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本文從產業關聯的角度實證考察新中國成立之初156 項工程對地區工業集聚的影響。我們利用工業普查微觀數據和地級市層面經濟社會數據,研究了1949—1975 年期間156 項工程對所在地區的關聯企業進入的影響。分析結果表明,156 項工程建設地區的工業企業進入數顯著多于其他地區;而且,在投入產出關系上距離156 項工程行業較近行業的工業企業進入數顯著多于較遠行業,156 項工程的產品分配端行業工業企業進入數要顯著多于原料投入端行業。這些產業關聯效應集中在156 項工程建設完成之后而不是建設中。本文還發現,在改革開放之后,尤其是隨著鄉鎮企業大發展和市場化改革加速,156 項工程對工業企業進入仍然發揮產業關聯和空間集聚的促進作用。為應對實證分析中可能的內生性問題,本文基于戰爭威脅構造了工具變量,進一步識別因果效應。本文還利用一些156 項工程因戰爭威脅而改變項目建設地區,比較實際建設地區與計劃建設地區在企業進入和產業關聯上的差異,發現156 項工程的工業擴張和產業關聯效應更多發生在實際建設地區。這些結果說明,156 項工程顯著促進了地區工業的產業延伸與空間集聚,為新中國的工業體系建立和發展的具體路徑提供了重要經驗證據。
關鍵詞 156 項工程;地區工業集聚;產業關聯
0 引言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的工業化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工業產值從1952年的119. 5 億元增加到1978 年的1621. 4 億元,按照不變價格計算,年均增長11. 5%。在計劃經濟時期奠定的工業基礎上,改革開放使得中國制造業邁上歷史新臺階,2010 年中國制造業增加值首次超過美國,成為全球制造業第一大國,并自此以后連續多年穩居世界第一。到2017 年,我國制造業增加值占世界的份額高達27%①。追溯起來,中國現代工業體系的建立始于“一五”計劃時期蘇聯援建的156 項工程。在遭受全球絕大多數資本主義國家封鎖、禁運的環境下,中國通過等價交換的外貿方式接受了蘇聯和東歐國家的資金、技術和設備援助,建設了以156 項工程為核心的近千個工業項目,使得中國在能源、機械、原材料等重工業得以實現從無到有的歷史性跨越,初步形成了現代工業的基礎。
近年來關于156 項工程對于新中國工業化的影響吸引了國內外許多學者的興趣。董志凱和吳江( 2004)、陳夕( 1999,2015)、汪海波( 1998)、馬泉山(2015)、金碚(2015)、趙學軍(2021) 等詳細描述了156 項工程的建設背景、項目布局、歷史過程及其對于中國工業化的影響;張柏春等(2004)、Giorcelli andLi(2021)研究了156 項工程建設過程中蘇聯對中國的技術援助; Hu et al.(2023)研究156 項工程對中俄長期經貿往來的影響;何一民和周明長(2007)研究了156 項工程與中國城市發展的關聯;Heblich et al. (2023)和李天?。?022)分別考察了156 項工程對地區經濟和工業集聚的長期影響;李浩(2019)分析了“一五”時期西安、太原、蘭州、包頭、洛陽、成都、武漢、大同等八座重點城市的規劃編制與實施情況。
在上述文獻的基礎上,本文從產業關聯的新視角,實證研究156 項工程對于項目落戶地區的產業鏈擴張和空間集聚的影響。具體而言,本文試圖結合156 項工程的項目層面信息( 如選址、建設時間等) 與地區層面的企業進入信息,考察156 項工程從建立之初到1975 年對地區企業進入、關聯產業發展的影響。我們使用第三次工業普查數據和地區經濟社會數據實證分析156 項工程對企業進入、產業關聯的影響。我們參考Kline and Moretti(2014)采用工業企業進入數來衡量地區的工業發展。分析發現,156 項工程建設地區在項目建成后相比于項目建成前的工業企業進入數的增加顯著多于同時期其他地區的增加,多出的企業進入數達到了地市企業進入平均值水平的48%。進一步區分不同隸屬關系的企業進入情況,我們看到156 項工程建成地區對吸引中央和省級企業、地市級企業、縣級企業和社隊企業都有顯著的促進效果。此外,本文還構建了“地區—行業—時間”面板數據,分析156 項工程建設對地區工業發展影響的行業關聯特征。本文采用1995 年投入產出表中的投入系數與分配系數來衡量156 項工程行業的前后向聯系。我們按照行業間投入系數從大到小排序,將排序前二分之一的行業定義為關聯度較近行業,將排序后二分之一的行業定義為關聯度較遠行業,分別計算156 項工程較近行業與較遠行業的平均企業進入數。本文進一步比較了距離156 項工程較近行業與較遠行業工業企業進入數之間的差異,無論是原材料投入端的上游行業還是產品分配端的下游行業,較近行業工業企業進入數均顯著高于較遠行業的工業企業進入數。另外,本文還比較了156 項工程對產業鏈上前向與后向行業影響的不同,發現156 項工程建成后更多促進了產品分配端行業的工業企業進入。這些結果說明156 項工程的落地促進了地方工業在產業鏈上的空間集聚和后向延伸,體現了156 項工程作為基礎工業對于新中國地區工業擴張和地理集聚的重要作用。我們進一步研究了156 項工程對地區產業關聯的長期影響,發現在1984 年之后( 鄉鎮企業獲得大發展) 以及1992 年之后( 市場化改革加速) ,156 項工程都顯著促進了項目所在地區行業的工業企業進入,對產業鏈投入端相近行業的效應大于投入端相遠行業,對分配端相近行業的效應大于分配端相遠行業。這些結果說明156 項工程在改革開放后仍然在發揮產業關聯和空間聚集的促進效應。
計量模型中的缺失變量有可能導致這些結果。如果缺失變量既影響156項工程的落地地區選擇,又影響不同地區的企業進入,本文的實證結果可能存在內生性。我們注意到一個事實:156 項工程的選址受到國防因素的影響,而國防因素相對獨立于經濟社會發展因素和環境因素。本文利用這個事實構造了兩種控制內生性的方法。第一種方法識別地區是否“受戰爭威脅較小”,作為工具變量。第二種方法識別了一些因為國防因素而從計劃建設地區變化到實際建設地區的156 項工程,構造了項目的計劃建設地區與實際建設地區分離的虛擬變量,比較156 項工程建成后實際建設地區與計劃建設地區之間企業進入的差異。史料說明156 項工程布局考慮到了國防因素(薄一波,1991;董志凱和吳江,2004)。本文區分了受戰爭威脅較大的地區和受戰爭威脅較小的地區,識別因為戰爭威脅而被迫從受戰爭威脅較大的計劃建設地區遷到受戰爭威脅較小的實際建設地區的156 項工程。在基于第一種方法的分析中,本文發現基準分析的結果是穩健的。在基于第二種方法的分析中,156 項工程實際建設地區的產業關聯發展的效果顯著大于計劃建設地區。因為計劃建設地區具備156 項工程的潛在要求,但最終因為軍事原因未被選擇,說明這些地區至少與實際建設地區具有相似(甚至更好)的經濟社會條件,但產業關聯和空間集聚的效果更多體現在實際建設地區而非計劃地區。這兩種方法的結果為156 項工程的因果效應提供了更為堅實的證據。
相比已有的研究156 項工程的文獻,本文的主要貢獻在于從產業關聯的視角提供了156 項工程促進新中國地區工業集聚的實證證據。Heblich et al.(2023)研究了156 項工程對于地區經濟的長期影響以及這種影響的反轉,側重研究地區層面在1980 年以后的宏觀經濟績效;Hu et al. (2023)研究156 項工程對中俄長期經貿往來的影響,發現156 項工程顯著促進了工程所在地在當今與俄羅斯之間的貿易;李天?。?022) 發現156 項工程提升了所在城市從2001 年到2017 年的工業集聚水平。本文與這三項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在考察156 項工程長期效果的同時,也考察了156 項工程從項目落地到改革開放之前這一重要歷史時期對地區工業集聚和產業關聯的影響,我們的分析結果與這三篇文獻形成了互補關系,為理解156 項工程的長期經濟影響提供了重要的經驗證據。另外,Giorcelli and Li(2021)實證研究了156 項工程建設過程中蘇聯對中國的技術轉移以及這種技術轉移在企業層面的效果,而本文更側重于從產業關聯的視角探索156 項工程對新中國地區工業集聚的影響①。本文的另外一個貢獻是利用156 項工程選址受到國防因素影響這一事實較好地解決了回歸分析所面臨的內生性問題,為估計156 項工程的因果效應提供了一個可以參考和借鑒的識別策略。
本文所揭示的156 項工程對于新中國地區工業集聚的重要影響具有兩方面的分析意義。首先,它有助于我們加深理解156 項工程在新中國現代工業體系建立和發展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及其具體影響機制?,F有的研究從不同側面考察了156 項工程對于新中國成立以來現代工業體系的影響,本文從產業關聯的視角提供了重要的微觀證據,顯示156 項工程如何促進了項目落戶地的產業鏈延伸、空間集聚與工業體系的建立。其次,本文的分析結論也為近年來經濟學關于生產網絡和產業關聯的最新理論文獻提供了微觀層面的中國例證(Jones,2011,2013;Liu,2019;Baqaee,2018;Baqaee and Farhi,2019,2020;Bigioand LaO,2020)。長期以來,如何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通過嵌入式和大推進方式在一個欠發達國家建立現代工業體系和實現經濟增長,是發展經濟學關心的中心問題( Rosenstein-Rodan, 1943; Nurkse, 1953; Scitovsky, 1954; Fleming,1955; Murphy et al. , 1989)。Liu(2019) 從理論上分析了由投入產出關聯組成的生產網絡之中政府的產業政策如何通過補貼關鍵性部門( 如上游基礎性部門)促進經濟發展,并通過實證分析為一些國家(如中國、韓國)在經濟趕超過程中選擇產業政策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論解釋。本文的發現有助于說明,中國的156 項工程作為新中國歷史上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大推進政策,其中絕大多數項目聚焦于基礎性的重化工業(工業體系的上游產業),如何通過刺激和引導地區發展分配端產業(即偏向下游產業),并在地區層面上形成工業集聚,為理解新中國工業體系的建立和發展的具體路徑和作用機制提供了重要的微觀證據。
本文余下內容組織如下:第1 部分回顧相關文獻和探討主要理論。第2 部分介紹156 項工程的背景、156 項工程的國土空間布局,分析156 項工程建設對地區工業集聚、產業關聯影響的機制。第3 部分實證考察了156 項工程對地區工業集聚的影響,關注156 項工程促進產業鏈形成的具體機制。第4 部分利用國防因素構造工具變量的方法和比較156 項工程的計劃建設地區與實際建設地區的差異的方法進一步識別156 項工程的因果效應。第5 部分討論了實證結果的穩健性檢驗。第6 部分總結全文。
1 文獻回顧與理論梳理
本文和四類文獻直接相關。我們在這一節中回顧這些文獻并梳理相關的理論。
第一,本文與產業政策的文獻相關。產業政策如何推動經濟發展是經濟學的經典問題之一(Rosenstein-Rodan, 1943; Hirschman,1958)。在近期的相關研究中,實證證據說明產業政策對經濟的作用是巨大的,也是復雜的,有多個維度。Aghion et al. (2015)用中國1998 年到2007 年中小企業樣本,發現促進行業競爭的產業政策能夠促進經濟發展。Kalouptsidi(2018)發現中國給造船行業提供了大量補貼,這些補貼在世界范圍內對造船行業生產產生了巨大影響,但沒有給消費者帶來明顯的效益。Criscuolo et al. (2019) 利用歐洲數據發現投資補貼只提高了小公司的投資和雇傭,對大公司的作用不明顯。Martin et al. (2017)發現停止實施支持中小企業的政策雖然抑制了中小企業發展但有利于提升整體就業率。本文對這些文獻的主要貢獻是從產業關聯的角度研究產業政策,深化了對產業政策作用的理解。
第二,本文與一系列產業關聯的研究有關。Hirschman(1958) 提出了一個“非平衡”經濟發展戰略:重點發展那些與經濟中其他行業有強關聯的行業。他指出發展中國家通過將有限的資源優先投入到這些具有戰略重要性的行業中,從而發展經濟。這一經典從產業關聯視角研究發展經濟學的想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Rasmussen(1956)和Hazari(1970)都試圖通過產業關聯數據找到這些具有戰略重要性的行業。Yotopoulos and Nugent(1973) 發現某些關鍵行業對經濟發展的貢獻比其他行業更大。近期有一系列的相關理論研究( Jones,2011,2013;Baqaee, 2018; Baqaee and Farhi, 2019, 2020; Liu, 2019; Bigio and LaO,2020)。其中,Liu(2019)從產業關聯的視角發展了一套識別戰略重要行業的理論,說明那些對提高產業有效性發揮中心作用的行業是關鍵行業,補貼或者推動這些關鍵行業可以顯著帶動經濟發展。Lane(2019) 從產業關聯的視角研究了韓國20 世紀70 年代發展重化工行業的政策,發現這些政策對重化工行業的下游行業有長期的促進作用。本文從產業關聯的視角檢驗新中國成立初期的156 項工程的作用。相比于以上的文獻,本文的貢獻是利用156 項工程的地理分布,將產業關聯與地理經濟聯系起來,從而進一步從產業關聯視角研究工業的集聚效應。
第三,本文與地理經濟和集聚效應的文獻相關。Krugman(1991a, b, c) 指出當存在運輸成本時,生產者傾向于座落在那些供給和需求都充足的地區,一般來說就是其他生產者所在的地區。而這些生產者聚集的地區往往是那些由于歷史原因偶然獲得較早發展的地區( Krugman,1991c)。在運輸成本之外,近期的相關研究將集聚經濟的機制擴展到工人和企業的共享、匹配和學習(Ellison and Glaeser,1997;Rosenthal and Strange,2004;Greenstone et al. ,2010)。本文將產業關聯和工業集聚結合起來,為新中國成立初期歷史中的地理經濟和集聚效應提供了新的證據。
第四,本文與“大推動”文獻相關。156 項工程是新中國歷史上在工業領域中“大推動”發展戰略的最好例子。根據這種發展戰略的經濟學思想,落后地區的經濟發展面臨瓶頸,如果對這些地區的投資足夠大,則有可能突破瓶頸,提高這些地區的生產力,提升整體社會福利(Rosenstein-Rodan, 1943;Nurkse, 1953;Scitovsky, 1954; Murphy et al. , 1989)。作為與本文相近的文章, Kline andMoretti(2014)利用美國在20 世紀50 年代通過田納西河谷局投資落后地區的歷史案例,研究“大推動”戰略如何影響集聚經濟,發現“大推動” 戰略對地區內制造業雇傭有長期正面影響。本文以新中國工業發展為背景,在Kline and Moretti(2014)的基礎上進一步從產業關聯的視角研究工業大推動如何影響工業集聚。
當然,我們必須強調,本文所研究的156 項工程在改革開放前的產業關聯和空間集聚效應是在計劃經濟的制度背景下發生的,行政指令和計劃調配與市場經濟條件下企業依據價格信號自主決策存在本質性區別。與此同時,我們也想指出,在產業關聯和地區集聚方面,計劃經濟也必須遵從一些基本經濟原則,而不是完全由計劃官員的主觀意志來決定。例如,制造收音機所需要的零部件和電子元器件,在生產技術相似的情況下,不會因市場經濟或計劃經濟而改變;為了節約運輸和信息成本,一些產業會選擇就近集聚,這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也是成立的。另外,中國計劃經濟與蘇聯計劃經濟的一個重要區別是地方分權和地區經濟的獨特作用(Qian and Xu, 1993; 白惠天和周黎安,2018)。除了中央計劃之外,中國的經濟規劃、資金調配、工業物資供應也有多層級、地方性、分散化的特點,包括地區間自主平衡調配和平等協商談判的成分,這對156 項工程所帶來的產業關聯和地區集聚產生了顯著影響。
2 156 項工程實施及其影響
2.1 156 項工程實施背景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世界分別形成以美蘇為首兩大戰略集團的對峙和競爭,美國和蘇聯為了擴大自身陣營的實力、對抗另一陣營,積極扶持本陣營國家和中間國家政權,提供經濟技術援助,促進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 張柏春等,2004)。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戰后經濟建設迫切需要外國援助。戰后國內外形勢的發展使得中國共產黨于1949 年確定了向蘇聯“ 一邊倒” 的外交方針,形成了從蘇聯引進資金和技術的經濟建設方針(陳夕,2015)。
中蘇兩國同盟關系的建立,加劇了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排斥和敵視,使中美關系日趨惡化,反過來也加深了中蘇戰略同盟的必要性。1949 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成立了巴黎統籌委員會,對中國采取孤立政策、實行經濟封鎖,并從1951 年開始對中國實行禁運??姑涝瘧馉帟r期及以后的貿易禁運使得中國失去了從西方發達國家直接購買原材料、機器設備和技術的可能,中國共產黨只能將對外經濟貿易關系和引進先進科學技術的重點放在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陣營中(張柏春等,2004)。同時,美國對華政策及由此加劇的復雜的世界環境對中國的安全構成了威脅。中國共產黨決心利用蘇聯的援助,加快工業化建設, 優先發展重工業和國防工業, 壯大國防力量( 張柏春等,2004)。
中國接受蘇聯經濟技術的援助并非一帆風順??姑涝瘧馉幍谋l成為中蘇關系發展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斯大林消除了對中國共產黨的猜疑和顧慮,開始采取與中國全面合作的態度( 李丹慧,1997)。1950 年,中蘇雙方簽訂《關于蘇聯貸款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協定》,蘇聯向中國提供3 億美元優惠貸款并幫助中國建設一系列能源和基礎工業項目。到1952 年年底,中蘇雙方商定:蘇聯幫助中國恢復與建設的50 個重點工業項目( 董志凱和吳江,2004)。1953年,赫魯曉夫當選蘇共第一書記后,開始調整對華政策,使中國成為蘇聯最重要的伙伴,擴大了經濟、科技、文化、軍事等領域的援華規模,使得中蘇關系在1953—1956 年達到鼎盛(張柏春等,2004)。1953 年,中蘇雙方簽訂《關于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政府援助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發展中國國民經濟的協定》,蘇聯援助中國新建與改建91 個規模巨大的工程項目。再加上1954 年蘇聯承諾幫助中國新建的15 項工業企業,中蘇三次共確定156 項工程援建工程的協議,這是156 項工程的由來(董志凱和吳江,2004)。
2.2 156 項工程與工業布局、地區工業集聚、產業關聯的聯系
新中國成立初期,繼承的近代工業設施70%左右集中在沿海一帶,內陸的工業主要集中在少數大城市,廣大內陸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工業( 馬泉山,2015)。工業基礎過于集中在東部沿海地區,不僅不利于資源的合理配置,對于國家經濟安全也極為不利。中國共產黨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將156 項工程的79%布置在工業基礎相對薄弱的內陸地區。
156 項工程的宏觀布局主要是根據區域均衡發展、資源分布、重點發展內陸工業和國防安全等原則安排的( 薄一波,1991)?!?一五” 計劃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國家工業化建設的方針是:一方面繼續發揮東北、上海老工業基地的作用;另一方面在長江以北,包頭、蘭州以東地區建設新的工業基地;同時在西南地區開始部分工業建設,準備新工業基地建設的條件( 李浩,2019)。從宏觀上看,實際實施的106 個民用工業項目中,布置在東北地區50 個、中部地區32 個;44 個國防工業項目中,布置在中部地區和西部地區35 個,其中有21 個安排在四川和陜西兩省。按照內陸和沿海劃分看,內陸地區安排了118 項,占比79%,沿海地區安排了32 項,只占21%(薄一波,1991)。盡管156 項工程分布較為分散,但為了控制基礎設施建設的投資成本,大多配置在內陸城市中原來發展基礎較好的地區,其中18 個重點城市布置的工業項目就占總數的58%以上(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央檔案館,1998)。156 項工程在微觀布局上講求投資的規模效益和集聚效益,有相當大部分的企業經過聯合選廠、成組布局,與城市建設相協調,成為綜合配套的工業區(曹洪濤和儲傳亨,1990)。
為了配合156 項工程的建設,國家和省級政府還配套建設了其他中央和省部級投資額較大的工業項目,用于協作配套,保證產業鏈條的完整性。例如,洛陽除了6 項蘇聯援華項目,國家還配套建設了4 項限額以上工業項目,并稱為洛陽的“十大廠礦”,形成了澗東、澗西工業區的骨架( 胡文瀾,1999)。國家在西安地區建設的156 項工程有17 個,限額以上項目共52 個,形成了西咸紡織工業基地、航空和國防機械工業基地框架、西郊電力機械工業基地(西安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2003)。
隨著156 項工程落地帶動的大規模工業建設浪潮,地方工業體系也在圍繞為大工業項目建設和為大工業項目生產服務的需求下建立起來?!耙晃濉?計劃時期蘇聯援華項目與限額以上投資項目都由中央政府來設計、規劃、投資和建設,地方政府發展地方工業和內遷企業主要是為大項目的基建服務、為大工業服務和為城鄉人民生活服務。例如,為了保證武鋼的建設,湖北省組織各行各業生產為重點建設服務,武漢市建材工業除了保證重點工程所需的磚瓦灰砂石,還需要發揮現有設備潛力承擔重點工程協作配套件的制作。武鋼所需要的鐵礦主要來源于附近的大冶、黃石等地,焦炭主要由河南平頂山和鶴壁煤礦供應,錳礦石則來自湖南湘潭(武漢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9)。蘭州在新中國成立前除水煙、火柴和磚瓦有少量生產外,其他商品如機械面粉、食油和大量日用品都靠外區供應,后來新建和擴建大批毛紡廠、肉類聯合加工廠等地方企業,相繼建立起磚瓦廠、石料廠、耐火材料廠、木材加工廠、木器制造廠,以滿足大工業建設的需要,加強農業建設,保障工業基地的糧食供應。
建成后的156 項工程不斷發揮著工業心臟的作用,積累的技術、人才、設備和資金等通過搬遷、援建、包建、培訓、交流等形式源源不斷地輸往全國各地的企業,更為廣泛地溢出到我國工業體系的各個角落。以西安西北光電儀器廠為例(248 廠),該廠是新中國成立后建設的第一個大型光學廠。20 世紀60 年代中期,光學作為“三線建設” 的短線,新建廠多,任務繁重,支援新廠的重擔理所當然地落到了西光廠肩上。援建新廠主要采取了轉產包建、技術轉讓和人員支援等形式。轉產包建的主要有北京218 廠、河南的258 廠、重慶的268 廠、四川的348 廠、無錫的559 廠、西安的5228 廠等,轉出產品21 種,提供全套技術資料。向援助單位提供檢校儀器20 套、340 多臺,提供光學專用設備134 臺,試驗儀器76 臺,通用儀器81 臺,專用工裝、標準量具、刀具1996 種、30 萬套件。人員的援助從工廠主要領導、工程技術人員、管理人員、生產工人形成配套。從人員和技術方面支援的有:重慶的338 廠、358 廠;豫西地區的308 廠、378 廠、598 廠;鄂西地區的238 廠、388 廠;邯鄲地區的368 廠;常德地區的5618 廠;泰安地區的9808 廠;吉林的228 廠;南京的528 廠、568 廠、612 廠;西安的207 廠以及一些科研院所。在20 世紀60 年代,西光廠包建和支援新廠40 個,輸出領導干部、工程技術人員、生產管理人員和生產工人共3027 人,支援新廠的人數占全廠總人數的50%以上,在我國光學行業中“桃李滿天下”(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2002)。
3 156 項工程與地區工業集聚的實證分析
3.1 實證假說及驗證思路
前文背景分析表明,156 項工程對地區工業發展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在項目落戶地建立了良好的工業基礎,吸引后續中央和省部級大項目的入駐;二是帶動了一系列協作配套項目的建設,促進地方工業體系的發展;三是推動產業鏈條不斷延伸,將技術、人才、設備等溢出到其他行業和鄰近地區。本文圍繞這三個方面的影響提出相應的有待檢驗的實證假設。
一方面,基于156 項工程的建立有助于吸引后續中央、省部級大項目入駐和地方工業體系的發展,由此產生的第一個實證假說是:156 項工程建成后,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該地區會有更多中央級和省級工業企業進入,同時也會吸引更多隸屬地方的中小工業企業進入。本文將區分156 項工程建設地區和非156 項工程建設地區,區分156 項工程建成前與建成后兩個時段,比較不同時段、不同地區、不同隸屬關系工業企業進入數之間的差異。
另一方面,基于前述156 項工程建設帶動了協作配套項目建設,我們提出第二個實證假說: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在產業投入產出關系中,距離156項工程越近的行業的工業企業進入數會越多。我們認為,與156 項工程投入產出關系越近,表明工業協作配套關系越緊密,而投入產出關系越遠,表明工業協作配套關系越疏遠。本文按投入產出關系區分與156 項工程距離較近行業與較遠行業,并比較較近行業與較遠行業工業企業進入數差異。同時,根據前文分析,156 項工程推動產業鏈條不斷延伸并溢出到其他行業,由此產生的進一步實證研究的問題是,156 項工程的產業溢出方向是靠近上游端還是下游端。156項工程主要是基礎性重工業行業,居于產業鏈相對上游位置,一個具體的實證檢驗問題是156 項工程所引起的企業進入是更多在產品分配端(即下游行業),還是原材料投入端(即上游行業)。本文將比較156 項工程的投入端與分配端企業進入數差異。
3.2 156 項工程變量與回歸模型
本文以地級市層面工業企業進入數來衡量地區工業發展,一方面分析地區工業企業總進入數量,另一方面分析進入工業企業與156 項工程的產業關聯。本文主要以1943—1975 年作為實證分析的樣本區間,其中156 項工程最早開始建設的項目始于1948 年,最晚結束建設的項目于1970 年完成建設,按照最早和最晚項目的年份向前后推5 年作為樣本區間。本文的地級市行政區劃以1995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公布的行政區劃為準,分析中不含香港特別行政區、澳門特別行政區和臺灣省。
本文基于1995 年第三次全國工業普查微觀數據,利用企業成立年份,計算出我國1975 年以前歷年各地級市的企業進入數量。這樣衡量的企業進入數代表了所有在1995 年仍然存活的企業,有一定的樣本誤差,但誤差較小。20 世紀50 年代初期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每年新成立的工業企業絕大多數都是國營或集體企業。在改革開放之前,這些企業一旦建成投產,倒閉的情況比較少,尤其是國營企業。在改革開放之后,對企業存量有重大影響的標志性改革都在1995年之后(尤其是1998 年)被大規模推廣,包括“抓大放小” “ 優化資本結構” “ 鼓勵兼并、規范破產、積極實施職工再就業工程” (汪海波,2001)。所以,在1995年之前,對于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到改革開放前成立的企業,大規模倒閉的現象暫未發生,企業的存活概率較高(白惠天和周黎安,2018)。
即使有一小部分改革開放前成立的企業因倒閉、合并、轉讓、成立子公司等現象而消失,這些現象也不太可能系統性地影響我們的結果。實際上,這些現象有可能讓我們低估156 項工程對企業進入和產業關聯的影響,因為在改革開放之前企業進入多的地區有可能在改革開放后成比例更多地受到這些現象的影響,“消失”的企業也成比例更多。也就是說,我們現有數據估計的產業關聯效應比實際的效應要小,是一種保守的估計。
工業體系內的各產業間投入產出關系用投入產出表中的投入產出系數來衡量。本文采用了1995 年全國價值型投入產出表中與工業行業相關的部分,并使用相應的行業分類。我們用工業行業間的投入產出關系來測量工業行業在產業鏈上的遠近關系。也就是說,我們考慮對于某個工業行業,其他工業行業按照分配率或者投入率排名后的相對遠近。這些關系主要由生產技術以及原材料和產品的投入產出關系決定,在主要生產技術不變時基本保持穩定,并不會隨時間和地域的變化而改變,如鋼鐵行業需要采掘行業投入鐵礦石和焦炭,機械行業需要鋼鐵行業投入鋼鐵等。我們比較了1981 年的投入產出表和1995 年的投入產出表的工業部分,發現每個行業在產業鏈上的近行業和遠行業在這兩個表中基本一致。由于1995 年投入產出表的行業分類比1981 年投入產出表更加細致,且行業分類與1995 年工業普查數據中的行業分類一致,本文決定使用1995 年的投入產出表刻畫我們樣本內工業行業之間的投入—產出關系。
本文的控制變量主要包括人均工業產值、人均糧食產量和小學入學率數據。人口數、工業產值和糧食產量數據主要來自各地市編寫的新中國成立四十年和五十年系列統計資料,如《阜陽五十年》等,這些資料包含了新中國成立后各地歷年人口數、工業產值與糧食產量數據,其中工業產值的統計口徑為當年價。本文利用人口數、工業產值、糧食產量數據計算出地區歷年人均工業產值和人均糧食產量兩個變量。此外,本文還利用人口普查微觀數據,以地市為單位,依據每個微觀個體的年齡和文化程度,逆推該地市歷年的適齡人口入學率。本文假設一個人7 歲開始上學,計算適齡人口的小學入學率(白惠天和周黎安,2020)。
本文首先分析156 項工程與地區工業總量的關系。為了驗證第一個實證假說,即156 項工程建成后對地區工業發展的影響,以及是否吸引更多中央、省級大企業和地方中小工業企業的進入,本文將企業按隸屬關系分為以下幾類:中央企業、省屬企業、地屬企業、縣屬企業和縣以下企業(鄉、鎮或街道企業),比較不同時段、不同地區、不同隸屬關系工業企業進入數之間的差異。因為1995年工業普查數據的局限,本文只能側重考察縣級及以上全民所有制企業和鄉鎮街道及以上集體企業。本文的基準回歸模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