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交響音詩《千里江山》融合了中國古典詩歌和繪畫藝術,展現了藝術表達和文化傳承的深刻價值。在音樂意象的建構中,結構意象展現出山之綿延千里、水之奔流不息以及山水之磅礴匯聚的內在筋脈;隨類賦色的寫意配器、筆墨形態的音響造型以及陰陽相成的審美類型,繪就一派時間意象的氣韻流向;而云意象、月意象以及松風意象則在精神內核筑起作品象征層面的人文底蘊。這些意象的融合不僅體現了作曲家對自然和人文的深刻洞察,也在聽眾中激發了強烈的共鳴。趙麟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作為一部多元融匯的藝術作品,為理解音樂、詩歌和繪畫之間的互文關系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關鍵詞:《千里江山》;音樂意象;互文闡釋;結構意象;時間意象;象征意象
面對中國山水畫長卷《千里江山圖》的杰作,趙麟在其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展現了卓越的藝術創造力。作曲家不僅以音樂語言描繪了內心深處的山水意象,傳達了對宇宙、自然和人生的深刻感悟,而且通過跨媒介創作思維,實現了音樂、繪畫與詩歌的互文對話。這種創作思維不僅構筑了作品的結構筋脈、氣韻流向以及人文底蘊,還是對中國傳統意象思維的現代詮釋,深入挖掘了中國山水畫的審美理念和古典詩詞中的詩學意象。
在作曲家趙麟的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音樂意象通過結構意象、時間意象和象征意象這三個維度得以深入展現。這不僅構筑了作品動態的多層藝術結構,而且也為揭示其審美價值和文化意涵提供了深層的解讀空間。
一、結構意象的內在筋脈
作曲家趙麟通過結構意象的布局,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展現了音樂與中國山水畫之間的深刻互文關系。作品中的“骨法用筆”不僅是技巧上的運用,更體現了情感與哲學的思考。這種結構意象的構建,在某種程度上與謝赫六法中的“骨法用筆”相呼應,展現了音樂與繪畫藝術之間的同構關系。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強調繪畫技法的“骨法用筆”,從整體出發,以筆墨技法流暢而生動地描繪山石的形狀和質感,展現出遒勁有力的筆觸,為物象“立骨定型”。趙麟《千里江山》中的主題鋪陳,則超越了傳統的重復與再現,賦予主題在不同情境下豐富的情感和內涵。作曲家塑造的“青山”和“流水”兩個主題,不僅在音詩中貫穿發展,展現了陰陽的交融與匯聚,而且在整部作品中起到“立骨定型”的作用,巧妙地構建起“山水”在詩學空間中的結構意象。這種方式不僅與中國山水畫藝術形象的塑造異質同構,呼應了“骨法用筆”的理念,也體現出趙麟對于主題構建的美學思考。
通過這樣的藝術實踐,趙麟在《千里江山》中展現了音樂與繪畫之間的互文性。這種結構意象的美學“繪制”,使得《千里江山》在藝術表達上別具一格,進而形成作品“山之綿延千里”“水之奔流不息”以及“山水之磅礴匯聚”的發展脈絡。
(一)山之綿延千里
乾隆皇帝面對長卷《千里江山圖》曾做題詩:“江山千里望無垠,元氣淋漓運以神。”群山綿延千里的壯觀景象在《千里江山圖》中以全景式的構圖極致展現,而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這一恢弘的結構意象也有其章法布局。
1.青山為友
作曲家將“青山”主題在交響音詩的各個樂章貫穿,表現出人與自然互動與交流的“青山”意象?!扒嗌健币庀笤醋孕翖壖病顿R新郎·邑中園亭》中詩人與青山為友、心心相印的情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在《千里江山》中,青山如同作曲家心靈的歸宿,有著家園般的溫暖,是同悲共喜、相互傾聽的友人。
“青山”主題(見譜例1)第一次陳述是在第一樂章,并在之后的樂章中多次復敘,但基本保持著調性的穩定與統一,象征著千里版圖中的江山永固常青。這個主題的骨干音帶有集合(0 2 5 7)的基因,包含大二度、小三度、純四度與純五度,是統攝整部作品音樂主題的“核心音列”,從而實現了作品材料內在基因的聚合性。作品音樂主題的建構邏輯是在貫穿“核心音列”的基礎上結合自由展衍的手法。
譜例1 《千里江山》第一樂章“青山”主題(第30-33小節)
“青山”主題,以純五度上行、純八度下行的高低起伏描摹山之巍峨高駿,以蜿蜒曲折的旋律輪廓呈現山之綿延起伏,以氣勢宏闊的四分音符節奏型來表現山之沉穩厚重,以明朗的宮調式色彩表現山之蓊郁蒼翠。
援引辛棄疾的“青山”意象,作曲家通過擬人的手法賦予“青山”主題以人的思想感情及行為活動。在第四樂章的復敘中,人(二胡)的萬千愁緒在“青山”振奮鼓舞的感召下瞬間被驅散;而在第五樂章,人(鋼琴)面對青山之雄奇壯闊的景象時,陶情于山水的豁然心境,宛若見到橫亙天際的彩虹,心靈獲得極大的安撫和慰藉。因此,“青山”具有象征意義,如同獨坐停云堂獨酌的詩人,在情寄大自然中,面對崇高的青山,不禁感慨這青山就是詩人“道”之魂歸的家園。
2.見山三境
“青山”主題在作品的發展軌跡,從審美哲思的維度映照著作曲家主體之“我”對于見山三重境界的感悟:
第一重——見山是山。第一樂章,弦樂組首次呈現“青山”主題(第20-37小節)的原貌。此時的山水處于摹形寫貌的初始階段,是山水外在形貌的客觀描摹,是謂“以形寫形”。
第二重——見山不是山。第二樂章,“青山”主題完全化入無形之態,融于山水之魂中。第三樂章,“青山”主題(第64-71小節)在保留節奏內核的基礎上融入月意象的情境,山中望月之人感知著松濤陣陣,“我”之主體的精神在“松風”主題(第84-118小節)的感召下,不斷汲取著堅毅振奮的力量。第四樂章,“青山”主題(第55-75小節)的旋法有細微改變,更加強調純四度的進行,主題旋律中穿插著二胡的補充性訴說,在弦樂組的引領下將音樂推向百川奔流的浩蕩之勢。尾聲時刻,“青山”主題(第160-168小節)化入二胡低訴的獨白,實現了“青山”與“我”在絕對的寂靜中最親密的接觸,透過樂隊齊鳴所打通的神秘暗道(第154-159小節),“我”與萬化冥合,精神獲得超越飛升。在第五樂章,“青山”主題(第184-203小節)現于旭日東升的曙空山色,音高和節奏形態都經歷了極大的轉變。在保留主題旋律型的基礎上,加入了“云煙”動機的收尾,仙氣愈增,透過大段氣勢磅礴、奔騰飛舞的山景描繪,音樂揮灑而下如同一抹虹光。這景象既在動態的表現中展現出宏偉的氣勢,又在靜態的音符間勾勒出祥和的氛圍,給人以“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然與釋懷。在上述幾個階段,“青山”主題已然成為山水的化身,由經作曲家的主觀情感投射進入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圓融觀照,山水遂成為主體“我”的精神內化,成為作曲家人格層面的寫照,是謂“以形寫神”。
第三重——見山還是山。第六樂章的黃金分割處,“青山”主題(第118-129小節)在弦樂組完全再現。歷經千回百轉的綿延起伏,“青山”主題重現在一片月照乾坤、輝映蒼穹的悠遠天際,宛若洞穿世事與閱盡千帆之后的初心依舊。此時的山水已然進入最高的審美境界,正如王國維所言:“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p>
“青山”主題在作品中持續回響,如知音一般,與作曲家進行心靈對話、同悲共喜。這一主題的發展軌跡從外在形貌的描繪逐步深入,融入內在意境的抒發,并在審美升華中達到巔峰。通過音樂的表達,作曲家將自己對山水的感悟滲入作品之中,引導聽者感受審美與心靈的交匯。
3.千里之趣
“咫尺有千里之趣”是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所展示的令世人震撼的藝術手法,旨在呈現綿延壯闊的山河之美。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我們則在詩學層面體驗到了另一種維度的“千里之趣”。該音詩中各個樂章標題所引用的詩詞,將其背后詩人創作行為的歷史時空點連通,便可形成一個環繞中國楚文化地域的“千里軌跡”。從人文地理學的視域來看,這一構思將音樂作品與文學、歷史相交融,呈現出一種豐富的文化向度。
序曲“云飛起”的標題出自宋代辛棄疾《賀新郎·邑中園亭》,對應著江西鉛山的歷史時空點?!盎厥捉性骑w風起”,寓意回首長嘯時的風起云涌,有志在千里的豪情和氣魄。
第一樂章“楚天千里”引自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描繪楚天長江的壯闊。第二樂章“水云溶漾”源自蘇軾《畫堂春·寄子由》,與陳州柳湖相連,表達對蘇轍的深情思念。副標題“榮光浮動”來自蘇軾《哨遍·春詞》,對應張山人園?!耙祸顼L回芳草,榮光浮動,卷皺銀塘水。”詞的字里行間表露出青春易逝、及時行樂的人生觀。
第二、第三樂章的副標題“聲和流泉”與“瑯然。清園。誰彈。響空山?!敝赶虬不粘莸默樼鹕?,源自蘇軾的《醉翁操·瑯然》,描寫瑯琊山的自然美景。第四樂章“千疊浩蕩”引自范成大《滿江紅·柳外輕雷》,對應蘇州石湖,“山倒影,云千疊,橫浩蕩,舟如葉”描寫山水,將山與云的意象連用,開拓一片闊達之境。副標題“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出自辛棄疾《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反映黃岡月波樓的賞月情景,既有同游共飲的清朗月色,又展現出豪氣干云的英風氣概。
第五樂章“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與江西上饒靈山相關,出自辛棄疾的《沁園春·靈山齋庵賦時筑偃湖未成》,表現靈山群峰的雄偉。第六樂章歌詞引自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廬山》,歷史時空直指廬山,描寫詩人遠望廬山壯麗景象的感受。
綜上,尋著《千里江山》中標題詩文的地理軌跡,“鉛山—賞心亭—柳湖—張山人園—瑯琊山—石湖—月波樓—靈山—廬山”,接通這些位于不同歷史時空的創作點,便可觀照到作曲家獨具匠心的“千里之趣”的詩性智慧。透過樂章意象化的詩文標題和對應的地理坐標點,從詩學維度塑造的“千里軌跡”將江山千里的宏闊意象展卷開來。
(二)水之奔流不息
《千里江山圖》中繪有多處流水,它們形態不一,各盡其色。與之相呼應,水意象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則以“流水”主題的貫穿與變形予以呈現,在象征水之哲思與幻化孕生特質的同時,也承載著不同的心境與情感體驗。
“流水”主題在《千里江山》中的貫穿,表現出水的隨物賦形的特質。第一樂章先呈現出“流水”主題的變形,第二樂章的原型初現后,它便在秉持旋律骨架的基礎上,依據情境的不同變幻著調式調性和音色音響的形態,正如水“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
“流水”主題與民歌《小河淌水》開頭的旋律音調“羽—宮—商—角”如出一轍。這首被譽為“東方小夜曲”的民歌,因其對中國多地域多民族音樂元素的融匯,使其傳唱祖國的大江南北,因其復合多元性的特質和無限深邃的詩意,使其成為“中國文化的結晶”。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筆者認為趙麟對于《千里江山》的主題構建,是從文化象征的角度,將《小河淌水》作為整部作品“水”意象的原型素材。因而,據此構建的“流水”主題有著“傳統是一條河流”的寓意:從涓涓細流壯闊為江河大川,直至匯聚成海,流淌的千年河水,象征著中華文明的歷史文脈奔流不息。
1.生生不息
生命,宛如一條綿延不盡的河流,其流動性不僅映射了時間的逝去,更彰顯了生命力的恒常更新與演進。在中國古典詩學中,“流水”多用以象征時間的流逝。《論語·子罕》中,孔子對于流水的沉思:“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既反映了對時間流逝的思考,也隱喻了生命之流的持續與延展。蘇軾在《哨遍·春詞》中的感慨:“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不僅表達了對時間流逝的敏銳感知,同時也揭示了生命在時間洪流中的珍貴與堅韌。
在《千里江山》的第二樂章,“流水”意象的運用,通過鋼琴蜿蜒流動的水波紋音型(見譜例4),既復現了《千里江山圖》中的水波紋(圖2),也寓意著生命與時間的交織。水的流動無始無終,音樂中的“流水”不斷地穿越歷史與現實,連接著無限的可能。隨著豎琴和長笛的加入,水波紋的音樂描繪變得更為細膩生動,從三音向五音的音型擴展,暗示了水在滋養生命中的重要作用。馬林巴與笙的交融,長音線條的持續延展,共同描繪了時間的流轉。這樣的音樂語境中,水的象征意義得以深化,不僅象征著生命的延續,也引發了對生命本質與時間相關性的深層思考。
鋼琴的水波紋音型,馬林巴的云游式飄移,豎琴的涌動式琶音,笙的吐音跳音,以及長笛、雙簧管、小提琴、中提琴的三連音跳動,這些音樂元素以其模擬生命跳動的形式,不僅體現了作曲家對水的流動之美的感悟,也反映了生命節奏與時間的流轉。作曲家通過這些元素,賦予了交響音詩以生命的內在韻律,顯現出“流水”作為生命不息的象征。正如流水不斷向前,生命在時間的洪流中不停地循環與更迭,《千里江山》成為這一生生不息生命的音樂化表達,以水為鏡,探索了生命的無限廣度,并映照著人類對生命與存在的深刻理解。
2.縱橫馳騁
在《千里江山》第四樂章中,作曲家巧妙地將辛棄疾《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的詩意與音樂結構相融合。樂章伊始,泛音的使用描繪了月色的朦朧,為“流水”主題的展開鋪墊了深邃的背景。這種開端既營造了一種寧靜的夜景,又暗示了潛藏的力量和即將展開的思考。隨后樂章的發展,二胡沉郁而悲壯的旋律(第88-105小節)逐漸進入,引領聽者深入“流水”主題的心靈之旅。這一段落不僅是音樂性的抒情,而且是意境上的轉變。當弦樂和銅管依次接過主題,聲勢浩大的百川奔流景象便在聽者心中逐漸形成,不僅擴展了二胡旋律中的“流水”主題,更以浩大的聲勢將這一壯志昭示為豪情滿懷的英雄主義,呈現出一種面對挑戰時不屈不撓的決心和力量。
在此背景下,孔子所言的“浩浩乎無屈盡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懼,此似勇”,與辛棄疾的詩詞精神產生了共鳴。銅管的高昂旋律與二胡的悲壯音色交相輝映,弦樂組的摩擦音型增強了音樂的動力和澎湃情緒,共同構筑了一幅英雄氣概的音樂畫卷。
作曲家在這一樂章中,不僅通過音樂展示了“流水”的力量和動態,更深入地探索了“水”作為文化符號的多重含義。這樣的音樂創作,不僅是對自然力量的頌揚,更是對一個時代英雄心態的描繪;它反映了即使在重重挑戰和困境面前,人類仍然保持著勇往直前的精神。因此,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不僅在音樂上縱橫馳騁,而且在文化和哲學層面展示了深邃的探索,彰顯了作曲家在融合傳統文化與音樂創新方面的匠心獨運,使得整個作品在藝術上更加豐富,寓意上更為深遠。
3.海納百川
第六樂章《萬山入海》以圓號的號角聲揭開序幕,喚起對中華文化和詩學傳承的深思。這悠遠的號角聲穿透歷史的迷霧,作為對古往今來詩性傳統的致敬,也預示著對文化連續性的深刻思考。
簫作為歷史的講述者,在隨后接過號角的召喚,首先以“聞笛”主題的呈現,回應了漢斯·貝特格的《中國之笛》 中所頌揚的詩學精神,將中國詩歌的文化底蘊帶入現代的音樂語境,為這一精神賦予了新的解讀。隨著樂章的深入,女高音透過吟唱詩詞將“流水”主題細膩地鋪展開來,竹笛則在其中穿插,不僅烘托情境,更深化了音樂敘事的文化意蘊。
樂章以“海納百川”的哲學深意為核心,展現了水的包容性與潤澤萬物的美德。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廬山》詩句的引入,為第六樂章增添了人文思想的維度。作曲家的選擇,不僅賦予音樂以古詩的文化內涵,也強化了水作為精神象征的思想深度。孟浩然通過詩歌表達的以和諧安逸為特征的處世哲學,在樂章中得到了重新詮釋,將個體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以及心靈深處的寧靜與廣博,轉化為音樂語言。
當我們跟隨交響音詩的旋律,從第二樂章的生命之源,經由第四樂章的壯志雄心,再至第六樂章的哲學境界時,可以體驗到“流水”主題如何從一條涓涓溪流發展成浩蕩百川,最后匯入包容一切的大海。這不僅是對自然景觀的描摹,更是對中華民族歷史與文化承載力的隱喻。水的旅程成為了民族精神不屈不撓、持續自強的象征,如同歷史的長河,奔流不息、推動文明?!肚Ю锝健芬虼宿D化為一場生命、文化及哲學的深入對話,通過對“流水”意象的探索,作曲家不僅揭示了自然之美,也深刻反思了中華文化的哲理。這樣的音樂創作是作曲家對于傳統與現代的審視,也是對聽者精神世界的豐富與激發,呈現了生命之水的多維意象與中華民族精神的歷史傳承。
(三)山水之磅礴匯聚
從音樂的時長來看,整部作品的黃金分割處呈現出“山與水的磅礴匯聚”。第五樂章正處于這個神秘比例的黃金分割點,音樂的高潮迭起。在運用黃金分割率的布局方面,交響音詩與《千里江山圖》形成一種跨越時空的互文對話?!肚Ю锝綀D》中巍峨矗立的一座主峰,正位于整幅畫作的黃金分割線附近,它仿佛是這幅畫卷的重心,四周的群山猶如蓮臺簇擁著這座高峰。在山水畫的章法布局里,最高峰作為“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 最高峰作為主峰確立了《千里江山圖》整幅作品的重心,而《千里江山》的第五樂章“崢嶸曙空”則形成了整部作品最為磅礴激蕩的音樂高潮,“青山”主題和“流水”主題在此匯聚為“崢嶸”主題。
以極富沖擊力的潑墨音響瞬間爆發的第五樂章,赫米奧拉比例(Hemiola)的動力性節奏(3:3:2:2:2),不規則的節拍律動,加之鋼琴急速的托卡塔跑動和重錘式音響,銅管響徹天地的嗚咽狂嘯,共同將山之奇崛沉雄、奔騰飛動之勢刻畫出來。震撼的“崢嶸”主題(見譜例5)由銅管和鋼琴呈現主旋律,木管和弦樂予以和聲層面的烘托,是“青山”與“流水”主題交織融匯、陰陽和合的產物,宛若巍峨之山與浩蕩之水的宏大匯聚?!皪槑V”主題提取了“青山”主題中的純五度上行的因素和“流水”主題的羽調式因素,在c羽六聲調式呈現,節奏拉到最寬,配器做到最滿,表現出主峰的高峻與滔滔江海的雄奇之象。
“崢嶸”主題的意象維度,在刻畫雄偉山勢的同時,也參與構建一種充滿英雄氣概的壯闊敘事。這正如居其宏先生對徐占海歌劇《蒼原》和《釣魚城》的評述,是一種“策馬揮戈”“粗糲喧囂”“血脈僨張”的戲劇性音樂修辭,進而展現出“凝重沉雄的史詩性風格”。
綜上,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結構意象凝結著山水之情,在時間的綿延中“勾勒”出山之綿延千里、水之奔流不息以及山水之磅礴匯聚的內在筋脈?!扒嗌健敝黝}象征“陽”,在作品中擔負著強化骨架的作用,每次復現都能給人矢志不渝、不忘初心的感慨,主題的貫穿塑造出山之綿延千里的意象。“流水”主題象征“陰”,每次都以不同的面貌和姿態呈現,以承載不同的心境與情感體驗,主題在各個樂章“因物賦形”的幻化發展塑造著水之奔流不息的意象?!皪槑V”主題作為“青山”和“流水”兩個主題的陰陽和合,宛若巍峨之山與浩蕩之水的宏大匯聚。這種以主題性鋪陳的方式勾勒作品內在筋脈的手法,寫意而又詩性地搭建起整部作品的結構意象。
二、時間意象的氣韻流向
《千里江山》聲音本體的時間意象,內聚一種源自中國傳統美學的生命韻致,形成一股有靈氣往來的韻律和氣息。來自山水畫筆墨形態的音響造型、四時之景的山水意象以及陰陽兩美相成的審美類型,賦予了時間意象一種氣韻升騰、超然于生命的流向與審美感受。
(一)筆墨形態的音響造型
趙麟在《千里江山》中使人印象深刻的音響造型,部分源自繪畫長卷《千里江山圖》中的筆墨形態。正如作曲家所說:“我希望在音樂中,找到最適合再現《千里江山圖》的‘畫筆’‘顏色’以及‘繪畫技法’?!蓖ㄟ^這種依畫尋跡的方法,趙麟將《千里江山圖》中的繪畫技法,如皴染、烘染以及積染等投射到音樂音響的造型中。這種投射不僅在視覺上模仿了繪畫中的筆墨技法,也在聽覺上重現了山水畫的藝術肌理。
1.皴染:綿延之勢
皴染在《千里江山圖》中多用以表現山石、峰巒和樹身表皮的各種脈絡紋理,先勾勒出山石的輪廓,再用淡干墨側筆皴擦山石暗部,最后可適情況加入點苔。
皴染法最終是為了追求點線面元素的融為一體,運用邊皴邊染或皴完加染的方法,為的是增加畫面的層次與立體感。《千里江山圖》中頗具筆致厚度的皴法基底,不僅增加了山石的體積感,也形成了縱向層疊的墨線肌理。
皴染在此圖中有多種表現形態:披麻皴常用于石面的界線處,呈現為排列相對整齊、緊密的長短線條,重在皴出裂山石坑和前后凹凸的部位;荷葉皴用于山峰高體,皴筆從峰頭向下屈曲紛披,形如荷葉的筋脈,用來表現堅硬的石質山峰;皴擦多用于墨線勾勒之后,用銳筆橫臥以擦出山石結構的層次紋理,有種“松虛”得“毛”之感,待山石全部上色后還會以石青、苦綠的色線交互皴擦;點苔則用于表現山石、地坡、枝干上和樹根旁的苔蘚雜草,以及峰巒上的遠樹等,苔點形態依據所繪山石形貌各異,十分講究和傳神。點苔在《千里江山圖》中使用得聚散得宜、氣脈連貫,點苔沿山勢脈絡落筆點去,有起有伏,有曲有折,勢若游龍,而這一特點竟以快速跳音大面積鋪陳的方式復刻在《千里江山》的織體造型中。
皴染法作為《千里江山圖》中非常重要的元素,也被趙麟化用到《千里江山》中,并呈現為一種獨特形態的織體樣式。第三樂章中,兩組小提琴分別以錯落有致的短線形成“披麻皴”(見譜例7),相伴琵琶掃弦的旋律線,以弦樂的和聲色彩進行皴染;而小提琴和中提琴的持續性震音,在縱向上的層疊便形成獨特的“皴擦”筆觸的音響,并在聽覺上產生一種持續蕩漾的興奮感;中提琴則穿插其間鋪滿“點苔”的跳音聚集。
《千里江山圖》的山巒明晰可見荷葉皴和點苔的筆觸,《千里江山》第五樂章中銅管氣宇軒昂的“青山”主題,短笛和長笛持續以向下屈曲的“荷葉皴”織體進行“皴染”的音響造型,單簧管和雙簧管則以氣脈貫通的“點苔”結構鋪陳。
總體看來,《千里江山》中不論是“披麻皴”“荷葉皴”“皴擦”還是“點苔”,四種類型的“皴染”織體在作品中都有大量出現(表2),且能持續較長時間。故而,大面積鋪陳的“皴染”織體,便烘托出音響上一脈貫通的聲勢,將群山恢弘的綿延之勢刻畫出來。
2.烘染:氤氳之態
烘染技法在中國山水畫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以淡墨表現一種不著筆痕的氤氳之態,常用于大面積色塊的處理,使畫面呈現出均勻而柔和的效果。在煙云的描繪中,烘染的應用尤為重要。藝術家通過多次渲染淡墨,實現墨色的均勻過渡,無痕地虛化景物,營造出云煙的空靈和飄渺之感。
宋代畫家利用絹布薄如蟬翼的特性和膠礬托色的技巧,反復細膩地在絹布上進行淡墨渲染,完美地表現出云的輕盈、薄透質感及其氣化氤氳的狀態。如此處理,使得云霧迷蒙的景象更顯空靈,畫面氣韻生動。
五代時期的董源和巨然在水墨烘染技法上尤為擅長,特別是在營造煙云迷瀠的山水景象方面。他們的風格被譽為“淡墨輕嵐”。以巨然的《萬壑松風圖》為例,畫中的云氣便是通過烘染技法完成。藝術家先用淡墨勾勒云的輪廓,再以極淡的筆墨與周圍景色相結合進行烘染,使畫面充滿了煙嵐霧氣,呈現出生動而潤澤的效果。
在《萬壑松風圖》中,畫家以流潤的煙云和清麗蒼郁的墨色,將靜謐的空谷與磅礴的松濤景象融為一體。這種視覺藝術的精妙表現,為趙麟在《千里江山》第三樂章中的音樂創作提供了靈感。作曲家將畫作中的氛圍和情感轉化為音樂筆墨的色調,這種由畫入樂的創作手法,不僅展示了趙麟對巨然作品的深刻理解,也體現了他在音樂上的創新和探索。
作曲家運用弦樂附加弱音器,創造出一種迷蒙而空靈的音響效果,如同對琵琶獨奏的旋律進行了音樂上的“烘染”(見譜例9)。在這一過程中,朦朧如薄紗的氤氳之態彌漫開來,一幅神秘而空寂的月色之境漸漸浮現,聽眾仿佛置身于廣袤無垠的空間,仰天問月……
3.積染:漸變之形
山水畫《千里江山圖》中,積染技法通過層層疊加的重色,創造了豐富且有縱深感的色彩結構。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作曲家以異質同構的方法在音樂中運用了積染法,以此展現多樣化的音響色調。音樂創作中的積染,呈現出“主體音響完全陳述完畢之后,再進行反復地、完整地重述,即積疊。這種重敘時主題的音調可能是完全再現,也可能是變化再現或展開,音色結構和音響構成則呈現為由少至多、逐漸加厚的狀態,呈現出一種由淡漸濃的音響序進。”(涂致潔:《郭祖榮交響曲研究》,南京藝術學院2015年博士論文,第168頁)
《千里江山》中的主題呈示幾乎都經歷了反復敘述,從而形成了“積染”織體的漸變特征。以第三樂章的“問月”主題(見譜例10)為例,在四次呈現的過程中(詳見表3),該主題的陳述每一次都充分而完整。前三次的琵琶呈現都是原樣再現,僅在最后一次變為弦樂聲部,每次呈現都伴隨著織體層的逐漸增厚,音色結構由簡單逐漸發展為繁復。這一手法與繪畫中的層層積染法頗為相似,可視為積染法在《千里江山》音樂中的獨特表現。這一積染手法的妙用,使得音樂的時間軸呈現動態且多變的表達,展現了音樂與繪畫之間的相互啟發和融合,為作品注入了更為豐富和立體的表達。
主題第一次呈示(第20-27小節):以琵琶聲部開始陳述“問月”主題,小提琴和豎琴輔以線性和聲,烘托著主題的音調,配器極為清淡。
主題第二次呈示(第31-38小節):即第一次重復(積染)。主題在第一小提琴與琵琶間做出卡農式的輪奏,呼應相承,豎琴、二提、中提和大提則以長音和聲層輔助,低音提琴撥弦兩聲。配器織體仍然保持相對清淡,弦樂部分通過三聲滑音引入深沉的低吟思索。
主題第三次呈示(第42-49小節):即第二次重復(積染)。主題依然由琵琶聲部陳述,豎琴在上一次的休止后變得更加律動,加入了滾動的三音組琶音。除了加弱音器的小提琴以同樣的節奏重復云煙動機,其他弦樂聲部通過長音和聲層進行配合,音色的成分和數量增加,力度也有所伸張。
主題第四次呈示(第50-56小節):即第三次重復(積染)。這一次的配置是整個呈示中色墨最濃、音強最大的一次,在第三次陳述音色群的基礎上另加入了木管組樂器,主題交由第一小提琴陳述,二提、中提和第一大提琴輔以不同的線性復調聲部,第二大提琴則配以長音和聲層,低音提琴撥弦參與,豎琴的律動音符增至六音組。整體音響較之前更加飽滿,織體也更為厚實,仿佛經過層層積染后呈現出豐潤的色澤。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次積染的末尾,于其他聲部的尾音延長中,四支圓號又拉升出一條通道,將主題的意境不斷升華。
(二)隨類賦色的寫意配器
《千里江山》中配器音響的呈現,將音樂與中國山水畫的美學元素相結合。音樂的色調運用,仿佛是對山水畫中“隨類賦色”技法的音樂詮釋。如同山水畫中的筆墨一樣,音響時而濃烈如墨、時而清雅如水,與山水畫的用色法相呼應,展現了一種獨特的音樂美學。
在中國畫中,“隨類賦色”的技法要求畫家根據物象的特點進行色彩的選擇和運用,這不僅尊重了客觀事實,同時也帶有極強的主觀概括性。趙麟在《千里江山》的音樂創作中,采用了類似的方法,通過音響的色彩和質感來傳達對自然界的感受和理解。這種音響不是直接模仿自然物象的聲音,而是通過音樂的節奏、旋律與和聲來表達與這些物象相關的情感和意境。他以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將對自然景物的色彩感受與個人的觀念、情感和意識相結合,創造出了一種音樂中的“心象之聲”。
《千里江山圖》中囊括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山水形態,而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則以笙、琵琶、二胡和笛簫的配器構思,以不同的色調“繪”出山水的“四時意象”,以高度敏銳的詩性思維捕捉到山水帶給人的性靈感受。這種音樂中的“隨類賦色”不僅是對繪畫技法的借鑒,更是對自然界和人文情感的深刻反映,展現了音樂與繪畫之間的藝術對話。
1.春山:淡冶之韻與融合意象
在中國山水論的探討中,“春山”總是充滿了生機與活力。郭熙《林泉高致》中形容它“淡冶如笑”,如同初春時的嫣然微笑;王徽《敘畫》中描繪它如“煙云連綿”,仿佛春霧中的連綿山脈;荊浩《山水賦》中則細膩地勾勒出“霧鎖煙籠”的春山,展現其深邃與廣闊——這些描述不僅描繪了春山的獨特風貌,也賦予了它豐富的情感和意境。
在《千里江山》的第二樂章,作曲家選擇笙這件傳統吹管樂器,以其清新且泛著光暈的音色,繪制出春山的意境。笙的音色,在古籍中被描述為“正月之音”,象征著萬物復蘇的春天。這種選擇,不僅展現了春天的生機勃勃,也體現了作曲家對自然和諧與美的深刻理解。
《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提到春山云氣的“融”特性。在《千里江山》的“水云溶漾”樂章中,作曲家成功地捕捉到水與云的交融之美,同時也隱含了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這種“融”的意象,是作曲家希望通過音樂傳達的審美哲學,將生命意識與中國山水畫的哲學精神相融。
“直而不居,曲而不兆,疏音簡節,樂不及妙”是《笙賦》中對笙這件樂器音色的描述。這種音色既和諧又清新,能夠完美地融合其他樂器的音色,為整部作品增添了一種特殊的魅力。因此,笙的音響,以其獨特的“融”特質,為作品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內涵。
第二樂章諸多長線條的鋪陳,如笙的長氣息吟唱、鋼琴延展的水波紋音型,以及馬林巴飄逸的云游軌跡,共同勾勒出一幅水天相連、風日晴和的春山畫卷。指揮對第二樂章“水云溶漾”的演繹,注重音樂中笙與弦樂的無縫銜接,正如春山中水、天、云、霧間的融合。這種無縫的銜接,恰如春山的意境,也是作曲家希望通過音樂傳達給聽眾的藝術感悟。
笙的音色柔潤而安詳,如同春風一般,在樂隊中極具調和性,能與其他樂器的音響完美融合。因為笙可以吹奏和聲,所以能中和很多樂器的個性音色。在構建“水云溶漾”的意象時,笙的選擇尤為恰當,因為它有著超凡的協調性。當笙與鋼琴、豎琴、弦樂、木管和圓號交相輝映時,春山的淡冶之境翩然而至。
2.夏山:清壯之氣與多維意境
在山水畫的傳統中,藝術家從各自的角度深入挖掘了夏山的獨特氣質、風格與韻致,賦予了夏山豐富的意象和情感維度。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形容夏山“蒼翠而如滴”,生動表現夏日的綠意青翠;沈灝的《畫塵》將其比喻為“夏山如怒”,展現了夏山的雄渾與磅礴;王徽在《敘畫》中稱贊其“嘉木繁陰”,突顯了夏山的繁茂與生機;戴熙的《習苦齋畫絮》則將其形容為“夏山如猛虎”,描繪其雄壯與威武;而荊浩在《山水賦》中細膩地描述了“夏景則林木蔽天,綠蕪平坂,倚云瀑布,近水幽亭”的景色,展現了夏山的美麗與寧靜。
作曲家選擇琵琶作為領銜樂器,以其清脆而悠揚的音色捕捉夏山的柔中帶剛的氣質。樂章開始時,琵琶的獨奏如同夜晚幽谷中的溪水之語,清澈而柔美。隨后,音樂的氛圍逐漸轉為磅礴,琵琶的音色變得激昂,大量絞弦的運用使得聲音驚心如怒,伴隨銅管和定音鼓的“金戈鐵馬”與號角齊鳴,“松濤狂舞”的場面聲動天地,迸發而生的萬丈豪情,如同夏山的雄渾與磅礴。這種轉變,正是為了展現夏山那種從寧靜到激昂的變化,使人為之震撼。
3.秋山:明凈之悲與家國情懷
山水論中的“秋山”,有郭熙《林泉高致》的“明凈而如妝”,王徽《敘畫》的“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荊浩《山水賦》的“秋景則水天一色,簇簇疎林,雁橫煙塞,蘆裊沙汀”——這都是在從不同的視角描繪著秋山的明凈與肅穆。
《千里江山》第四樂章以弦樂泛音的長線條開篇,如同山水畫中的“罩染”,鋪灑出一個明凈如妝的秋天底色。在這音樂的畫卷中,二胡以無揉弦的純色音響與木管的靜態長音交織,弦樂、豎琴、銅管、木管樂器以橫線條層層疊入,如同范成大《滿江紅》中的詩句:“山倒影,云千疊。橫浩蕩,舟如葉。”
秋天,作為一個萬物凋落的季節,同時也是詩人們感懷家國、悲慨人生的時刻。在這個樂章中,作曲家先是描繪了秋色的明凈,宛如《林泉高致》所言“明凈而如妝”。然后,旋律轉向了對家國情懷與民族氣節的渲染。二胡,被件被譽為“最富中國氣質和韻味的抒情圣手”,在這里以悲涼堅韌的音響化入“流水”主題的言說,由凄清的慨嘆到篤定的抒懷,音樂戲劇性地表現出詩人從悲秋感懷到重獲希望的心路歷程。因此,秋山描寫不僅具有中國山水畫的秋色氣韻,更是融入了傳統文人的悲秋感懷,展現了作曲家對浩蕩山河的熾熱之情。
4.冬山:深沉之靜與悠遠回響
在山水論中,“冬山”擁有其獨特的情感與形象。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將其描述為“慘淡而如睡”,戴熙在《習苦齋畫絮》中將其比喻為“老衲”,而荊浩在《山水賦》中則細致描述了其“水淺沙平,凍云黯淡”的景象,展現了冬山的冷清與寧靜——這些敘述深刻地傳遞了冬山的沉靜、嚴峻與蕭索。
在《千里江山》第六樂章“萬山入?!敝?,作曲家巧妙地運用簫這件吹管樂器來表現冬山的意境。簫的音色柔和典雅,既圓潤溫婉又柔中帶剛,恰如文人的曠古懷遠的氣質,與冬山的深沉靜穆相映成趣。
作曲家在主題素材上選擇了具有特定情感與風貌的笛曲《鷓鴣飛》,以“聞笛”主題進一步強化那份悠遠與平和的情緒(見譜例11)。正如許渾所言:“金谷歌傳第一流,鷓鴣清怨碧云愁。夜來省得曾聞處,萬里月明湘水流。”簫吹奏的《鷓鴣飛》回環曲折、幽深低沉,不僅象征著對詩人孟浩然的敬仰,也喚起了對“中國之笛” 悠久詩學精神的回望。這種傳統的吹管樂器,從8000多年前的賈湖骨笛延續至今,是歷史與文化匯聚的見證?!肚Ю锝健芬浴奥劦选睘闃蛄海摻Y了古與今、詩與樂的歷史紋理,呈現了一幅古樸而深沉的冬山畫卷,讓聽眾在音樂中感受到時光的流轉與歷史的回響。
譜例11 第六樂章“聞笛”主題與笛曲《鷓鴣飛》的音樂材料
與此審美感受相呼應,《千里江山》中以簫作為第六樂章的主奏樂器,輔以豎琴和弦樂,既發揮了簫的音色特性,又以整體和諧的音響敘說著悠長曠遠的歷史之聲,不僅抒發出沉郁、哀婉的內心情感,也將深遠的意境和淡雅古樸的韻味孕化而生。隨著音樂高潮的逐漸推進,在管弦樂隊的恢弘音色加持下,簫與女聲交織結合,將詩詞中的人生況味在余音裊裊間渲染并漸漸升華。
(三)陰陽相成的審美類型
《千里江山》在樂章間流轉的審美類型,具有陰陽兩美相成的特點,深具中國傳統美學的韻致。各個樂章中的陽剛之象與陰柔之象交替輪轉,自如往還,“負陰而抱陽”,猶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十二種審美品類,形成一個圓轉自如的脈絡整體。
《千里江山》中的十二種審美類型,秉承自中國哲學的陰陽觀念,展現了音樂與中國傳統美學之間的互文對話。各品可根據時空一體的方式進行多種劃分,可一分為二、為三、為四,虛實相生、圓轉自如。
以陰陽之分為例——
陽:豪放、纖秾、勁健、悲慨、雄渾、典雅
陰:委曲、自然、飄逸、清奇、曠達、高古
或者按照儒家、道家、世俗這三大范疇的類型劃分——
儒家之美:豪放、勁健、悲慨、雄渾、典雅
道家之美:自然、飄逸、清奇、曠達、高古
世俗之美:委曲、纖秾
再或者,以春夏秋冬的自然循環分為四類——
春之秀麗:委曲、自然、纖秾
夏之精神:豪放、飄逸、勁健、雄渾
秋之逸氣:清奇、悲慨、曠達
冬之肅穆:高古、典雅
這種陰陽兩美相成、交替輪轉的審美類型,不僅體現了中國哲學中“氣—陰陽—五行”的文化內核,而且在《千里江山》中傳承了中華美學精神的文化基因,展現了一種與古為新的藝術風貌。
總的來說,《千里江山》的時間意象不僅呈現了中國畫“隨類賦色”的四時之景的色彩調配,更融入了皴染、烘染和積染的筆墨形態,使音響造型更加豐富。更為重要的是,陰陽兩美相成的十二種審美類型在作品中得到圓轉自如的展現,令人為之贊嘆。
三、象征意象的人文底蘊
在《千里江山》中,趙麟善于運用象征意象,將中國傳統詩學與音樂藝術相結合,創造出一種深具人文底蘊的審美體驗。通過意象思維這一審美表達的媒介,趙麟運用中國美學的“比興”手法,以山水意象傳達其內心的情志。這種審美表達不僅是以“象”言“志”,而且是對詩詞意象的現代音樂詮釋,展現了作曲家獨特的心境和心態,以及對人文、自然和社會的深刻感悟。《千里江山》中樂章的標題和副標題,靈感來源于唐宋時期的經典詩詞。這種做法不僅為作品提供了主題線索,也將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融入當代音樂創作中。這些意象性的標題,富有詩意,為深入探索音樂中象征意象和人文底蘊提供了方向。
特別是,中國詩學史上廣為流傳的云意象、月意象及松風意象在《千里江山》中的呈現,不僅承載了原詩詞中的人文底蘊,更在此基礎上融入了作曲家個人的情感,從而創造出獨特的音樂意象。這些意象展示了音樂與詩歌之間的互文關系,同時也體現了作曲家在跨媒介藝術創作中的洞察力和創新力。
(一)云意象
云,在自然界中展現流動之美,其形態各異、瞬息萬變,如同生命中的無常與變遷。古代詩詞中,云意象常常蘊含豐富的情感和哲理,不僅映射詩人的內心風景,也成為藝術家們創作的靈感源泉。在《千里江山》中,這種云的意象被轉化為音樂的審美符號,以詩意的形式呈現,為聽眾帶來了一種超越于現實、浸潤于藝術的感受。
1.盛世云夢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云意象常被視為盛世和祥瑞的象征?!吨芤住で浴罚按笤涨?!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寓意著云雨之間的循環不僅是自然界生生不息的基礎,也象征著國泰民安和盛世的來臨?!妒酚洝の宓郾炯o》中更是記載了黃帝誕生時天空現“景云之瑞”,預示著繁榮盛世的開啟。云,因此成為和平、繁榮、盛世的深刻符號。
《千里江山》第一樂章“云飛起”,便是以這一深厚的文化底蘊,構筑了對盛世情懷的音樂表達。樂章伊始,寬廣而昂揚的氣勢描繪了云的流動與變幻,象征著歷史與未來的交匯,引領聽眾進入一段氣勢磅礴的旅程。嘹亮的號角與弦樂高昂飛揚,如同“大風”推動了“云”,如旭日方升、云飛風起的音樂姿態,象征著新時代的盛世華章已然開啟。
在“青山”主題的輝映下,銅管組奏出在各個樂章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云煙”動機(見譜例12),一種遨游云端、俯瞰群山的恢弘氣象噴薄而出。尋著云意象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積淀,我們不難發現,《千里江山》的“云飛起”不僅是對盛世的贊頌抒懷,更是對未來的豪邁期許。作曲家將這一深層次的文化認知與情感融合,反映了中國人對和諧、美好、繁榮社會的不懈追求。 譜例12 《千里江山》“云煙”動機
2.云思情深
古代詩詞中,云經常被用來象征對親友的思念。例如,陶淵明在《停云》中寫道:“靄靄停云,濛濛時雨?!痹娫~描述了春天的酒雖已釀成,但因親友不在身旁,詩人只能望著天空中的云,發出深深的嘆息。杜甫在《春日懷李白》中提到“江東日暮云”,也隱含了對遠方友人的深切思念。
《千里江山》第二樂章“水云溶漾”中,音樂以一種纏綿而深情的方式,與詩詞文本“濟南何在暮云多,歸去奈愁何”相呼應,表達了對分離的無奈和深切的思念。笙的吟唱輕柔而悠長,猶如風中搖曳的云,細膩地承載著無盡的思念。隨著笙聲的升騰,這份深情的思念逐漸加深,大提琴接過主題,情感轉為更加濃烈而深沉。弦樂和木管樂器的交織,以一波三折的旋律線條逐步升高,徑直將思念之情帶向《鷓鴣天》的詩境:“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边@份深情的思念,如同云中蒸騰之氣,綿綿無絕期……
3.云中閑適
古詩詞中的云,還象征著一種閑適而從容的品質,成為詩人表達內心平和與超然境界的載體。戴叔倫在《古意》中寫道:“云閑虛我心,水清澹吾味。”這不僅傳達了對自然的向往,還反映了詩人淡泊與超然的生活態度。蘇軾在《行香子·述懷》中也表達了類似情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痹娋渲械拈e適與恬淡,仿佛將讀者帶入一片寧靜深遠的云中世界。
《千里江山》的第二樂章“水云溶漾”,借鑒了蘇軾《哨遍·春詞》中的云意象:“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揚云際?!痹诖?,詩人不僅感嘆生命的短暫,更在云的輕盈與飄渺中尋得心靈的安寧與平衡。音樂中的“醉”形象,通過巧妙地融入琴曲《酒狂》的旋律至大提琴的躍動中(見譜例13),進一步豐富了這種閑適的意境。伴隨著笙的音色由暗轉明,仿佛晨光初照,歌聲與鳥鳴交相映襯,共同構筑了一幅充滿生機的春日畫卷。作曲家通過對自然情景的描繪,成功地將聽眾引入一種悠然恬淡的閑適之境。這如同在喧囂塵世中找到一處隱秘的云端,讓人得以保持內心的寧靜與清明,體驗生活的美好與淡然。
譜例13 《千里江山》第二樂章“酒狂”主題
(二)月意象
王希孟的山水畫《千里江山圖》中本無月亮,巨然的《萬壑松風圖》亦是如此。因此,《千里江山》第三樂章“月壑松風”中的“月”是作曲家主觀創造的意象空間,以“月”這一主題來表現深邃的意境,引人陶醉并融入其中。“月”作為重要的審美意象,在中國的古詩詞中積淀著濃厚的文化內涵,同時蘊含著豐富的詩意。月意象在《千里江山》的多個樂章都有出現,但呈現出不同的面向。
1.宇宙之問
月亮,作為宇宙中的一部分,與浩渺的星空緊密相連。其周期性的盈虧變化既是時間的象征,也喚起了人們對于宇宙無盡之謎的探索與思考。
第三樂章“月壑松風”引子中,琵琶獨吟的“三兩弦”緩緩上升(見譜例14),仿佛引領著我們在空山中仰天問月,伴著朦朧的夜色對月凝視,宛如馬遠《月夜賞梅圖》中人與月的對話情景。 譜例14 《千里江山》第三樂章琵琶獨吟(第1-4小節)
圖6 馬遠《月夜賞梅圖》
在蘇軾的詩作中,月亮不僅是時間的象征,更代表著生命的永恒律動。面對山中的明月,詩人不僅在感嘆生命的短暫,更是在深刻感悟生命的真諦。在他看來,生命的本質在于人與大自然和諧共處,享受山風和明月帶來的寧靜與平和。
“月壑松風”樂章借鑒了蘇軾的《醉翁操·瑯然》中的意境,描繪了一幅“林壑尤美”的仙境。在朗月當空下,詩人在內心深處發問:是誰?琴弦輕響,美妙的旋律仿佛在空曠的山谷中回響。樂章始于靜寂,經過一番喧囂與飛動,最終歸于空明澄澈的寧靜,呈現出一種超然的天問之思,這正是蘇軾所推崇的美學境界——“平淡乃絢爛之極也”。
2.心志超卓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月亮象征著超拔脫俗的人生志趣和瀟灑飄逸的士大夫風范。月亮往往與君子相提并論,代表著高尚的人格和超越塵世的情懷。公孫乘的《月賦》中,將月光視為“君子之光”,賦予明月以高潔的品性,同時也成為詩人超曠情懷的寫照。蘇軾的很多詩詞,都反映出以明月為伴,與清風往來,在自然中尋求生命的本真,在精神世界中秉持人格獨立的思想。
辛棄疾在《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中,用“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來描繪月光下詩人澄澈而浩瀚的胸襟。這種情感宏偉如長江大河,充滿了憂國憂民之情。這些詩詞不僅是對明月的頌贊,更是對超越塵世、心志超卓的一種深刻表達。
第四樂章中,作曲家首先以弦樂泛音描繪高潔的明月,二胡獨奏宛若詩人靜觀獨照的內心獨語。當“青山”主題再次出現,音樂的情緒隨之升騰。弦樂濃烈的“皴擦”點狀音響與銅管的天旋地轉般的長音線條碰撞時,激昂的進行曲融入《光明行》的節奏,展現了一場穿越時空的歷史對話。延續著辛棄疾“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的詩境,交響音詩充分抒發了作曲家面對山河時內心激蕩的壯闊胸懷。從銅管高昂闊步的“流水”主題(見譜例2)到二胡、木管以及弦樂組的激越奔流,便可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振奮人心的豪情壯志。
3.月華婉約
中國古代文化中,月亮常與女性的柔美、溫婉和嫻靜相聯系,其朦朧、純凈和靜謐的特質,如同女性的溫柔、婉約和深沉。月光下的世界是一方充滿詩情畫意的美好境界,代表了中國傳統審美中的“陰柔之美”。張若虛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充滿著對月照乾坤、輝映蒼穹的贊嘆與欣賞。李白更是以童真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夢幻般的月光世界,流露出對月華美景的無限贊美,如其詩句“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钡诹鶚氛轮校髑乙悦虾迫坏摹杜眢缓型麖]山》作為女高音的唱詞,旋律音調引自“流水”主題(見譜例2),仿佛在月光下的湖面上,女高音以婉約之聲輕吟詩句“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簫的空靈悠遠曲調與之交織,音樂在朦朧夜色中緩緩展開,營造出和諧婉約的女性光輝與古樸典雅的審美意蘊。這種深沉且婉約的美,如月光般靜靜照耀,給予人們心靈的慰藉和溫暖。
(三)松風意象
松風,自古以來便是文人墨客心中的絕美之聲,它不僅僅是自然界的一種聲響,也是一種情感的寄托,更是一種哲理的體現。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松風往往與高遠、堅韌、永恒等品質相聯系,代表了文人對于人生、對于自然的獨特感悟。在《千里江山》中,作曲家也借助松風意象,為我們展現了一種超越歷史的美學感悟。
1.勁健有節
松風意象,不僅僅是風吹過松林所發出的聲響,更是一種堅韌不屈、勁健有節的精神象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松樹因其四季常青、風霜不改的特性,被賦予了高尚的人格品質,成為了忠誠、堅韌、節操的代表。例如,“云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以松樹比喻詩人大義凜然的精神品質;“凌空獨立挺精神,節操森森骨不塵”,則體現出一種勁健有節的精神操守。詩人眼中的松已經超出客觀的物象,升華為一種人格化的主體意象。
音詩的第三樂章,作曲家以“松風”主題為中心,突顯了松風的深遠寓意,勾勒出一幅雄渾有力的音樂畫卷。琵琶的絞弦仿佛風穿過松梢的颯颯聲,銅管的號角宛如松風在山谷中的呼嘯聲,鼓聲的震蕩猶如松枝在風中的搖曳聲,整個音樂場景仿佛將聽者引至松林深處。隨著銅管高昂奏出的“松風”主題,強烈而深沉的旋律不斷強化聽者對堅韌與勁健的心靈體驗。這一“畫筆”的描繪讓音樂不僅僅是聽覺的感受,更是對自然之力的深刻感悟,使人沉浸其中,感受松風的生命之美。 譜例15 第三樂章“松風”主題(第102-109小節)
作曲家巧妙地將松風與人的精神品質相結合,通過音樂為我們展現出一種堅韌不屈、忠誠節操的人格風范。這種風范不僅是對松樹的贊美,更是對人的精神追求的崇高表達。
2.志向宏遠
詩詞中的松風意象,寄托著對宏大的人生理想和博大胸懷的象征。就個體而言,理想的實現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齊備,建功立業、留名青史的理想往往有落空的情況。面對這些困境,保持一顆堅守的內心,不因外界環境而改變,成為詩人們經常表達的主題。柳宗元曾寫過一首詠物寄懷之作:“孤松停翠蓋,托根臨廣路。不以險自防,遂為明所誤。幸逢仁惠意,重此藩籬護。猶有半心存,時將承雨露。”詩人以孤松自喻,表明自己并未對革新的失敗心灰意冷,而是期待有朝一日再度奮起,為實現人生的宏遠志向孤獨地堅守。可見,詩人是在孤寂中堅守著自我,進而生發出一種令人敬仰的崇高之美。
《千里江山》第三樂章中,琵琶以網狀交疊、繁富密麗的音色表現風撼松林、聲如波濤的景象,大量武曲技法的加入使得聲音蒼勁有力,并與樂隊共同營造出使人百感交融的萬丈豪情。木管和弦樂中反復“皴擦”的震音音型,銅管堅毅剛健的同音反復節奏型,小號以沖破云霄之力發出的沖鋒式吶喊,共同塑造著以清勁高華為特征的“松風”意象,表達著一種對宏遠志向的堅毅篤信。
3.生命詠嘆
松樹,作為長青之松被看作長壽之木。相對人來講,松的生命顯得更為永恒,因此被寄予時間永恒的象征?!霸娙藢λ傻臅鴮?,不僅僅是對生命狀態和價值的思考,還承載了詩人們對生死參悟,對時間永恒的考量?!?/p>
《千里江山》第三樂章的引子,加弱音器的弦樂出現了純五度與三全音對置的和聲結構。考慮到歷史上三全音常被用作死亡的象征,此處隱含了作曲家對生與死的哲性思索以及對生命的詠嘆。 譜例17 《千里江山》第三樂章和聲結構
第三樂章的意象構建,其一來源于蘇軾《醉翁操·瑯然》中對恩師歐陽修的懷念與對月的思考;其二則來自巨然《萬壑松風圖》中的“松風”畫境;其三則源自中國詩學傳統中“松風”意象的文化意涵。
從蘇軾的水月之問到松風意象,從靜謐的月下山谷到高華蒼勁的松濤情景,其中蘊含著不盡的對于生命體驗的哲思性詠嘆,同時也彰顯出一種堅貞高潔、勁健有節以及宏遠志向的文化風骨。松風意象能夠引發諸多的聯想,而趙麟借“松風”意象也引發出無限的深境,創造出“象外之象”的化境,意境深遠。
綜上,交響音詩《千里江山》通過山水意象的生動表述,不僅將唐朝至南宋的詩文與音符巧妙地交織,還使得《千里江山圖》中的山水風月得以超越自然景觀的限制,通過“以象寓道”的方式成為一種深思熟慮的思想載體。這樣的表達方式既勾勒出外物的生命節奏,又將景物巧妙地轉化為內心的情思,實現了山水意象的主體性創造。在這個過程中,作曲家通過音樂將個體的情感與普遍的生命意義相交融,展現出了詩學象征層面的豐富人文底蘊?!肚Ю锝健吩谟邢薜钠鶅?,巧妙地延展出體現人生意味和情趣價值的審美境界,為作品賦予了深遠的思想內涵。
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創作中,作曲家趙麟通過音樂意象的互文建構,展現了一種跨媒介創作的藝術思維,從結構意象、時間意象和象征意象三個層面,展現了音樂與中國傳統藝術之間的互動和融合。
首先,結構意象在作品中展現了山水之情的深刻內涵。通過“青山”和“流水”兩個主題的陰陽交融,趙麟創造了一種既勾勒山水綿延之勢,又承載豐富情感的音樂語言。這種主題性鋪陳的手法,不僅寫意地構建了作品的結構,而且詩性地表達了作曲家的藝術創造力。
其次,時間意象通過“隨類賦色”的四時之景的色彩調配,皴染、烘染以及積染的筆墨形態,豐富了音響造型。陰陽兩美相成的十二種審美類型的圓轉自如展現,更是體現了音樂與中國傳統美學的深刻互文關系。
再次,象征層面的人文底蘊通過山水意象的生動表述,將唐宋詩文與音樂巧妙交織,超越了自然景觀的表達局限,以“以象寓道”的方式成為思想的載體。這種表達方式不僅勾勒出外物的生命節奏,而且將景物轉化為內心的情思,實現了作曲家山水意象的主體性創造。
言而總之,《千里江山》不僅僅是一部獨特的音樂作品,更代表了跨媒介藝術實踐中的一次重要探索。在這部作品中,作曲家趙麟巧妙地結合了音樂與中國傳統藝術,深入挖掘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這種跨媒介的藝術實踐,不僅展現了對中國傳統意象思維的現代詮釋,同時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哲學思想和審美理念的創新性表達。
在《千里江山》中,趙麟不僅通過音樂重現了繪畫和詩歌的美學意象,更重要的是,他在音樂中探討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深層哲學思想,如陰陽和諧、人與自然的關系等。這種深層次的文化探索,使得《千里江山》不僅是一部藝術作品,更是一種文化現象,它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命力和創新能力。
作曲家趙麟的這種藝術實踐,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來理解和欣賞藝術。它不僅是音樂與其他藝術形式之間的對話,更是一種文化傳承與創新的實踐,展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代藝術創作中的無限可能性。這種跨媒介的藝術實踐,不僅豐富了我們的藝術體驗,更為我們理解和傳承中國傳統文化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靈感。
參考文獻:
【1】夏滟洲:《傳承:江草江花處處鮮——趙麟音樂創作縱橫談》,《人民音樂》2022年第5期。
【2】居其宏:《萬縷情思寄揮戈策馬 千般詠嘆歌鑄劍為犁——作曲家徐占海歌劇創作素描及哲思》,《音樂生活》2022年第3期。
本文系“新時代中國交響樂創作理論與評論人才培養”國家藝術基金2022年度藝術人才培養資助項目成果。感謝項目負責人錢仁平教授在選題方面給予的指引,感謝作曲家趙麟在論文立意方面的啟發。
武 寧:上海音樂學院藝術學博士,東南大學藝術學博士后,
曲阜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