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商標法絕對禁用條款的規定情形,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規制不僅事關商標管理制度和市場競爭秩序的維護,也關系到商標法保護消費者利益目標的實現。然而,囿于目前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統一標準的缺失以及對于消費者利益保護理念的貫徹不到位,實踐中圍繞認定標準所產生的適用分歧仍時有發生,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仍然存在。以消費者保護視角為出發點,為化解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面臨的現實困境,首先有必要重構以消費者為核心的認定標準,其次還應當發揮消費者調查在認定中的優勢證據作用,從而妥善解決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
關鍵詞:商業標志;欺騙性;誤認;消費者保護;消費者調查
一、問題的提出
作為物質生產和商品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商標因其所具有的識別功能而成為經營者與消費者在商業活動中實現互動的重要媒介。商標識別功能的正常發揮,有助于打破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降低消費者的搜尋成本和誤認誤購風險。反之,若商標因帶有欺騙性而無法正常發揮識別功能,那么勢必造成消費者認知障礙,使其利益面臨受損風險。
商標權的保護始于防止消費者發生混淆和生產者進行欺詐。1 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不僅事關商標管理制度和市場競爭秩序的維護,更關系到商標法保護消費者利益宗旨的實現。但就目前來看,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仍然存在,實踐中關于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標準的適用分歧以及相關案件審理中的觀點沖突仍時有發生。究其根源,則在于缺乏統一明確的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標準以及對于消費者利益保護理念的貫徹不到位。對此,有必要從消費者保護的角度出發,就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的法理基礎,以及認定過程中面臨的現實困境及其化解路徑進行討論,以期能夠妥善解決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
二、欺騙性商業標志的法理闡釋
作為一種用以表達的符號,若商標中所傳達出的信息有害于社會公益,則自然不得使用。2遵循該法理依據,我國商標法早在制訂之初就將欺騙性商業標志納入絕對禁用的法定情形。3然而遺憾的是,此后商標法雖歷經數次修訂,該條款仍停留在較為簡略的原則性層面,并未根據適用環境的變化作出進一步細化規定,導致在司法實踐與理論研究中都存在著難以理解和把握的問題。鑒于此,首先有必要從消費者視角出發,就欺騙性商業標志的法理屬性進行相應闡釋。
(一)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意涵
依據現行商標法欺騙性條款及相關商標行政審理指南的規定,通常認為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是指,商標對其指定使用的商品的質量、用途、原料等特點或產地來源,作出超過本身固有程度與實際情況不符的虛假表示,致使相關公眾對商品產生錯誤認識。4 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本質上是一種認知障礙,正是因為商標識別功能的喪失導致商品的真實情況被掩蓋并誘使消費者陷入這種認知障礙,故而認為其具有欺騙性。
關于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可進一步細化為三個層面加以理解:首先,商標應當包含對商品特征或來源的描述,亦即商標應具有描述性,這是帶有欺騙性的前提。5 原因在于,描述性標志并不天然具有顯著性,而只是單純對商品特征或來源進行表達,故存在著真實與虛假兩種可能。其次,商標所包含的對商品特征或來源的描述應當是一種與實際情況不符的誤導性描述,且這種誤導性描述是客觀的,是基于商標與指定使用的商品的緊密結合狀態,這是帶有欺騙性的關鍵。最后,該誤導性描述與實際情況的不符程度應當達到具有實質性差異,即足以使消費者產生錯誤認識,相信該誤導性描述是對商品特征或來源的真實描述并影響其作出購買決定,這是帶有欺騙性的落腳點。需要注意的是,為尊重商業活動中的正常風險,保護商標持有人的合理創意與廣告宣傳空間,通常認為,根據一般消費者的生活經驗和認知水平,經營者對商品特征或來源進行符合商業慣例的一般性吹噓和適度夸大并不屬于帶有欺騙性。6 只有當對商品特征或來源進行超出合理范疇的誤導性描述且與實際情況產生實質性差異,此時才能夠認為帶有欺騙性,有理由相信其以引起消費者錯誤認識。
可見,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意在強調客觀上的虛假事實和主觀上的錯誤認識以及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同于民法等其他法律規范中的欺騙,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一方面并未要求行為人(即商標持有人)主觀上必須具有欺騙故意,另一方面也不要求相關公眾應當實際作出不真實的意思表示,即并不要求欺騙后果的實際發生,只需存在使相關公眾產生錯誤認識的可能性即可。這反映出相較于民法等其他法律規范,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至少在構成要件上具有相對更少的限制與約束,原因就在于后者指向的是面向不特定公眾的商標,而前者則往往針對的是發生在特定民事主體之間的欺詐糾紛。
(二)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
作為商標法欺騙性條款中的兩個核心概念,如何理解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這不僅關乎對該條款的準確把握和適用,本質上更是商標持有人和消費者之間利益博弈的體現。目前,實踐中對于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主要存在三種理解,具體而言:一是解釋關系,即按照法條行文順序,主張誤認是對欺騙性的進一步解釋,前者只是后者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二者在本質上是同義的,帶有欺騙性就意味著易使公眾對商品特征或產地產生誤認,反之亦然。7 二是附帶關系,即認為欺騙性是來源于商標與其所指向商品之間的一種“名不副實”的不一致狀態。所謂“名”,即商標展現出的外在形態;所謂“實”,則是指商標所指向商品的實際情況或本來狀態。這種不一致狀態自產生始即客觀存在,不因公眾是否實際發生或意識到誤認后果而改變,故在法理邏輯關系中應以欺騙性為核心。8 三是并存關系,又稱遞進關系,即欺騙性與誤認在法理邏輯關系中并非完全等同,而是將前者作為后者的限定要件。換言之,僅帶有欺騙性還不足夠,這種欺騙性還應當導致誤認結果至少具備產生的實際可能性,二者同時存在方才滿足落入商標法欺騙性條款的規制范疇。9
從解釋論的角度來看,將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理解為并存關系較為妥當。知識產權作為一種財產權,自創設之初就是利益衡量的產物,商標法也不例外。10 商標法欺騙性條款背后所隱含的,正是對商標持有人和消費者之間利益平衡的考量。該條款通過欺騙性認定界限,力求在規制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同時保障商標持有人的權利空間。若是依照另外兩種觀點采用相對寬松的適用邏輯,這在一定程度上或許有助于強化消費者利益保護,但同時也可能不當限縮商標持有人的權利空間,不合理免除商業活動的正常風險,造成商標持有人和消費者之間的利益失衡。將欺騙性與誤認理解為并存關系,只有同時具備方才符合商標法欺騙性條款的適用條件。這不僅順應該條款的創設初衷,同時也令其保持合理的適用門檻,商標持有人和消費者的利益訴求均能夠得到滿足,充分彰顯了立法者對不同主體利益平衡的考量。而從立法論的角度來看,將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理解為并存關系同樣較為合理,也更加符合商標法欺騙性條款的立法原意。商標法欺騙性條款旨在維持正常的商標注冊使用秩序以及保護消費者合法利益,并且對于該法效果的追求不以商標持有人權利空間的過度限縮為代價。另外兩種觀點在表述上雖各有區別,但究其本質卻是相同的,即都主張欺騙性與誤認無須同時存在。若是遵循這一思路,那么商標法欺騙性條款的適用門檻或將因此降低,落入該條款規制范疇的對象可能也將趨于泛化。這種為保護消費者利益而不合理限制商標持有人權利正常發揮的做法,明顯與該條款的立法原意相悖。
三、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的現實困境
定性問題取決于認定標準,不同標準將導致不同結論。目前,商標法針對欺騙性商業標志僅有一條原則性條款,且尚未就其認定標準作出細化規定,致使實踐中缺乏統一的適用標準。此外,消費者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的重要作用雖已被肯定,但現實中對于消費者相關因素的考量仍過于籠統模糊,這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消費者利益保護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實現。
(一)單純考慮消費者認知因素有失偏頗
消費者認知作為商標功能得以發揮的心理基礎,彰顯出消費者在商標法中的重要地位。11當前,以消費者認知作為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定基準,這一裁判原則已得到司法實踐的普遍認同與貫徹。12 從欺騙性商業標志的違法性依據來看,商標法以消費者行為作為立法基礎,以消費者保護作為創設動機。13 欺騙性商業標志的違法性正是來源于其所具有的誤導可能性已經達到足以引起消費者誤認誤購的程度,對消費者利益的損害有悖于商標法的立法初衷。故以消費者認知作為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定基準,這本就是商標法的應有之義。而從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受眾對象來看,其最終指向的必然是購買商品的消費者。作為消極后果的承受人,消費者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的作用自是不言而喻。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欺騙性商業標志引發的誤認可能性來源于其即時傳達出的直觀印象,故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應以消費者接觸并產生即時印象時作為判斷始點。
誠然,以消費者認知作為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基準確有其合理性。但若是僅考慮該因素而忽視對其他方面的關注,那么最終的認定結論則難免存在局限性。首先,就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危害后果而言,考慮到商標與商品的結合是構成欺騙性的事實基礎,故指定使用商品類別的差異意味著所造成的損害結果也將隨之不同。14 若是僅從消費者認知這一主觀因素出發而忽視對客觀損害結果的考察,直接將所有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危害后果一概而論,那么將可能導致認定結論因過于嚴苛或寬松而有脫離實際之嫌。如此一來,無論是商標持有人在商業活動中的宣傳空間被不當擴大或限縮,還是消費者對正常商業風險的容忍義務被不當加重或減輕,都將造成二者之間的利益失衡。因此,有必要將危害后果這一客觀因素納入認定標準,使之與消費者認知共同作為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定基準。這不僅更加符合實際,同時也是維護利益平衡的體現。
其次,消費者認知作為一項主觀因素,其取決于消費者內心感受。實踐中裁判者并非當事主體,無法完全深入消費者內心世界了解其全部心理感受。這就導致裁判者有時可能會依照其個人體驗作出判斷,繼而由果及因帶有目的性地去尋找證據支撐其預設的結論。15 僅依靠裁判者個人能力對作為主觀因素的消費者認知再進行主觀判斷,這勢必難以準確反映消費者對欺騙性商業標志的真實認知。因此,還有必要在認定過程中引入更具客觀性和可操作性,更能夠反映消費者真實認知的科學方法。
(二)忽視對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的關注
商標作為傳遞信息的符號,其來源于消費者與經營者所建立的合作關系。16 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除了應當考慮消費者認知因素外,對于另一方當事主體商標持有人的主觀意圖是否需要納入考察,該問題目前仍存在爭議。有觀點主張,基于判斷標準的客觀性要求,欺騙性認定應當嚴格從商標本身所包含的客觀事實(即商標中含有的描述性內容)出發進行考察,至于商標持有人的主觀意圖則在所不問。17 但不同意見則認為,鑒于欺騙行為往往是故意為之,故對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進行考察是欺騙性認定的應有之義。18
從判斷標準設置的合理性來看,應當認為,有必要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納入考察。既然欺騙的本意是以虛假的言行來掩蓋事實真相,亦即欺騙行為的實施乃有意為之,那么原則上商標持有人就應當具有隱瞞商品實際情況并誤導消費者的欺騙故意。反之,若商標持有人主觀上并不具有追求欺騙效果的故意,那么在認定時就應審慎而為。誠然,實踐中欺騙性商業標志的使用者大多都具有誤導消費者作出錯誤購買決定的主觀故意,但不能否認仍有相反情形的存在。例如,在“切糕王子”商標申請駁回復審案中,訴爭商標指定使用在面包等商品上,但由于其并非來自申請人自己所設計,而是源于公眾所取昵稱。申請人出于品牌保護目的申請注冊訴爭商標,并不具有誤導消費者購買商品的主觀故意,故足以認定訴爭商標不具有欺騙性。19 可見,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納入考察能夠在認定過程中起到一種緩和作用。換言之,正是通過對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的考察,才讓裁判者避免陷入因單純聚焦消費者認知而忽視案件實際情況的窠臼。
需要注意的是,商標持有人的內心意圖作為一項主觀因素,若是僅將其納入判斷標準而未輔以相應限制性條件,則可能適得其反。一方面,這可能使裁判者的自由裁量權擴大化,導致認定過程易受其個人因素的影響和制約,進而削弱認定結果的可信性。另一方面還可能讓商標持有人因此獲得抗辯理由,即只需隱瞞自身追求欺騙效果的主觀故意便可借此消除行為違法性。這不僅會造成判斷標準流于形式無法發揮應有的實質性鑒別作用,還會導致欺騙性商業標志作為商標法絕對禁用情形的規定名存實亡。因此,就實際適用的合理性而言,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納入考察與堅持客觀性判斷并不矛盾,關鍵在于如何對商標持有人內心意圖這一主觀因素進行客觀化考察。
(三)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缺乏可行性
關于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定,實踐中還有觀點主張應當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認為若欺騙性商業標志在經過長期使用后,使得消費者能夠不再輕易對其所標示商品的特征或來源產生誤認,那么即可據此認定其所帶有的欺騙性已通過商標持有人的實際使用而消除。20 但從現實可行性的角度來看,該觀點存在著邏輯難以自洽的缺陷。
首先,欺騙性客觀存在的固有特征決定了其無法通過實際使用而消除。如前所述,欺騙性來源于商標本身構成要素與所標示商品真實情況的不一致狀態。這種不一致狀態是客觀存在的,縱使經過長期使用而為消費者所知悉,亦不能因此消除。若認為欺騙性能夠通過實際使用而消除,這實際上就是對其客觀存在的固有狀態的否定,有悖于現實。退一步講,即便假設欺騙性能夠通過實際使用而消除,但在該過程中作為受眾的消費者所要承受的代價必將是巨大的,這也與商標法保護消費者利益的初衷相違背,令人難以接受。其次,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與商標法的制度設計相矛盾。帶有欺騙性作為商標法絕對禁用的法定情形,意味著凡是符合法律規定的標志一律不得作為商標使用,更遑論通過實際使用消除違法性。若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允許商標持有人以此作為抗辯事由否認具有欺騙性,這實際上就打破了商標法絕對禁用條款的限制,與商標法的制度設計相矛盾。
總之,商標所帶有的欺騙性不因實際使用而消除,將實際使用情況作為商標不具有欺騙性的抗辯事由是無法成立的。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應當著眼于商標本身而不應包含對實際使用情況的考察,這是基于對現實可行性的合理考慮。
四、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的路徑優化
欺騙性商業標志打破了經營者與消費者基于商標識別功能所建立起的良性互動機制,致使消費者利益面臨受損風險。為解決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應當從消費者保護視角出發,針對當前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所面臨的現實困境提出相應的化解之策。
(一)重構以消費者為核心的認定標準
商標是建立在消費者心理認知基礎上的財產,只有通過消費者的感知,商標存在的價值才能夠顯現,其功能才能夠發揮。21 在當前商標法逐漸轉向消費者中心主義的背景下,對于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現實困境的化解,重構以消費者為核心的認定標準是關鍵。
首先,應當將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危害后果納入考察范疇。由于不同商品之間存在的客觀差異,這決定了標示在不同商品類別上的欺騙性商業標志,其對于消費者所造成的危害后果也隨之不同。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不應忽視對危害后果的考量,避免不加區分地將所有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危害后果一概而論。實踐中應當摒棄“一刀切”的簡單做法,而需結合具體案情考察涉案商業標志指定使用的商品類別,判斷其可能對消費者造成何種類型、何種程度的實際損害或潛在威脅。以醫藥類商品為例,由于該類商品直接關系到消費者的人身權益,故在認定指定使用于醫藥類商品上的商業標志是否帶有欺騙性時,原則上應當采取相對審慎的態度。22 換言之,在對消費者人身權益可能產生較大危害緊迫性和危害后果的情形下,即便按照一般消費者的認知能力可能并不會輕易將該商業標志含有的誤導性描述與商品屬性相聯系,但基于人身權益的特殊性與重大性,此時仍應優先考慮保護消費者利益。反之,譬如消費者只是因為商標中含有純棉描述而購買了實際上并非純棉用料的衣物,由于該欺騙性商業標志可能僅是對消費者財產利益造成較為輕微的損害,此時就無須采取如前述情形那般嚴苛的態度。總之,將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危害后果納入考察范疇,這不僅能使認定標準更加符合實際,同時也是平衡商標持有人與消費者利益的合理舉措。
其次,有必要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作為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的考察要件。通過對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進行考察,能夠使裁判者避免陷入因單純聚焦于消費者認知因素而忽視案件實際情況的誤區。此外,為確保認定標準的合理性,在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納入考察范疇的同時,有必要通過配套相應的限制性條件以實現對該主觀因素的客觀化考察。具體而言,考慮到欺騙性商業標志系商標法絕對禁用的法定情形,故在考察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時,應當嚴格以涉案當事人提交的相關證據資料作為判斷依據。商標持有人可以就諸如自身實際經營狀況、對訴爭商標的宣傳使用情況、訴爭商標的設計靈感來源等內容進行舉證,以證明主觀上并無欺騙故意。23 若商標持有人無法提供證據資料完成有效證明,則此時就可以推定其主觀上具有追求欺騙效果的故意。通過設置并貫徹這樣一種客觀的判定規則,從而促進對商標持有人的內心意圖這一主觀因素的客觀化考察,以及落實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標準以消費者為核心的理念。
最后,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應當排除對于實際使用情況的考察。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定應著眼于商標構成要素本身,若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范疇,則意味著商標持有人在訴訟過程中有時可能就只需要通過承擔一個相對輕松的舉證責任(即證明商業標志在經過長期使用后已不易引起消費者誤認),便可獲得違法性抗辯理由。但如前所述,欺騙性本就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固有狀態,即便真的能夠通過實際使用而消除,也將是建立在遭受利益損害的消費者群體達到足夠數量的基礎上,如此巨大的代價顯然是不可接受的。因此,為凸顯以消費者保護為核心的理念,防止欺騙性商業標志作為商標法絕對禁用情形的規定被打破,實踐中不應將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范疇,使之成為欺騙性商業標志繞過法律規制尋求使用合法性的可能漏洞。
(二)發揮消費者調查的優勢證據作用
消費者對欺騙性商業標志的認知取決于其主觀感受,并且通常并不直接表露于外,這就導致實踐中裁判者往往無法深入消費者內心世界,把握消費者對于欺騙性商業標志的真實心理感知。為破解這一難題,避免裁判者在考察消費者認知因素的過程中出現誤差或是受到其個人感受的影響和制約,可考慮引入消費者調查作為輔助手段,借此探知消費者對于欺騙性商業標志的真實認知狀況,將得出的調查結論作為認定結果的支撐依據,從而確保認定過程的客觀性和科學性,真正做到以消費者為核心。
所謂消費者調查,是指在商標訴訟過程中,由當事人委托具有資質的第三方專業機構或是由法院依職權主動啟動,通過問卷調查、電話訪問、網絡征集等方式,向消費者收集能夠反映其對于某個商業標志的心理認知狀態的一種社會調查活動。24 商標法的立法目標不僅是為了保護個別消費者免遭誤導欺詐,只有在達到相當數量的消費者普遍容易發生誤認誤購的前提下,才能夠據此認定商業標志帶有欺騙性。25 而消費者調查正是面向作為整體的消費者所進行的心理勘測,旨在反映消費者群體對于某個商業標志的真實認知狀況。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消費者調查與作為“心理財產”的商標之間有著天然勾連,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運用消費者調查作為輔助手段有其內在優勢和正當性。目前,雖然消費者調查在我國商標訴訟實務中的運用仍相對較少,但隨著調查方法的不斷完善以及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普及應用,如今消費者調查的科學性和可采性已經得到了大幅提升,適用條件也日臻成熟,故完全可以考慮運用于諸如涉欺騙性商業標志案件等商標訴訟過程中。
消費者調查作為一種洞悉消費者心理認知狀態的方法,在適用時須針對調查對象、調查方式等方面作出充分考量,以保證整個調查過程的科學性以及最終調查結論的準確性。在具體設計上,第一,要注意選取和確定合適的調查對象,接受調查的消費者應當盡可能囊括所有依賴涉案商業標志作出購買決定的相關消費者群體。換言之,消費者調查的對象不僅限于購買了涉案商業標志所標示商品的實際消費者,原則上還應包括存在購買可能的潛在消費者。26另外,調查對象的選擇還應當具有足夠的代表性,否則不論調查過程設計得多么精巧,最終得到的調查結論也不一定是準確的。一般而言,應當根據涉案商業標志指定使用的商品所在的市場地域、目標消費者的年齡及性別等相關因素,確定哪些消費者群體的心理認知狀態是與涉案商業標志相關聯的,如此才能選取出具有代表性的調查對象。第二,要保證調查方式具有必要的深度以減少被調查者受到干擾的可能性。心理認知的最大特點就在于其所具有的內斂性,這決定了被調查者在表露內心真實感受時往往容易受到外來因素的干擾,致使最終得到的調查結論出現偏差。當消費者處于被調查狀態時,其注意力和謹慎程度與處在購物過程中時難免有所不同。27 這就要求在調查方式的設計上,應當盡量還原真實的購物過程。第三,在調查問題的設計上應當堅持客觀性,避免采用具有提示性或誘導性的提問方式,同時還應為被調查者提供多種可能的回答方式,以便其能夠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進行表達,確保最終得出的調查結論具有足夠的證明力。28
五、結語
商標作為商事活動中商業主體實現互動的重要媒介,得益于其所具有的識別功能,經營者與消費者之間原本的信息不對稱狀態被打破,后者得以借助商標來辨認所需商品,從而降低搜尋成本和誤認誤購風險。但欺騙性商業標志的存在,卻導致消費者可能因陷入認知障礙而無法準確選擇真正需要的商品,其合法權益也將因此面臨受損風險。
從消費者視角來看,商標法范疇下的欺騙性意味著商標首先應當具有描述性,這是帶有欺騙性的前提;其次所包含的描述應當是一種與實際情況不符的誤導性描述,這是帶有欺騙性的關鍵;最后該誤導性描述與實際不符的程度應當具有實質性差異,即足以引起消費者誤認誤購,這是帶有欺騙性的落腳點。對于欺騙性與誤認的法理邏輯關系,基于解釋論和立法論分析,宜將二者理解為并存關系,同時具備方才符合商標法欺騙性條款的立法原意和適用條件。當前,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統一標準缺失所導致的適用困境,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認定中僅考慮消費者認知因素有失偏頗,二是忽視了對于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的關注,三是將商標實際使用情況納入考察的做法缺乏可行性。對此,關鍵在于重構以消費者為核心的認定標準,一是應當將欺騙性商業標志對消費者產生的危害后果納入考察;二是有必要將商標持有人主觀意圖作為考察要件,并且應當輔以相應限制性條件,針對商標持有人的內心意圖這一主觀因素作客觀化考察;三是在認定中應當排除對于商標實際使用情況的考察。此外,還要發揮消費者調查在欺騙性商業標志認定中的優勢證據作用,將得出的調查結論作為認定結果的支撐依據,確保認定過程的客觀性和科學性,真正做到以消費者為核心,從而妥善解決欺騙性商業標志規制中的消費者利益保護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