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棟,人,教師。作品散見于《中國城市報》《中國旅游報》等報。
一
還朦朧著睡眼,我就被叫醒,坐在三輪車的一邊。父親奮力蹬踏板,帶著整車的蔬菜和我,開始了夜晚的旅程。
午夜的涼風,悄然把我的睡意吹走。我歪著頭,瞇著眼,打量目光所及的一切。
二
上世紀九十年代,農村小戶人家依然保持精耕細作的生產方式。農民對土地始終心存敬畏,根據時令,把每天的任務安排得滿滿當當,直到形成固定的思維意識和肌肉記憶。他們一旦離開土地,就不知所措,失魂落魄。茶余飯后睡前,言語里都是莊稼——擔心梅雨下久了,根葉腐爛;擔心太陽暴曬,蔬菜焦渴而死;擔心市場供大于求,賣不出好價錢。也許,還會做一個莊稼的夢。
楊家湖的農業從業者,論勤奮,無人出我父之右;論耕作技術,父親也數一數二。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一人是農民,全家都是農民;一人耕種,全家人都要參與其中。一家人的勤耕不輟,使我家的土地少有荒蕪。父親種植總面積約四畝的菜地,他就是這四畝菜地的國王。這位國王管理的范疇豐富而精細,任何一個環節都容不得馬虎,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影響全局,任何一個失誤都會帶來實際的損失。在蔬菜被當作待嫁的姑娘一樣送到菜市場之前,它們主要在菜地經歷成長的歲月。
每一茬蔬菜收獲以后,土地必須重新翻動,把殘留的根須、地面的雜草和底下的新泥整塊兒上下顛個倒,讓雜草隔絕空氣和陽光,腐爛后化作塵灰,永世不得翻身。揮舞的鋤頭掀起一陣陣滔天巨浪和疾風驟雨,隱匿在泥土里冬眠的蟲蛹露出真容,肥大粗長的青色蚯蚓翻滾彈跳,在陰涼處歇息的膚色和泥土相似的獺蛤蟆及土蛙失去了庇護所。蟲兒們驚慌失措,紛紛逃離,曾經安逸棲息的窠巢,已然成為危機四伏的人間。在這方狹小的土地上,層層疊疊的是死亡與生長,萌芽,蔥蘢,凋謝,腐敗,輪番上演;掠奪,蠶食,繁殖,消亡,自成完整微縮的生態體系;蔬菜和野草生生不息,愛恨和生死歷久彌新,累世輪回。父親可能不會聯想到土地深處的寓意和關于生命的隱喻,他只堅信,用汗水刨食,可換來一家人的飽暖,可換來送孩子讀書改變命運的學費。
鋤頭把緊實板結的泥土敲碎,菜地邊緣處壘成一排高聳的堤壩。堤壩是每個地塊的城郭,打濕后變得堅硬,承擔著防止水土流失的神圣使命。父親作為楊家湖耕種“工藝大師”,精通十八般武藝,一旦鋤頭在手,如同關羽拿起青龍偃月刀,挖,疊,拍,推,壓,擠,堆,拉,撥,顛,捶,碾,敲,磕,始以大開大合,收之精細入微。大開大合,如黑旋風李逵手持板斧鬧刑場;精細入微,如猛張飛操著丈八蛇矛在閨閣里握著性子學繡花。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技藝之精湛,水平之高超,平整好的地塊恰似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美觀大方。
小顆粒狀的種子,如小白菜、芫萎,它們渺小如細沙,握在手中,在地塊上方揮舞,細沙從手指的縫隙播撒而下。顆粒稍大的種子,如大蒜、土豆,需要摁進泥里,覆蓋一層薄土。植株狀的種子,如香蔥,須準備一擦成熟的母株,拆分為兩三根一束的子株,分別放進用小鋤頭掘出的坑洞里。沉睡的種子們接觸到泥土和水,睜開蒙朧的睡眼,在陽光的撫慰下,鼓著蓬勃的勁頭,立刻向下伸出根須,向上撐起莖稈,托著葉片,開始短則一月、長則一季的生命旅程,踏上繁衍生息的壯美又卑微的平凡之路。
播種完并不意味著可以坐等收成,須時時澆灌以保證充裕的水分,時時檢查以杜絕蟲害的侵擾。接下來的生長過程,垂涎鮮嫩葉片和果實的,是一群群可惡的小昆蟲。青蟲蠕動臃腫的身軀,為了給后代提供面積適宜且食物充足的場所,會尋找一片光潔完整的菜葉產下蟲卵。過不了多久,蟲卵成功孵化,以腳下的菜葉為食;稍微長大后,它們就離開故鄉,尋找新的生活樂園,繼續成長,交配,傳宗接代。蚜蟲個頭微小,可腦容量不小,專挑葉子的背面產卵,這些密集的蟲卵有特殊本領,能夠緊緊地依附倒懸。孵化后,就地取食,最終葉片只剩表皮的薄膜。如此遭遇的葉片,將很快枯萎凋謝。
除了這些搞破壞的小討厭,蔬菜的成長并不寂寞,飛蛾時時光臨,蝴蝶四處翻飛,蜜蜂也偶爾造訪。
三
上學第一天起,我就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因為回答不上老師的提問,沒少挨批,一二年級成績一塌糊涂。我的手指粗大,二伯家堂哥的手指細長,奶奶說,手掌大的端鋤頭,手指細的握筆頭。母親聽了無比擔憂,常常拿著低分的考卷坐我身旁,長吁短嘆,唯恐奶奶的預言成真。到了三年級,語文老師換成溫柔美麗的楊老師,她了解到我的情況后,把我安排在第一排,距離黑板最近。但我仍然看不清。現在想來,很可能是我常年在老宅昏黃的燈光下看書寫字,眼晴幾乎貼著書本;家道寒苦,省吃儉用的父母不舍得為我配一副眼鏡。
凌晨三點半,父親要用三輪自行車載蔬菜去八角塘批發售賣。出發前,父親把我叫醒同去。
近視之人看一切都是朦朧不清的,近視越嚴重,畫面越朦朧。若是在夜晚看燈,看月亮,看星星,將可以獨享一番別開生面的奇景,這是一種別樣的浪漫。
黑暗中,天空是一塊巨大的幕布。這奇景是一個個絕妙的光影秀。村莊小路,四下寂靜一片,夏天可以聽到氣勢磅礴的蛙聲,零碎的燈光孤單地掛在路邊房屋的窗子上。拐上通往市區的大路,道路兩旁的霓虹燈整齊轟立,橘黃色的光芒溫暖地灑在地面,像兩列提著燈籠迎賓的隊伍,安靜地守候。在我的視線中,一切光源都放大了十倍,看到的不是一個個發光的燈泡,而是一個個巨大的光圈,這光圈有一個閃亮的核心,光線由核心向外輻射,蔚為壯觀,動人心魄。流動的光線編織出細密的繽紛閃耀的網絡,距離越遠,光圈越大,一個個龐大的散發著黃色光芒的光圈縱橫排列,伸向無瑯的夜空,點綴得腳下仿佛是一條通向瑤臺仙境的夢幻道路,迎接我們拾級而上,似要引誘我們探訪那幽深隱秘的光怪陸離的未知。我瞪大眼晴,光圈隨之擴大,我眼晴微瞇,它們也壓扁了身軀。它們是有生命的,在夜晚的高光時刻,和我眨著眼睛互動。
再望向遠處,信江河里,信水悠悠。此時的河面一片漆黑,河對岸的高樓,零星閃爍各種顏色的燈光。在我眼中,它們是紫色、紅色、藍色的光影,交相輝映。抬頭望天,在光滑的幕布上,有時可以看到皎潔渾圓的月亮,散發輕柔的月華。宇宙深處的恒星,龐大的身軀和熾熱的光芒跨越以光年計算的漫長路途后,變成一顆顆小星星,鑲嵌在夜空。
四
自從三輪自行車開始普及,農民們逐漸擺脫徒步挑擔的苦行。有些好吃懶做的偷車賊,混進凌晨的菜市場,趁蔬菜主人跟菜販子結賬的間隙,偷他們的三輪車。菜價低廉,有時農民十天半月的辛苦勞動才能換來一輛三輪車。這十天半月的蔬菜售賣,意味著一片土地幾個月的生產,意味著一家幾口人共同的播種、施肥、澆水、采摘、打理、清洗,所以三輪車是貴重的物品。在楊家湖,八九歲的孩子被派遣去看守車子并不罕見。
這樣的差事,剛開始我以堅決的男子漢氣概接受父親的驅使;后來由于父親總是打斷我的好夢,況且寒冬之時夜里的風霜似刀劍,便心生退意,可惜拗不過父親的要求,依然踏上征程。
馱著兩三百斤的蔬菜和我,這一趟旅途并不輕松。剛出發時,父親氣力充沛,尚顯輕快;沒過多久,父親開始大口喘氣,身體一頓一頓地前傾,以此借力蹬下踏板。三輪車吱吱呀呀,如老牛呻吟著,艱難地邁動步伐,又如一艘老舊的航船在月亮的光芒里踽踽獨行。父親、蔬菜、車子和我,向著路燈從遠至近又遠離,我們的身影拉長、縮短又拉長,最后化為朦朧一片暗影,和夜色融在一起。微光中,我看見父親淌著汗滴的側臉、腦門和脖頸反射出光潔透亮的光芒,于是我跳下車,雙手鎖緊車邊的鐵架,向前推行,助父親一臂之力。
八角塘不是池塘,是上饒市區的一個大集貿市場。城市陷入酣眠,鄉村萬籟俱寂,八角塘人聲鼎沸。農民們早則凌晨一兩點,遲則四五點,趁著夜色把前一天準備好的蔬菜運送至這里,巨大的空地密密麻麻排列著一擔擔蔬菜,主人或站或坐,和前來批發的商販接洽交易。
買菜的商販抄著手或背著手在一擔擔蔬菜前踆步巡視,氣定神閑,蔬菜們安靜地接受菜販子的檢閱。菜販子們眼晴銳如利刃,能一眼看穿這些待嫁姑娘的高矮胖瘦、品質高低。如果一眼不夠,那就兩眼;如果兩眼不夠,他們會從簸箕的中部抽出一棵,打著手電,對著燈光仔細檢查。這些老道的菜販子久練成精,深知擺在面上的蔬菜也許只是樣子貨。菜品緊俏或泛濫引發的討價還價,是商販和農民的博弈,言談中充斥著矛盾、對抗和統一,悲傷和喜悅充盈其間。
此時的我總坐在車上,把自己固定成一尊雕塑。冬天夜寒徹骨,只能縮著腦袋和手腳;夏天夜涼如水,可以悠享晚風清爽。我看移動的人流,擁擠時如河水翻起一個個浪花;我看漸漸少去的蔬菜,葉子在昏暗中深綠如潑墨的畫;我看路過或交易中的商販狡黠或坦誠的眼睛;我看蹲守在蔬菜之側的農民們平靜的急躁的憂心忡忡的歡喜雀躍的樸素木訥的面龐,我聽人群中偶爾爆發的大驚小怪或潺潺溪水般的低聲絮語。四面八方的聲音和各種嬌嫩蔬菜的新鮮氣息融合,這是生動的人間煙火。等候交易的間隙,父親常燃起一支煙。我看見兩道細小筆直的青白色煙戟從他的鼻孔激射而出,慢慢消散在溶溶的月色里。
更多時候,我抬頭仰望,用目光丈量天空,直到視線的盡頭。相隔著遙遠的距離,天空讓人覺得寧靜且邈遠。漂浮的白云缺少光線的照耀,仿佛骯臟的破布。我把奇形怪狀的云朵和浮在空中的星子,想象成磅礴大地的山與河;飛機拖著閃爍明滅的尾燈,孤零零穿越宇宙的經緯。
回家的旅途輕快了不少,父親拉著簸箕和我,沿來路返回。晨光熹微,黑暗的潮水開始退去,天邊的月亮漸漸隱去蹤跡,繁星也悄悄收斂了光芒。父親的心情和當天的蔬菜售賣情況緊密掛鉤,價格好,他神采飛揚,蹬著三輪的雙腿格外有力;若供大于求,眼看精心侍弄卻賣不出好價錢的蔬菜被人嫌棄,堆疊在簸箕里牽拉著腦袋縮在車廂一角,如同培育成人的大姑娘找不到好婆家,他一路無言。
五
拿種地來說,只要有一小塊地,適時播種、澆水和打理,就能得到足夠一家人日常食用的蔬菜或糧食。但有人寧愿偷竊,搶奪別人的血汗成果,也不愿付出哪怕一丁點努力。豐收時節,失竊的事故時有發生。拔一棵蔥、摘兩條瓜,倒無所謂,可恨的是把成熟蔬菜一鍋端的小偷,這些一般是本地的外來戶或無業游民,作風狠。他們會在開始前多次踩點,摸清菜地主人的作息規律,白天不敢動手,從不在菜地公然露面,以防和在此長時間勞作的農民打照面。到了深夜,趁著月光明亮,他們開始行動,目光錨定成熟的蔬菜,徒手開拔。他們從不使用手電筒,并且動作快捷。缺乏鋤頭等工具松動泥土,他們暴力的行為對蔬菜傷害很大,蹂瞄后的菜地,斷臂殘肢者比比皆是。
狡猾的竊賊會帶著蔬菜去往何方銷贓。
但也有例外。一個本家鄰居,一天清晨,發現地里的香蔥遭竊,立即和小舅子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八角塘菜場,在即將散場的批發集市上找到了他家的菜,當時還有不少裝在簸箕里。他十分冷靜,暗中讓小舅子再找幫手以圖包圍作戰,然后裝作商販,若無其事地上前翻看,詢問菜價,放言全部采購。蔬菜“主人”眼尖又老練,極其謹慎,說去借一桿秤來稱重,趁機溜之大吉。沒等回竊賊,未能將其繩之以法,略有遺憾,總歸把損失降到了最低。鄰居的身份陡然轉變,從追贓抓賊的正義化身變成失竊蔬菜的主人,賣完蔬菜,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家。
此事被當作傳奇,被楊家湖方圓三里的農民們津津樂道,都很好奇他為何有火眼金晴,能夠從樣子沒有差別的香蔥堆里辨別出自家的。后來,他道出其中奧妙。原來播種前,他把家里的煤渣混合爐灰一起作為育肥的材料,黑色的煤渣堅固難以溶解,粘在香蔥潔白繁密的根須上,清晰惹眼,市場香蔥千千萬,唯有他家的根須帶著煤渣獨一份,因此容易辨認。眾人嘆服。
六
竊賊們精打細算,摸清市場售價,只偷當下價格高的品種。對于竊賊,農民們咬牙切齒,怒氣難平。被盜竊的不僅僅是一片蔬菜,更是他們的心血和汗水。他們詛咒謾罵,把一切狠毒的預言都傾瀉在那個未知的竊賊身上。一旦發生偷盜,很少有追回的案例,我們無法得知
時光是一只巨手,推著我們在走,它染白父親的頭發,在臉上刻下縱橫的溝壑,把我推向而立之年。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我總能想起田園的耕作往事,想起一啄一飲來之不易。少年時代的星和月,泥土和蔬菜,聲音和畫面,透過晨昏變化的縫隙,悄悄嵌進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