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23日,孟加拉國總理哈西娜關于“外國勢力”企圖在孟緬印交界地創造一個“基督教國家”的指控,甫經報道即在南亞引發諸多地緣政治關切。印媒援引印孟官員言論稱,該“基督教國家”是指居住在印度東北部、緬甸西部、孟加拉國吉大港山區的佐人(Zo)族群想要建立的國家“佐加姆”(Zogam,意為佐人家園),而美國浸信會是教唆者,其與美國中情局關聯密切。要評估上述說法,需要先觀照一下該族群的現實。
在英國殖民時代,緬甸一側被官方松散地稱為“欽”、印度一側被稱為“庫基”和“盧謝”的族群,包含了說藏緬語族分支和亞分支語言的多個更小的身份群體(其在印度被歸為“部落”)。相較同樣居住在印度東北部和緬甸西部山區,且內部更具異質性的“那加人”,他們分享共同的神話起源,在語言、文化習俗上的聯系也更緊密,不過說不同方言的群體間通常無法溝通。他們主要聚居在印度米佐拉姆邦(米邦)和緬甸欽邦,此外還分布在緬甸實皆省、印度曼尼普爾邦(曼邦)和那加蘭邦、阿薩姆邦山區,及孟加拉國吉大港等地。該族群人口缺乏準確官方統計,但1986年,一位米佐學者估算其總人口為250萬,其中一半在印度。
與那加人的統一身份在上世紀被成功建構不同,欽—庫基族群在統一名稱的過程中陷入爭議。在緬甸欽山,爭議是名為“欽”還是“佐米”(Zomi),在印度曼邦則是名為“庫基”還是“佐米”。只有在原盧謝山區,即后來的米邦,各部落采用了統一名稱“米佐”(Mizo)。但米佐人無法讓該邦之外的族群兄弟接受“米佐”為統一名稱。
在特定地域社會,超越部落身份的族群名稱無法統一,背后原因是不同部落對領導權的爭奪,這也從反面凸顯出該族群內部社會與政治整合的缺失。實際上,1997~1998年,在曼邦楚拉昌德普爾縣,認同“佐米”與認同“庫基”的部落群,發生了長達一年多的武裝沖突,造成300多人死亡,而族群名稱分歧是沖突主因。
自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一些米佐學者在歷史文化作品中開始使用“佐”作為通用名稱。由于超越以往名稱與特定部落和語言的關聯,該名稱作為一個中立的替代,至少更容易被認同“米佐”和“佐米”的人群接受。
欽—庫基—佐人族群并不存在統一的政治目標。在緬甸,欽族是1947年簽訂確立聯邦制的《彬龍協議》的四個族群之一。但聯邦制沒有得到真正實行,加上軍政府上臺,多地因此發生少數族群反叛。欽邦自1988年開始出現有影響力的政治和武裝組織,其主要目標是“自決,恢復民主,確立聯邦制”。
在印度,庫基—佐人族群的政治運動始于上世紀60年代。1966年,由于印度政府對米佐饑荒的不作為,由賑災組織轉化來的“米佐民族陣線”(MNF)宣布米佐獨立,隨后開啟地下武裝反叛運動。1972年,“佐米民族大會”在曼尼普爾成立,其目標是將印度的佐人居住地整合為一個邦,為此該組織支持MNF的運動。1986年,MNF與印度政府簽訂《米佐條約》,放棄了分離目標和暴力行動,恢復為政黨。1987年印度米邦成立,但其轄區只包括此前的米佐聯邦屬地。“佐米民族大會”目標落空后,開始要求從曼邦分立佐米聯邦屬地。同樣對該條約失望的一些庫基人,于1988年在曼邦成立了“庫基民族組織”及“庫基民族軍”,前者有雙層目標:一是將印度東北部和緬甸西北部的庫基歷史地域,特別是緬甸卡波山谷(位于緬甸實皆?。┖陀《嚷畹纳降?,整合為一個行政單位,而另一個更現實的目標是在兩地分別建邦。
上世紀80年代后期,曼尼普爾河谷和山區都出現了大量族群武裝,他們的目標是保護特定族群占據的地域,為此不時發生武裝沖突。1992~1993年那加武裝組織與庫基武裝組織間、1997~1998年庫基武裝組織與佐米武裝組織間的暴力沖突,是其中的突出事件。以建立庫基邦為目標的“庫基民族軍”,與其他庫基和佐米武裝組織也處于敵對關系。自2016年以來,二十多個庫基和佐米武裝團體合并成兩大組織,與印度中央和邦政府展開和平談判,有望達成在曼邦內實現更大自治權的目標。但2023年5月,曼邦庫基—佐米人與梅泰人爆發大規模暴亂后,所有庫基—佐米組織和議員,都強烈要求山區(部落民聚居區)與河谷(梅泰人主要居住地)分離,成立單獨行政區。
而米邦自成立后內部社會和平穩定,成為族群沖突和叛亂叢生的印度東北部的例外。該邦的“佐人再統一組織”,在1988年成立時的目標是將被英國殖民者強加的邊境線分割的佐人統一于一個行政單位:按米佐語言,名為佐拉姆(Zoram);曼邦的佐米人稱之為佐加姆。該組織在上世紀90年代成為非政府組織,并從1999年開始參加聯合國活動,將自己定位為原住民組織。近期,他們最重要的行動,是針對印度中央政府在今年3月稱考慮廢棄印緬邊界自由流動制度并在印緬邊界修建邊境墻的計劃,組織抗議游行,而他們的合法性依據是《聯合國原住民權利宣言》中主張原住民具有與其跨國際邊界成員及其他人民,維持并發展關系的權利的條款。曼邦的庫基—佐人組織,及米邦和那加蘭邦政府,都反對中央的這一決定。米邦內政部長還希望中央采取步驟,將被國境線分割的佐族人民統一在一個行政單位之下??梢哉f,佐人的“統一之夢”仍未被放棄,但也只是一個有時候會被提及的夢想。
今天欽—庫基—佐人中的大多數是基督徒。自殖民時代以來,基督教會給包括他們在內的山地族群帶來的最大貢獻是現代教育,基督徒身份也成為他們文化身份的一部分。由于被視為落后的山地部落或族群,基督教與現代性的聯系幫助他們建立起更有尊嚴的身份感。
基督清教,特別是美國浸信會,是在米邦之外的欽—庫基—佐人與那加人中傳教的最主要教派。基督徒身份在那加人對抗“印度教徒或穆斯林的印度”的那加民族形成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然而這并非教會的設計。同樣,浸信會也不能阻止庫基人和佐米人的分裂與沖突。無力處理族群內外的沖突與政治分歧,與浸信會教權的去中心化性質相關:他們的實際運行和發揮影響是在單個部落層面,鼓勵的是部落身份與文化的自主性。
事實上,在南亞建立一個以基督徒為多數的國家會為美國帶來的地緣政治利益僅存在于理論中。但對印度教右翼而言,國家的完整和安全受到威脅的想象為他們對基督教少數社群的固有偏見和敵意提供了新燃料。這可能導致印度中央政權對庫基—佐人采取更強硬的態度,從而帶來更多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