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發表于《中國文化報》《海外文摘》《北方文學》等報刊,著有散文集《知味富春》。
老家龍門古鎮背靠龍門山,雖然地處江南,冬日卻有一番北國風味。冬天的龍門山山高溫低,滴水成冰。最寒冷的時候,冰瀑高高掛在落差五十米的懸崖上,流動的水紋凝結成一刻具象的美麗。山間松柏蒼翠,崖上流水成冰,如此神奇的景象引來無數游客,朋友也是其中之一。
結冰的龍潭內,朋友用牙齒咬下手套,撫摸瀑布凝固的曲線。他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忽然扭頭問我:“你老家叫龍門古鎮,這瀑布又叫龍潭瀑布,用‘龍’字命名,是因為你們是孫權后裔嗎?”
我在腦海中搜刮了半天,也沒搜刮出有效答案,只能無言以對。
朋友似乎只是心血來潮,并沒有追問。我抬頭看這簾冰瀑,心中不斷咀嚼著它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喚醒身體里的血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的老家龍門古鎮,是孫權后裔聚居地。特殊的血脈,使得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被咨詢、被盤問。他們或問我是孫權的第幾代孫,或問我看《三國演義》的感受,或問孫氏是何時離開此處,又在哪一代遷回富春。在談論一些他們熟知、我卻不知曉的東吳知識時,他們說:“你怎么連自己祖宗的事情都不知道?”
每每此時,我只能低頭無言。
爺爺和爸爸從不強調我們是孫權的后代。我沒有“皇室后裔”的自覺,當然也不會特意關注和東吳相關的消息。我不知道,城市里新造的東吳公園,是為了紀念我的祖先,也不知道那些來我老家旅游的人,并非都是來看老房子的。他們比我知識淵博,他們是來找一點東吳留下的風骨,找一點一千八百年前故事的灰燼。
沉默令人難堪,問題越積越多。我覺得自己是廢燼星火,被偶然造訪的風吹出一點復燃的苗頭,零星的查詢已滿足不了我對東吳的求知欲。我后知后覺地瘋狂尋找身邊的材料,在連篇累牘中勾畫祖宗的人生軌跡。
我是搬了凳子踞了腳在書架的頂層找到那本《三國志》的。我對著古漢語字典邊查邊看,每一句話都啃得很吃力。那段日子,字典也過得很苦,它被我翻得破了皮,土黃色的硬殼封面勉強掛著。上語文課時,我將那本翻破的字典往桌上一放,還被路過的語文老師拿起來表揚了一通。他說,好久沒見過翻字典那么勤的學生了。年幼的我挺直腰板,渴望老師再多問一句,我好說點別人不知道的史料??伤畔伦值洌现请p深藍色的布鞋往我身后走去了…
磕磕絆絆地讀完《三國志》,我又找了許多富春史料中的三國部分來看。家里有本叫《富春江畔話三國》的論文集,我翻得最多。到老家,又在父親的房間里搜出兩本三國的小人書,看得如癡如醉。收集三國成為一種癖好:去新華書店蹲坐一下午,只為看版本各異的三國;有了借書卡就在圖書館里流連;電腦通網后,亦有網頁收藏夾專門收藏這一塊……
浩瀚的文本將我淹沒,又將我從答題的沉默中撈起。有一小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將孫吳“一網打盡”。但問題是永無止境的,孫權作為歷史名人,總有人比我研究得更透徹。再一次被人用“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眼神盯著,我抓住衣擺低頭,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挫敗感來:祖先們活得壯麗,后人又用詩文、演義、神話將壯麗堆砌成山,我明明已經不遺余力,但依舊只能在半山腰望峰興嘆,累癱。
我癱在老家的搖椅上,我收集的那些資料,則癱在老家的院子里,大家一起曬太陽。
鎮不在大,有名人則靈。當我把書扣在腦袋上睡覺時,絡繹不絕的游客被導游們帶領著,進入到這處孫權后裔的聚居地,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導游們的聲音忽高忽低,像忽緊忽慢的風,太陽倒是不偏不倚,照得我暖洋洋。盡管身處繁鬧的景區,另一邊的爺爺像是被鎖定在寧靜的磁場。他彎著腰打理著他的小青菜一—在古鎮密布的房屋中,他種的小青菜之間的距離那樣寬敞,彼此之間留有肆意生長的余地。
爺爺忙完,問我最近怎么像甕中的梅干菜,無精打采。
我說,我正在祖宗的故事里挖題材,但鋤頭揮得不太好。
爺爺被我的話惹笑了,他臉上顫抖的溝壑沁出些許汗珠,掉落在地上,迅速隱入塵土。
“找血脈”,是一場基于己身的漫長尋找。面對那些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好奇心的涌動是必然。如果說最初的學習和探究是為了在人家面前不露怯,但當資料堆積起來,除了生出難以“覆蓋所有史料”的疲憊,神奇的創作欲也如裊裊炊煙,在心頭縈繞。網絡上歷史同人文的泛濫,使我情不自禁地構思以孫策或者孫權為主角衍生的小說。好多次,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故事的脈絡,卻總在推敲的半途停筆。卷帙浩繁的三國文本束住我,我不太敢寫。深夜的寂寥催眠萬物,歷史的支線熠熠閃光,東吳的一切化為孤燈,吸引我飛過去,又令我栽在光下。
爺爺回屋去拿他那串叮叮當當的鑰匙,說要帶我“挖一挖”。他掌管古鎮所有宗祠,肚子里塞滿了故事。我跟在他身后,滿懷期待。爺爺會帶我看什么?是鎮上那條走過干百遍的鵝卵石老街,還是那幾棟相互依偎的老房子?只可惜,無論是哪一樣,于我,都毫無新鮮感。
出門還沒走兩步,他就在院前破敗的房子前停下了。他說,這是大爺爺的房子。大爺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是爺爺的雙胞胎哥哥。我盯著這座半截身子塌在野草中的土黃色房子看了許久,這才意識到爺爺誤解了。我說的祖宗,指的是一千八百年前孫吳的那幾位,而爺爺卻以為我只是要找幾個值得一寫的親人。
爺爺說,他和大爺爺是一胎雙生的遺腹子,但兩人的個性十分不同。大爺爺火爆,爺爺溫和,因此參戰招兵時,大爺爺根本沒和爺爺商量。得知哥哥離開的那天,爺爺站在黃澄澄的夕陽中,他說當時他聞到了燒焦的味道,回頭看才發現大爺爺家的灶火還沒滅。爺爺輕而易舉地摸出石墻中的備用鑰匙,替大爺爺家滅了灶里不安分的一點紅。說這話時,爺爺的姿態一如既往地柔順,他的背往下牽拉,嘴角往下牽拉。我猜測,爺爺也是想參軍的。但他似乎默認了,孫吳征伐沙場的血脈只傳給了大爺爺,沒傳給他。他把大爺爺介紹給我,是在介紹一段他未曾經歷但十分推崇的故事。
爺爺向我推薦的第二個人,是武舉人阿太孫顯清。清明節,我們祭完所有祖先,會照例去那片小竹林祭掃最后一座墳墓。不同于以往的沉默,這次爺爺與我詳細說了墓主人的生平。我們喊他武舉人阿太,是因為他是清咸豐戊午科浙江鄉試第二十二名武舉人,他與我相隔了六代。咸豐十年,山匪進犯龍門,武舉人阿太將父母藏于深山,自己則孤身一人持利刃守在來往要道上。敵至,他怒殺數十人。匪首驚恐地翻身下馬,將韁繩獻給阿太,求他饒命。爺爺沒說阿太最終是否殺了此賊。燭火清香中,我出神地想,當那匪首倉皇下馬,朝著武舉人阿太叩拜的時候,武舉人阿太是否感到生命的高光,來源于身上東吳血脈的覺醒?
爺爺覺得肯定是。他提到傳記評說武舉人阿太“梟銳矯健”,頗有其先祖孫堅的勇毅。
說著勇毅剛烈的武舉人阿太,爺爺的神情依舊是垂落的。武舉人阿太的墳頗為講究,不僅威儀十足,墳頭的春幡更是招搖。一條春幡代表一家人的思念,一般的墳頭上最多掛三四條春幡,而這一座上,足足掛著十三條。春幡耀眼,和墳上的新土組合在一起,像頂戴花翎。我帶了菊花,爺爺帶了蠟燭和香,我們以各自的方式蔡拜,在墳前并排站立,等待香燭燒盡。
“能寫他嗎?”爺爺問我。
當然是能寫的。甚至比東吳更好寫。東吳的一千八百年,太遙遠了,遙遠到一切都像是歷史的轟鳴,響亮卻不明晰。遙遙地觀望當年的歷史,宛如看三十八萬千米外的月亮。寫月亮的人太多了,它的每一點細微的輪廓都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描摹過千萬次的倩影,人們已找不出更高級的贊美詞。而大爺爺和武舉人阿太不一樣,他們繼承了血脈,又衍生出自己的故事,既傳承又創新。但我不敢向爺爺打包票,我怕我的靈感會在猶豫中蹉跎。
從武舉人阿太安眠的小竹林出來,我們又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耳邊,莊稼的竊竊私語漸漸隱去,流水的吵噻漸漸隱去,貓貓狗狗的叫聲也漸漸隱去。我跟著爺爺往前走,他雖然句僂著背,步伐卻很穩健。
有一天,他下樓時一腳踏空,世界突然黑屏。帶我去“挖一挖”的爺爺,沒用上腰間那串鑰匙中任何一把,但廳堂和祠堂們,都翹首等待他的光臨。
爺爺的靈堂設在院子里,白棚比土墻高出一截,路過便能知曉。家里來了很多人,幫忙的幫忙,哭泣的哭泣,有的默默攙著自家老人,有的進門納頭就拜。我叫不全對他們的稱呼,但我對他們都眼熟。守夜時,萬物悄然,冰涼的風撕咬指尖,將整個人都灌透。爺爺很快下葬,他沒有武舉人阿太高大講究的墳,也沒有大爺爺的黃土堆,他躺進了公墓的方寸之地里,墓前種了兩棵矮小的柏樹。
每年我們都會去看他兩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冬至。
回老家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我沒有心情,“挖掘”戛然而止。偶爾走在古鎮的老街上,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思索片刻,才黯然地承認,鎮上認得我的人其實很少。以前走在爺爺身后,我是“仲安家孫女”,他們通過和爺爺比較輩分大小,判定我的身份,一旦捋清楚,他們自會教導我喊大伯還是大爺,告訴我是他們的平輩還是小輩。有好幾次,高壯的大人說我輩分比他大,低頭就要喊“孃孃”,我嚇得倒退一步,連連擺手。爺爺當時不說話,回家卻同我說:“害怕什么呢?族譜上都有的,你就是比他輩分大嘛”
族譜又厚又貴,有老四函、新二函,每函中又分二三十卷,長得能掛成龍潭瀑布。誰沒事去里面海底撈針,只為了計較誰比誰輩分高?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爺爺的輩分高,數起來他是孫權第五十九代孫,與他同齡的不少人代數已是六十好幾,比不過他。由他掌管各個廳堂的鑰匙,名正言順。
因此說這話時,他的嘴角難得上揚,要知道爺爺的整體姿態總是下垂的,駝著的背是他最顯眼的標志。談起大爺爺的參軍和武舉人阿太的力能扛鼎,他謙順的神情更為明顯,仿佛他們才是孫家后裔,而他則無緣于血脈的垂青。我對于他的印象,固定在他的老年,白發和皺紋黏在他面頰上,洗不凈,掃不掉。一桌吃飯,那缺了口的舊瓷碗疊在其他半舊不新的碗中,一轉身就被他捧在手里。他默默地將昨日的剩菜倒進瓷碗,再給它們一場風卷殘云。他是一位極其節儉的農民。
站在老街上,耳邊似乎傳來了那串鑰匙的叮叮當當。我猛然發覺,如果有人問起爺爺的生平,我也只能低頭無言。
這怎么能不知道呢?問千年前的歷史,未知情有可原。問隔了輩分、亦無緣得見的大爺爺和阿太,無言也合理。可爺爺的故事,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嗎?想起那個在歷史問題前啞口無言的自己,我頹然地扔筆,倒在座椅上。承襲其血脈,卻并不了解他,這一種滋味,是胃里翻滾著生米般的沮喪,更是恨自己無法早熟的懊悔……
我開始新一輪的尋找。這一趟探尋 格外艱難。比起三國東吳史料的浩如煙 海,爺爺幾乎什么都沒留下。爸爸提議 我去族譜上找找,我終于鼓足勇氣,翻 開泛黃的紙張。
本以為要費些工夫,好在祖祖輩輩取名的方式一直遵循孫氏行輩。爺爺是禮字輩,我沿著這個輩分找到了爺爺在族譜上的文字:
禮五二四*名仲安,龍門小學畢業。生于民國廿一年壬申三月一日酉時。娶誠一堂孫炳鈺公次女銀娟,生于一九三五年乙亥九月十七日,生二子二女。
短短三句話,沒了。這個方塊比他的墳墓還要簡潔,甚至沒有修飾兩棵柏樹。父親說,族譜是爺爺盯著修的,寫成這樣,是他自己的意愿。再往后翻一個輩分,有大伯和父親的名字,爺爺在這兩個兒子的記錄上不吝筆墨,字里行間透著滿意。那為什么寫自己的時候如此吝嗇?修族譜的時候,爺爺已然度過生命中的大部分波瀾,他是覺得自己的一生如此不值得被記錄嗎?
我想不明白。
向外尋找的失敗,意味著向內尋找的可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腦海中反復播放著我所參與的、關于爺爺的小半截人生。思及興起查找三國的那個下午,我站在板凳上往書架的最里邊搜尋,此時我也深入自己的記憶書柜中摸索過往。當記憶停留在孫氏宗祠,那個爺爺管過時間最長的祠堂前,我忽然想到,爺爺曾經與我談起過他心目中的孫吳。
半夜我被蟬鳴鬧得睡不著,爺爺拿著把破蒲扇坐在我床前,給我講過孫鐘的故事。
他說,此人孝順且善于種瓜。有一年洪澇,他的十八畝瓜田只得了兩個瓜。正當他打算收瓜回家孝敬母親時,田埂上走來一位衣衫褷褸的老人。老人餓得不行,向孫鐘討要瓜吃。孫鐘便把其中一只瓜給了老人,并且誠懇地解釋另一只要帶回給母親。老人吃完西瓜,竟然變得仙風道骨,他讓孫鐘閉目往前走一百步。孫鐘走了三十步,想起畈前有條江,忍不住張目回望。老人大喊:“可惜!后人當得三分天下?!比缓篑{鶴西飛。
爺爺說的這個故事里的孫鐘,是孫權的祖父。
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惦記這個故事,去東吳的材料中翻找,一查才知道孫鐘的故事版本多樣,每個說法都不同。但無論哪個版本,都強調了孫鐘的善良??粗粗?,爺爺一貫低眉慈目的神情,與插圖中的孫鐘重疊在一起,或許,爺爺身上那種溫順的奉獻感,就來自于他。
我曾看到爺爺架著梯子,爬到祠堂的最高處取下孫鐘的牌位。孫氏宗祠供奉的牌位中,孫鐘被擺得最高,他是后輩追溯一切的起點。爺爺將抹布在用桶吊起的井水中反復清洗,直至一塵不染。
然后他捧起這塊牌位,耐心地從金色的邊緣開始擦拭。他的身姿如同下垂的柳枝,但他的目光如同輕巧的柳絮,溫柔且飛揚。
當爺爺朦朦朧朧地得知自己是孫權后裔,他也曾與我一樣,追尋歷史。以他的性情,可能無法從孫堅的忠烈、孫權的霸業中找到現實的投影。他守著田,守著從沒有離開過的古鎮,守著搖搖欲墜的祠堂,反復咀嚼大爺爺從軍的決定、武舉人阿太的勇武。有一刻,他以為血脈中的剛烈單傳給大爺爺了,沒有傳給他。他為此苦惱,但他沒有一輩子困在這點想法里。年輕的爺爺,還沒掌管宗祠的鑰匙,但已經被分配到蔡祀臺前打掃。他爬到供位上一一擦拭祖先的牌位。擦拭到孫權,他想到這座祠堂的存在,其實就是為了這個名字,沒有這個名字,不會有他居住的這個古鎮。擦拭到孫堅和孫策,他想起武舉人阿太在力殺幾十人后,又為了解救兒子殺入敵巢,被圍攻而亡。他繼續擦拭著祖上的豐碑。為孫鐘擦拭時,他想起這是位良善的農民,他種的瓜被稱為“善緣瓜”,遠近聞名,正是這點善名,使得他的子孫能在鄉里一呼百應,拉起一支勇猛的軍隊。
祠堂的小門后,倚著爺爺的鋤頭,等擦拭完這些,他還要去田里看護他種的稻谷。
爺爺和孫鐘都是農民。他從這種身份的相似中找到了溫良的泉眼。他從這位祖先的身上汲取力量,努力做個良善的農民。
爺爺的一生貫徹了這個身份,他認字,會點醫,會種田,很心細。他自發地守護老祖宗留下的三十多間廳堂,拎著水桶和抹布一廳一廳地做清潔,草鞋磨爛了一雙又一雙。他腰間的鑰匙在石子路上搖晃,每開一扇門,他拎水的胳膊就往下垂一點。更早的時候,他和文物工作者一起,從豬圈和床板中,搶救性地將祠堂的匾額和石碑帶回。這位古鎮的大管家,在景區開發前就是赫赫有名的“導游”兼“陪玩”。爺爺帶人游玩,從不走正經路線,他心中門清,哪幾個廳堂是明代建的,哪幾個廳堂始于清,民國的那幾棟看似年輕實則容易著火,他敲著郴子,漏夜提醒鎮上的人們小心火燭。
爺爺喜歡孫鐘的故事,在紛繁的時光山谷中,他是孫鐘孝善的一點小小的回聲。
后來景區開發,爺爺二話不說交出了他那串鑰匙,成為孫氏宗祠的守祠員。其他廳堂迎來自己的管理員后,爺爺便一心一意地伺候主祠堂。他將荒蕪的后花園開辟出來,移栽了許多花木。他最愛的是一棵柏樹。如今柏樹高于房頂,人們路過便能看見。
爺爺不僅種了這棵柏樹,他還種下了我。從小到大,爺爺很看重我寫東西這項“技能”,我說要“挖血脈”,他便立刻帶我啟程。他總是擔心我不肯寫下去,變著法子鼓勵我。我帶著朋友來古鎮游玩,爺爺故意問我:“你的作文是不是在課堂上受了表揚?”朋友驚訝于爺爺記得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也驚訝,驚訝于這么一點微末成績,也值得他驕傲。每年祭祀后,他神神秘秘地將文曲星手中的毛筆送給我,上面扎著的鮮艷紅綢,是他的期許。
爺爺還是我的素材庫,我擱筆不肯動,他就像講孫鐘的故事那樣,和我講舍生取義的革命烈士孫曉梅,講義門布施的明代阿太孫潮,講龍門的西湖塘是怎么按照西湖一桃一柳的樣式仿造出來的……講完,他問我:“能寫嗎?”我笑嘻嘻地把這些記在本子上,跑開。等我需要爺爺的故事,我又跑回來。這次打算寫一位精通中醫的天才主角,我就在他的柜子翻他存的那些“老方”。爺爺見著了,難得板起臉不許我抄。他苦口婆心地勸我:“萬一有人誤用了呢?”說罷便拿走醫書,小心翼翼地放到我夠不著的地方……
他死后,大伙兒整理他的遺物,他寶貝得不行的醫書掉在我腳邊,我哭著撿起來,揣在懷里。
后來我為景區寫了時長十五分鐘的舞臺劇《孫權迎賓》,就在孫氏祠堂邊的戲臺上表演。先是演吳主孫權的霸業,再演劉宋時期孫瑤奉命回到富春,再演孫忠選擇龍門棲息…演到如今的古鎮,舞臺上有人唱:“龍門,是不是曇花一現的景點?”演孫權那位,摸一把紫色的胡須,回答:“不是?!彼鞒?,古鎮是活的,有人居住,有人維護,它是歷史縮影,也是盛世溫情。
這段話是我為爺爺寫的。爺爺沒有爭族譜上的方寸之地,他覺得自己太平凡。所以他問我大爺爺能不能寫,問我武舉人阿太能不能寫,卻從不問我能不能寫寫他。
在寫舞臺劇時,我的草稿紙上羅列了一長串孫氏的優秀族人,筆尖從第一個劃到最后一個,我開始思念爺爺。祭祀前,宗祠要做大掃除。年紀上來后,別的活無需他干,唯有擦拭牌位和清理匾額兩項,爺爺不肯撒手。擦完牌位后,爺爺舉起他特制的長款雞毛撣子,拂拭端方的匾額,匾額上寫著彝鼎留芳、狀元及第、武魁每一塊匾額背后的故事,爺爺都熟悉。為了了解他們,他一頁頁翻過瀑布長的族譜,觀察在歷史長河中激起波瀾的族人們。人類星空中的孫氏星星,他們是分解于孫吳的隕石,堅守或者奮進,皆熠熠閃光。歷史寫了他們,我則想寫我的爺爺。他是一個簡單善良的農民,是古鎮上的一點煙火氣。
因為爺爺,這場關于血脈的探尋永遠也不會結束。曾經局限于三國的創作素材,被他一句句的“能寫嗎”,擴充到一千八百年的長度。從我為了不丟臉開始看《三國志》,從我心中生出寫一寫東吳的創作欲,從我把爺爺講述的故事編織進我的小說,我就開始走自己的路了。血脈的顯像,需要具體的挖掘。如果我沒有在那個下午,搬起凳子、踞起腳去夠那本《三國志》,那我永遠也無法觸碰更為真實的歷史。如果我不與爺爺訴說自己的煩惱,我也不會知曉年年祭掃的墳頭,埋著威武的武舉人阿太。
沒有對爺爺的思念,我不會打開族譜,填補爺爺的生平。
我似乎注定是為星星們畫星軌的那個人,以此留下他們的痕跡…
夏日,我又上了一趟龍門山。龍潭飛瀑已經到了最佳觀賞季節。冬日的冰龍化作奔騰的飛龍,轟鳴而下。爺爺的故事中,為古鎮布雨的真龍就藏在這簾飛瀑后。
我抬頭看被激流遮住的懸崖,一滴水沖破重重水幕,落在我的眉心,如龍吻額。冰涼的觸感瞬間撲滅我的心火,我知道,提問還會繼續,挖掘還會繼續,遺憾也還會繼續。但我終于明白,有人經歷,便有人記錄。
至于吻我的這滴水,是不是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一滴,又有何妨呢?
* 禮五二四,指爺爺在禮字輩中排行第五百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