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協奏曲《春潮》對《春天的故事》的創新

摘 要：從經典時代歌曲《春天的故事》到鋼琴協奏曲《春潮》，時間跨度26年?！洞撼薄吩诰駳赓|和主題陳述方面繼承了《春天的故事》，同時在表達方式、技能創新和藝術價值等方面實現了進一步提升。本文主要從“春”的音響營造、主題旋律的演變深化以及創作技法的開拓發展這三個方面，著重探討歌曲《春天的故事》與鋼琴協奏曲《春潮》之間的聯系，以及《春潮》在創作技法上的創新之處。

關鍵詞：《春潮》；《春天的故事》；音響營造；主題演變；和聲調性

1994年，由蔣開儒/葉旭全作詞、王佑貴作曲的歌曲《春天的故事》唱響了中國的大江南北。經歷過20世紀90年代的人們不會忘記，當那委婉動人且恢弘大氣的歌聲響徹全國時，可謂達到了人人爭相傳唱的程度。在1994-1996年間，《春天的故事》陸續獲得中央電視臺第二屆音樂電視大賽金獎，中宣部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和第四屆中國音樂金鐘獎，并在2019年12月入選“歌聲唱響中國”——最美城市音樂名片十佳歌曲，成為獲得國家級獎項最多的歌曲之一。

正因為這首歌曲承載了太多的時代價值、社會價值和藝術價值，在百姓中也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所以作曲家經過深思熟慮，創作出了鋼琴獨奏曲《春天的故事》。據作曲家張朝回憶，鋼琴家袁芳因一場在深圳的音樂會，與他探討能否圍繞“改革開放”這一歷史主題，將歌曲《春天的故事》改編為鋼琴曲，張朝欣然接受了這一提議，于是就有了鋼琴獨奏曲《春天的故事》，并由人民音樂出版社于2020年8月出版發行。之后，王佑貴與張朝合作，在鋼琴獨奏曲《春天的故事》的基礎上，進一步創作提升為鋼琴協奏曲《春潮》。2020年11月24日，在深圳音樂廳舉辦的“致敬特區四十年——王佑貴作品音樂會”上，青年鋼琴家吳純傾情首演，獲得巨大成功。值得關注的是，鋼琴協奏曲《春潮》的鋼琴獨奏部分的樂譜，發表在2023年第4期的《音樂創作》上。

以上就是從歌曲《春天的故事》到鋼琴協奏曲《春潮》的創作歷程，它們的成功主要基于以下兩個方面：

1．立意新穎明確。詞曲作者都是“深圳速度”的見證者，是激情參與建設和誠摯頌揚時代的弄潮兒。他們以小見大，從深圳速度到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既細致描繪了溫暖的細節，又充分展現了情感的宏觀抒發，將四十余年改革大潮的波瀾壯闊展現得恰到好處。

2．創作大氣舒展。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小點：（1）歌詞準確細膩的藝術表達。例如，用“春”比喻中國的改革開放和鄧小平的南巡講話，用“一位老人”和“畫了一個圈”來歌頌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領袖形象。雖然有人最初認為這種表達不夠嚴肅，但創作者認為這樣更能凸顯偉人的親切和藹，拉近與百姓之間的情感距離，收到更好的藝術效果。（2）旋律優美大氣的創作設計。作曲家王佑貴是湖南郴州人，從小受到民族音樂的耳濡目染，對旋律有敏銳的捕捉能力和凝練再生的能力。他結合在深圳工作的感同身受，經過反復的斟酌與修改，終于創作出了春意盎然、流暢優美、舒展大氣的旋律。（3）作曲家張朝的鼎力加盟。作曲家張朝憑借深厚的鋼琴與樂隊的創作功底，再次為《春天的故事》插上了騰飛的翅膀。在鋼琴協奏曲《春潮》中，他精彩地展現了華麗莊重的鋼琴和豐富多彩的樂隊之間的完美契合，通過音調的不斷衍展和調性色彩的多次轉變，進一步深化了《春天的故事》中旋律的藝術內涵。

由此可見，歌曲《春天的故事》和鋼琴協奏曲《春潮》之間的關系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歌曲《春天的故事》以其工整韻致、豪邁大氣的歌詞含義和優美舒展的旋律作為基礎，表達出了基本的時代特征和題材內涵，這就奠定了鋼琴協奏曲《春潮》的創作立意和創作技法，以及在運用方案設計上的基本方向；另一方面，相對于聲樂而言，鋼琴與樂隊在音響的層次、織體的形式、調性的轉換、音色的變化、結構的構建，以及在揭示主題內涵和深化主題意義方面均具有較大的優勢。

鋼琴協奏曲需要通過模擬、象征、暗示等手法，將歌曲中的歌詞內涵完全用音響表達出來，這就使得聽眾需要通過聽覺聯想和感悟來獲得藝術的張力。這種藝術的表達方式要遠勝于直白的陳述，并能在音樂的層面較好地提升歌曲的藝術內涵。值得一提的是，這種不同體裁形式之間的創編，除了歌曲《春天的故事》到鋼琴協奏曲《春潮》，在中國音樂史上還有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即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到殷承宗、儲望華、劉莊、盛禮洪、石叔誠、許斐星六人共同完成的鋼琴協奏曲《黃河》?！饵S河大合唱》與《春天的故事》都是時代的強音，從聲樂的體裁到鋼琴協奏曲的形式，期間均時隔近30年，這正體現出優良傳統的繼承和發揚。

當然，要想更加深入全面地了解鋼琴協奏曲《春潮》是怎樣提升歌曲《春天的故事》的藝術內涵，我們還得從技術層面進一步加以闡述，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春”的音響營造

在中國人眼中，“春”具有特殊的意義，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年四季春為首”，“季節不等人，春日勝黃金”，“春天人們起得早，秋前人馬吃得飽”等等，無不在強調“春”的重要性。在“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四季輪回中，“春”代表著萬物復蘇、生命伊始，寓意著希望和美好的到來。

1．作品中“春”的內涵釋義

“春”的涵義具體到歌曲與鋼琴協奏曲中，則寓意著“春天的故事”中涌動著無限的“春潮”?！俺薄辈粌H代表一種范圍，更彰顯出一種勢不可擋的能量，寓意著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完全順應了時代的要求和人民的愿望，預示著一種正確和成功的必然。

鋼琴協奏曲不比歌曲，歌曲有歌詞，歌詞有具體的意指，人們可以通過文字的描述毫不費力地進行對應式理解。但鋼琴協奏曲沒有歌詞，需要通過音響的構建和變化來營造出“春”的意境。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在音樂創作上就增加了難度，需要更為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和十分過硬的音響構建能力。

2．音樂織體中的“暖”與“華”

“春”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一個“暖”字，百花爭奇斗艷都是在“暖”中展開，并洋溢出一幅“春華”之景。萬物升騰的趨勢致使春季成為四季中的“陽中之陽”，這種景象恰如其分地寓意著中國20世紀80-90年代，改革開放在神州大地轟轟烈烈地展開，人民逐步擺脫貧困，正在昂然邁向小康生活，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美好前景。

具體到鋼琴協奏曲《春潮》中，從“暖”到“華”的過程是在引子中通過調性和織體方面的層層升華來實現的。這部作品的引子比較長大，基本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1-16小節，第二部分是第17-22小節。第一部分通過調性連續兩次上行大二度（F宮→Ｇ宮→A宮）的移位，來獲得一種萬物復蘇、春意正濃的意境，這主要由樂隊來完成。弦樂和圓號的旋律片段在繁花如錦的涌動中隱約透出，象征著改革開放的號角已經吹響，全國人民在總設計師鄧小平的帶領下，開始了一場祖國偉大建設的“春潮”。第二部分是在Ｇ調上進行的，主要由鋼琴來完成。簡短的柱式和弦“開場”后，從第17小節開始，一直持續到第22小節（非常長大的一個散拍小節），鋼琴通過在Ｇ調屬和弦上的華彩演奏，渲染出春意盎然的“春華”，以此寓意中國經過四十余年的改革開放，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中華民族以其睿智勤勉的姿態獨秀于世界民族之林。因此，引子也起到了關鍵的“點題”作用。

二、主題旋律的演變深化

鋼琴協奏曲《春潮》的主題旋律完全來源于歌曲《春天的故事》。由于作曲家王佑貴對中國傳統五聲性旋律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能力和創作能力，再加之切身體驗，這就使得他在創作《春天的故事》這樣既蘊含著春意暖煦的溫情又洋溢著朝氣恢弘的旋律時得心應手。

1．主題旋律的演變

當歌曲旋律作為主題完整呈現時，基本上遵循了其規模與形態。然而，由于它是從聲樂單旋律轉化為鋼琴織體形式，因此在鋼琴呈現歌曲旋律時，不僅在旋律的縱向立體感上進行了加厚處理，還在旋律的附加裝飾方面進行了大量的設計。之所以稱之為附加裝飾，是因為這種裝飾并非是對旋律律動的豐富化，而是旋律之外為豐富整體音響的裝飾性音符。

譜例1：

在譜例1中，右手的高聲部音符就不是對旋律律動的豐富化，而是充分發揮鋼琴音樂語言的優勢。在保證旋律清晰的前提下，既在整體音響方面實現了高、中、低音區層次清晰的布局，又使主題陳述的過程華麗雍容、春意盎然的景象躍然紙上。

這種類型的裝飾技法主要針對時值較長的音符，利用時值較長音符持續的空間，插入符合和聲內涵的裝飾音。比如譜例1中的第1小節，根據調號的提示，顯然屬于Ｇ宮調，此處的和弦為主和弦，那么高聲部音符的附加裝飾中d3、g2是和弦音，a2屬于輔助音。這六個音符，就是巧妙地利用了旋律音d2一拍半的時值插入其中。

2．主題旋律的深化

音調素材的演化與衍生是音樂創作中十分重要的技法，這種技法不僅需要創作者具有高度凝練總結的能力，同時也需要有較高的藝術想象力。這不僅使得樂曲在整體素材方面實現了集中統一，而且又能夠產生較大的發展驅動力和音響對比性。在鋼琴協奏曲《春潮》中，其龐大的中部就運用這種手法獲得了良好的藝術效果。演化與衍生的具體過程如譜例2和譜例3所示，作曲家通過首部與中部的連接部分，獲得大六度跳進向純四度跳進的演化。

譜例2：

譜例2中的大六度是歌曲《春天的故事》第二段中極富特點的一個旋律進行，在之后保持“大切分音”的基本節奏形態下，原來的大六度演化為純四度，并且在連接部分的連續移位轉調中得以強化，進而使得純四度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核心音調。

純四度在不斷重復強化中獲得核心音調地位之后，繼而在中部獲得最大限度的衍展。之所以稱之為“衍展”，意在之后的中部不僅有展開的意味，同時也衍生出風格各異的音調素材。雖然在聽覺上中部的音調與首部大相徑庭（除音調迥然之外，同時也有速度和力度方面的不同），但從根源上看，中部的所有音調均源自于首部大六度演化之后的純四度。

譜例3：

在譜例3中，截取了五個片段來共同說明這個問題。這五個小片段的音調材料，重新構成中部五個階段的核心音調，將中部材料的衍生過程呈現出來：第86小節處，作曲家以純四度為基礎，在F宮調上設計出一個生動活潑的音調，以此來象征萬物生機的煥發；第92小節處，十六分音符持續的推進，以第一拍為例，律動的規律就是g2上下四度的跳進，并以第一拍為模型進行純五度或純四度的下行移位；第114小節處，四度關系主要體現在縱向關系方面，如右手的四度疊置和弦；第134小節處，是以第92小節素材為原型的變形；第160小節處，是以第114小節素材為原型的變形與衍展。

總體上講，歌曲《春天的故事》旋律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特點：（1）五聲性旋律的流暢順達。這首歌曲的旋律整體上屬于徵調式，具有我國中南地區民歌一樣的溫暖清秀。（2）大調式的明亮色彩。變宮的巧妙運用就是例證，變宮的頻繁使用以及變宮出現在強拍強位，都增加了西洋大調式的屬性。到了鋼琴協奏曲《春潮》時，歌曲旋律作為主題完整呈現，并由此衍生出中部的快板旋律，實現了全曲音調材料的凝練統一。

三、創作技法的開拓發展

這里所說的開拓發展，特指在歌曲《春天的故事》基礎上進行的技術拓展。誠然，鋼琴語言與聲樂表達方式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尤其是將一首歌曲改編為一部鋼琴協奏曲，除了歌曲旋律是協奏曲一切音調材料的來源之外，作曲家還在結構、和聲、調性變化等方面進行了較大的拓展。接下來，我們從以下三方面進行詳述。

1．結構擴大及其特征

歌曲《春天的故事》旋律的結構是一個簡潔的單二部曲式，作曲家在此基礎上將其發展演變為一個龐大的復三部曲式。如下圖示所示：

復三部曲式

引子

首部

23-64 中部

75-188 再現部

207-224 尾聲

1-22 A段

23-40 B段

41-64 連接

65-74 小引

75-85 Ⅰ

86-113 Ⅱ

114-140 Ⅲ

141-158 Ⅳ

159-180 Ⅴ

181-188 連接

189-206 A段

207-215 B段

216-224 連接

225-227 228-267

F-G-A宮

G宮 D徵 F宮 F宮-bG宮 F宮-bD宮

F宮 A宮 F宮 C宮 屬準備 A徵 F宮

從圖示中可以發現，鋼琴協奏曲《春潮》不僅在規模上進行了大量的擴大，而且在音調素材、和聲調性、附屬結構等方面都有較大程度的拓展。同時，在曲式原則方面也有一定的突破，比如首部和再現部的調性不統一，中部帶有較多變奏與展開的意味等，都是該曲較為突出的特點。

2．和聲延展及其手法

在鋼琴協奏曲《春潮》中，和聲的運用風格是多元的，它巧妙地融合了西方古典和聲的功能性、濃郁的五聲性民族風格以及一定程度的現代和聲意味。這種多元風格和聲技術的融合，使得樂曲在保留傳統悅耳氣質的同時，又通過近現代和聲的延展，凸顯出其鮮明的時代性和國際性。我們就現代和聲延展方面來進行研討。

首先，在譜例3中的第92小節處，從橫向音型化的和聲來看，就具有調性模糊的特征。以g2為中心，進行上下四度跳進，由于兩個四度處于平等地位，這樣就難以確定主音，再加之這一拍的下行四五度的嚴格移位，更加模糊了和聲的調性歸屬。

其次，在和弦構成方面，運用了傳統和聲不常用的和弦。譜例4：

在譜例4中的第143小節處，從和聲內涵來看，調性比較明確，屬于A宮調。但在和弦運用方面，左手和弦卻呈現出一個大七和弦的第三轉位，這在傳統和聲中幾乎不會使用。這種和弦的使用，必然導致其和諧性趨于極端尖銳的程度。

再次，在譜例4的第204小節處，甚至出現了類似近現代和聲中的“音塊”。由于這個片段處于再現部的屬準備中，其低音為A音，A音是再現部D調的屬音。但在和弦疊加的過程中，并非嚴格運用三度疊置的原則進行。如果將左右手的音符綜合到一起，就成了A-B-D-E-F-#F-G-A，顯然從和弦結構來看，并非是常規意義上的和弦，而是在低音屬功能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一個帶有近現代音塊意義的色彩性和弦。

3．調性變化及其形式

調性變化是主調音樂中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在鋼琴協奏曲《春潮》中，除了運用傳統轉調方式，也運用了近現代較為復雜的轉調方式，甚至出現了縱向多調性的疊加。

（1）調性變化方式。在橫向調性變化中，調性對置性移位多處可見：比如引子開始的F宮—G宮—A宮—G宮；再如譜例2中從第3個小節開始，在相同音型的前提下，調性變化為bA宮—A宮—C宮—bD宮；此外，不同音樂織體之間的轉調也存在調性對置性轉調。

例如，下面的譜例5中，前四個小節屬于十六分音符快速均勻律動的織體，后兩個小節屬于節奏型化的音型律動。它們之間的轉調就屬于半音關系調的對置性轉換，這能夠帶來新穎的調性色彩對比效果。譜例5：

（2）縱向多調疊加?？v向多調疊加在傳統音樂中是極少出現的，在這首樂曲中的局部就運用了這種手法。以譜例3的第160小節處為例，這兩個小節是這個片段的開始，之后都是在重復這兩個小節。在這個譜例中，右手是一個四度疊置和弦的平行進行，從旋律意義上講，這是三個調的平行進行，自上而下分別是F宮、C宮、Ｇ宮。左手是在不斷重復的四度疊置和弦上蘊含了兩個調，將四度轉位成五度，就是bA-bE和bE-bB，因此可以理解為bA宮和bE宮。由此可知，這個片段實際上就是五個調的縱向疊加。

在中國鋼琴音樂創作中，將一首反映時代精神的歌曲創編為一部鋼琴協奏曲，這些年來并不少見。鋼琴協奏曲《春潮》的應運而生，首先基于歌曲《春天的故事》優美大氣、影響廣泛且能夠體現時代精神內涵的歌詞旋律，其次是曲作者在創作領域的寬泛多元和技法的高超，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進入21世紀后，體現中國新時代精神風貌、傳唱度極高的歌曲時有涌現，我們期待更多的作曲家能夠加入這一創編領域，通過精心的創造設計，將這些聲樂佳作創編出既能保留歌曲原有的精神氣質，又能夠在藝術內涵、風格技能和時代價值方面進一步拓展的鋼琴作品。

于 慧：鋼琴演奏碩士，晉中學院音樂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