”

“咋不中?她不讓修路就中?走,推她院墻去。都去,誰不去死兒女!”

“絕大多數”被鼓動起來,幾十個人手撐著墻,一個人喊口令。可能真是豆腐渣工程,也可能是“絕大多數”心齊,只一個回合院墻就倒了。白石灰白花花的,在一堆紅磚中格外扎眼。幾個年齡大的自覺剛才沒出多大力氣,補償性地踢那些還沒推倒的墻基。

杜娟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老遠看到自己被推倒的院墻,白石灰、紅磚頭,像外翻著的傷口,既疼痛又羞辱。欺人太甚啊!她順手抄了把鐵锨,一下子就砍倒了離她最近的那個人……最不應該的是,被砍倒的那個人很無辜——他根本就沒推墻,在接電話。

吳亮擔心這件事處理不好,后患無窮。“你還記得我當時說過的話不?讓你們做好善后做好善后,現在砍的是鄰居,下一步有可能就是你爹。”

丁云霞說:“誰都只有一個頭,她不怕死,只管來。”

“賭氣的話解決不了問題。這個杜娟將來放出來,能罷休?拘留只能加深她的怨恨,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人家明顯被欺負了,還要被關起來。”

丁云霞不愛聽:“她被欺負?那為啥大家都贊成?”

吳亮反問:“你問問網民,愿不愿意把比爾·蓋茨的錢平分給大家?”

丁云霞沉默片刻,但不想輸嘴:“兩回事。”

“大多數并不一定都正確,你爸跟人家商量了嗎?”

“商量了,她不同意。”

“不同意就砍人家的樹,推人家的墻,那叫商量嗎?那叫強迫!”

丁云霞不語。吳亮心里替她著急,如此簡單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其實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離婚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高考結束,學校加強了值班,任課老師到教室、班主任到學生寢室,防止學生破壞公共財物。但仍阻止不了學生瘋狂扔書、撕書,校園遍地都是碎紙片。大門口來了幾家收破爛的,比平時收購價高,學生們完全可以拿出去換錢,但他們一點兒也不理智,照樣撕照樣扔,滿天滿地都是。

吳亮分析,如此瘋狂如此決絕,是一種發泄,是對被書本擠壓十幾年的發泄。結束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日子終于結束了。他也應該有這樣的決絕,他的婚姻就像一個基礎差的學生,復讀也增加不了幾分,為什么還要浪費時光?再拖下去,對他們都沒好處,包括對響響。大家活得都沒質量。

丁云霞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聽吳亮要凈身出戶,知道無法挽回。只是響響,不愿交給他:“你一個男人,我怕你照料不好。”

吳亮早有準備:“你可以多來陪他啊。將來中小學的功課輔導,我可以做。還有,市里的教育條件肯定比縣里要好,響響跟我,比跟你更有利于他的成長。”

辦完手續,吳亮就要搬出去。丁云霞說:“夫妻一場,你不用這么急,反正你暑假就要走了,這會兒出去租房子也住不了兩個月,還住家里吧,你自己一間房,我們娘兒倆一間。你現在搬,好像我多無情似的。”

吳亮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搬出去。他又想到學生高考結束那天的瘋狂,自己雖不會那樣激情地慶祝,但也不能藕斷絲連吧——既然離了,就得有個離了的樣子。

消息很快傳開。牛校長給他打電話,吳亮還以為丁云霞托牛校長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料到了辦公室,牛校長迎頭一句:“你和丁老師不是一類人。”

吳亮措手不及,這人怎么不勸他們和好?牛校長說:“你的私事,相信你自己能處理好。我擔心的是你的工作。”

王校長5月過半就回醫院了,他的眼圈越來越黑,病情明顯加重了。教育局不好意思再讓牛校長出來主持工作,報請組織部。不出一周,牛校長重新上任——正式上任。所謂擔心吳亮的工作,肯定和“地高”有關。吳亮和楊前進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但當時有六個同事去“地高”應聘,難免走漏風聲。

牛校長說:“楊前進我不留,他是個好老師,但學校不缺好老師——沒有還可以培養嘛,學校缺的是對教育有想法的管理人才。”

吳亮尷尬地笑。

“當老師和搞教育不是一回事,老師再厲害,只是一個老師,影響的也只是他班里那幾十個人——三年一屆,一個老師一輩子最多也就教一兩千人。學校領導可不一樣,你的決策會影響幾萬甚至十幾萬人。”牛校長盯著他,“我也勉強不了你,一周后你回復我,走還是留。留的話,新一年級交給你,年級長,兼教研室副主任——主任的位置給你留著。你放開手腳干一場,我全力支持你。我相信我沒看錯人。”

4

楊前進去“地高”報到之前,吳亮給他餞行。想著不能空手,買了些孩子吃的喝的,又買了瓶劍南春。

楊前進自己在家,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了。吳亮要上街找個小飯館,楊前進說:“你這哪是來看我啊,想趁機宰我一頓吧。不去,就在家里吃。”

吳亮靠著廚房門跟楊前進聊天,免不了提到丁云霞。吳亮說:“翻篇了,打住吧。我們在一起,過的是她的生活,不是我們的,更不是我的。”

楊前進說:“說啥呢?說語文教學我也不懂啊。”

吳亮笑:“我這幾天一直在尋思,我們鄉下人吧,奮斗一二十年終于擠進縣城了,以為能和你一樣了,一轉眼,你又到市里了。”

楊前進嘁了一聲:“人家又不是不讓你去。”

“說正經的,給我指導一下方向唄,你是高手。”

楊前進遞給他一兜蒜:“干活。不能吃閑飯。”又問,“你有想法了?”

“我也是根據語文教學的經驗,覺得其他學科可以借鑒。”吳亮說了外地的一些經驗,比如學案教學法,不像傳統那樣以課堂為中心、以教材為中心、以教師為中心,而是讓學生自主探索、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這種自主探索,會加深學生的理解和記憶。“就怕老師和學生不接受。”

“對,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無論什么教學法,老師是第一個執行者,他們如果只是被迫接受,就無法說服學生。話說回來,咱們本來就是倒數第二第三,再差還能差到哪兒?”

吳亮眼睛一亮:“是啊,光腳不怕穿鞋的。”

幾個菜很快上桌。家里沒有酒杯,只能用一次性紙杯。倒第二杯時,楊前進建議:“別操之過急,一下子推廣肯定有難度。可以先找兩個班試驗,考試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像你的讀書會,你如果一早就向全校推廣,誰理你?成績出來了,不服氣不中啊,學校不推廣他們也會偷偷學。”

開學前例會,牛校長宣布吳亮任2006級年級長、教研室副主任。吳亮上臺匯報工作思路:“經校委會反復討論決定,2006級不再設快班,所有學生平均分配,隨機抽出兩班做試驗班。試驗班班主任、任課教師由老師自愿提出申請,課堂教學統一學案教學法,簡單說就是把課堂的中心轉讓給學生,讓學生自主探索、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既是試驗,就存在風險,試驗班確定之后,學生可以和家長商量,隨時確定走還是留,走留人數平衡;其他班有樂意的也可以申請補缺,申請人數多的話,要求與走的學生分數相當……”

效果比預期好,申請入試驗班人數太多,又擴了兩班。聘任教師平均年齡三十四歲,只有兩個高級教師申請帶試驗班。吳亮比之前忙多了,除了自己的課,還得指導其他老師做學案,還有整個年級的全盤工作。吳亮跟牛校長建議增設一名副級長,一個對接政教,一個對接后勤,他自己只負責教務。牛校長提醒他:“你這是削自己的權啊。這樣一來,副級長跟級長就平級了。”

吳亮說:“都是工作,咱又不是為權。太忙,我實在顧不了那么多。”

5

國慶節,楊前進回縣城,打電話請吳亮去喝茶。吳亮說:“吃飯我去,喝茶不去。才去市里幾天,就學會了小資那一套。”

楊前進說:“有事跟你談。你的事。”

“還想拉我過去?不可能啊,我剛上道,正雄心萬丈呢。”

“你還真把自己當寶了啊?”沒等吳亮回話,楊前進又說,“在有些人眼里,你還真是寶。”

吳亮去了楊前進說的茶館,一樓賣茶,二樓是茶室。外面三個茶室都敞著門,沒人,楊前進坐在最里面一間。吳亮說:“燒包啊,有家不回來這兒喝茶。”

楊前進說:“家里有這氛圍?縣里跟市里差距是大啊,你都成了土包子了自己還意識不到。”

問吳亮喝什么茶,吳亮不懂茶:“喝茶睡不著覺。”

楊前進說:“那就紅茶,紅茶不影響休息。這天眼看就涼了,紅茶養胃。”按鈴叫人上茶,也不再問吳亮,顧自選了金駿眉。

吳亮說:“名字倒挺誘人。”

楊前進很有儀式感地沏好茶。“有個女孩兒,去我們學校找過我三次。”

“她不知道你有老婆?”

楊前進不理他:“還請我吃飯。”

吳亮這才意識到楊前進為什么一上來就說這個:“你不是說劉紅蓼吧?”

楊前進嗤笑:“不裝了?”

吳亮算了一下,四年了,正好大學畢業:“她在市里?”

“二中。”

“你跟她說我離婚了?”

“我倒是想說,人家也得認識我……早打聽清楚了。”

“我們不可能。她是學生我是老師。”

楊前進夸張地笑起來:“師生戀多了,魯迅、沈從文、李雙江……”

吳亮自己倒茶:“別跟我扯這些,他們是誰?名人,不食人間煙火,師生戀是佳話;咱們普通人,每天油鹽醬醋,不怕人家嚼舌根?”

楊前進說:“別小看自己,在縣城你也是名人了。說真的,我都被她感動了。人家那么辛苦地找我,請我吃飯,多虔誠——虔誠用這兒好像也不對,你是語文專家,自己腦補一個詞吧。”

劉紅蓼進來時,吳亮沒注意,以為是服務員。

“老師……”劉紅蓼稱呼他時沒帶姓。吳亮這才認出來,比上學時還清秀了許多,白襯衣,小西裝,更像個女孩子了。

楊前進指著吳亮對面的椅子招呼劉紅蓼坐——怪不得之前沒坐他對面,早留好的。“我得走了,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不能像你們這樣不食人間煙火。”

楊前進開門關門,茶室的光線又恢復了先前的暗淡,空間顯得逼仄起來。劉紅蓼縮著肩膀,原本很壯實的身體像是被裁掉了一圈。吳亮也難免局促:“剛入職,不太習慣吧?”

劉紅蓼答:“還好,初中不像高中那么緊張。”

“我剛帶你們那陣,叫我吳老師我都不習慣。人的適應能力很強的……對了,你還跑步嗎?”

“跑,差不多每天五公里。跑步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像你那時候打球——還打嗎?”

“還打,就是沒以前那么勤了。”

“我在大學也選修了羽毛球,業余的,沒法跟你比。”

吳亮笑:“都是業余的……太忙,半個多月沒摸球拍了。”

“聽楊老師說了,你們同時被‘地高’錄取,你放棄了。不要緊,市里離縣城不遠……”劉紅蓼意識到這樣說好像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了,趕緊停下來,自己給自己續茶緩解尷尬,“喝茶和讀書都能讓生活慢下來。”

丁亥豬年

1第一學年如果有效,試驗班可辦成培優班

2買相機

3(成年人)讀書會

4讀50本書

——2007年年度計劃

1

初五早晨,吳亮起來的時候地上已經有了積雪,他怕公交車停運,隨便填了肚子就帶著吳響朝車站趕。姚老師要送他們,吳亮說:“你送我更不放心,雪地里不好騎車。”

到了縣城,丁云霞在車站接著,跟兒子親熱一陣,轉向吳亮:“中午我燉了臘排。”

吳亮說:“不是去牛校長家嗎?”

放假前校委會就約定的,初五牛校長帶校委會成員給王校長拜年,中午在牛校長家聚餐。

王校長氣色比先前好了些,但中氣不足,聲音明顯低了許多。吳亮從來沒見王校長拉著誰的手不放過,那天他們進門時,王校長上來左手拉著牛校長右手拉著毛書記——毛校長年前轉任副書記,小孩兒一樣親熱。中午不讓走,說是無論如何也要在家吃頓飯,菜都是現成的。牛校長說:“吃不成,趁這個機會我們還得回學校開會,馬上就要開學了。”

開會是托辭,開學都是常規工作,主要是不想多打擾王校長。王校長第二次回醫院,主治醫生很生氣,說:“不要說你是病人,好好一個人累了也會犯病啊。”還有人說,王校長這一折騰,最多還有三年。

王校長出來送客,緊貼著牛校長:“學校那個江山林啊,我有個想法,最好給他個官帽。”

牛校長沒聽懂。王校長說:“別看他平時桀驁不馴,帽子一戴頭上,嘗到了好處——甭管精神上的還是物質上的,他就會老老實實聽你的。”

這主意確實好。什么帽子合適呢?牛校長想了一路,讓他檢查監督教研會。牛校長第一次主持工作時就把每周三第一節晚自習定為各學科集中教研的時間,每個年級選派一個代表,總結一下過去一周的教學,商量好下周的教學計劃。久了,有點兒形式主義。

中午一桌稍微有點兒擠。酒是茅臺,牛校長說:“真假不敢保證,不是我買的。只剩下這兩瓶,喝完結束,不再添酒。”

校長副書記副校長敬完,正好酒干。毛書記說:“拿酒!校長家,怎么能說沒酒?”

牛校長說:“真沒了。”

“我那兒還有一箱,我讓他們送來。”

毛書記才掏出手機就被牛校長奪過去:“毛書記行啊,家里茅臺比校長家都多。改天我們去嘗嘗。”一邊讓家人上飯,“不喝了不喝了,喝到這個時候正好。”

吃罷飯喝茶。毛尖化膩,最適宜大吃大喝之后。吳亮是校委會中最年輕的,幫著沏茶。牛校長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大信封給了毛書記:“謝謝大家的心意,有心過來聚聚我就感激不盡了,說明大家還認可我這個校長。”

原本毛書記串通大家兌錢買箱好酒的,時間沒來得及,直接包了現金。另有幾個單獨表示“意思”的紅包,牛校長也一一退回去。“大家好好工作,就是對我最大的‘意思’。”

2

姜三沒在王畈過年,賣魚賣到除夕夜,初一下午才回去。吳亮沒見上他,電話里約了初五晚上,他初六開集。年前魚市就好。

工業園區在縣城西南角,騎電動車得二十分鐘。吳亮記不住是一區還是二區了,又打電話。姜三說一區,最南頭。剛把電話揣好,電話又在兜里蹦,是雷靜,問他在哪兒。吳亮說:“剛到姜三家門口。你來不?正好聚一聚。”

雷靜說:“你們聚吧,我們改天。”

吳亮估計雷靜有事,但姜三那邊都準備好了,不去不合適。

大妮掛面廠的牌子倒是醒目,旗幟一樣豎在大門南邊。工業園區的廠門都是統一的,聽說廠名也是請書法家統一寫的。廠房在進門北邊,鐵皮房,也是統一建的。東邊全是菜地,一片韭菜、一片生菜、一片菠菜、一片蒜苗……姜三說不值錢。吳亮問:“怎么不搞大棚呢?”

“一輩子伺弄菜,還不夠?”

姜三在縣城撐了不到五年,一盤點,負債近五萬,干脆關了掛面廠,找個掙錢的營生。一個表親正好缺人,三個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個車禍骨折,急需人手。姜三問掙錢不,表親說當然,一年能分五六萬,就是辛苦,白天賣魚,凌晨去水庫拉魚。農村人不怕吃苦,只要能填上那五萬塊錢的窟窿。天一熱,魚的銷量就銳減,攤位上有一個人守著就夠了,姜三又跟人去倒西瓜。

吃飯的時候,吳亮說:“我看整個工業園區沒有幾個廠生產的。”

姜三笑:“我比他們好多了,好歹還種點兒菜。這幾年熟了,串門進過好幾個廠,里面都長滿了荒草。二區的那個糧油廠,說是中原最大的糧油加工廠,也一樣,上面來檢查的時候做做樣子。”

“你也可以學他們啊,搞開發。”吳亮聽說好多商家過來并不是真的建廠,而是圈地搞房地產——來沿淮辦廠,是圖這兒原材料便宜啊還是運輸便利?

姜三沒聽明白:“開發什么?”

“房地產啊。”

姜三笑:“那哪兒是咱能搞的啊。”

吳亮是寡條漢子,以前有丁云霞管著,不讓他跟雷靜走得太近,現在沒人管了,第二天雷靜又來電話,他也不用避著誰了。雷靜讓他來家吃飯,吳亮有點兒忐忑,問還有誰,雷靜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雷靜住二樓,三室一廳,裝修風格有點兒像酒店——壕,不太像家。吳亮去過一次,她結婚的時候。

家里就雷靜自己。吳亮不好意思多問,在廚房門口有一句沒一句閑扯,盼著客人趕緊到。菜很快上桌,菠菜、上湯白菜、涼拌蒜苗。還是沒人來。吳亮擔心雷靜再次向他表白,他們現在都是單身,怎么拒絕?葷菜也上來了,臘雞、野兔。還是沒人上門。吳亮沒話找話:“菜都是從家里拿來的吧?”

雷靜顧自取來一瓶紅酒,挨吳亮坐下——沒坐他對面。吳亮想起那次在茶室見劉紅蓼,更緊張。吳亮喝酒上臉,酒亂性,前人的總結,都是經驗。“不能喝,這幾天喝太多了。”

“反正就這一瓶,你不喝我喝。”

雷靜喝多了吳亮更害怕,只好硬著頭皮分著喝。

好不容易吃完飯,雷靜也不收拾:“喝茶。”

泡的是鐵觀音。一壺喝完,吳亮說:“好了,明天早自習還有輔導。”

“早著哩,再喝一壺,醒醒酒再走。”

又一壺喝罷,吳亮再提走的話,雷靜說:“最后一壺,咱換龍井。你嘗嘗,這可是十大名茶之首。”

吳亮疑心更重,雷靜這是鐵了心留他啊。強迫自己不要再想其他,埋頭喝茶。不想這一壺竟然喝出了龍井的特點。龍井也有香味兒,但比鐵觀音的香味要輕得多,且香得自然,又不及毛尖的激烈。吳亮說:“還是龍井好。”

雷靜說:“喜歡喝拿一提走,喝完只管跟我說。其他不敢說,茶還是能保證的。”

吳亮第三次去衛生間回來,雷靜臉寒著:“你就不能好好坐一會兒?”

吳亮夸張地擠出笑容:“喝水多了得去方便,由不得我啊。”

“我有話跟你說。”雷靜眼里已經汪起淚水,“我說了,你別笑我啊。”

年前雷想回來,帶著孩子在雷靜這兒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雷靜回來找一份材料,碰到雷想在客廳跟人親熱——男人的手伸到雷想的睡衣里。

吳亮小心地問:“你男朋友?”

“差不多吧,到我家來的還能是誰?”

吳亮明白了,雷靜苦惱的是自己的男友出軌小姨子。“雷想還沒結婚?”

雷靜不吭聲,右手背一抹眼睛,像是觸動了開關,淚水汩汩而下。吳亮猶豫了一小會兒,坐到她旁邊,輕輕拍她的肩膀。雷靜順勢靠在他身上:“邊東方。”

吳亮緊張極了,根本沒聽明白雷靜說的是什么。不知道過了多久,雷靜才從他懷里仰起臉:“我是說邊東方。”

原來邊東方是她男朋友的名字。雷靜問:“沒聽說過?”

吳亮老實回答:“沒。”

雷靜坐直身體:“常委,副縣長。”

吳亮心想不是蔡副主席嘛,又想到丁云天、章亞平,嘆口氣:“唉,怎么都是這事。”

雷靜讓他幫忙拿主意,吳亮問:“你還想繼續?”

“流氓,誰還稀罕他。”

吳亮知道常務副縣長對雷靜來說是條大魚,她不愿放棄,但總不能給她出主意,讓她錄音留證據什么的,自己怎么能摻和到這種事里?轉念一想,雷靜需要自己出主意嗎?她從一個農村姑娘一路到現在的文聯副主席,自己出過什么主意?她知道該怎么辦,叫自己過來,無非是傾訴一下,而已。

3

清明之后,先后有三所學校過來觀摩讀書會。為了方便觀摩團,學校把讀書會的時間調整到下午第二節課。聽完課接著可以開座談會,吳亮講讀書會的緣起,每個年級派一個語文老師講自己的經驗、學生的感受,毛書記代表學校最后講話。

有一個觀摩團是本市二中過來的,帶隊的副校長姓萬。座談會之前萬校長邀請吳亮:“市里近,還請吳老師撥冗給我們的老師培訓一下,順便給我們的學生上一節aIqykMHazFg9BTFbxYoxCTDoQ9JRmxDSFyzPlU2FELo=作文課。您的學生劉紅蓼老師多次跟我們提起您。”

吳亮笑:“哪有學生說老師壞話的?您別當真。”

萬校長說:“吳老師太謙虛了。您定個時間,周末節假日都中,依您。”

吳亮推不過:“30號下午?”

“那就說定了。”

劉紅蓼之前也邀請過吳亮,吳亮一直沒答應。劉紅蓼只是剛入職的年輕老師,在學校還沒有發言權;再者這種講課費時費力,既得有內容又得有花,難出彩。吳亮和劉紅蓼不疼不癢地接觸了半年,吳亮總端著老師的架子,劉紅蓼牽他的手他都覺得別扭。

那天的午飯沒麻煩學校,是在劉紅蓼住處吃的。她在學校附近租的房子,公寓,一間房子,帶衛生間、廚房。菜自然是劉紅蓼自己做,特意為吳亮做了臘排。吳亮跟她講自己小時候偷吃,窮嘛,家里又沒什么好東西,過年串親戚的馃子就成了他覬覦的對象。大人們也用心,幾包馃子能藏半年,以防中間有病人需要探望用,有時候馃子都放生蟲了,還不舍得扔掉……每當他自己在家時,就會到處翻檢,房梁、吊在空中的包裹、柜子、床底……旮旮旯旯都不放過。

“現在好,”吳亮說,“誰稀罕馃子啊,扔了都沒人撿。”講罷,自己都覺得蹊蹺,怎么會跟她說這個——他可從來沒跟丁云霞提過這事,這也是吳亮與劉紅蓼總覺得隔、又沒提出分手的原因。

分手是在高考后提出的。劉紅蓼參加高考監考,正好在沿淮縣。第一天相當輕松,晚飯后吳亮陪她逛街。劉紅蓼勸他去“地高”:“楊老師說,‘地高’一個班主任以家長委會員的名義,手里差不多掌握著十萬塊錢的班費,下面好多學校一年的辦公經費也沒這么多吧?權力也大,自己定節假日各科老師的補課費,還能直接聘縣里的老師過去……”

吳亮說:“越這樣越不能去。這是要滅亡的節奏啊。”

高考結束當晚,吳亮估摸著她到家了,發去一個早已編好的短信:“咱們分手吧,不能再這樣耽誤你了。祝好!”

劉紅蓼沒回復,吳亮能想象到她的反應。

4

心情不好,給姜三打電話。姜三說:“正準備找你呢。來廠里,讓你嫂子準備幾個小菜。”

姜三在工業園區門口等吳亮,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估算了一下,現在房子大包給人家才六百一個平方,一棟樓下來少說也能賺一百萬。”

吳亮問:“真想干?不是沒錢嗎?”

“錢好辦,貸款啊,加上預付款。關鍵不是錢的問題……”姜三壓低聲音,“手續麻煩。”

姜三找過人,去找統戰部長——之前把他招商過來的馬副縣長。找了兩三天才在一個會場見上面,馬部長兜頭澆了他一盆冷水:“門兒都沒有,工業用地能讓你建房子?”

吳亮給他出主意:“有個人可以幫你。”

姜三問:“誰?”馬上想到雷靜,“到處都在傳她的事,也不知道真假。”

“甭管真假,交給她就行。”

姜三停了西瓜生意,等雷靜的消息,自個兒心急火燎,卻沒給雷靜一個催問的電話。大妮說他白日做夢,到時候肯定芝麻沒撿到,西瓜也丟了。

大妮又說錯了。雷靜回話,讓姜三準備材料辦手續。姜三從此更忙了,去住建局招商局土管局,吃個飯都是屁股不沾板凳。不到一個月,報告批下來,三層,職工宿舍樓,理由是解決掛面廠員工的住宿問題。

雷靜挺上心,幾乎天天朝廠里跑,不讓姜三大包,鋼筋水泥可以先賒著,供貨商排隊等著哩。第四層剛壘好角,住建局監察大隊開著挖掘機過來要扒。姜三躲到一邊給雷靜打電話,雷靜讓他確認是不是監察大隊的人,告訴他不要和人家吵鬧,把準備好的幾條煙拿出來。

監察隊的人撤出去時,姜三挨個兒發煙,每人兩包:“辛苦了辛苦了。”剩下一條,全部給了那個領導模樣的人,“領導帶回去散給兄弟們。”

吳亮這邊也順利。一年級期末統考成績出爐,沿淮一高大放異彩,一下子躍居全市第七,比第六名只低了04分。連吳亮自己都沒想到,全市十二所一類高中,歷史上全校最好的時候也不過第七名,大部分時間都墊底。尤其是試驗班,每個班的平均分都位于全市前六名內,有一個班竟然超過第四名02分。牛校長指示吳亮趕緊寫份詳細的匯報材料,不搞試驗了,一年級和下個月開學的新生全面鋪開。

吳中林打電話,想把孩子轉到城里讀初中。吳亮正因為統考成績激動呢,滿口答應。往常吳亮最怕這樣的麻煩事,吃力不落好。再說他一個普通老師,幫忙轉一個學生還可以,這種事多了,他哪有精力?好在那時候有丁云霞,丁云霞說:“轉學不找老師找誰?調動提拔肯定不找你。”

快開學了,又后悔,吳亮根本不認識一中二中校長——也不能說不認識,見過面的,開會、吃飯,他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他。輾轉找到電話,卻打不通。突然想到那個記者郭英杰,手機里還存著他的號。

幾杯酒下肚,郭英杰放開了:“是不是有事?有事只管說,在沿淮,沒有咱辦不成的事。”

吳亮說:“堂哥的孩子想進城上學。”

“想上哪個學校?”

“當然是一中,不中的話二中也中。”

郭英杰哈哈大笑:“老弟,你也太不相信你哥了吧?一中!放心,他們校長我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又是這話,好像上次說到哪個局長他也是這樣說的。這是最后一次,吳亮提醒自己,這樣的人得離遠點兒,早晚出事。

5

上凍前,姜三的宿舍樓主體完工,房子也賣出了大半。姜三直后悔自己膽子太小,要是當初在投資欄里填上幾百萬上千萬,廠子再增大幾倍,職工宿舍樓也能多建幾棟。打電話約吳亮:“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吳亮笑:“姜老板果然上了大臺階,連喝酒都有文化了。”

姜三跟著笑:“現學現賣。怎么樣,周末了,咱也放松放松吧?別老關在學校里,坐牢一樣。飛龍大酒店六樓,6點準時。”

飛龍大酒店在縣城西邊的新區,姜三在大廳等著。吳亮說:“以前在三樓吃過。六樓更高檔?”

“當然。請你,還不得高檔一點兒。”

沒想到六樓是足浴。吳亮左右一看,電梯口一溜高開叉旗袍的女孩兒。“歡迎光臨!”

吳亮看姜三:“不是吃飯嗎?”

姜三說:“我說放松啊,說吃飯了嗎?”又對旗袍女孩兒說,“一人一個包間。”

旗袍女孩兒問:“老板有沒有喜歡的技師?”

“有,年輕的。”

半小時后姜三出來,跟吳亮開玩笑:“你不中啊,出來這么早。”

吳亮說:“我就沒進去。”

“來就是放松啊……錢我可是付過了。”

“我賠你。”

姜三笑:“還真像個老師。走,去喝羊肉湯,餓了。”

又問吳亮怎么來的,答,騎自行車。姜三過去看了,說:“可以放后備廂里。”姜三剛換了新車。

自行車放后備廂里,關不上。姜三擔心磕掉車漆,有點兒心疼。可話已出口,只好硬撐著說沒事。

出門碰到袁利平。袁利平說:“正好,我也準備去吃飯,一起。”

吳亮問他在這兒干嗎,袁利平說:“還能干嗎,陪客戶洗腳。”

吃飯的時候相互做了介紹。袁利平熟悉房地產,問姜三宿舍樓怎么建起來的,那么多狼圍著。飯吃完,袁利平搶著買單、搶著送吳亮:“沒事,我送老同學,不用麻煩姜老板了。”

回去路上,又提出那個問題,吳亮說:“我哪知道啊。”

袁利平說:“他是你老鄉,我是你同學,同學不比老鄉遠啊,你有關系要幫我,我不會虧待你的。”

戊子鼠年

1關注試驗班師生動態,問題解決在萌芽

2與雷、丁保持距離

3帶響響去萱美特吃頓西餐

4減少政協活動

5讀書50本

——2008年年度計劃

1

吳亮每天中午有瞇瞪一會兒的習慣,哪怕沒入睡,也能養養神。團委方書記打電話過來:“吳級長,聽說你回來了,你嫂子碰到前進,他明天就走,晚上熱鬧熱鬧?”

吳亮和方書記也算難友,這個寒假都給了紀檢委。牛校長跟吳亮透過底,學校中層輪崗,其實主要目的是想讓吳亮接教務主任,為全面推廣學案教學法做準備。校長辦公會上牛校長反復強調,不要走漏風聲。

還是漏了,紀檢委收到舉報吳亮考試作假、違規推銷課外書以及方書記——轉任后勤主任——聚眾賭博的信件。黑主任所在的第六室負責教育系統,帶人來學校調檔案,吳亮帶班的成績果然一直領先于其他班。牛校長解釋說:“吳老師跟別人的方法不一樣,他讓學生主導課堂,學生對他的課興趣高——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還有他的讀書會,全市都來觀摩。”

又找了幾個在校的學生,都說吳老師沒有猜中過一次題。監考、評卷也與他無關,考試作假沒有依據。到幾個鄉中學調查,買書的學校校長都不認識吳亮,學習資料倒是推下來的多,但都是來自上級主管部門。只查實了一項,《好書周周讀》與吳亮有關——編者天黑黑就是吳亮,受省城一家文化公司的委托。但吳亮提供的出版合同上專門有一條:只負責編寫,不負責銷售。吳亮最后寫了一份詳細的情況說明,交到紀檢委。

吳亮和楊前進約好一起過去。方書記主廚,夫人打下手。舉報方書記聚眾賭博沒法查,一是時間久遠,二是舉報人只提供了王校長一個證人,但王校長病危,在省城住院,問都沒法問。

不一會兒,丁云霞也來了,帶著響響。響響上來就撲到吳亮懷里:“爸,我的賽車忘你那兒了。”

吳亮說:“沒看到啊。”

響響說:“你再找找。嗯,床底下,桌子底子,椅子底子,茶幾底下……”

吳亮笑:“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是吧,都是底下,你想讓爸爸在地上爬?”

楊前進過來給響響塞紅包,響響不要,吳亮替他接過來:“這個叔叔的得要,他有錢。”

天還很冷,霧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楊前進和吳亮到陽臺上聊天,楊前進身子向他靠了靠:“不對勁啊,你們。”

吳亮忍了忍,沒說出來。他確實對丁云霞有意見,意見相當大,對自己孩子的爸下這么狠的手,太不可思議了。吳亮最初懷疑舉報他的是周文斌或作協歐主席,這二位都是見不得別人好的人。

歐主席去年讓他編了一本書,沿淮縣文學作品集,說自己眼睛不好,不能伏案太久。其間給吳亮打電話,晚上送任命他為作協副主席的文件。吳亮訂好飯店,不成想,歐主席還叫了宣傳部、文聯的領導,酒桌上說:“今晚的酒宴,吳亮特地為新職務設的。”吳亮有苦難言。書印好,主編是歐主席,編輯六人,吳亮只是其中之一。但歐主席不清楚吳亮在學校的情況,不可能寫出那樣的舉報信。

排除周文斌,是因為舉報對他沒好處。上次黑主任找吳亮問話時,無意中提到百度“沿淮吧”有人反映一高語文老師考前給學生透題。吳亮后來去搜那個帖子,發現有人跟帖說是一個姓周的老師。周文斌不可能自己舉報自己啊。

吳亮沒有懷疑過丁云霞,直到紀檢委詢問《好書周周讀》的推銷。舉報信精準地提到了兩個推銷單位,文聯和反貪局,雷靜和章亞平這兩條線,除了丁云霞,吳亮沒跟任何人提過。還有方書記的賭博。王校長喜歡打麻將,有一天湊不夠手了,找了吳亮,吳亮和丁云霞在醫院,顧不上,讓他找方書記。丁云霞也應該意識到吳亮猜到了——寒假她兩次打電話他都沒接,過后只回了一個簡短的短信。

楊前進知趣地轉移話題:“有沒有人給你介紹女朋友?”

吳亮嘁一聲:“看不起人啊。”掰著手指頭,“我數數啊,六個——還不算沒見面的。”怕楊前進不相信,又說,“第一個也是教師,二高的——二高好多離婚的,聽說十幾個。”

“沒看上你?”

吳亮說了實話:“嫌我三十了連房子都沒有。第二個在鄉政府上班,民政所長,第一次見面就要跟我那個,太嚇人了……第三個還是小姑娘,可能有點兒錢,上來就要我簽贍養岳父母的協議,婚后還要AA制,這哪兒是結婚啊……”

“看看,給你介紹的都是什么人啊,哪個能跟劉紅蓼比?人家不就是想讓你到市里團聚嘛,夫妻生活最基本的要求,你就說人家功利……”

吳亮一下子被點醒,嘴上卻硬:“女人都功利。”

“你又打倒一大片。你不功利?給你介紹一個在農村種地的,你能答應?再偉大的愛情也得有基本條件——這話誰說的來著?柏拉圖還是尼采啊……只要不過分。重要的是,誰對你真好。”

開飯,九個人圍了一大桌。問響響喝牛奶還是果汁,響響大人一樣,板著臉:“不喝,明天還有事。”

楊前進的老婆感嘆現在的孩子厲害,模仿能力特別強。吳亮說:“真奇怪,小孩兒向往大人的世界,大人又想回到小時候。”

2

舉報沒有影響學校的人事變動,本來年前宣布的,延遲到了年后開學。吳亮任教務主任,方書記轉任后勤主任,丁云霞接任團委書記——她爭取的職務第一是后勤主任,第二是教務主任。

緊接著就是縣里的兩會,兩會結束后政協又開了個“如何寫好提案”的專題研討會,選了一些委員代表集思廣益。政協主席先講話,列舉了最近三年的提案數目,今年嚴重下滑,縣領導嘴上不說,心里不滿,政協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馬上又要換屆了,提案是一個委員能否繼續留在政協的主要因素……

桌子上手機的指示燈在閃,吳亮看一眼,姨父打來的,掛斷,等主席退場參加下一個會時,才敢出來回電話。姨父說:“你姨被派出所帶走了,賭錢。”

吳亮只好到處找熟人。真沒什么熟人在公安口工作,只有一個高中同學余大智在交警,也不管有用沒用,一個電話打過去求助。余大智回話:“問了,你姨是組織者,所里定了罰款兩千,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拘留了。”

吳亮問:“不能少點兒?聽說桌上的錢都搜走了。”

“兩碼事。那是賭資,要沒收的。”

回到會議室,蔡副主席剛講完話,讓挨個兒發言。吳亮聽了幾個人的發言,基本上都是從網上下載的,官話、套話一大堆。輪到吳亮了,吳亮接過話筒:“我檢討,我今年沒交提案。我剛才就在想,我這種情況是不是反映了大多數委員的心態。前幾年我差不多交了八九份提案,怎么回復我的呢?都是從哪兒抄的套話,跟剛才大家念的稿子差不多。我們教育局特別有意思,辦公室直接給我打電話,很不耐煩地命令我‘滿意’。所以我想啊,提高大家寫提案的積極性,要從根本上解決,那就是督促提案辦理部門認真辦理,認真答復。這還牽涉到我們每年對提案辦理優秀單位的表彰,一定得表彰真正重視我們提案的辦理單位,不重視提案就是不重視我們政協,政協不能把這樣的辦理單位列入表彰名單,那不僅極大打擊了我們委員寫提案的積極性,而且還助長了沒有好好辦理提案單位的工作態度。我第二個建議也是關于表彰的,優秀提案表彰。這是我們政協委員寫提案的一個重要導向,優秀提案好在哪兒,政協公布出來,讓委員們學習學習。這樣一是大家心里有個好范本,二也杜絕了關系戶。有的委員討論會上一句話都說不囫圇,提案卻成了優秀提案……”

會議結束已近12點,好幾個委員特意過來向吳亮豎大拇指。吳亮心想,你們都清楚,就是不愿意說,我這是傻啊。果然,中午快1點時蔡副主席電話打過來:“吳亮你什么意思啊?你說說我們每年表彰的哪個單位哪個委員不夠優秀資格?你有意見咱們可以私下交流嘛。再說了,那些表彰都是政協主席辦公會統一定的,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主席在的時候你怎么不敢講?你是欺負我快退休了管不了你了?”

吳亮苦笑,懶得再解釋。

3

地震時,吳亮正上課。中午,人精神都不太好,地底下像過一輛快速的載重車,轟隆隆一陣。天花板吊著的日光燈在晃,吳亮還以為沒睡醒。幾個膽大的學生指著日光燈:“地震!”

可能因為沒經歷過地震,不知道地震的厲害,吳亮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只是放下課本,懨懨地說:“下樓吧,別地震了。”

學生們嘩嘩朝外涌。吳亮下樓時,兩座教學樓之間已經站滿了學生——真有地震發生,那里也不安全,吳亮當時沒意識到。不久,就有人從網上看到消息,汶川地震了。吳亮有個同學在四川,電話果然打不通。

大家只能在電視里看救援。然后是各方捐款,領導和黨員帶頭,全校捐了將近一百萬,好多學生的壓歲錢都捐了出來。周五的讀書會也不開了,吳亮讓各班打開電視,看汶川的救援情況,也算一種教育。

秋季開學,吳亮帶的這一屆進入三年級。盡管前面兩年成績都很好,但高考才是最終的檢驗,吳亮不敢放松,盡量減少一切出外活動。

剛開學就遇到一個活動,省報“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征文”,吳亮投了一篇稿子,得了一等獎,人家很重視,頒獎典禮規格也高,省里還有領導參加。吳亮在QQ里說去不成,學校有事走不開。那邊急了,打電話過來:“吳老師,領導說你這個學校很有代表性,正好是1978年建校,事跡也典型。”

吳亮說:“真的很抱歉,明年再有活動一定參加。”

牛校長知道了,批評他:“你以后可不能這樣任性,你是學校主要中層領導,不是哪一個年級的領導,更不是普通教師,你的一言一行得以學校利益為重。”

吳亮笑:“牛校長,我當初說不再參加亂七八糟的活動,全心撲在教學管理上,你可是贊同的。”

牛校長說:“省報頒獎是亂七八糟的活動?”

第二個活動沒推掉,全市高中語文教師培訓,每校每個年級派一個代表參加。名單報上去,市教研室語文教研員又打電話,讓吳亮務必到會,做典型發言。吳亮說:“不行啊,我還有個會,沖突了。”

人家也不多說,掛了電話又打給牛校長,讓牛校長安排。吳亮抱怨:“講什么啊,講過多少遍了,還要去講。”

牛校長說:“教師節你的發言就不錯嘛,父母都是教師,過年過節學生去看他們,像多了好多兒女。我們如果對學生好,相當于多了很多兒女……多好啊,再加一些作文不要套路化、模式化的教學經驗。”

吳亮說:“要不您去講。我看每個會您都能找到參加的理由。”

牛校長語重心長:“有些活動,明知是形式也得去,這樣才能保證你今后的工作中少點兒形式。”

4

周末姜三打電話,吳亮正在電業公司樓上打球。小廣場毀了,聽說要建地下商場,上面還是廣場,但暫時不能打球了。電業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最近喜歡上了羽毛球,會議室劃了塊場地。公司開大會少,小會有小會議室,開大會時再把塑膠收起來。就是有點兒遠,一高到那兒差不多有四公里。

姜三問他在哪兒,晚上給邊縣長送行。邊東方調到市里任教育局長,已經公示了。吳亮問去哪兒,姜三說:“河南邊,我去接你。”

上了車,吳亮問:“姜總,能不能贊助一個羽毛球賽?”

“能鬧出動靜不?”

“當然。電視臺肯定會報道,開幕式你要在臺上講話,最后還要頒獎——獎品方面你也可以做一做文章啊。”

姜三問:“得多少錢?”

“三五千塊錢唄。”

姜三哼了一聲,吳亮問:“什么意思?”

“你只管安排。”

“就叫‘大妮杯’羽毛球賽。”

“你殺了我吧,多難聽啊。叫‘姜氏杯’羽毛球賽吧,上月我才注冊的公司,姜氏地產有限公司。”

有了錢的姜三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孩子的姓。以前倒沒覺得什么,一天到晚縮在王畈,誰不知道他兒子不姓姜?現在好歹也算有身份了,人家一聽孩子不姓姜,眼睛里滿是疑問。正好中考報名,姜三托雷靜找關系改回了姜。

姜三把姜家兄弟幾個也都帶進了城,侄子侄女們都轉到了城里的學校。廠里有的是空地,隨便找個角落簡單蓋了一排房子給他們住。活兒也好找,到處都缺建筑工人。不愿找活兒也成,送罷孩子就在縣城大街小巷轉悠,瞅哪兒有房賣有地賣就通知姜三過去看。交易成功,姜三另給他們提成。地要是狹,轉手包給袁利平那樣的小包工頭。要是地上有房,舊的打倒翻新——運氣好時,能在一處同時買下幾家,起一棟小樓;新的買過來囤著,有機會再轉手。姜三不急,那幾年的經驗讓他明白了,時間就像個魔術師,本來是負擔的掛面廠,一轉眼就成了聚寶盆。

雷靜在加油站等他們,三人坐一輛車。吳亮注意到雷靜遙控鎖車時閃燈的也是寶來,白色的——姜三這輛是銀灰色。他問雷靜:“邊縣長什么時候走?”

雷靜說:“我也不清楚。就這兩天吧。”又說,“你跟你姨說了我的手機號?”

吳亮說:“沒有啊。怎么,她找你了?”

“好幾個月前了,她打麻將,派出所要罰她。鄉長剛從縣委辦下去,我說了一下,還是罰了三百。”

姜三問:“姓賀吧?前一段有人在縣委大門口貼了張舉報信,聽說還有她跟一個男的在外面牽手的照片……”

吳亮戳了他一下,姜三才意識到這個話題不該在雷靜面前說。今非昔比了,三個人的身份都變了,好多話題突然敏感起來,不像剛進城那幾年,隨心所欲。比如姜三與雷靜,自從他依靠雷靜開建宿舍樓后,明顯對她多了層敬畏。吳亮和雷靜也是,曖昧結束以后,雙方都沒有先前在一起的時候自然了。姜三自己變化也明顯,比如他極少說大妮掛面廠,不得不提到時就說掛面廠,或我的廠。

半天沒人說話,車里氣氛有點兒壓抑。姜三扯出一個新話題:“吳亮,我給你推薦一處房子,離你們學校不遠,三間平房。關鍵是地勢好,路邊上,進出方便。”

吳亮說:“我哪有那錢。”

“不貴,不到兩萬能拿下。”

“我買它干啥?又沒錢蓋新房子。”

“把你現在的房子賣掉。不想拆舊蓋新,那房子可以先住著啊,等有錢了再建。反正地在那兒放著,不怕。雷主席知道,咱縣有塊地拍了每畝二百萬,領導高興壞了,電視播了好幾天。你看外邊,到處開發房地產,地皮越炒越貴,咱縣這幾年也不好好批地了,擠著你去買開發商的房子。過兩年地皮不更香?買,錢不夠我給你添。”

回來姜三就帶他去看房子。房子在防疫站和黨校之間的一條向西的路上,路兩邊的樹吳亮不認識,問姜三,姜三也不知道。姜三說:“上次來時正開花,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喜歡人。”

還沒看到房子,吳亮就有了期待。路走到頭,就是他們要看的房子,出來進去果然方便。院墻拉得也工整,還有過道,房主應該是從農村搬出來的。院子地面沒有硬化,一條磚鋪的路筆直通到正屋,中間向東岔向廚房。廚房與正房之間一棵廣玉蘭樹,高出兩個房頂很多。廚房對面是一片菜地,南頭一小片種了月季,北邊有菠菜、上海青、香菜。

房主帶他們又看了房子的內部結構,說:“不好意思,漲了一千。”

姜三也不跟吳亮商量:“我們現在交定金。”

吳亮拉姜三衣襟,姜三側身跟他低語:“房子買漲不買跌,肯定是問的人多,不然不會漲。你不要我要,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吳亮其實早心動了,房子里面的結構改造一下就好了,再住十年八年沒問題,位置也不錯,離一高一公里不到。問題是,一高的房子不可能及時變現啊。姜三說:“我借給你。”

吳亮笑:“不如你自己買了。”

“還你一個人情——你不要我肯定要。”

吳亮坐下擬合同,姜三跟房主閑扯。房主說:“舍不得賣啊,在這兒住了七八年。兒子去年大學畢業分到省城,想讓我過去幫他帶孩子。”

吳亮問:“你兒子哪個高中畢業?”

“一高啊,近。”

姜三指著吳亮:“他就是一高老師。”

吳亮問房主,兒子的班主任誰,答牛老師。吳亮說:“我們校長。”

姜三趁機說:“便宜點兒,你兒子的老師啊。”

“牛老師是個好人啊。好人應該當校長。”房主痛快,原先漲一千,不漲了。

但交錢的時候,吳亮還是多交了五百:“都不容易。我多出五百您少收五百,五百塊錢就算與一高的緣。”

己丑牛年

1簡單裝修房子,迎紅蓼

2減少政協活動,盡量不發言

3洗牙

4試驗班最后一程

5讀書40本

——2009年年度計劃

1

吳亮的新房子是姜三給裝修的,很簡單,粉刷、鋪地板磚。春節一家人集中到縣城,爺爺、姚老師還有響響,算是暖房。初三丁云海、丁云霞開車過來接響響時,爺爺他們都回去了,縣城一點兒也不熱鬧,他們不習慣。吳亮問丁云海棗園怎么樣,丁云海說不好,這兩年生意不好做。

丁云海前年跟人到內蒙古搞土方,賠了。去年又跑到新疆,包了兩百畝棗園,年前還給吳亮寄過來一大包棗。“今年要是還不行,就不折騰了,”丁云海說,“就待在深圳收租。”

吳亮問一年能收多少,丁云海說四五十萬。吳亮嚇一跳:“這么多?”

“兩棟,都是六層。”

“不是三層嗎?”

丁云霞接過話:“樓建到第三層,錢用不完,怕留在手里花了,又加了三層。幸虧建了六層,不然,這兩年的虧怎么補?”

丁云海說:“聽說新規劃中有條路正好經過,拆遷了才好呢。”

吳亮奇怪:“拆遷你不吃大虧啊?縣城拆遷戶都是要死要活地鬧。”

“那邊拆遷補償力度大,拆遷戶都是暴發戶,人都巴不得拆。”

第二天吳亮起得很早,吃完就去了掛面廠,商量哪天去雷靜那兒。雷靜去年底調任市檔案局辦公室副主任。

姜三撥通雷靜的電話:“雷主任過年好啊!什么時候方便,我們去拜個晚年。”

雷靜說:“客氣什么啊,自家人,別折騰了。開學我要去一趟沿淮,到時候再見。”

開學過來,肯定是推銷學生輔導資料。輔導資料利潤空間大,前幾年她一直在和吳亮聯手做這個。邊東方調到市教育局后,吳亮被甩開了,雷靜自己做。再見面雷靜也不提資料的事,好像他們根本就沒有合作過。是啊,關系是人家的,利潤當然也應該全歸人家。

“畢竟是個娘們兒,還是頭發長見識短。”姜三就說到掛面廠的宿舍樓,一共四十八套,姜三自己都沒舍得留一套,反正廠子大,哪兒不能住?得到邊東方要走的風聲,雷靜急了,接二連三地催姜三處理房子。姜三不知內情,說房子正漲啊。越是這樣雷靜越急,怕邊東方一走姜三耍賴,該得的錢她得不到。催急了,姜三說我按現在的市價給你寫欠條行了吧,保證不出一年全部結清。姜三還真看準了,房價一天一變,越漲越搶,越搶越漲,大多數房子都是按姜三估計的最高價成交的。可錢到手了,雷靜又不敢要,姜三就幫她訂了一臺車。

2

開學沒見雷靜,也可能來了沒跟吳亮說。問姜三,也沒見。

周末,吳亮去接兒子,丁云霞給了他一提茶。吳亮說:“你自己喝吧,我不喝茶。”

丁云霞說:“雷主任讓捎給你的。”

吳亮問:“她來過?”

“我去市里辦事,見到她,非要給你捎個禮物。”

吳亮把這事講給姜三,姜三笑:“你老婆厲害。”

吳亮糾正:“前妻。”

“別看不起她,這種人一定能成事。”

吳亮不屑:“能成什么事?之前看不起人家,見面帶理不理的,現在卻貼上去,恨不得認親媽。”

姜三說:“你就缺這個,別不服氣。人家邊東方現在是你的頂頭上司,不說讓你巴結,主動一點兒不行啊?”

“要是縣里的局長還差不多,市教育局長跟一個縣里的普通老師,中間隔太遠啊。”

高考分數公布前的那段日子,漫長得無法忍受。每天從那三間小屋出來,迎面就是媚人的合歡花——合歡這名字多好啊,兩個人一起歡,大家一起歡。回去雖然晚了,但那花卻一直在黑暗中等著他。

成績是吳亮期待的,順理成章的,也是他不敢相信的:本科過線突破千人大關,比上一年凈增近三百人。一本過線一百四十七人,比上一年增加七十九人。對于一個后進縣來說,進步驚人。市里也很重視,高考總結會定在沿淮一高開,而且比往年提前了一個月。邊局長到會,講話中特別提到沿淮一高年級長吳亮,還有牛校長——牛校長成為近二十年來第一個獲得“市優秀高中校長”稱號的沿淮校長,他和吳亮同時入選“市教育系統十大年度領軍人物”……

國慶放假,吳亮才有時間帶響響去看丁云峰。丁云峰被豬擠了一下,正好擠到墻上,腳踝那兒粗了一圈,疼痛難忍。二嫂出來迎他們,豬場要求嚴,外人進去要反復消毒。丁云峰仍躺在床上,正看電視,國慶六十周年閱兵。二嫂作勢要關電視,丁云峰說:“邊看邊聊嘛,不耽誤的。”

二嫂說:“腳不壞,他哪有時間看電視。”

“聽說養豬行情不錯啊。”

丁云峰說:“這半年還好,政府在收儲,市場豬肉消費還可以,一直在漲,可誰知道以后呢。”

二嫂插嘴:“快撐不住了,一會兒漲一會兒跌。”

丁云峰的眼睛瞄著電視:“第一年最好,第二年開始跌,養豬的好像突然多了,到處都有豬瘟。之后又漲,差不多有一年的好時光,政府政策刺激養豬,煤老板、房地產老板都來養豬,豬太多了。地震之后又開始跌,今年上半年才轉過來。”

吳亮說:“跌的時候咱不賣,有余錢了再進點兒豬,等漲的時候再出手。”

“誰有那么大的財力啊。這么大的一個豬場,到處都用錢,頂不住。”

聊了一會兒,吳亮起身要走,傷筋動骨一百天,吳亮囑他好好休養。丁云峰說:“中午就在這兒吃飯。”

吳亮說:“老校長走了,我得過去看看。”

二嫂留響響,響響不愿一個人留下。上一年級之后,響響越來越不愿意回媽媽那兒。吳亮起初沒在意,三次四次以后才意識到問題嚴重。響響說:“媽媽老讓寫作業。”

想起自己小時候,吳亮笑:“你爺爺那時候老逼我練毛筆字,我心里就發誓,長大了不養他。你呢,響響,恨不恨媽媽?”

響響大人一樣:“不恨,我知道媽媽是為我好。”

“那不就得了,為什么不愿回去呢?”

“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3

靈堂就設在醫院旁邊的烈士陵園。說是烈士陵園,其實也是城鎮居民的陵園。過去不要求火化,城鎮居民葬在這里的極少。進門老遠就看到靈堂前的黑色橫幅:“沉痛悼念王思力校長”。

沉痛,必須的,五十六歲,英年早逝。吳亮眼睛濕了。想到與王校長相處的點滴,他做事的規矩,生病后的柔軟——當然也有一些吳亮接受不了的事,但人一死,都消散了;校長這個稱呼在這兒用得并不貼切,他還做過鄉長——也許校長是他,或者他的家人最看重的角色。最好用“同志”,“沉痛悼念王思力同志”,既親切又客觀。當然沒有改,這只是一個語文老師的潔癖,文字方面的潔癖。

送走王校長當晚,吳亮帶劉紅蓼回去過中秋。百轉千回,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劉紅蓼早不是以前的劉紅蓼了,她之前給吳亮的印象一直是高中時代風風火火的性情,接觸多了才真正了解她。尤其可貴的是,劉紅蓼沒有野心,工作生活都沒有。女人最怕的是有野心,有野心的女人不惜放低自己。野心再大一些,甚至能放棄自己,更不要說家庭、愛人、孩子了。最后一點兒猶豫很快被劉紅蓼的一句話打消:“不試試怎么知道?大不了離婚唄,離婚又不是偷搶,不丟人。”是啊,人家劉紅蓼一個黃花閨女都不怕,他怕什么?

姚老師當然高興,包了一個大紅包,還把手上的玉鐲擼下來送給劉紅蓼,算是見面禮。她問兒子:“見過家長了?”

吳亮說:“見了你之后再見他們。”

忽然想到不管真假,自己一撥又一撥也算處過五六個女朋友了,姚老師卻一直沒找老伴。父親走了這么多年,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吳亮每次來去匆匆,也沒有好好坐下來陪過她。晚上拉著姚老師散步,問她有沒有計劃,姚老師笑:“我兒有這份心就夠了。媽不找,老年人歷史沉重,多一個人走起來更沉重。”吳亮心里反復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多回來陪姚老師。

丁云霞也聽說了,問吳亮:“是不是咱結婚送臺燈那個?”

“是。”

丁云霞恨恨地說:“好有心計啊,一開始就想讓咱‘蹬’(燈)。”

吳亮說:“她那時還是個學生,哪想那么多。臺燈是不是你扔了?怎么一直沒見?”

“扔了也沒耽誤咱們‘蹬’。”

4

假期最后一天,牛校長讓吳亮去陪客。客人是一高優秀校友,名向前。向前在南方做人力資源,他自己解釋說:“跟農村媒婆一樣,中介——給工廠提供工人,給農民工介紹工廠。”

向前的班主任早就退休了,據說跟著兒子去了天津。向前印象最深的,還是語文老師。“是個老先生,眼鏡戴得老像要從鼻梁上掉下來,讓人擔心。老先生特別認真,也特別負責。有一次他跟班主任聊,哪個學生的古文厲害,將來可以朝考古方向努力,哪個學生的現代文閱讀理解不錯,可以搞文學研究,哪個學生的作文好,可以當作家……班主任看到我在一邊,就問向前怎么樣,老先生說:‘向前鼾聲好聽。’”

一桌人都笑。

“但我干活不惜力,我爸經常跟人夸我,說我比我哥我妹指望得上。有一次我又聽到他跟人家夸我:‘向前比他們都望得上,那兩個都是讀書人。’我才知道我爸是說家里的農活可以指望我,我不是讀書料。”

大家又是一陣笑。牛校長好奇:“那你怎么做了人力資源?”

向前說:“進廠填表的時候,行政經理見我的字還可以,讓我專門寫廠里的通知、規章制度、歡迎標語、招聘廣告……很無聊,我給自己找樂,一會兒換篆書一會兒換隸書、楷書、行書。寫完還自己欣賞一番,哪個字寫得好,哪個字沒寫好。后來覺得沒前途,想去開貨車,開貨車外快多。正想辭職,廠里行政部與人事部分家,任命我為人事經理。年底公司趕貨,急需臨時工近百人,正要讓人發廣告,中介自己找上門,答應一個工人付我一百元傭金。那時候找工作難,農民工想進廠,要給人才中介交錢。我想,既然中介愿意給我這么多錢,肯定還有賺頭,下去一打聽,果然。從那開始我就自己私下做,與一家還沒裝修的酒店簽了三個月的合同,周末使用一樓的大廳。同時在火車站、汽車站打周末人才市場的廣告,給先前結識的工廠人事經理發紅包,請他們來招聘。第一個雙休日,我們接待了三千多人,門票一項收入就有五萬元。后來干脆辭職成立了公司,在火車站、汽車站租下辦公室,正式入行……現在反過來了,工人難找,工廠找我們合作。”

又是一輪勸酒。吳亮趁大家都在熱鬧,低聲問向前:“可不可以在母校設個作文獎?”

向前問:“為什么單設作文獎,怎么不設總成績優勝獎?”

吳亮解釋:“現在學生作文套路化嚴重,這也是大環境所致,大家都急功近利,任何付出都希望馬上得到回報。學生不閱讀,而是按老師總結的模版寫作文。這種模版,往小里說,限制了學生的想象力,往大了說,是扼殺學生的創新能力。獎勵是一種導向,就叫‘向前創意作文獎’怎么樣?”

這一年的兩會是年前開的,吳亮請假,工作人員說:“要求不能缺席,本次會議有選舉任務,人大那邊選縣長,政協這邊選主席。”

前任縣委書記10月初升任鄰市統戰部長,春節過后任命下來,劉縣長接任書記。吳亮只好說:“我們結婚的日子定得早,政協會昨天才通知。”

對方絲毫不通融:“吳委員,對不起,你得向主席請假。”

結婚不是借口,兩個月之前就定下的。其間又有曲折,劉家父母不同意。“憑什么?他比我們閨女大七八歲不說,還二婚,帶著一個兒子。”

要依劉紅蓼,都什么年代了,還要家長管?只管扯結婚證。吳亮不同意:“那不行,本來就委屈你了,還搞得跟私奔似的,讓你眾叛親離。”

吳亮上門表示誠意被趕出來。牛校長聽說了,帶著毛校長一起去做工作。正好那天大雨,車子開不到劉紅蓼家門前,一行人衣服都淋透了。劉紅蓼爺爺看不下去,站出來反水:“人家學校的校長都過來說情,說明這孩子真錯不了。”

劉紅蓼為吳亮考慮,沒打算辦婚禮,吳亮不想太委屈劉紅蓼:“折中一下,辦個小型婚禮。”

一共擺了三桌,沒通知朋友同事。吳亮這邊只請了姜三。也沒有請司儀,毛校長主持,牛校長證婚,雙方家長講話,交換戒指,新郎新娘發表新婚感言……婚禮結束,蜜月自駕游,目的地云南普洱——劉紅蓼有個姨弟在那里工作,正好有一套房子閑著。姨弟說昆明的氣候也不如普洱,普洱才是真正的四季如春。

庚寅虎年

1與雷、丁要有界線

2教改推廣,任重道遠

3讀書40本

——2010年年度計劃

1

吳亮上了車才知道是去丁樓,杜娟信訪件的群眾評議,他是政協委員代表——召集人應該不知道他和這個信訪件的關系,他也不好意思再提出換人。中巴差不多坐滿了,縣鄉領導、縣市群工部兩個部長,還有按要求必須有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杜娟老往省城跑,省里責成市縣限期解決。市里下來督陣的領導正在路上。

杜娟的宅基地就在路邊,兩邊都是兩層樓房,只有杜娟的房子是簡易板房,還是鄉政府幫她建的安置房。有人說:“她一心告狀,哪有心思管家?”

杜娟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起來了。杜娟的男人在,情緒很激動:“你們一大群人,到底是解決問題還是來示威?”

沒人搭理他,大家站在路邊等市領導。吳亮聽到有人小聲議論:“徐副市長馬上到屆了,順便下來看看劉書記——劉書記之前是他手下。”果然,劉書記也陪著來了。

縣群工部長介紹領導:徐副市長、市群工部部長、縣委書記、縣委辦主任、縣群工部部長、縣紀委副書記、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紀委副書記宣布處理結果:照市價賠償杜娟所有損失,給予時任鄉黨委書記記過處分,撤去丁樓村村支書黨內外一切職務……

杜娟男人說:“既然政府處理了支書、黨委書記,說明他們確實錯了,我們這么多年因為告狀帶來的經濟損失怎么辦?”

還是沒人理他。緊接著就是群眾評議。坐吳亮旁邊的老鄉不識字,吳亮給他一項一項地念,叮囑他滿意就在后面打勾,不滿意就打叉。

吳亮沒見到丁云霞的爸。

中午接到牛校長的電話:“周文斌班里的學生打架你知道不?你去‘沿淮吧’看看,有個帖子,聽說是郭英杰寫的。”

吳亮上網一看,果然有一篇帖子,文章夸大了事實。兩個學生打架,被打的陳同學報警。警察簡單問了情況,建議陳同學先去就醫。陳同學家長在縣城打工,也趕過來,要帶孩子驗傷。班主任周文斌陪同。先動手的汪同學家長說,學校包庇陳同學,班主任不僅鼓勵陳同學報警,還勸他去醫院驗傷,激化矛盾。汪同學家長找校長,校長說他同意政教處的處理意見,勸退。汪同學可以保留學籍,轉到其他學校就讀。但沒轉走,二高一問是一高勸退的學生,不愿接收。汪同學想回來,被拒。家長找到記者,說是校長威脅他們,如果處分記入檔案,將會影響孩子考學、考公。

郭英杰起初不承認文章是他寫的。學校做通了汪同學及家長的思想工作,讓其撤稿,郭英杰這才站出來:“我是記者,我得主持正義。”

吳亮也不叫他老師了:“郭記者,主持正義為什么不敢承認文章是你寫的呢?寫這篇文章前你采訪過學校嗎?人家說牛校長說過什么話你就信?”

稿子很快就撤了,牛校長做了妥協,給郭英杰簽了一年兩萬元的宣傳費。吳亮覺得他哪是記者啊,純粹無賴,果斷刪了他的手機號。

2

五一節劉紅蓼回縣城——周末節假日,劉紅蓼回來得多一些,吳亮工作忙。晚飯后吳亮臨時要到學校開會,劉紅蓼說:“我陪你去,順便散散步。”

吳亮說:“你去干嗎?開完會我就回來。”

“怎么,我就這么拿不出手啊?”

吳亮笑:“走,我們手拉手散步去。”

“真到學校跟你手拉手,我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出門看到院子西南角的菜地,吳亮說:“這兩天有空找點兒肥料。老是拖,菜長得像我,不蓬勃。”

劉紅蓼說:“還可以吧,你是菜園子出來的,功夫還在。”停了停又問,“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家里到處找馃子的事不?”

“你怎么知道?”

“你講給我的啊。”

“我怎么跟你講那些糗事啊?”

“老公,我覺得那是根。”

吳亮不解:“什么根?”

劉紅蓼輕描淡寫地說:“在普洱,你是不是翻了姨哥家的柜子抽屜?”

吳亮不敢看她:“翻了,忍不住。你看見了?”

劉紅蓼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姨哥沒說,姨嫂跟姨媽說了,姨媽又跟我媽說了。”

吳亮停下腳步:“我剛來一高時處過一個女朋友,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這是一種病,心理疾病。看過一個新聞,說一個好萊塢的大明星經常從商場偷一些小東西出來……”

吳亮嘆氣:“每次都很糾結,有時候忍住了,有時候沒忍住。”

劉紅蓼說:“以后出去我盡量不離開你。”

暑假,丁云霞去市里開會,把響響送過來。響響有輔導課,吳亮老早就準備好了早餐。響響說:“比媽媽做得好。”

“你媽是我老師。”吳亮的雞蛋煎餅確實是跟丁云霞學的。

吳亮問響響跆拳道班什么時候下課,響響說:“9點半結束,正好離演講班近……”

“演講班?”吳亮打斷他,“演講班學啥?”

“演講啊。手勢,表情,主要是口才——媽媽說,將來口才很重要,得會推銷自己。”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不想學?”

響響怯怯地看著爸爸:“我……不想。”

“那就不學了——今天就不去了。”

問響響還報有什么班,響響說電子琴、繪畫。吳亮問:“都是你媽報的?”

“我媽說藝多不壓身,反正暑假沒事。”

吳亮給丁云霞打電話:“你給響響報那么多班,真想讓他成神童啊?”

丁云霞說:“將來都用得上。”

“你用得上不?你咋不去學?再說了,演講口才班有什么意義?演講的目的是溝通交流,內容第一,手勢表情只是形式。大家為什么都想聽馬云演講?還不是因為他對互聯網經濟有獨到的理解與認知?誰在乎他的肢體語言?不讀書就沒思想,手勢表情再好也沒用!”

3

吳中林問能不能幫忙在縣城找個活兒干,孩子要讀高中了,他想回來陪著。吳亮說這是正事,問能不能考上一高。一高已經把二高甩了很遠,這幾年的錄取分數線每年都比二高高五十分以上。吳中林說:“老師說他就在一高錄取線上下。”

吳亮說:“不錯,再加把勁。你不是有駕照嗎?可以搞個出租車開。”

“一個小縣城,出租車拉誰?”

吳亮嘁了一聲:“可別小看縣城,開過三四年的二手車也得十五六萬——沒市場敢要這么多?一輛新車才十一二萬。看這形勢還要漲,跟房地產一樣,趕緊吧。”

吳中林驚訝:“十五六萬?我偷啊!”

“要不,你跟嫂子也去出個夜市,隨便賣點兒小吃就能裹住生活。”吳亮給他出主意,仔細講了二哥丁云峰的收支,一個月夫妻倆凈收入能有六千元左右。之前丁云峰辦養豬場,去年還好,今年年后豬價大跌,養豬戶多了,飼料飛漲,可豬多了,價自然也落下來。退出來歇了一個多月,不能坐吃山空,最初是二嫂一個人干,靠著人家的燒烤攤,煎韭菜饃賣。后來看生意不錯,拉著丁云峰幫忙。吳亮去過一次,建議他tnprzL2PFyOvY3vXKtRwvoYqv3IajAlYYBHj5XUHjto=們把湯圓換成粥。二嫂說人家賣韭菜饃都是配湯圓,吳亮說就因為別人都配湯圓,你賣粥才有競爭力。試了幾天,還真是,韭菜饃賣得也更多了。

吳中林還是老樣子,困難一大堆,什么執照難辦、攤位擺哪兒……吳亮無語,這樣下去,堂哥永遠也不可能碰到丁云海那樣的機會。

最終,吳中林的兒子也沒能考上一高,比一高分數線低了十幾分。吳中林在二高附近租了房子,他幫人卸貨,臨時工,收入還可以,就是累,經常要扛上百斤的大包,半夜三更隨時可能出去干活。開學前吳亮帶著劉紅蓼去看他,安慰孩子:“好好學,你要是能進入二高前一百名,我想辦法把你轉到一高借讀。成績差了,去了一高你也跟不上課。”

全省作文教學研討會點名要吳亮去做典型發言,吳亮在研討會上講了三點:一是套路作文盛行。二是閱讀是創意作文的唯一途徑。三是好作文的標準——新、真、美。

省實驗中學的張副校長也是語文老師,抽空過來聽會,中午特意找到吳亮的房間。“吳老師上午的發言對我啟發很大。我們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于作文模版教學,您這一講,讓我醒悟過來,模版作文其實阻礙了學生的創新……吳老師有沒有挪挪地方的想法?實驗中學歡迎您。”

吳亮沒想到這么簡單。誰不想去?楊前進的人生終極目標就是進省實驗中學啊。問到沈慧仁老師,張校長說:“你沒聽說?沈老師已經被江蘇一所中學聘走,年薪一百萬,去做奧數輔導老師。”

張校長邀請他趁這次開會先去學校看看,吳亮說:“不用,去過。”

還是別去的好,去了就會傳到沿淮,不能八字還沒一撇呢,沿淮就已經滿城風雨了。

4

雨沒有,風還真吹到了牛校長耳朵里。牛校長沒有直接找吳亮談,他知道吳亮有自己的想法。上次之所以能留住他,一是因為“地高”小,吳亮不太看重,二是因為自己手里有可以讓吳亮實現抱負的資源。現在不一樣了,省實驗中學,任何一個縣城教師都難以抵御的誘惑。牛校長考慮了一周才開始行動,他要給吳亮更大的空間,省實驗中學給不了的空間。

牛校長自己動筆寫了一個報告,滿懷對沿淮高中教育的赤誠,請縣里出面挽留吳亮。教育局長從鄉黨委書記轉任一年多,還不認識吳亮,說:“得按組織程序來,我先跟分管副縣長匯報。”

等了幾天,牛校長趁開會又問局長,局長說:“還沒見到縣長。”

牛校長不愿再等,直接去找組織部長——高部長剛剛轉任副書記。部長問牛校長:“你想讓我們做什么?”

牛校長說:“領導可以找他談談,留他為沿淮教育做點兒貢獻,人都是講感情的嘛,領導的誠心說不定能打動他。”

“他有這么重要?”

“這么說吧,他是我們全省都數得著的語文老師。領導要是能提拔他,讓他主管一個學校,他的教育理念會讓更多的學生受益。”

部長說:“好,我知道了。但組織有組織的程序,你是校長,應該清楚。”

牛校長就盼著程序,一周過去了,又一周過去了,仍然沒動靜。牛校長等不及,也不找縣長了,干脆直接找劉書記。在劉書記辦公室門前等了兩天也沒等到,后來聽說劉書記在新區參加一個樓盤的開盤儀式,趕過去人家正好結束。牛校長上去自我介紹:“我是一高的校長,想請劉書記幫個忙。”接著講了吳亮的重要,講了省實驗中學在挖他,講了自己的想法。

劉書記問:“與吳亮溝通沒?”

牛校長說:“沒有。前幾年他要去‘地高’被我攔下,讓他做了年級長,以實踐他的教育理念。省實驗中學太厲害了,我沒有那么多的資源可以對抗,只有請劉書記幫忙。”

劉書記笑:“你不怕他搶了你的位置?”

“我覺得他能把一高帶得更遠。”

劉書記感慨:“難得你這胸襟,我跟組織部門溝通一下。”

直到高副書記找吳亮談話,吳亮才知道牛校長一直在為挽留他奔走。他給劉紅蓼打電話:“我不走了。”

劉紅蓼問:“為啥?”

“我要當縣長。”

劉紅蓼記得這個梗,跟著笑。

吳亮就講了牛校長為留住他一級級推薦他當副校長的事:“當不當不要緊,為了牛校長這份心思,咱也不能走啊。”

劉紅蓼安慰他:“校長跟縣長差不多,縣長管全縣的人,校長是教育全縣的人。”

吳亮說:“你這個解釋好。再者我對大城市也沒興趣,無非人多車多。還是沿淮好,哪個飯店的雞做得好,哪個飯店的牛肉做得好,我都一清二楚。”

劉紅蓼補充:“哪兒能打羽毛球你也清楚。”

“還是老婆了解我。說實話,去省實驗中學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帶出一些好學生,但我要是留在沿淮,可能惠及更多的學生。牛校長不遺余力地舉薦我,圖什么?我得向牛校長學習。”

吳亮的副校長任命是元旦節前下來的,同時提拔的還有丁云霞、方書記。丁云霞被交流到二高——她也想留在本校,無奈沒有吳亮的聲望。即便如此,丁云霞也很激動:“小時候算命,人家就說我能當官!”

吳亮皺眉:“副校長,算官?”

“當然算。我爸不才是支書?大嫂那么硬的關系,不才副局長?我命里有。”

“命?你往南,說是命里注定要往南。再往東,又說命里注定往南又往東。反正怎么說都是命。”

章亞平也跟他們同一批,反貪局副局長。還有一個熟人,羽毛球球友趙大慶,縣委辦副主任調任鎮長。

吳亮第一次參加校長辦公會,負責記錄的辦公室主任周文斌告訴他:“郭英杰被人打了。”

毛校長也說:“聽說是在參加一個什么飯局回來的路上,打得不輕,鼻青臉腫的。”

吳亮評價:“沒想到報應來得這么快。”

這一點,大家難得一致了一回。牛校長說:“這算是今年的一個響炮。他沒報案?”

周文斌說:“他敢?為什么打他,一查還不都露餡?他那些破事還不都抖摟出來?再者,報了也不好查,說是在一條僻靜的街道,沒攝像頭。”

周末去接響響,吳亮才知道郭英杰參加的是迎接丁云霞到二高任職的晚宴。吳亮勸丁云霞,不要跟這樣的人走太近,丁云霞說:“他貼上來,你總不能趕他走啊。”

辛卯兔年

1少摻和作協的事務

2戒驕戒躁,任重道遠

3買車

4現場看林丹打球

5讀書50本

——2011年年度計劃

1

正月初五上午,教育局長帶幾個高中正職校長給劉書記拜年,劉書記問怎么沒見吳亮,局長讓牛校長趕緊通知他過來。

吳亮趕到飯店,劉書記也沒多問:“吳校長來晚了,先吃一陣再說。”

牛校長介紹吳亮上任以來的工作:“燒了兩把大火。一個是搞優秀生的競賽輔導,通過競賽,引領學校的日常教學。二是給局里寫了申請報告,希望設清北班,把八年級升九年級的優秀初中生集中到高中培養,這樣既能遏制初中優秀生的流失,又能將高中知識提前輸入,為高考贏得更多時間……”

“我們等著你的第三把火。”劉書記起身敬酒,“沿淮的教育就看各位了。旁邊還有一桌客,我等會兒再過來陪大家。”

劉書記沒有返場。

晚上,吳亮和劉紅蓼沒回縣城,約了姜三。姜三搬到市里了,市里教育資源好。姜三感慨:“以前的孩子拼智商,現在的孩子拼爹。劉書記高書記的兒子都在美國讀大學,蔡主席的閨女在澳大利亞,邊局長的閨女在英國,郭英杰的兒子在韓國……爹不中,兒女能去哪兒留學?”

兩人也好久沒見了,姜三的車換成奧迪了吳亮還不知道。吳亮開玩笑:“姜總還差錢買奔馳寶馬?”

姜三說:“奧迪是國企領導的標配。”

吳亮問是不是叫上雷靜,姜三說約過她幾次,大多在縣里,不湊巧。姜三在市里也少,大部分時間都在沿淮,關系漸漸淡了。雷靜調到市里后,吳亮也沒跟她見過面。結婚她倒是隨了禮,讓人捎了一對手串——一紅一黑,嵌著硬金,很“壕”,也很用心。劉紅蓼喜歡,吳亮覺得太夸張,不適合老師,一直沒戴。

“就咱仨吃飯,人太少了吧?”

“我叫一個朋友,‘地高’老師。”吳亮打電話給楊前進,楊前進還在縣城沒回來。

“還是我來叫吧。”姜三說。

叫的人很快趕到,穿著藍色毛線裙,外面罩大紅呢子大衣。“徐總,”姜三介紹,“負責處理公司在市里的業務。”

吃罷晚飯,劉紅蓼去提車,徐總哆嗦一下靠到姜三身上,又馬上閃開。吳亮裝著沒看見,說:“今年真冷啊。”

姜三說:“咱明年去海南過年。”

正說海南的天氣呢,吳中林的電話過來了:“你啥時候回去啊?”

吳亮莫名其妙:“過完年才回去,又回去?”

“你不隨禮?”

“隨什么禮?”

“老鐵死了,你不知道啊?我昨天才從老家過來,你要回去,我就蹭你的車。不方便,就幫我帶個禮回去。”

2

老鐵死得突然,初三感冒,扛了一晚,第二天加重,吃藥睡一夜,稍有緩解。中午家里來客,陪著喝了幾杯酒。吃飯的時候眼睛紅了,想吐,懷疑喝了假酒,平日半斤八兩不礙事的。客還沒走,人就不行了。

衛生所說囑咐他了,吃頭孢不能喝酒。雷靜母親說:“說了他能不聽?”

雙方扯不清,又是鄉鄰,雷靜不讓母親再糾纏這個。吳亮和姜三坐一旁陪著,幫不上忙,村主任是雷靜本家,早安排妥當。老鐵唯一的兒子還小,人來客去的都是雷靜張羅。

吳亮問吳中林:“沒見雷想啊,還沒回來?”

吳中林說:“剛才我聽他們說,懷孕了。這邊是喪事,孕婦不能過來。”

吳亮感嘆:“老鐵沒福的命啊,新房才住上幾年?”又跟姜三介紹,“年輕時老鐵能挑百十斤擔子趕遍遠近的集,現在兩個閨女有出息了,他突然歿了……”

吃過中午飯,吳亮招呼吳中林:“有人現在回城,你要不要搭車?”

吳中林說:“我老板特意讓我回來幫忙,不急。”

“你老板?哪個?”

“你認識,徐團結,二高的。”

吳亮聽說過這個人,但沒見過,丁云霞的學生。丁云霞去二高后,讓他進了學校中層。吳亮問:“啥公司?”

“辦公家具。”

“你能做啥?”

“啥都能做啊,裝卸、衛生、跑腿……”吳中林說,“對了,你們學校要是需要,跟我說,算我的業績。”

吳亮笑:“我不管后勤。”

“在哪兒買都是買,你抽空跟校長說一聲。”

吳亮本來還想問,你老板知道咱們的關系?想了想,還用問?他一個農民工,怎么會認識徐團結?臨時又改口:“你們老板會用人啊。”

吳中林笑:“響響媽讓我去的。”

開學不到一個月,二高校長出事。

一個長帖,有圖有真相。少婦帶孩子上學,租住的房子正好在校長家對面。帖子上有校長與少婦的來往截圖,QQ、短信。情到濃時,雙方發誓各自離婚重組新家。女方信以為真,真離了。校長一拖再拖,女方急了,到校長辦公室大鬧了一場。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校長的處理方式。女方某次又去找校長,校長和老婆聯手打了她一頓,女方報警。雙方坐下來談,校長老婆答應十萬塊錢了斷,女方不同意,賭氣要五十萬。最后談到十五萬,校長老婆又不同意……

吳亮把這事告訴毛校長:“白嫖還打人,這校長也太差勁了。”

毛校長也上網看了帖子,拍拍吳亮的肩膀,臉上泛出光。

3

毛校長升任二高校長。牛校長帶班子成員去祝賀,二高大門口赫然掛著大紅的橫幅:“熱烈歡迎一高領導來我校指導工作”。進門還有標語:“向一高學習”、“歡迎一高領導來我校傳經送寶”……

牛校長笑:“不愧是語文老師。”

毛校長和已經是二高副校長的丁云霞把一行人引到五樓小會議室,毛校長致過歡迎辭,又講:“我們開會統一過思想,復制一高經驗。承認差距并不難,明擺著的事實。問題是,如何做好小學生,二高領導班子首先要過這一關。外面成績好的學校多的是,為什么非要復制一高的經驗?因為兩個學校基礎一樣,學生老師都生活在同樣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中……希望各處室與一高各處室對接好,我相信,一高不會有保留。”

大會開完開小會,毛校長找到吳亮:“復制一高經驗,最重要的就是復制一高的教學改革。我們第一步想先邀請杰出校友吳亮同學回母校講座。”

牛校長替吳亮答應下來:“這個,必須的。”

毛校長問:“周六還是周日?”

吳亮說:“這周末不行。”

毛校長恍然:“忘了,你得去跟紅蓼鵲橋會。”

“那倒不是,去成都,看亞洲羽毛球錦標賽,票早買好了。現場看林丹比賽是我今年的小愿望。”

會開到一半,吳亮出來透氣。他記得樓頂最西頭有一處晾臺,很大,上學的時候經常去那兒望遠。到了六樓,東西都是房子,沒有晾臺,才意識到這樓是原址上新建的。下樓,樓梯口碰到丁云霞。丁云霞說:“我結婚了。”

“恭喜恭喜!怎么沒提前說?”

“又不是什么大事。”

閑扯幾句,吳亮說:“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丁云霞知道他沒有逛話:“說啊,我又不是小姑娘。”又說,“你的話,當時聽著不順耳,過后回想,都有道理。”

“其實也是老生常談。我承認你工作上的利落,但生活不是工作,千萬不要有功利心。上次你怕我跟你搶后勤主任、教務主任,告我的黑狀——我好歹也是響響的爸啊,職位真的這么重要?”沒等丁云霞反駁,吳亮繼續說,“我不是指責你,事情都過去了,我當時沒說現在說,只是想提醒你,有個家庭不容易,你得珍惜。”

“我知道,謝謝……”聽語氣,似乎沒有其他情緒,這感謝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在成都看球期間,吳亮看到一個大紅的中國結,結上一個金色的福字,下面穗子上墜著五個字:“家和萬事興”。吳亮覺得送給丁云霞挺好,懸掛在客廳,既喜慶,又能時刻提醒她。

從成都回來,劉紅蓼來接站。路上,劉紅蓼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吳亮笑:“好壞都得面對啊。”

劉紅蓼說:“好消息是,我報名參加了省考,沿淮縣委辦公室,筆試第一。”

吳亮問:“怎么沒跟我商量?”

“我看你短期內不會離開沿淮,還是我回去吧,都在縣里方便。”

“這算好消息?人家都朝上走,你反而朝下走……那壞消息呢?”

“等等再說吧,別敗了你的興。”

“還能有更壞的?”

“好吧,你坐穩啊。沿淮一個朋友發給我的,歐主席聲討你的大字報,說你詆毀縣領導、分裂作協、偷拍美女照片……”

吳亮想了想,也不算多壞。而且,這消息也不意外。歐主席總覺得吳亮能當上副校長完全是他的功勞,他跟劉書記是校友,曾經跟吳亮說過,要在劉書記面前舉薦他。可吳亮從沒表達過對他的感謝。

回去打開QQ,好幾個朋友轉給他主席致全體作協會員的信。所謂的三條罪狀,詆毀縣領導簡直無從說起;分裂作協?吳亮確實和幾個相熟的文友去過鄰縣,那邊文友邀請,私下小聚,沒有打著沿淮作協的旗號;至于偷拍美女,其實是在市作協的采風活動中,大街上的“偷拍”。

本想逐條解釋一下,文字都擬好了,想想實在可笑,沒發出去,只在微博上發了幾個字:“即日起,本人退出沿淮縣作協。”

4

年底,吳亮代替牛校長參加了沿淮縣深圳招商團。這是他第一次到深圳,從沒見過這么密集的高樓,像從地底下突兀長出來的芝麻稈,一棵挨一棵,參差不一。

招商團隊伍龐大,大家分頭行動。看到幾十個沿淮籍企業主的簡介,吳亮只見過向前。向前帶他參觀自己的公司,人力資源這一塊在寶安,辦公家具倉庫、工廠都在坪山。倉庫以前是座小山包,不斷擴大,小山包快平了,又多了個模具工廠。喝茶的時候向前講茶,臺灣茶、普洱茶、福建茶,沖泡方法、口感……吃飯的時候講中國加入“世貿”的意義,社會經濟的發展是明面上的,國家深度融入全球經濟、貿易和投資體系,企業、資本、產品和服務走向世界,反過來,也帶動了經濟調控、市場監管、社會發展、政府治理和全球治理的全方位轉型……姜三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雖然他也有進步,但終究受小縣城的限制,只能算個土豪,視野和站位都無法與深圳這種前沿城市的企業主比。

最震動吳亮的還不是向前。向前的兒子向明在一所私立中學讀書,下午5點多就回來了,不上夜自習。吳亮問他:“老師沒布置作業?”

向明說:“有,上午的作業中午我就做完了,下午布置的,十分鐘就能搞定。”也沒上輔導班,報了兩個興趣班,書法、籃球。

“考試怎么辦?”

向前明白他的疑問:“小明的學校在深圳很好的,本科升學率90%以上,跟咱們沿淮一高差不多吧?”

吳亮心想,我們的學生趕得多緊啊。“知道小鎮做題家不?我們培養的都是做題家。孩子們跟機器一樣,做了成千上萬道題,成績上去了,但能力沒跟上。比如語文,考試他能考好,但語文能力差,甚至請假條都寫不好。”

回想自己的求學時代,升學率并不高,但輕松啊,下午第三節還有自由活動時間。現在呢?吃飯都跟打仗一樣,排隊時還在背書。老師也不得閑,早晨6點多到學校,晚上10點多離校,哪還有自我……沒有反芻的時間,自然消化不了,只能死記答案。吳亮覺得自己也退步了,沒有讀書會那時候的沖勁了。

丁云海來接吳亮去他那兒看看,吳亮問多遠,丁云海說:“不遠,前面就是。”

車跑了足有半個小時才到,吳亮說:“這么遠,還說不遠。”

丁云海笑:“十幾公里算遠?”

問他對深圳的感想,吳亮想了一下:“讓人聚集到一起的,不是熱鬧,是人們對財富的追求。”

丁云海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到底是讀書人,不一樣。”

丁云海的朋友上來跟吳亮握手,丁云海介紹:“蠻子,也是老鄉。幾年前還是富豪。”

行人似乎還不習慣,左右看看,猶豫一下,顧自前行

蠻子兄弟四個,大哥二哥結婚耗盡了全家的家底。輪到三哥,家里立不下腳,只好出去打工。蠻子還小,路過的算命先生說他命里不缺錢。村里人當笑話講。初中沒上完,蠻子被人帶到沿淮縣城,幫人家刷涂料。大多是白色,偶有客戶要粉色、紅色、黃色……蠻子由此學會了調色,紅色加黃色變橙色,黃色加藍色變綠色,紅色加藍色變紫色……像變魔術,蠻子很喜歡。澳門回歸那年,蠻子攢了五千多塊錢,只身去找三哥。錢快花完了,才在高埗一家鞋廠找到人。三哥一直不跟家里聯系,因為沒掙到錢。蠻子計劃安心在廠里干一個月,既然來了,至少得掙個回去的路費吧。調色也是鞋子生產的一道重要工序,屬技術工,月薪是普通工人的兩倍。做夠一月,蠻子要走,老板以為他嫌工資低,又加了三百。年底,蠻子代表工廠參加東莞市鞋業協會的職工技術比賽,四個小時內,他按國際色卡調出十六種顏色,排名第七,被深圳一家鞋廠挖走,升為主管。干了半年,辭職自己開廠,一個月收入幾十萬,淡季也有幾萬。還找了一個女朋友,幾乎算是廠花,細皮嫩肉,凹凸有致。

誰也不知道蠻子什么時候開始賭博的,就像誰也不知道他怎么練就了一副調色的本領一樣。開始時只與生意伙伴賭,十點半、炸金花、斗地主、買六合彩……賭注越來越大,還嫌不夠專業,又跑到澳門。蠻子一直沒忘那個算命先生說過的話,他命里不缺錢——什么叫不缺錢?用不完花不盡才叫不缺。開工廠肯定不是他發財的命,太慢,他的命應該就在賭上。其間,與廠花結了婚,育下一兒一女,仍然沒人管得了他。老婆心思多,不時從他身上擠出一些錢攢著,在老家縣城買了套房子。幾年之后,資產賭光,蠻子又成了打工仔。不過他技術好,進哪個廠都有權開單買材料吃回扣……

蠻子把車停在一棟小樓前:“這是海哥的第二棟樓,第一棟馬上就要拆了。”

吳亮笑:“老家一說拆,都氣得不行。你們好,一說拆,好像中了大獎。”

丁云海說:“這邊按規矩來嘛,拆遷補償力度大。你看北站那么大的政府項目,有一棟小樓沒談攏,就是不能拆。”

吳亮又問他的棗園,回答早不干了,賠光了。吳亮心想,暴富是因為抓住了機會,并不等于有能力做更大的事,委婉勸他:“還是做點兒自己能操控得了的事。”

又問雷想,說是剛生了個兒子,還沒滿月,出不來,男人又獎勵了她一套房子。丁云海感嘆:“女人生得好看就是好啊,少奮斗多少年。”

這幾年雷想回老家,不是坐飛機就是開奔馳寶馬,村里說起她,都是一臉的不屑,轉過臉,又巴不得自家的閨女趕緊長大,成為下一個雷想。

從深圳回到縣城,車在北十字街停下。有人驚呼:“紅綠燈啊!”吳亮伸頭看,十字路口的人行橫道前真的有了紅綠燈。行人似乎還不習慣,左右看看,猶豫一下,顧自前行。

(未完待續)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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