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詞中的自然描寫及自然觀

中國古代詩歌的創作與自然聯系緊密，從先秦至唐宋，文人的筆觸和情思都與自然界的萬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詩人在對自然的體認中抒發情感，思考宇宙與個人的生命體驗，創作了獨具形象色彩且內蘊豐富的作品。因此，觀照作者的自然觀成為現代以來闡釋作品內涵、窺見作者審美追求的路徑之一。近幾十年，有關稼軒詞的研究異彩紛呈，無論是稼軒其人生平閱歷的考證還是稼軒詞創作手法的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發展。稼軒詞中細膩的自然描寫也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但稼軒詞所展現的自然觀及其人文內涵尚未被發掘。本文擬從稼軒詞中的自然描寫入手，探討稼軒詞的自然觀及其人文內涵。

一、豐富多彩的自然描寫

劉克莊在《辛稼軒詞集·序》中評價辛棄疾：“公所作大聲蹚鞳，小聲鏗訇，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儂纖綿密者，直不在小晏秦郎之下。”[1]54此言雖是從詞作風格方面進行評價，卻也向讀者暗示了稼軒詞題材豐富的特點，并借晏幾道、秦觀二人肯定了辛詞的創作水平。稼軒詞能如此深入人心離不開詞人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筆法，辛詞的自然描寫按照種類劃分可以大致劃分為以下三類：對自然景色的描繪、對自然現象的摹寫和對動植物的體察。

有大聲蹚鞳、以宏大視角對眼前山川湖海、宇宙天地進行描繪的，如《好事近·西湖》里寫景的句子“日日過西湖，冷浸一天寒玉。山色雖言如畫，想畫時難邈”，一筆寫過西湖之景，天光水色如一塊帶著寒氣的碧玉，霧氣籠罩的山色如同一幅水墨畫。“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冷清的江水、形似玉簪和螺髻的群山、落日樓頭飛翔的大雁。寥寥幾筆，由水寫到山，將壯觀的景色盡收筆下。

有對“風霜雨雪”等自然現象進行描摹的，如描寫風和雨：“試著春衫，依舊怯東風。”［《江神子（梅梅柳柳斗纖秾）》］“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在這類作品中，又各自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如寫“風”，辛詞中則有“東風”和“西風”兩大基本范式，寫“雨”則有“急雨”和“緩雨”的區別，以及“暴雨”和“微雨”的差異。在描寫雨勢如何“急”或如何“緩”等方面又有不同的書寫方式，如表達雨急：“被山頭急雨，耕壟灌泥涂。”［《六州歌頭（晨來問疾）》］表達雨緩：“煙雨凄迷僝僽損，翠袂搖搖誰整”［《賀新郎（云臥衣裳冷）》］詞人有時也將風雨意象放在一起書寫，此外還有一些詞作對雪和雷這兩種自然現象進行了描繪，在此不一一列舉。

與景色描寫和自然現象描摹同時進行的往往還有對動植物的體察，如果說總寫自然景色體現出稼軒詞大聲蹚鞳的風格，那么細筆描繪自然界動植物則體現出辛詞小聲鏗訇的一面。不論花鳥樹木，還是蜂蝶鳴蟬，都被詞人攝于筆下。試舉例如下：“逗曉鶯啼聲昵昵，掩關高樹冥冥。”［《臨江仙（逗曉鶯啼聲昵昵）》］“花飛蝴蝶亂，桑嫩野蠶生。”［《臨江仙（即席和韓南澗韻）》］花間的蝴蝶、桑樹上的野蠶，都成為稼軒詞里獨特的風景。可見詞人不僅善于描繪壯闊的景象，也善于體察身邊微小的事物。

對自然景色的描繪、自然現象的描摹以及對動植物的體察，在稼軒詞中往往交織在一起。在具體篇目中，或側重于描繪壯美的景色，或側重于描摹小細節，或二者兼而有之，并且這些自然景物與詞人的思想感情是完全融會貫通在一起的。

二、詞人與自然的相處模式

王國維在探討物我關系時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2]30王氏站在哲學的高度分析詩歌，借鑒了叔本華對于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論斷來鑒賞詩詞，劃分出了兩種人與自然相處的基本模式，即，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而辛棄疾對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充滿了喜愛之情。一如他的詞：“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鳥好兄弟。”展現出的樂趣和胸襟。因此，在稼軒詞中，不僅有傳統的“以我觀物”，用自然萬物來寄托自己情感的模式，還有“以物觀我”和“物我相融”的審美范式。

（一）以我觀物——怨春不語

葉嘉瑩在《迦陵文集》中評價辛棄疾不僅是將其全部才力都完全投注詞之寫作，更表現了一種生命之意志與理念的本體。[3]237因此，稼軒詞與他的人生經歷和志向高度相關。稼軒詞中，詞人將自己的情感傾注于自然景物，使筆下的景物自然而然地展現他的情感世界。

如《摸魚兒》的上片：“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這首詞作于宋孝宗純熙六年（1179年）[4]97，那一年，辛棄疾從湖北轉移到湖南，做轉運副使，他寫了這首《摸魚兒》以排遣不被重用的苦悶。芳草落紅等尋常之景卻惹起了詞人的愁緒，何“怨”之有？也許是擔心春天的花兒，禁不起風吹雨打；也許是感慨時光匆匆，春歸夏至；又或是聯想到自己再度輾轉，無處施展抱負。他如此珍惜這春天的光景，如此熱愛這一草一木，怕花兒凋謝，怕春日不再，他寫花草，也寫自己，“無歸路”的何止是天涯芳草。“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在詞人的筆下，一切事物和自然現象都生機勃勃。詞人埋怨自己不能把春留下來，轉頭看到了蛛網上纏繞著的飛絮，“惹”字更是賦予了蛛網以生命，充滿諧趣。

《摸魚兒》的景物描寫不僅展現了自然節律的變化，暗示了詞人對于自身命運的感慨，也塑造了一個心思細膩、熱愛自然的多情詞人形象。縱觀稼軒留下來的六百多首詞作，詞人情感同景物相互對應的不在少數。如“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即，登上雙溪樓，看到西北方向有浮云，這個浮云既是自然界的真實景象，也有可能是暗指北宋已經淪亡的半壁江山。又說“倚天萬里須長劍”，這半句也有出處。《莊子·說劍》：“上抉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5]931“須長劍”就是說，我正需要這樣一把長劍來掃除天上的浮云。

詞人在對自然景物的描摹中投射了自己的身世，在與自然的相處中傾吐胸中的苦悶，將自己無法施展的豪情壯志并入其中。然而回到現實世界，時間仍在流逝，壯志依舊難酬，所以“怨春不語”，成為稼軒詞中“以我觀物”這一模式的真實寫照。

（二）以物觀我——樹猶如此

稼軒除了善用“眼前之景”，還經常在詞中借用典故，移“胸中之景”于眼前，這一類詞所反映的相處模式即以物觀我。典故的運用則使得詞境更為深沉和闊大，抒發的情感也更為深厚。

試以《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下片為例：“休說鱸魚堪鲙，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這首詞作于淳熙元年（1174年）[4]49，大概作于南歸之初，自身之前途功業如何，尚難測度；嗣后乃仍復沉淪下僚，滿腹經綸，迄無所用，登高眺遠，胸中積郁乃不能不一吐為快。短短三句詞，借用了三個典故，張翰隱居、許汜求田再到齊桓公北征，情感一再遞進：休要說鱸魚美味，乃是心中還有抱負；也不要提求田之事，唯恐愧對劉郞；可最終還是淚灑衣襟，因為由老樹聯想到了自身。猶言：我一心想收復故土，奈何報國無門，這也就罷了，可看到眼前的老樹，還是悲從中來，樹尚且會老，人又怎能青春常駐？

此時辛棄疾才34歲，正值壯年，但近十年的仕宦生涯，都未能使他有機會收復失地。他收起悲憤的情緒，打消歸鄉的念頭，以樂觀的姿態面對生活。然而，登高臨遠，沉思舊事之時，還是不免想到自己的處境，由樹到人，眼前之景、胸中之事相互勾連，才使得詞人的悲慨之情更顯深沉，詞境也更為闊大。而這種由物到人的聯想則構成了詞人與自然相處的另一種模式——“以物觀我”，“樹猶如此”即是最好的寫照。

（三）物我相融——青山見我

“物我相融”的思想可以溯源到《莊子》，莊子在《天道》中提道：“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5]396認為能和別人和睦相處，便是人樂，能順應自然的發展規律，便是天樂。在《齊物論》也有相關論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5]88即我與萬物融為一體，沒有彼此之分。魏晉時期，陶淵明受莊子思想影響，追求個體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追求無累無患的精神自由，所以寫下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的千古名句。稼軒晚年尤其愛追隨陶淵明，詞作中亦時常體現出與自然“物我相融”的相處模式。且看稼軒晚年創作的《賀新郎》上片：“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這首詞作于嘉泰元年（1201年）[4]757，此時的辛棄疾已經年過花甲，少年激憤之情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看淡得失的曠達和寄情山水的樂趣：人間萬事都不夠如意，他自問“何物能令公喜”？那應該就是眼前的青山了吧，我眼里的青山多么可愛嫵媚，那青山見到的我應該也是如此吧！青山與我互相欣賞，融為一體。但稼軒的“物我相融”和陶淵明的不同，陶早已歸隱田園，不問世事，并且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命題了。但辛稼軒不一樣，他始終以他對于生命的誠摯和熱愛，以對國家和百姓的強烈責任感，以對自然界萬事萬物的熱愛之情投身到火熱的生命體驗中去，所以青山嫵媚，山水相娛。因此，嗣后，嘉泰三年，稼軒起廢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稼軒老矣，但他面對朝廷征召依然選擇義無反顧投身北伐。

如果說，莊子追求的物我相融是一種與天地萬物并生的高超境界，陶淵明渴求的是無累無患的精神自由，那么稼軒則是站在生命體驗的角度來探索與自然萬物的相處之道，他的豪氣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同古人談心，與山水為樂，胸中不滿化為豁達。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稼軒就是這種隱于市的隱者，雖在宦海浮沉，他仍保有赤子之心，積極投身于火熱的生命體驗之中，哪怕屢屢受挫，仍然能夠以自然山水自遣，將自己的小我融入到廣闊的自然中去，從而獲得豐富的生命體驗。

三、辛棄疾自然觀的人文內涵

對于萬物生命，辛棄疾充滿了喜愛之情，這種與萬物為友、與自然同樂、將自己融入自然中的自然觀為讀者提供了不同的審美范式，同時也能讓讀者體會到不同的人文內涵。在此概括為“感發之情”“交流之趣”和“共生之感”。以下分而述之。

感發之情。葉嘉瑩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曾提出：“感發作用實為詩歌的主要生命之所在。”[6]165稼軒的詞就是對萬物有所感發的典范，“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漢宮春·立春日》）。“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滿江紅·暮春》）如此種種，他關心花兒的開落、珍惜花開的時光、欣賞四季的美景。這種對于自然萬物的感發之情，是稼軒自然觀人文內涵的重要源頭。因為有一顆對萬物可感的心靈，自然萬物才會顯得彌足珍貴。

交流之趣。如果說，對自然的感發之情是中國傳統文人所共有的靈心慧質，那么稼軒詞中所展現的交流之趣則更具有個性化色彩。“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教長身十萬松。”（《沁園春》）“兔葵燕麥。問劉郎幾度沾衣。”（《新荷葉》）稼軒將自我與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放在平等的位置上，與自然展開對話，積極投身自然，與萬物為友。所以他筆下的鳥兒會報春，麥田會問好，松樹會來扶他。他仿佛生活在一個童話的國度里，花鳥蟲魚都有了靈性。

共生之感。辛稼軒一生經歷了諸多磨難，報國無門、沉淪下寮，不得意之事十之八九，因而晚年酷愛陶詩，追求與山水自然共生、物我相融的境界。但他是誰？他是英雄辛棄疾，他的本色就是斗士，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他怎么會甘心山河破碎，又怎么忍心百姓流離？他會在朝廷拋棄他的時候短暫地做一回隱士，卻終身都是心懷天下的仁人君子。因此他的詞作“物我相融”的色彩顯得并不濃厚，但這種審美追求卻成為他在這紛擾世界中最后的精神家園。

辛棄疾自然觀中的感發之情、交流之趣、共生之感共同構成了稼軒自然觀的人文內涵，他對自然萬物純然的熱愛、與自然萬物為友的心態以及與自然共生的精神追求對于當下的文化建設和精神家園的創建有不容忽視的借鑒意義。城市化的發展讓越來越多的人遠離自然，委身于鋼筋混凝土打造的狹小空間內，對于季節的變化、自然美的感知逐步退化和麻木，精神家園隨之荒蕪。提倡學習稼軒對萬物的感發之情，有利于喚醒人們心中對自然萬物的喜愛，緩解社會生活的壓力，感受與自然的交流之趣，有助于使人們在與自然交流的過程中體驗到生活的樂趣，培養積極健康的心理狀態、追求人與自然的共生，有助于人們以一個更廣的維度認識自我，從當下物質生活或情感困境中超脫出來。這也是我們在千年之后仍然品讀稼軒詞的意義之所在。

基金項目：本文受安徽大學大自然文學協同創新中心項目資助，項目號為：ADZWY23--29

作者簡介：史江娟（1998—），女，安徽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論。

注釋：

〔1〕常國武.辛稼軒詞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1.

〔2〕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3〕葉嘉瑩.迦陵文集（第五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辛棄疾.稼軒詞編年箋注[M].鄧廣銘，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5〕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6〕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