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跟女性主義相關的話題熱度一直居高不下,而《一間自己的房間》作為女性主義經典著述更是被廣大讀者提及和稱頌。此書作者伍爾夫自然是女性主義當仁不讓的先驅,她的“一年五百英鎊和一間自己的房間”也成了歷代女性所追求和實踐的目標。《一間自己的房間》是基于伍爾夫一九二八年所做的兩次演講。一九二九年,伍爾夫將兩次演講合一,以《女性與小說》為題發表在美國雜志《論壇》上,后以《一間自己的房間》為名出版成書,成為大熱暢銷書,最初六個月在英國和美國總計售出了兩萬兩千多冊。稍加留意的話,就會發現在近年來的中國出版市場,伍爾夫作品也一直在暢銷書榜單里。可以說,伍爾夫從她在世一直火到現在,或許也會一直火下去。她為何能經受時間淘洗,深受歷代讀者喜愛,一定是有其深刻緣由的。
一九三一年,伍爾夫在一次面向職業女性的演講中說道:“你們這些更年輕、更幸福的一代人可能沒有聽說過‘家中的天使’。她極富同情心,極具魅力,毫無私心……幾乎每個體面的維多利亞時代家庭都有這樣一個天使。當我開始寫作時……她羽翼的影子落在我的紙頁上,我聽見她的裙子在屋里沙沙作響。但這個物種……從沒有真實的生命。她—這是更難對付的—只是一個想象中的幻影,一個虛構的實體。她是一個夢魘,一個幽靈……”這里提到的維多利亞時代是在十九世紀的中后期,那時在英國主流的理想女性形象就是這樣的“家中的天使”,這樣的形象對我們中國讀者來說是不是也很熟悉?是的,我們可以立馬想到過去很多文藝作品中極力謳歌的女性形象。伍爾夫認為,這個天使在初次撰寫評論文章的年輕女孩耳邊竊竊私語,告訴她,如果她想成功就必須服從,“我轉向這位天使,扼住她的喉嚨。我用盡全力殺死了她……如果我不殺她,她就會殺了她,她就會殺了我—作為作家的我”。
在此,必須提及英國傳記作家林德爾·戈登所著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傳:作家的一生》,此書讓我們見證了一個生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女人,如何全力殺死“家中的天使”,從而成長為“作為作家的我”的過程,值得一看。在這本傳記中,我們得知在維多利亞時代,阻止女性受教育的言論“像樹根一樣堅固,又像海霧一樣無形”。伍爾夫從小就被教育要“安靜地坐著,看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男人們表演鉆聰明才智的馬戲鐵圈”;而女孩子們,只要保持單純甜美的家庭之花就可以了,她們不需要懂得太多,更遑論要跟男人們去競爭。女性要想爭取個人權利,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經歷很多挫折和斗爭。
在各類文藝活動中,女性當然可以去寫作,不過依舊會有很大的壓力。在傳記中,戈登還提到了伍爾夫的前輩作家、《簡·愛》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生于1816年),曾經收到羅伯特·騷塞寫來的信,“文學不可能成為一個女人一生的事業”。而勃朗特向騷塞保證說,她作為一個家庭女教師,每日的工作量讓她“沒有一丁點時間去做夢”。她繼續寫道:“我承認,我的確常常在夜晚沉思,但我從不用我的想法去打擾別人。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心事重重或古怪反常的樣子,以免生活在一起的人發現我的愛好……我不禁要用心履行一個女人應盡的一切義務,還得努力對它們感興趣。我不是每次都能做到,因為,當我在教書或做針線活的時候,我更想讀書,但我試著克制自己……”
這樣壓抑的處境,在伍爾夫之后也并未改善多少。伍爾夫的后輩作家愛麗絲·門羅(生于1931年),有一篇小說《辦公室》,其中有一段寫女主人公為何渴望有一間p+mHoqwJ0kcApdTUv7BsEw==獨立的辦公室:“屋子適合男人工作。他將工作帶到屋中,帶到早已清理好的位置上;屋中周圍的環境自動調整來迎合他。每個人都會承認他的工作。他不需要接電話,找失物,看孩子為什么哭,或者喂貓。他可以把門關上。(我說)想象一位母親將房門關上,而孩子們知道她就在門后;為什么他們想到這里就覺得荒謬過分?一個女人,如果不照看好屬于丈夫與孩子的空間領域,她似乎就會被認為是違背天道的。屋子對女人來說不一樣。走進屋子里使用它,然后又走出去—她并不是這種人。她就是房間;這兩者并不是分開的。”
回到伍爾夫,她注意到了女性的這些困境,也提出了女人要有“一年五百英鎊和一間自己的房間”,但不應止步于此,還要反抗男權社會建構的關于性別的知識話語暴力。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有一段我非常喜歡:“我不揣淺陋地勾勒起靈魂的草圖,讓每個人的靈魂中都有兩股力量,一方為男性,一方為女性;在男人的心智中,男性力量壓制了女性力量,而在女人的心智中,女性力量戰勝了男性力量。這兩種力量和諧相處、精神契合時,人就會處在正常又舒服的狀態。身為男人,心智中的女人也要發揮效力;身為女人,也要和她心中的男人默契神交。柯勒律治說過,偉大的頭腦是雌雄同體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只有達成這種融洽,心智才能富饒,各種才智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想,純粹的男性頭腦恐怕無法創作,同樣,純粹的女性心智也一樣。”
之所以不憚其煩地引用這段,是因為它是我們理解伍爾夫性別觀的鑰匙。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伍爾夫是反對性別本質主義的,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傳統定義不可取,同時也拒絕將原本對立的等級結構簡單地顛倒,試圖消解二元對立。伍爾夫不僅這樣講,也這樣做,她的長篇小說《奧蘭多》就是一個例證。一九二八年,伍爾夫出版了這部作品,其超前的性別意識,讓這本小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奧蘭多從一個男人變成了一個女性,存活于世幾百年,見證了英國的歷史變遷,也經歷了自身性別意識確立的漫長過程。伍爾夫認為單一的性別意識是阻礙藝術升華的大敵,正是因為男性或者女性都分別由過多的男性意識或女性意識占據著,沒有辦法完整地、全面地揭示心靈感知,所以才阻礙了藝術進入更高的一種境界,“任何寫作者,念念不忘自己的性別都是致命的。必須成為男性化的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這樣的真知灼見,擱到現在依舊引人深思。
伍爾夫的同時代人埃塞爾·史密斯女爵認為,伍爾夫不是那種纖弱、瘋癲的表演家,而是一個戰士,不斷參加公共演講、撰寫政論文章、傾聽勞動女性的聲音,試圖將私人的聲音轉變為公眾之聲,“每當我想起她,都能感到真正的激情;歡樂、溫柔、憐憫、敬慕,還有痛苦……”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女性,在百年前就以其極其敏銳的觀察和思索,道出了女性的困境和奮進的目標,并以天才的作品為我們呈現了一系列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她和她的作品,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