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經歷了21世紀10年代國產愛情電影創造的“高數量、高票房、高質量”之影壇盛況后,以院線電影《愛情神話》(邵藝輝,2021)、《我愛你!》(韓延,2023)、《溫柔殼》(王沐,2023)等為代表的電影作品,在敘事上不再因循守舊,而是力求新變,展示出邁向21世紀20年代的嶄新風貌。這批電影圍繞著人物的群像描摹、情節的弱化稀釋和類型融合之下對社會議題的關注,表現出許多共通的創作規律。本文選取多部院線電影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從人物群像敘事、情節弱化、詩意現實關照三個維度入手,探究其市場優秀表現背后的敘事策略與審美導向,思考愛情作為類型,其迭代創新的多種可能。
【關鍵詞】 愛情電影; 群像敘事; 情節稀釋; 詩意現實; 類型融合
愛情,是人類世界亙古不變的母題。我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進入對“愛情片”的類型化探索。[1]經過數十年的市場磨練,2010年后涌現出《失戀33天》(滕華濤,2011)、《北京遇上西雅圖》(薛曉路,2013)、《少年的你》(曾國祥,2019)等國產愛情片佳作,以“現象級”的爆發態勢獲得票房與口碑的雙重認證。近年來,愛情類型電影市場迎來一批上乘之作,這批作品不僅延續了2010年前國產愛情電影“小高峰”中的部分經典敘事模型,還在敘事策略上屢見新變,為拓展類型邊界做出了有益嘗試。本文選取《消失的情人節》(陳玉勛,2020)、《愛情神話》(邵藝輝,2021)、《還是覺得你最好》(陳詠燊,2022)、《愛很美味》(陳正道,2023)、《溫柔殼》(王沐,2023)、《我愛你!》(韓延,2023)等院線電影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從人物群像敘事、情節弱化稀釋、詩意現實關照三個維度入手,探究其市場優秀表現背后的敘事策略與審美導向,思考愛情片迭代創新的多種可能。
一、群像描摹:“點彩”與“核心”敘事下的組合人物
人物至上還是情節至上?這一點,一直是電影創作者們爭論的焦點。在劇作家弗蘭克·丹尼爾看來:“故事始于人物。”[2]人物作為影片核心精神和意義構建的關鍵載體,是受眾理解故事文本的重要途徑。對于情感類電影而言,尤需以人物引發共鳴,由人物洞察情緒起伏和愛情生發的美好浪漫,很顯然,人物重于情節,情感大過理性。愛情片中,人物是情節的基石。隨著時代進步,當下主流觀影人群的愛情價值觀、情感審美趣味發生了改變,“灰姑娘與霸總”“富家千金與窮小子”等傳統、固化、套路的設定,難以契合當下觀眾審美,尤其是在思想觀念日新月異的時代背景下,愛情題材的電影創作,首先需要在人物設定上有所創新和突破。
(一)點彩敘事——群像的拼圖式組接
《愛情神話》講述了人到中年的老白與心儀對象李小姐、女學生格洛瑞亞以及前妻蓓蓓的感情糾葛。該片雖未能完全跳脫鉆石王老五拯救落魄主婦的舊有故事模式,但有意識、有自覺地突破愛情類型片慣例,無論在愛情觀還是敘事策略上,都有較為突出的表現,尤其體現在角色塑造上。影片一改以往愛情電影相對單一的雙人角色塑造,不再聚焦中心人物的角色光環,而是經由單身離異的老白,串聯起三位性格迥異的都市女性。三位女主人公的群像刻畫不落窠臼,以“點彩敘事”的創作手法,恰到好處地放大細節和臺詞,巧妙地傳達出影片豐富的內在涵義和人物真實情感,并從多個維度以拼圖的方式將人物塑形飽滿。
美國學者彼得·F.帕沙爾(Peter F. Parshall)在《電影中的復合敘事》中曾提出“點彩敘事”的創作手法,即“依靠諸多小故事和次要場景,如點彩繪畫一般構建出完整的敘事”[3]。《愛情神話》里出場人物眾多,在有限筆墨的制約下,如何塑造出立體、豐滿、合乎都市特質的人物群像,“點彩”顯得尤為重要。以老白的“準女友”李小姐為例,影片開場觀看話劇,老白昏昏欲睡,李小姐卻在一旁潸然落淚,只此細節“點彩”,既為兩人的格格不入做出犀利披露,也為李小姐日后所說“不合適”埋下伏筆。話劇舞臺上的角色獨白,成為其心聲外化,因“沒領到人生的一小把糖”,李小姐顯然被觸及過往情傷,一個曾經有過“故事”的女性便被觀眾記住。由此可見,這一人物“點彩”始于影片開場,既讓觀眾對其內心世界初步窺探,也為之后的人物行為邏輯做出合理解釋和鋪墊。
影片在短時間內迅速搭建人物框架,并有條不紊地伴隨劇情發展層層上色。劇作層面,角色信息往往忌諱在故事開篇就噴涌堆砌。好的故事,“在故事開場可提供給觀眾少量但富有挑逗、誘惑性的信息,之后再逐漸揭示人物的性格層次”[4]。這樣一個有“故事”的女性,主動對老白提出“去你家”,在一開始就占據了絕對主動。劇作家希德·菲爾德(Syd Field)強調,人物是在人物框架內發展、前進,在特定的情感行動中成長[5],李小姐多愁善感又難以駕馭的性格特征甫一開場已初見端倪。影片中一次次看似輕描淡寫的“點彩”,最終串聯起清晰有序的人物脈絡,李小姐的過往經歷、性格特質、當下心境以及對老白的復雜情感,都在極有限的篇幅內,經由“點彩”之法輕巧細膩地描摹周全。“當我們后退幾步觀察這些小點時,我們就能辨認出一幅大型作品”[6],最終勾勒出人物的完整輪廓和飽滿豐富的情感脈絡。
影片不僅細節“點彩”,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更不乏對白“點彩”。有效對白必須展現人物,“每段臺詞都應該是說話者三個面向的產物,告訴我們他是誰、暗示他將成為什么樣子”[7]。老白和李小姐相識未久,初次登門造訪時老白/觀眾對其知之甚少,劇作任務需要自然巧妙并迅速高效地鋪陳其背景信息:離婚,單身……并盡可能多展現出她的性格和心理。“嫁了個外國癟三,房子倒賠進去兩套”“那個死男人提他作甚”……母親與李小姐之間寥寥幾句,不僅暗示這段婚姻給李小姐心理和經濟上帶來的創傷,更是暴露出積怨已久的母女矛盾。至此,李小姐的生活窘境一覽無余,觀眾在此難免會預測:如此境遇,李小姐多半會順理成章接受老白的示好——因為老白有錢有閑又有意。但接下來李小姐在給女兒輔導英文時念道“冷靜,距離,保持距離,后悔,后悔做一件事……”。通過外部事件與內部聲音構成的雙關,巧妙傳達她內心的掙扎。如此四兩撥千斤式的“點彩”勾勒,足以合理解釋李小姐在面臨感情重大抉擇時為何猶豫不決,也為她最終與老白的無疾而終給予合理鋪墊。
正是經由這幾處細節和對白的“點彩”描摹,一位外表含蓄矜持,為人靜水深流,言語綿里藏針,內核堅定果敢的都市女性形象便躍然而出。導演邵藝輝淡筆輕勾,完成對李小姐在內的多位女性的生動書寫,通過扎實有序的人物鋪墊,將人物的性格碎片和多重面向逐漸融合進人物行動框架之中,既給予觀眾拼圖式解讀快感,也讓觀眾在導演刻意的留白中對角色保持了好奇和想象。
(二)核心輻射——群像的發散式集合
相較而言,電影《還是覺得你最好》(陳詠燊,2022),也是以愛之名,借著中年群體的愛情故事,重溫家與親情。“螺螄殼里做道場”,電影限定在“有福叉燒”這一個主場景里,三對情侶的四角愛情糾葛,六位主要人物……想要在短時間內將角色逐一交代清晰,實非易事。很顯然,電影對六位角色的塑形,選取了較為常見的“核心輻射”策略①。所謂人物創作的核心輻射,即集中相對筆墨,在對其中一個角色加以主力刻畫之后,再經由這個人物,牽引出其他角色和人物關系。例如《少年的你》(曾國祥,2019)中,觀眾經由陳念認識了小北;《我不是藥神》(文牧野,2018)中,觀眾經由程勇認識了呂受益,其后又逐一認識了思慧、牧師、黃毛,才有了生旦凈末丑五人組;《柳浪聞鶯》(戴瑋,2022)中,觀眾和垂髫、銀心一起長大,伴隨杭州畫家工欲善的出現,得以重新審視這對姐妹花之間的情誼。
乍看《還是覺得你最好》,六人皆為主角,實則對大哥陳鴻和三弟媳Josephine的塑造明顯多賦筆墨,其他四人則圍繞著他們二人的成長產生行動路線。全片以“新與舊”為核心主題展開探討:陳鴻和Josephine開始均以守舊派形象出現,陳鴻堅守大家長身份,反對賣掉祖產;Josephine愁嫁。爾后,表層上細數三對情侶的感情糾葛,實則進一步強化和反襯了陳鴻和Josephine的觀念差異。最終,陳鴻決定賣掉老屋,Josephine果斷拒絕求婚,六人間的親密關系,也隨著這兩位核心人物的“出走”而集體實現了從傳統/困境到現代/和解的突圍。
“核心輻射”的人物塑造層層深入,雖進程略緩但因其強關聯性,所以自然有力,往往讓觀眾在對角色產生較強的情感代入后,不自覺地跟隨核心角色逐一走近其他群體。《還是覺得你最好》除了陳鴻和Josephine,其他四位主人公也在有限篇幅中逐一顯現出鮮明的性格特質。例如陳禮雖是職場精英,卻為自己的家庭遭遇隱忍多年;喵喵積極黏合眾人情感,尤其是幫助陳鴻撫平傷痛,幫助Josephine發現自我。影片借助“核心輻射”方法,以兩位核心主人公為軸心,接力棒式引出所有角色,通過六位性格迥異的人物塑造,有條不紊地鋪陳敘事主線和情感支線,引發角色與觀眾間的情感勾連。
無論是“點彩”還是“核心輻射”,近幾年國產愛情電影創作在人物敘事層面呈現出可喜變化,即打破范式模板、突破較為傳統的雙人塑造,跳出二元對立的簡單沖突、去掉中心人物的角色光環、打破單一價值內核傳遞、采用更有代表性的人物群像書寫,多角度、多面向、散點化呈現生活百態,展現社會群像魅力,經由多元人物的比較和選擇,聯通更廣大觀眾的審美體驗和情感共鳴。
二、情節稀釋:“多線”與“弱沖突”敘事下的流動節奏
傳統定義下的愛情電影“往往以對愛情的追求和對愛情的阻礙產生的沖突為敘事的主要動力”[8]。但隨著觀眾觀片范圍擴大,擇片要求提高,影像審美觀念進一步提升,尤其是在長期的影像浸潤之下,慣有情節與結構帶來的“類型透支”已使觀眾產生越來越多的疲乏和不滿。面對這些情況,傳統愛情片中推崇的“沖突”“強情節”“平行敘事”等策略,難免也需要技法突破與創意改良。
(一)多線交織——構造“合一的角力場”
在過往的經典愛情電影中,觀眾通常隨著影片推進見證男女主人公的戀愛歷程,例如《甜蜜蜜》(陳可辛,1996)、《獨自等待》(伍仕賢,2004)、《匆匆那年》(張一白,2014)等。這種常規的“平鋪直敘”細膩卻冗長,細致卻復雜,其作為類型范本擁有堅實的受眾基礎和欣賞慣性。但在這種規整結構之外,近年來的愛情電影試圖跳出單線程的故事講述,以多線程結構分散情節,由此產生的多項戲劇任務最終在同一時間完成。這種做法看似稀釋了因沖突矛盾才能彰顯的戲劇張力,實際上卻在多線交織的角力中創造了一種“合力”,使得整體敘事更為高效和集中。
根據美國作家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的定義,情節是“作者對事件的選擇以及對其在時間中的設計”[9],而結構是“一系列互為關聯的偶然事故、情節或大事件按照線性安排,最后導致一個戲劇性的結局”[10]。電影《消失的情人節》將男女主人公置于“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奇幻狀態。在影片開頭,女主人公沖進警局。令人瞠目結舌的案件陳述,看似在渲染戲劇效果,實則是為整部影片埋設懸念和伏筆:消失的情人節去哪兒了?隨后風格突轉,通過回溯過往的方式進行回答,其第一視角出發的故事前半段,多處看似漫不經心的鋪排,卻在男主人公視角建構的后半段逐一將事實解釋和還原。兩位主人公,各自不同的線路,緊湊與松散的不同講述節奏,卻組合完成同一敘事任務。這樣的時間重疊交織、情節倒置以及雙人視點結構,使得這部奇幻愛情電影形成一股“合力”,不僅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更賦予影片愛情主題之外的探尋和哲思。
同樣,對劇作情節而言,“壓縮,甚至遺漏人物的心理轉變過程,也許是多線敘事最大的弱點”[11]。作為同名電視劇的電影改編,《愛很美味》面臨的挑戰即整體故事的壓縮。電影局限于小體量卻需要大跨度展現幾位主人公的成長脈絡,多線講述就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敘事力量。懷孕的方欣在工作和婚姻中進退兩難,一次廣告拍攝促使她得出“婚姻是一場冒險”的啟示,最終決定自主掌控婚姻節奏;劉凈的事業愛情雙失利,為報復疑似出軌男友而結識的網友卻給事業帶來新轉機;夏夢則每天淹沒在工作中……電影在近乎生活流的細碎中,將三位女性的現狀和困境,漫不經心間地傾瀉而出。多線鋪陳之下,故事并未因壓縮削弱或忽視人物的現實/心理困境,反而因多線索多視角多碰撞,彌合多方力量,加速了情節發展,提高了敘事效率,“劇衍影”的改編最終收獲了較為難得的效果。
(二)削弱沖突——走向“現實的漸近線”
削弱沖突的敘事往往淡化扣人心弦的緊張線索,拒絕緊鑼密鼓的敘事節奏。在這種平淡敘事中,觀眾似乎獲得了一面鏡子,用以反觀自身的平凡生活,創作者也由此實現了以影像觀照現實的目的。正如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以“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來為寫實主義打響口號[12]。他所強調的寫實主義并非表面上的真實,而是一種體現事物本質的心理性真實。通過生活流的方式來削弱沖突,影像為了表現創作者的“心理真實”,從而得以無限漸近于現實。這種劍走偏鋒之下,《愛情神話》以草蛇灰線之法鋪陳老白和幾位女性之間的情感故事,全片并無清晰的結構,多截取生活片段,實際則以對白、隱喻等方式埋下細節線索,造就了許多“只可意會”的反轉情節。這樣的結構設置,也體現了巴贊語境下生活的真諦,如同電影,生活的現實見于細微處,同樣也充滿轉機。
老白對李小姐的追求雖可視作《愛情神話》的故事主線,但細究之下,這條情節線甚至稀釋到連兩人單獨相處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從相遇到分手并無任何激烈的矛盾沖突。但高度的凝練性和隱喻性的臺詞,讓二人關系積蓄出一種看似平淡實則渾厚的戲劇張力,暗中為他們情感關系的走向做好了鋪墊。李小姐和老白的一場對話格外耐人尋味:
老白:那你覺得這條路走得順利嗎?
李小姐:下坡路呀,能走得不順嗎。
老白:那改天我約你去爬山好吧?
李小姐自嘲在走“下坡路”,再一次呼應了開場戲中她對于自己始終“沒領到糖”的心有不甘。老白的回答智慧得體,既無反駁也無安慰,而是詼諧地表示愿意約她“爬山”。觀眾自然也充滿期待,老白能否陪她走一段“上坡路”以助她脫離困境,為接下來對其母女的幫助做好了鋪墊。李小姐和老白分手時的一語雙關也意味深長,李小姐延續一貫的含蓄,借對鞋子的“斷舍離”婉拒了老白的感情,委婉道明“不合適”的原因,“不好再走老路”也再一次呼應了前面所有的顧慮,這樣的設計避免情節重復的同時,留給觀眾無限想象。
老白和蓓蓓的情感線,難度在于必須在解釋清楚兩人感情過往的基礎上,理解當下二人關系以及未來發展。但蓓蓓出場次數極少,如何不著痕跡地將這段復雜的情感經歷解釋清楚,且不能喧賓奪主?劇作的高明在于將碎片化的情節自然靈動地點綴在故事各個段落,由此匯聚成全貌。蓓蓓出場前便已見懸念,如最初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白母第一次出場時神色匆匆,老白和觀眾均不知其所拿何物,意圖何為。謎題在蓓蓓第一次亮相時解開,抱怨“叫你媽不要再給我東西了”,看似不勝其擾,然而直到徹底對老白死心,才坦言“我會跟你媽說的,叫她不要再拿東西給我了”。暗示了之前蓓蓓與白母的禮物來往,極大可能是與老白存有舊情。而蓓蓓對于婚外情似乎理直氣壯,既清楚交代了離婚真相,也充分展現了一個充滿自我意識和鮮明個性的女性形象。
《愛情神話》以中年人之間的愛情拉扯,演繹出一場淡而美的愛情小品。這種無限接近于現實的生活流演繹,消解了強沖突可能造成的失真和庸俗感,總體建構出真實可信的敘事語境,賦予了觀眾深層的情感共鳴。
三、詩意現實:類型融合下的和緩表達與社會關切
近幾年優秀國產愛情電影的主題立意已不再局限于單一愛情敘事,而是在浪漫愛情鋪陳之余,巧妙、深入引入社會話題。就形式而言,要么披上喜劇的外衣,要么巧借類型講述框架,在類型融合的視角下遮蔽沉重主題中的犀利度和冒犯性。這些影片往往小體量大格局,在回應大眾審美訴求之際,完成主題深化,凸顯人文關懷,講述具有時代特色的詩意愛情故事。
(一)以和緩表達敘說嚴肅議題
當下國產愛情電影創作,往往注重營造輕松、趣味的氛圍,在松弛緩和之間有效述說深刻主題。以溫暖討喜鋪陳,以委婉造就詩意,創作者在通過敘事實現與觀眾進行愜意、有效的精神交流之外,更注重對社會議題的揭示和思考。
在《還是覺得你最好》中,“新舊碰撞”的顯性主題下不乏現實哲思。大哥陳鴻作為守舊派,信奉“家在,爐在,老爸在”,所以他不愿出售老屋,是對舊愛念念不忘。影片頻繁將“飯桌戲”作為修羅場,主人公們在飯桌上交鋒頻起,笑料百出。“戲劇,應該是濃縮后的生活,把生活簡化至最基本,但強化出最本質的東西。”[13]小小一張飯桌,是濃縮六人生活、凸顯影片主題的重要場域,六人的相聚、相知、相爭、相惜都發生于飯桌之上。在交談中,飯桌為載體,美食為媒介,精妙的高密度臺詞不斷交代人物信息,展現人物關系,強化故事推進,構建戲劇沖突。而飯桌也成為見證六人情感起伏的絕佳場所,再繁忙的都市生活,也有每日一餐來讓家人維系感情、彌合沖突。陳鴻最終在精神層面展開與母親的對話后,才發現自己/母親的堅守原來并無意義,“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愛情神話》的“飯桌戲”同樣出彩,充分體現出導演對女性主義價值觀所采取的和緩態度。五人首聚的“飯桌戲”中,以蓓蓓一句“一個女人這輩子沒小孩是不完整的”掀起一場辯論,大家對“人生的完整性”各執一詞。表面看,飯桌話題仍離不開老生常談的“飲食男女”。但無論是“飲食”還是“男女”,都只是借題發揮的表層而已。《愛情神話》中,女人的“戰爭”既無關乎利益,更無關男性,暗藏機鋒的對決只是自我個性、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呈現,是獨立人生觀的展示與自我主體性的萌發和覺醒。影片中,無論是飯桌上眾人兵不血刃的見招拆招,還是老白與白鴿因“娘娘腔”話題而劍拔弩張,最終都可以握手言和、把酒言歡。這樣的戲劇效果正是源于影片輕松舒緩的敘事基調——用恰到好處的方式宣泄情緒和態度,以克制冷靜的對話消弭戰爭,在輕松幽默的氛圍下引人深思。
導演邵藝輝在采訪中曾表示:“這是一個性別錯位的視角,將李小姐、蓓蓓、格洛瑞亞放到了更男性的身份中去,老白和老烏反而更偏向女性處境,一旦性別進行置換之后再去觀察這樣的戲劇沖突,就會變得非常有趣。”[14]這一處理,既幽默又別樣,既和緩又深刻,嬉笑怒罵間,人們對當下都市女性現狀有了更深入的洞見和思考。這種輕喜劇風格也是《愛情神話》贏得市場和評價雙口碑的關鍵,在輕松愉悅中蘊藏深刻,以和緩幽默的方式平穩輸出社會議題,讓觀眾與片中人物悲喜相通,在愜意中實現有效交流。
(二)以愛情悲喜鏈接社會冷暖
隨著認知觀念的發展和觀影量的提升,觀眾已不再滿足于“套路式”電影創作。這一點,不僅體現在人物角色上,即賢妻良母或女強人的類型固化逐漸消弭,更有題材的開拓和務實。國產愛情電影的發展,讓愛情從云端落地腳下,從浪漫回歸世情。愛情,業已不再僅聚焦于中青年群體的懵懂和拉扯,也開始照見愛情背后的荒誕俗常,開始關注身處現實困境的邊緣和角落,映射倫理焦慮和思維碰撞的時代癥候。
《溫柔殼》以富有詩意的視覺符號表達人物困境,用極簡的臺詞呈現普通百姓的日常“失語”狀態。影片開場,男主人公戴春細微的眼神和狂躁舉止,使人不難察覺出他異于常人的精神狀況;而女主人公覺曉割腕自殺的行為,直接呈現了她面臨的精神困境。僅一開場,影片就向觀眾提出疑問:兩個自顧不暇的精神病人,是否可以突破困境,像正常人一樣戀愛?作為一名美甲師的覺曉,一身密不透風的裝束,對待客人沉默寡言,一副拒絕與人溝通的強硬姿態。這與后期逐漸敞開心扉、接納戴春的轉變形成強烈反差。而戴春幼年不幸,又罹患精神疾病,但比起所謂“正常人”,他卻敢于面對,不僅主動贍養癡呆父親,還為下一代堅韌謀生。戴春和覺曉的善良單純、勇于擔當和對愛的渴望,替觀眾解答了這個疑問:在愛情的世界里,他們也和正常人一樣。更準確來講,愛情面前,人人平等。
影片前段混沌晦暗的大霧,兩人相戀時茶園閃爍的陽光,以及象征自由的鳥,種種意象無不在隱喻二人相戀前后心境的變化。二人互為精神寄托,以相知相許彌補現實世界的缺失,互為給養、互相賦予力量,并最終實現彼此的救贖。影片客觀冷靜地呈現人物悲苦的同時,不動聲色地注入作者的自我表達,關注那些在現實中易被污名化的特殊群體,引發社會大眾對他們現實處境和愛情困境的駐足和思考。
以往的銀幕中,愛情多為青年群體的專屬主題,老年群體面臨和《溫柔殼》里主人公一樣的境遇:既不被照見,也不被看好。作為國內少見的以老年人群為絕對主體的愛情電影,《我愛你!》是一幅浪漫現實主義的群像畫,通過三對老年伴侶的悲歡離合,詩意地訴說老年群體真實而熱烈的情感需求。以此,影片突破以往老年題材中常見的疾病困境和倫理困境,轉而聚焦其情感困境,實現了這一題材的創新突破,進一步拓展了國產愛情片的敘事格局。
影片主要塑造了常為戒和李慧如兩位老伴。男主人公常為戒善于并樂于接受新鮮事物,打破了觀眾對老年人的刻板印象。這一點至關重要,正如哥倫比亞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曾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說道:年齡除了在物質世界,毫無意義。正是影像中這般有血有肉的、在年暮之時依然勇于說出“我中意你”的形象設定,為老年愛情故事提供了信服力。
在常為戒與李慧如相互確認心意后,影片中出現了一組細節蒙太奇:一起跳廣場舞、去游樂園、深夜聊微信,兩位老人像年輕人一樣愛得濃烈和甜蜜。結局時,在觀眾為兩人分離嘆息的同時,穿插在他們愛情主線之間并多次出現的醫院場景、神情呆滯的老人……也時刻映射著那些身處困境中的他者。該片通過常為戒和李慧如的愛情經歷,為老年群體“羞于談愛”的現狀給予了深刻的理解和關懷,也向銀幕前的年輕人發出提醒:不應忽略老年群體的情感需求和現實困境。
《我愛你!》深刻、溫暖且浪漫,這一點不僅體現在“千里追妻”的結尾,更體現在影片積極的審美導向:正視死亡、痛苦和欲望。如果說愛情之于年輕人和老年人,其間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在談論愛情的時候,必然會談論死亡。在《我愛你!》之外,導演韓延也通過他的“生命三部曲”,呼吁人們用生命的態度來看待生活。
結語
在中國電影工業日趨成熟的大背景下,優質內容依然是贏得市場的基礎。而“類型”既有其局限,同時也提供了突圍路徑。“類型看上去受到規則系統的束縛,但是一部獨特的類型電影不可避免地會超越這些規則,使自己從這一類型的其他電影中脫穎而出。”[15]愛情電影的發展,不但要從經典愛情片的成熟敘事模式中汲取精華,更要緊跟時代步伐,沖破枷鎖,勇于創新,在內容與觀念的同步升級中實現對類型的超越。當下國產愛情電影創作,總體來看都是通過不同人物群像來映射審美流變,以沖突的弱化來貼近現實生活,用詩意現實的手法來體恤人間冷暖。在傳遞深刻主題的同時,立足本土化表達,借由世人不同情感生活樣態提醒人們!去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情誼,去感知世情之美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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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蔡曉芳,女,河南洛陽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影視文化、
電影劇作、類型電影研究;
朱 玥,女,北京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