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艱難時世中做個“真正的人”

“合適而積極”的姿態，

現實的“理想主義”

電影《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譯時省掉表示復數的“們”是不應該的）中有個動人的場景。為對付時來窗外誘惑、騷擾的蒼鷺，牧真人嘗試著用其藍羽自制弓箭以回應。而在拉扯弓弦間，他不慎將桌上一摞書碰落在地，一本本撿拾起來時，卻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書的扉頁上偶然看到了一年前葬身火海的生母筆跡端麗的寄語：“致長大后的真人君/媽媽/昭和十二年秋”。真人默念著“這是媽媽留給我的”，一頁頁翻讀了下去，心潮翻滾，淚灑行間。

就像電影畫面如實呈現的那樣，吉野源三郎的《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正是一九三七年八月作為新潮社“日本少年國民文庫”第五卷推出的。由題簽不難看出，此書甫一出版，便被真人母親久子慧眼識中并購回，以備后日之需。而那年，真人才四歲。痛失生母又在疏散地備受欺凌的準中學生，讀到書中主人公中學二年級學生“小哥白尼”（本名本田潤一）在母親和舅舅的呵護、鼓勵和耐心引導下，在與同學北見、浦川、水谷等人的交往中鑒人省己、知善明理之故事，睹物思人，怎能不感慨系之。四五歲時便因避戰火而與家人一道疏散到栃木縣，卻因瘦弱矮小而受到霸凌的“四○后”宮崎駿，何以對吉野源三郎此書念茲在茲，甚至以其新作片名致敬，便不難想見了。

當然這只是經驗層面的理解，事實上電影中主人公的名字也頗有深意。在日語中，“牧”音讀為“ぼく”，與“僕”（我）同音；而依“下面的世界”（地獄）中少女霧子的理解，“真人”意謂“真正的人”，連綴起來，其意便不言自明。吉野源三郎上承大正教養主義之余緒，《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寫作旨趣在于討論十幾歲的少年當如何成為高尚的人，而這既是“小哥白尼”父母、舅舅之期許，也是作者以書名希圖召喚起的廣泛思考。通向“真正的人”“高尚的人”之路徑正是吉野與宮崎的共同關切；但后者對前者的遙望中，實則又潛含著對極端狀況下知識人艱難處境與行動可能的“理解之同情”。吉野之子源太郎表示，為拍攝這部電影，“宮崎先生問了我很多事。他對我父親的獄中體驗很有興趣，詳細地向我打探：‘他想怎么去自殺呢？’”由此亦可見，宮崎駿對吉野源三郎在極端語境下之心跡與抉擇的深切關心。

二○○六年，宮崎曾在《失去的風景之記憶》中明確談及自己對吉野其人其作的看法：

我想，在那種異常情況下，《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作者吉野源三郎先生應該是感覺到了自己無法阻止軍閥政治，唯有戰而敗這一途，或許他也考慮到了戰敗后將會發生殘忍之事吧。所以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作者并未去寫如何改變時代。但它告訴我們，無論在怎樣困難、殘酷的時代，“都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我們無法直接書寫那種時代的暴力，只能告訴人們，即便那樣的時代到來了，也不要放棄努力，要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人。我想，吉野源三郎先生能做的應該也只有這些了。

引前賢之故事，宮崎所留意者無外乎是晦暗歲月里知識人的倫理困境、行動限度以及普通人的人格底線。而這兩者又原本便可合一，因為后者正是前者所要全力捍衛之所在。

吉野物故后，古在由重曾以“不屈”來總括其生涯，那是一種“不屈于一切事物，將自己之所信完全貫徹到底的、不退轉的姿態”。但同時他也強調，無論是戰前的黑暗時代還是戰敗后的新時代，吉野總會堅持以“合適而積極的正論”介入當時最為緊要的歷史課題。在軍國主義的極端年代堅持這一姿態是殊為不易且需智慧和韌性的。剛猛的抵抗、進取者動輒出師未捷而中道崩殂，留“人”清譽卻于“事”無補；而淡化個人譽望，保持一種能動、柔韌而堅定的應對，庶幾方稱“現實的‘理想主義’”。不僅需有膽魄，更要有智識，《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正是此中范例。這便涉及我們對極端語境下吉野源三郎的歷史境遇及其迂回應對兩個層面的理解。

迂回拯救

在宮崎駿的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此書封面出現了兩位署名作者—山本有三和吉野源三郎。事實上，這兩位當時/后來的文學、思想重鎮在軍國主義狂潮席卷日本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皆是命運多舛。一九二二年，吉野源三郎從一高考入了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其后旋即轉入文學部哲學科，在此他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并對其產生共鳴。后來從東京帝大畢業的吉野并未如愿就業，他先后輾轉于三省堂編輯部、東京帝大圖書館等處以謀生計，卻因曾向日本共產黨員提供藏匿之所違反了《治安維持法》，于一九三一年夏被捕。為此，被臨時征召為預備役陸軍炮兵少尉的吉野在軍法會議上以“思想犯罪”之名遭到審判，而負責此事的陸軍法務官便是其后在“二·二六事件”審判中擔任主席檢察官的匂坂春平。他嚴令吉野供出同伙，吉野則怒斥道：“你們要我這么做，與身為軍人的你們遭敵人俘虜時被要求卑怯地背叛有什么區別！你們覺得這么做是對的嗎？”此言一舉改變了匂坂的態度，在緩刑判決書中，他不僅如實記述了被告人格上的“溫厚篤實”、參軍后成績之優異，更強調他“今后將作為純粹的學者精進學術研究，為社會做出很大的貢獻”。京都大學教授佐藤卓己指出：“總力戰體制要求所有國民有主體性地協力戰爭，在軍隊教育中，人們認為有必要培養可以能動地做出形勢判斷的士兵。‘能為社會做出貢獻’的精英在怎樣的社會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陸軍刑務所被關押一年半、家人們皆已做好了吉野必死之精神準備時，因了檢察官的寬赦，他得以重返社會，但又因哲學專業之限無奈失業三年有半。借吉野自己的話說：“若非表兄夫妻和作家山本有三伸出援手，我恐怕已經餓死了。”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書中“小哥白尼”的舅舅就是一個東大畢業的高等無業游民，這一設定中想必也有著吉野的某種自我投射吧。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日本，風雨如晦。從“九一八事變”（1931）、“五一五事件”（1932）到“二二六事件”（1936），日本帝國在法西斯軍國主義道路上狂飆突進，難以遏止。吉野后來的回憶又追加了另一些國內外因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危機像烏云一樣籠罩在全世界上空。‘日本少年國民文庫’的出版自然是基于對這一局勢的思考。當時，伴隨著軍國主義抬頭，言論和出版自由遭到明顯限制，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受到的激烈鎮壓堪稱兇殘。”“小哥白尼”的故事設定在一九三六年晚秋，其時的政治空氣已不難想見。而嚴酷肅殺的政治氛圍對理解叢書之緣起和“問題意識”依然是必要的。新潮社的記錄顯示，“那時，山本偶爾想送已是中學生的兒子一些適讀書籍，卻痛感于我國有益于少男少女的感性陶冶和知性訓練、對人類進步懷有信賴之心的讀物是何等的匱乏。而泛濫于坊間的全都是向年少者之頭腦中灌輸法西斯主義的俗惡傳記。原本就富于教育家品性的山本為守護孩子們免受俗惡讀物之害、培養下一代優秀的日本國民，決定親手編出一套能真正成為少男少女精神食糧的書籍”。吉野的回憶也可為佐證：

此時面向成人的書籍出版已遭遇明顯的限制，正因如此，所以我們愈加感到要在軍國主義風潮中守護少年，有必要培育出讓他們免受時勢毒害的人道主義思想與感情。而且，面向少年的書似乎也尚有操作余地……我們就希望能策劃一套面向少年的叢書，中心立意在于教給他們從人類進步之觀點出發的歷史觀和科學看待事物之眼光。

雖然這一企劃最終得到了新潮社的支持，但山本有三因《女人的一生》被認為有反軍傾向而遭到憲兵隊的干預，最終吉野受邀擔任叢書編輯主任，并與作者同人一道確立了寫作的基本方針：做出一套感動少男少女心懷的讀物，教給他們世界史的觀點、進步的看法和想法，使之對人類的未來滿懷期待。以上有關叢書立意的共識也是我們理解《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重要視點。不妨重申一遍，那便是培養與法西斯主義相抗的感性與知性，“從人類進步之觀點出發的歷史觀和科學看待事物之眼光”。

極端語境下的常識與理性

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成人是少年的單一啟蒙者。這么說絕無求全責備之意，因為我愿將此視為一種艱難時世中的不得已。換言之，便是主事者在與軍國主義意識形態爭奪教育、思想市場，其中自然暗含著難以明言的緊張感和心中明確的方向性。

作為后來人和閱讀者，揣摩作者寫作意圖未必能得其要，論者自有其各自的知識背景和關切旨趣，結果只能是見仁見智，言人人殊。作為一個戰爭問題研究者，我關注的則是在常識已非常識化的時代，《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能在認識論層面為捍衛少男少女們應有的常識與理性，做出怎樣補偏救弊的貢獻，而這自然離不開我們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歷史境況的審視。

“小哥白尼”曾從七層高的樓頂俯瞰東京城，他發現城市中每個人都是分子般的存在；后又通過觀察、思考自己的生活世界，發現很多用品來自世界不同地方，個人生活與他人的世界事實上廣泛聯結。舅舅則順勢啟發他明白觀察世界不能總以自我為中心，引導其一方面從科學史維度思考，在艱難殘酷的境況下仍然堅持哥白尼式的思考方式（科學立場）有多不易；另一方面又在人類勞動分工的意義上，促使他在對“生產關系”這類社會科學范疇的認識上思考人類道德。不僅如此，在整個國家仇視西方、國粹主義泛濫的境況下，舅舅還以犍陀羅佛像為例告訴他，在日本人看來散發著東洋藝術氣息的佛像，實則是希臘雕刻技術與佛教思想相融合的產物，“即使是遙遠異國的文物，（日本人）也會發自內心敬佩其中的杰作，并取其精華，使日本文明不斷進步。于是在人類進步的歷史中，日本人也有了屬于自己的發展……”“小哥白尼”在學校看到了貧窮的同學，也親歷過強者欺凌弱者的惡性事件，舅舅則就此啟發他從自身的經驗和實感出發（今人謂之“把自己作為方法”）去思考這個世界，而不僅僅是輕信書本教化。諸如以體驗、經驗與實感對抗精神主義，以普遍關聯、相互影響的視角看待自己與世界之種種，在今天我們大多視之為“常識”，似乎是卑之無甚高論。而若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日本為坐標去觀察和思考，這些科學、常識與經驗看起來就并不那么和諧了，甚至頗有些空谷足音的意味。

借歷史學家江口圭一的話來說，“九一八事變”后，“民眾對排外主義戰爭的支持，正是使政府的不擴大方針歸于失敗、使亞洲門羅主義路線取代對英美協調路線并得以鞏固的決定性條件”。“時勢日漸轉向褊狹的國粹主義和軍國主義”之態勢也折射到學校少男少女的觀念之中。比如“小哥白尼”所在學校的柔道社高年級學生們就主張，“沒有愛校之心的學生進入社會，必然會成為沒有愛國之心的國民，沒有愛國之心的人算不上合格的國民，因此沒有愛校之心的學生正是‘非國民’的雛形，我們必須對這種非國民的雛形加以懲罰”。其結果是，“別人只是沒有在校級比賽中加油，就立刻被他們扣上非國民的帽子，稍有錯誤就要被他們打”，“從第二學期期末開始，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就無法自由自在了”。學校教育實則是整個國家的神經末梢和基層縮影，而從以“非國民”為口實的校園霸凌已不難看出極端主義者的實質和危害。好友北見也因此遭受了校霸黑川的欺辱，事先已與小伙伴們約定逢此則必攜手反抗的“小哥白尼”，在其他友人紛紛如約挺身而出時卻臨陣畏縮，他為此悔恨不已。若將校園瑣事以國家為單位反向放大，你就不難理解作者的隱喻了。此時，舅舅的勉勵便顯得意味深長，他說：“因為我們擁有沿著正確道路前行的力量，才會嘗到犯錯的痛苦。”

一九三六年十月，柏林—羅馬軸心形成；日本在此一個月后同德國簽署反共產國際協定，意大利又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六日加入此協定。德—意—日軸心集團雖未正式立約，但已雛形初現。學校教育中，出版物在向孩子們介紹法西斯主義者時，將NNzNE9FOWWA7Rm54N5odDyLE7MydnmTvetIXdXRGmaE=其塑造為一代英雄（《作為職業的編輯》）。作者則以拿破侖為例提示出了另一個思考向度。受同學水谷的姐姐勝子影響，“小哥白尼”成了拿破侖的崇拜者，舅舅聞知后吃了一驚。后者在信中一方面肯定了拿破侖的偉業源于其超常非凡的活力，但同時他也希望“小哥白尼”看到拿破侖的非理性遠征造成了巨大悲劇—他讓數十萬人殞命他鄉，招致數千萬人的怨恨。“在那些被稱為英雄或偉人的人中，只有推動了人類進步的人才真正值得我們尊敬。在他們非凡的事業中，只有順應人類進步所做的事，才真正有價值。”

就這樣，吉野源三郎基于其經濟學、哲學學識背景以及對時代的深刻洞察與切身介入，輔以文學家的口吻娓娓道來，展現出一種“有學術的立場”。較之于極端年代屈從、委身于政治權力的“有立場的學術”，他以“合適而積極”的姿態，在極端年代，以討論如何成為“真正的人”為寫作旨歸，賦予了此書以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作為知識人做出了自己的抗爭。

致都市精英、“未來的知識人”

前文說到，包括《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內的“日本少年國民文庫”是極端語境下、面向成人的書籍出版面臨嚴重限制的產物。換言之，這是面向少年撰寫的一部迂回曲折的對抗性道德倫理教養書。而問題或許恰恰在于這預設讀者意識和特殊歷史語境限定。

借佐藤卓己的話來說，“較之于一般的學童、學生，教育家和預備軍更愛讀《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就像母親久子買給真人那樣，被教師們、家長們愛讀的結果則是紛紛“薦讀”，這便成了中學生們的苦事。生于戰后的評論家池上彰在與吉野之子源太郎的對談中直言，自己當年是在小學高年級被父親命令讀這本書的，“對父親的強制心懷逆反情緒，就沒去讀。但當時又沒有其他娛樂，無奈之下翻開了書，卻讀得停不下來”，但“我覺得，現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如此熱賣，與其說是孩子們自己想讀所以去購讀，不如說是父母或者祖父母們想讓孩子們讀，然后買了送給他們的。現在的父母不會硬逼自己的孩子說‘你得這么做’‘不要那么活’，于是這本書便登場了”。佐藤卓己抱怨說，自己中學時代“老師推薦閱讀這本書作為暑假作業，我雖拿在手上，但只讀了幾頁就讀不下去了。對于反叛期的少年來說，實在是難以忍受那種啟蒙的口吻”。出身新潟的作家關川夏央也表示：“我是在五十年代末、十歲前后讀到這本書的。對于孩子來說，被強制讀好書是很無聊的，因此并沒生發出什么感動之情。雖不覺無聊，但還是有些反感。”然而，除了被師長強制閱讀而引發的逆反心理，關川又揭示了一些孩子對此書反感的另一個原因：“我嫉妒東京的孩子。……我嫉妒卻又痛切地向往著大都市孩子的生活，不禁產生了幾許反感之情，因此便未能理解這部哲學小說的真正價值。”就像石井雅巳所批評的那樣，書中主人公的父親原曾在銀行身居要職，家中還有傭人；不少同學家中要么是實業家，要么是大學教授和醫生，所談論的話題不是滑雪場就是電影院、銀座和避暑地；書中所討論的人物也都是哥白尼、牛頓、拿破侖和歌德，等等。“因此，本書歸根到底可以說是以舊制中學的優秀男生為對象寫作的。有人批判說，不少人事先就被《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你們’排除在外了。”

齋藤美奈子指出：“稍感有些難以忍受之處在于，這是一部以‘未來的知識人’為預設讀者寫作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一些對此書高度評價的人基本也都是這樣一類—未來的知識人、山手的孩子們、學校里的精英男生。丸山真男和鶴見俊輔后來對此書的高度贊揚除了與作者的私情使然之外，我想恐怕也是因為他們確實曾是此書當年的預設讀者。然而，這一事實上面向特定群體（即便是無意中的）的哲學小說，雖名以“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要表達的卻是大人們期待孩子們活出的樣子。都留重人在悼念吉野的文章中說：“我覺得，吉野先生是大人們無與倫比的教師。”但這一感覺若置換到孩子們身上卻未必得當。或許正因如此，中野重治才激烈批評道：“好像作者們是從大人的趣味和常識判斷出發，躬下身子寫作的作品，因此無法尊重并捕捉到孩子們心中萌生的草芽和樹芽。”

在《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舅舅善解人意、循循善誘，渴盼有這般親人的，恐怕也大有人在。但事實上，吉野自身卻并非這樣的存在。回憶起父親之教育，源太郎說：“父親從未說過‘學習去！’‘得這么做！’這樣的話。另一方面，當我有什么疑問時他一定會說‘自己去想！’”這讓人想到一心想推薦此書給小朋友的宮崎駿。老先生在得知兒子宮崎吾朗將在《地海戰記》中擔綱導演時，震怒道：“開什么玩笑！讓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家伙當導演，太不像話了！”對此，他的老搭檔鈴木敏夫想起了《紅豬》中的一幕：“主人公波魯克委托飛機公司的社長修理心愛的飛機，社長介紹給他一位年輕的女設計師，波魯克看到女設計師后想要拒絕，而女設計師問他：‘重要的是經驗，還是靈感？’波魯克回答：‘是靈感。’我在心里對宮先生開玩笑：你在電影里說謊了。”（《經驗還是靈感》）如此說來，讓宮崎駿景仰的吉野源三郎先生在書中是不是也撒了謊呢？

暢銷光環外的杞人憂思

在日本，截至二○二三年夏，《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已累計賣出一百八十萬部，成為“巖波文庫”史上之最；在中國，截至同一時間節點，中文版四年間已加印二十二次。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如此暢銷實則都讓人喜憂參半。你自然可以理解為經典之作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但我所憂心者實在別處—試想一下，什么樣的人、在怎樣的境況下會購讀這本書呢？是否還是父母、師者作為“暑假作業”的強制薦讀？另一方面，吉野在狹隘、偏執、激進的年代告訴少男少女如何做一個高尚的人，這自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文化和教育問題，置于歷史情境中，作者的努力如何高度評價都不為過；可在閱讀選擇已經極為多樣化的今天，我們卻依然需要從吉野的書中尋求解答，這又意味著什么？是那種艱難時世的社會結構依然在地球的一些角落里氤氳不散，還是面對“你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一靈魂拷問，知識人的回應方式和介入路徑一仍其舊、了無新意呢？無論是哪種，恐怕都難以讓人心生樂觀。我想，這恐怕不唯是出給教育從業者的思考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