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權人治理與企業避稅

摘 要 債權人能否影響企業的避稅行為是一個重要但尚未深入研究的問題。本文運用銀行上市行為衡量銀行債權治理強度的變化，考察主貸銀行上市對其客戶企業避稅程度的影響。研究發現，主貸銀行上市后，其客戶企業的避稅程度顯著下降，這表明銀行債權治理機制能夠有效約束客戶企業的避稅行為。機制檢驗結果顯示，主貸銀行上市對避稅行為的抑制作用主要體現在償債能力較弱、信息披露質量較差和非國有產權的客戶企業中。本文的研究結論表明，銀行上市有助于強化銀行對客戶風險性行為的監督，即銀行上市提升了債權治理機制的有效性。這為評價我國銀行業改革取得的成效提供了新的證據，也為進一步擴大銀行業對外開放、深化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供政策參考。

關鍵詞 銀行上市;債權治理;企業避稅

0 引言

稅收規避幫助企業以較低的成本獲得內源性融資，為生產、投資和研發等經濟活動提供資金保障，從而改善經營績效、提升企業價值。然而，一旦激進的避稅行為被發現，企業除了需要繳納稅款和滯納金，還可能面臨行政和刑事處罰，經營風險大幅增加。與此同時，為了掩蓋避稅活動，管理層還會構造一系列復雜且不透明的交易活動（ Desai and Dharmapala，2009），加劇企業和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因此，利益相關者具有強烈的動機約束企業的激進避稅行為。現有研究也表明，大比例的機構持股（Khurana and Moser，2013;蔡宏標和饒品貴，2015; Khan et al. ，2017）、高強度的審計監督（ 金鑫和雷光勇，2011）、密切的分析師追蹤（ Allen et al. ，2016;Chen and Lin，2017;Chen et al. ，2018）、負面的媒體報道（ 劉笑霞和郭思遠，2019） 和強化的稅收征管（ Hoopeset al. ，2012;范子英和田彬彬，2013）均能降低企業的避稅程度①。

債權人②是企業最重要的利益相關者之一。與擁有剩余索取權的股東不同，債權人難以獲取與企業價值相關的避稅收益，卻要承擔避稅活動產生的風險。例如，企業因避稅被課以重罰，其償債能力會嚴重受損;又如，避稅導致的信息不對稱會加劇股東與債權人之間的代理問題，股東將負債資金投入高風險高收益的項目，債務違約風險相應增加。由此可見，債權人同樣具有抑制企業避稅的動機。中國人民銀行的統計結果顯示，2021 年對實體經濟發放的貸款占同期社會融資規模的64. 1%，銀行貸款是我國企業最為重要的融資來源。因此在本文中，我們重點考察銀行對企業避稅行為的影響。

現有研究發現，企業的避稅程度越高，銀行貸款成本越大、貸款期限越短（Hasan et al. ，2014;后青松等，2016;Isin，2018）。這表明在實務中銀行已經針對激進避稅行為采取了信貸管理措施。銀行的信貸風險防控是否有效？ 換言之，來自債權人的外部治理手段能否影響企業的避稅決策？ 在本文中，我們將運用銀行上市行為衡量債權治理強度的變化，比較主貸銀行上市前后其客戶企業的避稅程度，直接考察銀行債權治理機制對企業避稅行為的影響。

我們把在年度t 內向企業i 提供最多長期貸款的銀行定義為企業i 在該年度t 的主貸銀行。在與企業存在借貸關系的眾多銀行中，主貸銀行從企業獲得的貸款收益最多，承擔的信貸風險最大，相應地，對企業實施債權監督的動機最強③。基于此，本文針對主貸銀行的上市行為進行考察。研究發現，主貸銀行上市以后，其客戶企業的避稅程度顯著下降。這表明主貸銀行的債權治理效應越強，企業的避稅程度越低，銀行債權治理機制能夠有效約束企業的避稅行為。機制檢驗結果顯示，銀行上市對企業避稅的抑制作用主要體現在償債能力較弱、信息披露質量較低和非國有產權的企業中。

本文的研究貢獻如下：第一，在理論意義方面，現有研究普遍發現企業避稅行為會對銀行債務契約產生影響，鮮有文獻翻轉視角，探討銀行行為如何影響企業的避稅決策。Cook et al. （2020） 發現企業發生債務違約后，避稅程度顯著提高，據此推論債權治理會對企業避稅產生影響。然而，運用企業行為刻畫債權人的治理機制過于間接，且存在較為嚴重的內生性問題。本文運用對企業來說相對外生的銀行上市行為衡量債權治理強度的變化，研究視角更為直接，內生性問題相對較小，對企業避稅影響因素和債權治理經濟后果領域的文獻進行了有益拓展。第二，在實踐價值方面，從2004 年國務院啟動國有銀行股份制改革至今，完善銀行治理結構、拓寬資本補充渠道、強化信貸風險防范、提高債權治理能力一直是我國商業銀行改革的重點內容①。近年來，依靠資本市場優化股權結構、充實資本金成為銀行發展的優選路徑。截至2021 年12 月底，我國已有57 家商業銀行成功上市。然而，上市能否有效提高銀行的風險管理和債權治理能力尚未得到直接驗證。本文的研究結論表明，上市有助于強化銀行對客戶風險性行為的監督，提升債權治理機制的有效性。這為評價我國銀行業改革取得的成效提供了新的證據，也為進一步擴大銀行業對外開放、深化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供政策參考。

本文剩余內容安排如下：第1 部分是研究假設;第2 部分是研究設計;第3部分是實證結果和穩健性檢驗;第4 部分是影響機制分析;第5 部分是本文的研究結論。

1 研究假設

銀行上市以后，信貸風險管理水平大幅提升，原因在于：第一，銀行上市以后，內部控制和管理層激勵等公司治理制度更加完善。在內部控制方面，根據《證券法》《企業內部控制基本規范》和《上市公司治理準則》等法律法規的要求，上市銀行需要制定科學有效的內部控制管理制度，以完善風險防控體系。在此情況下，銀行的貸款業務面臨更為嚴格、透明的交叉監督制約和獨立稽核檢查，信貸風險的事前預防和事中評估能力顯著提高，事后追責制度也可以有效地抑制信貸員出于私利而發放高風險貸款的動機。在管理層激勵方面，上市以后，管理層可以通過員工持股計劃、認股期權制度等方式持有銀行股票，其個人利益與銀行業績聯系密切，因而更加重視信貸風險管理。第二，銀行上市以后，除了接受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等銀行主管部門的監管，還必須接受證監會的考核、分析師的跟蹤和媒體及廣大潛在投資者的關注，外部監督壓力陡然提升。與此同時，銀行需要遵循《上市公司章程指引》的規定設置董事會秘書崗位，專門負責對外信息披露工作。上市銀行的信息披露內容包括兩大類，一類是上市前的招股說明書和上市公告書，旨在讓社會公眾了解銀行的運營狀況和發展潛力;另一類是上市后的定期報告和臨時公告，旨在讓利益相關者掌握銀行的財務績效和經營風險。制度化的信息披露充分曝光了銀行的信貸風險，來自證券市場的外部監督壓力促使銀行進一步規范信貸流程、優化信貸決策、加強信貸監督。第三，上市融資以后，社會資本成為銀行資本金的補充來源，銀行用于實地調研客戶企業、優化信貸管理系統的資金更加充裕。由此可見，上市銀行對于信貸風險的管理更為嚴格，對于貸款企業風險性行為的監督更加有效，這在理論層面為本文運用上市行為衡量銀行債權治理強度的變化提供了依據。而許浩然等（2016） 則直接比較了我國商業銀行上市前后的不良貸款率，發現銀行上市以后，其貸款質量顯著提升，這為本文運用上市行為衡量銀行債權治理強度的變化提供了經驗證據。

對于銀行而言，貸款企業的避稅行為屬于可能損害貸款質量的風險性行為，銀行具有約束企業避稅行為的動機。具體原因如下：首先，稅收規避是否合法具有不確定性，避稅程度越高，企業受到稅務處罰的可能性越大。一旦避稅行為被稅務部門查處，企業需要繳納稅款、滯納金和罰金，潛在的現金支出很可能削弱企業的償債能力，直接增加銀行貸款的違約風險。其次，為了降低稅務處罰風險，管理層往往會構造一系列復雜而且不透明的交易活動來掩蓋避稅活動（Desai and Dharmapala，2009），進而降低企業的信息透明度，加劇銀行和股東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根據Jensen and Meckling（1976） 提出的“資產替代” 假說，股東更傾向于將貸款資金投入高風險高收益的項目中，如果投資成功，銀行只能獲得固定的利息收益，大量的剩余收益歸股東所有;一旦投資失敗發生虧損，股東只需要承擔有限責任，大部分的貸款違約損失則由銀行承擔。企業的避稅程度越高，銀行和股東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問題越嚴重，股東越有動機和能力將貸款資金投入高風險項目，從而直接提高銀行貸款的違約風險。最后，避稅導致的信息透明度的下降為管理層尋租提供了便利。現有研究發現，避稅引發的管理層機會主義行為會加劇在職消費（廖歆欣和劉運國，2016）、降低投資效率（劉行和葉康濤，2013）、損害經營業績（ Mironov，2013），還可能引發股價崩盤（Kim et al. ，2011），從而間接提高銀行貸款的違約風險。由此可見，銀行上市以后，管理層個人利益與信貸風險聯系更緊，來自資本市場的不良貸款監督壓力更大，銀行更有動機通過約束貸款企業避稅行為降低信貸風險、維護貸款收益。

銀行除了具有約束企業避稅的動機，還擁有抑制企業避稅的能力。一方面，銀行在與企業簽訂借款合同時，通常會將“ 借款人涉及違法活動或刑事案件”列為違約事件，如有違約事件發生，銀行有權中止貸款合同、要求提前還貸、索取違約補償。與其他債權人相比，銀行作為眾多存款人的受托者具有更大的信息優勢，其獲取和處理貸款企業私有信息的成本更低（ Diamond，1984），能夠更加及時、準確地識別企業的避稅行為。當銀行認為企業的避稅行為涉嫌違法時，可以要求企業調整避稅方案、及時補繳稅款，否則將以“發生違約事件”為由采取相應的信貸風險管理措施。另一方面，企業采取瞞報收入、虛增費用、轉移定價等手段實施避稅，雖然減少了增值稅、所得稅等稅收支出，但也降低了銀行重點關注的銷售利潤率等盈利指標。如果銀行質疑企業的獲利能力，會在后續合作中降低貸款額度、縮短貸款期限、提高貸款利率，甚至直接拒絕向企業發放新的貸款。為了擺脫融資困境，企業很可能主動放棄避稅行為。由此可見，銀行上市以后，內部控制的完善強化了信貸風險的事前預防、事中評估和事后追責效果，社會資本進一步補充了信貸風險管理資金，銀行對于貸款企業避稅行為的抑制能力更強。

綜上所述，銀行上市以后，內部治理制度的完善、外部監督壓力的增加和資本充足率的提升強化了銀行債權對于貸款企業風險性行為的監管作用，債權治理對企業避稅行為的約束更加有效。據此，我們提出如下待檢驗的假設。

假設： 主貸銀行上市以后，其客戶企業的避稅程度顯著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