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不是文學的敵人

摘要：作為極少數能改變社會架構的技術，人工智能進入文學領域是不可阻擋的。人工智能不僅可以高效、快捷地收集素材并進行作品生產，而且也能對文學活動進行審查、推送和分析，提高閱讀效率，為文學賦能。但因不具有反思能力，也無法作為責任主體存在，人工智能代替不了作家和批評家，更代替不了讀者。人工智能不是文學的敵人，而是文學領域不得不考慮的重要參與者。建構和規范人工智能與人的合作伙伴關系，將重構文學秩序，為文學注入活力并減少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風險。

關鍵詞：人工智能；文學；伙伴關系；文學秩序

技術發展的最初動因雖然是促進人們的美好生活、節省人力。但近幾百年來，技術恐懼越來越普遍，甚至早在18世紀末，英國的工人們就因為擔心丟掉飯碗，發動過搗毀機器的“盧德運動”，讓印刷《泰晤士報》的第一臺蒸汽印刷機毀在了工人之手。書籍、報紙、電話、電報、廣播、電視、電腦、互聯網、大數據在剛出現時都引發過人們的懼怕，也都遭到攻擊。這種攻擊往往會持續一段時間，隨著技術應用進入日常生活而淡化，進而被接受為默認狀態。不過，當另一種新技術出現時，攻擊、反對、不可阻擋地普遍化應用、接受這樣的戲碼又會重演一遍。如今，受到爭議的新技術之一就是人工智能。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人工智能引起的恐慌也波及了文學領域。ChatGPT會不會影響文學創作，替代作家，文學的性質會不會引發改變，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的討論。“在文明的層面，放棄人工智能是不可行的。領導者們將不得不直面這項技術的影響，他們對這項技術的應用負有重大責任。”1既然我們無法拒絕人工智能進入人類文明，那么我們有必要仔細考量人工智能之于文學的影響，并以爭取高質量的文學發展為目標，討論如何更好地在文學領域接納或限制人工智能。

一、直面大環境：人工智能

改變了文學的周遭世界

人工智能不是單一的行業或產品，而是跨進眾多行業的賦能者。單就自然語言處理工具來說，人工智能驅動的程序就有ChatGPT、文心一言、小愛同學、度曉曉等。并且，在視頻、繪圖、聲音剪輯等領域也有表現出色的人工智能平臺Synthesia、Midjourney、Lander。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人工智能也被運用于正式的醫藥研究、軍事行動、金融市場中，并得到了令人震驚的結果。2020年麻省理工學院便使用人工智能研發藥物，且成功地發現了一種新型抗生素Halicin。俄烏戰爭中人工智能的使用頻率相當高，也對戰爭局勢發生實質性的影響。各個領域和行業都在融入人工智能，人類生活的環境也日益成為一個人與人工智能共存的生活語境，可以說我們的生活不由自主地被人工智能推著向前走。

擁有強大的學習和更新能力的人工智能，正在或將會取代很多種類的工作，從而對各種從業者構成威脅。如果說盧德運動中，對機器充滿恐懼和敵意的還是在生產一線的工人的話，那么人工智能這種類人的智慧機器，讓作家、科研工作者、教育工作者等原以為自身工作具有不可取代性的人也充滿了不安。2023年10月，清華大學沈陽教授用AI創作的、作者署名為@硅禪（人工智能）的《機憶之地》在江蘇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中獲得二等獎，更是肯定了人工智能文學能夠與人類創作的文學相媲美，也將文學創作者面對的威脅直接擺在了面前。

人工智能也通過介入我們的感知來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我們通過導航來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通過大眾評分來衡量餐廳的品質，通過票房來判斷電影的好壞，而這些都是被媒介化了的感知。“隨著越來越多的軟件融入人工智能，并最終以人類無法直接創造或可能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運行，這些軟件將成為一種可能增強我們的能力和經驗的動態信息處理強化器，既塑造我們的行為，也從我們的行為中學習。”1人工智能之所以引發人們的恐慌，是我們都意識到人工智能正在改變我們的現實、知識和思想。

人工智能改變文學關涉的現實世界，同時也改變文學創作者、文學監管者、文學批評家。我們可能直接關注到的是人工智能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就目前的人工智能水平來講，其運用于優秀的文學創作的可能性非常低。但借用人工智能對文學進行監管和評價，或者對文學進行初級過濾，則正在實踐。

人工智能是否如15世紀歐洲印刷技術的發明那樣，引發一場廣泛的思想革命？答案是肯定的。印刷技術的進步改變了個人與知識的關系，信息被一些人或團隊壟斷的狀態被打破，新思想通過小冊子得以進行傳播，結果導致了宗教改革、國家主權概念的調整和科學的新發展。這些新思想攪亂了既有的生活方式，也重塑了社會秩序。人工智能統觀了數字信息的全局，我們平凡生活正在被人工智能悄無聲息地滲入，并塑造我們的體驗，改變我們的直覺。以文學研究為例，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知網正在開發AI閱讀，假如我們閱讀的文獻是通過人工智能過濾的，速度可能會更快，但結果好壞尚且未知。

人工智能的到來，對文學而言，產生了兩個方面的變化：其一，文學所面對的周遭世界發生了變化，這是一個人工智能滲透到人們平凡生活中的世界，現實因此而改寫；其二，文學事業進行的方式發生了變化，人工智能也進入到作品創作、文學研究、批評推廣等各個核心環節中去，成為堪比人類的新參與者。

面對文學變更的常態，我們沒有必要比原來更加驚慌。畢竟文學變更也不是今日才發生的，我們曾經抗拒過用電腦寫作，認為不如用手寫，不能留下思維的痕跡，也曾抗拒過電子書，但今日這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成了默認值。很少有作家不用電腦寫作的，甚至為了更加專注地用電腦寫作，還有諸多如“小黑屋”之類的寫作助手軟件被發明出來。然而，這些都威脅到文學的存在了嗎？沒有。今天的文學題材比原來任何時代所覆蓋的范圍都要廣泛，寫作者和閱讀者所覆蓋的年齡段和文化層次都更加全面。文學改換姿態，照樣存在，文學研究者在屁股后面追著跑。但我們需要厘清的是，人工智能之于文學，哪些是可能且可以的，哪些是可能卻不可以的，這將有助于實現文學作為人類事業的良好發展。

二、“人工智能文學”：人與人工智能

合作的結果

雖然人工智能的語言行為方式看起來像人，但一如既往的技術不具備自我反省意識、人類的動機和意圖一樣，人工智能文學也不具備。人工智能的自我學習能力雖然使之具備了獨立創作、監管的能力，但任何人工智能不具備人類的正義原則，而正義原則需要覆蓋到文學領域。這種情況排除了人工智能作為獨立創作者的可能，而意味著人工智能需要以合作伙伴的關系與人相處，它在文學活動某些環節的使用必須受到限制。同樣，人類與人工智能以合作伙伴關系進行的文學活動，也是需要冠以“人”之名的。

從理論上看，人工智能可以生產出大量的文學作品，也可以將這些作品通過大數據精準計算推送給人們，使得這些不具有人類創作者的作品獲得其讀者群體，此時的人工智能就獲得了如今“虛擬偶像”1般的存在。但人工智能作為虛擬偶像與其他偶像相比，具有相當大的威脅性，它的運作原理晦澀難懂卻易于傳播，沒有情感和自我意識，卻能根據符號痕跡“算計”粉絲群體。因此，自主人工智能的文化活動必須以能被審核為前提。雖然由人工智能的算力和算法推廣的文學能更精準地貼合讀者的需求，但也帶來擴大認知偏差的問題，對這一缺憾的彌補需要跳過人工智能的直接溝通來達成。

我們與人工智能合作而成的文學，當然可以進入到文學競爭賽道。實際上，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某些領域，譬如翻譯領域，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機器翻譯早就開始大規模使用，只是更多時候最終版本是由人來定奪的。以獲獎的科幻小說《機憶之地》來看，它的創作是清華教授沈陽提示AI按照卡夫卡風格，經過3個小時66次對話2，從輸出的4萬多個字符中挑選出5千多字符完成的。設定風格、引導、挑選和刪減都是由沈陽完成。從完成時間來看，這個效率并不高，工作量也不小。況且，這是一個有趣的實驗，主辦方特意邀請了長期從事AI研究的沈陽來參賽，且沈陽在引導AI創作的過程中，也參考了江蘇科普作家協會科幻專委會主任付昌義的建議。后者可以說是科幻小說研究界的資深人士，對如何引導AI編織故事提出了文學方面的建議。整個事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AI的使用者，AI充當了合作伙伴的功能，甚至我們也有理由懷疑，作者身份對獲獎起到了促進作用。假如評委們一開始就都知道這部作品是人工智能創作的，可能會拒絕給獎。也就說，作為合作伙伴的AI并沒有自主性，但與之合作的人類伙伴卻擁有尊嚴和自主性，包括自己的職業身份和社會地位。我們可以期望在文學領域，人工智能和人類將共同探索文學事業。

無論人工智能是否參與文學創作，文學的最終讀者一定是人。人工智能即便生產效率再高，沒有讀者的文學作品都是無意義的，而這個意義既是作品提供的，也是包括作家、出版商、編輯、運營人員等文學從業人員所賦予和加持的。其中作者的情感、身份、經歷起到了很大的意義加持作用。回望過去，我們對李白、杜甫詩歌的理解總是與對他們生平經歷的理解結合在一起的。其人其詩其作經常是合在一起的。假如作者署名是人工智能，這點就很值得懷疑，正如2017年北京聯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人工智能“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幾乎無人問津、評價甚低一樣。從責任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文學是不存在的，因為能夠承擔文學責任的只能是有自主性、尊嚴感的人。正如我們不將運用某種電腦程序創作出來的作品歸之于電腦程序，而是將之歸之于使用者一樣。冠名權和責任權應是一體的，也是應該有一個實體的人對之負責的。

與人工智能對文學創作的影響相比，人工智能對文學閱讀的影響更為廣泛和隱蔽。沒有被接收認可的文學不具備持存價值。即便如艾略特的《荒原》、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樣晦澀難懂、缺乏可讀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名列經典，也是在一定的時代被推崇、引發重大社會影響的作品。而這些都是以對文學的接收和理解，即便是以不完全的、部分的、千人千見的理解為前提的。以艾略特的《荒原》為例，其在中國最初被譯介時，得到了葉公超、卞之琳、袁可嘉等人的大力推揚和闡釋，讓人不明覺厲，也對西南聯大詩人群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在人工智能之前，大數據算法就善于“投其所好”地向人們傳遞信息，讓人沉迷其中。人工智能的超高算力在這方面更是變本加厲，而這一結果是作為消遣、研究、批評的文學閱讀深度的削減和單一化。個人對文學作品揀選和理解的能力變弱，人工智能的作用就會增強和擴大。換言之，我們接觸到的文學作品大概率是經過人工智能過濾了的，而這種過濾是對我們進行數據跟蹤和計算的結果，是根據我們的偏好來“推薦”或“推送”的，其結果可能會坐實并加深我們的成見。想象一下，借助人工智能的算法和算力，人們快速進行文學閱讀和研究，得到的是什么呢？節約了大量時間，同時接觸到了被人工智能咀嚼過的文學干貨或者殘渣。

三、價值觀持守：規范人工智能

參與的文學秩序

人工智能“將越來越像一個體驗和了解世界的‘生靈’——一種結合了工具、寵物和心智的存在”1。在這種情況之下，將人工智能視為一個合作伙伴，文學工作者為了文學事業接納它、與之磨合調適，而不是一味地抗拒、批判，不僅是務實的，也是值得期待的。與人工智能合作的文學產品是屬于人的，反思作品的缺陷，考慮作品與情境的適配度2，也是屬于作為人的文學工作者的范疇。

文學要打動的是人心，而人心是什么，是人在各種社會關系中的體悟和洞察。如ChatGPT那樣的人工智能按照人類的命令，寫出一篇達到中等偏上水平的小說早就不是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創作就能登堂入室。人究其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文學的樂趣不僅在于故事的巧妙或傳奇，也在于對人際關系中人的描摹，對其悲歡喜樂、愛恨情仇、理性與非理性的個性刻畫，而這些之于人工智能非感情化的計算品格來說，是很難達到的。正如《明朝那些事兒》中最優秀的并不是故事，而是以現代的世界觀和視角來觀照歷史一樣。這種“觀照”不是人工智能通過大量的數據訓練可以達到的。同樣，湯佳佳的《差點就脫單了》中被讀者標記、爭議和贊賞的點，也并非只是故事，而是包含了價值觀的人物言行，譬如：“歸根究底，他需要學會與人溝通，只有能夠為他人帶來利益，他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持續掌握人生的話語權。”1這種表述就不是故事，也不是人，而是基于社會對人之行為的判斷。文學是包含了人情世故的故事，而對人際社會的復雜性、混沌性、不確定性的理解，是人工智能難以用語言評價的。此外，人工智能生產的虛假信息以非虛構文學的名義廣為傳播，這種情形也會帶來巨大的威脅。遏制這種傳播，將有助于保護人類在處理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的關系尺度上保有至關重要的話語權。

同樣，人工智能參與的文學行為需要監管，這些行為包括創作、篩選優秀作品、監督文學閱讀。人工智能參與的這些工作都不可以自動運作，而應在由人類監視、監督和控制的前提下來進行。與人工智能的復雜設計相反的是，其擴大應用非常簡單。當人們的行為因人工智能而與數字技術密切關聯時，人工智能在監視文學相關活動上將比人更加高效和有力。人們習慣用人工智能賦能的技術感知和處理文學相關信息，人工智能技術被賦予一定的目標函數和運行程序。但對文學活動的監管是與人類的價值觀關聯在一起的。人工智能不辨善惡，因此對參與文學活動的人工智能的監管，需要的是人，其標準應該依據我們的價值觀來定。

在整個社會體系中，人文工作者并不具備拒絕人工智能的能力，也抗拒不了社會的人工智能化，但運用和監督這項技術，或者至少對之保持一定的了解，將之作為自己文學活動的利器則非常有必要。我們可以轉變內心，改變我們對人工智能的敵對態度，建立與人工智能的合作伙伴關系，實現“境由心轉”，消除我們對未來的焦慮和恐慌。這種合作伙伴關系不會是單一的，而是存在主從之分的。在大部分情況下，人類應該充當伙伴關系中的主導者，但在某些情況下聽從人工智能的判斷將會是更明智的選擇。然而，讓不讓人工智能充當決策者，應該依據人類的尺度。

在文學實踐領域，我們不應該拒絕人工智能與人合作完成的優秀作品，但我們應該對人工智能的運用劃出界線。人工智能的手段可以用于文學創作，文學作品可以是人與AI合作甚至是順從它的結果，這在詩歌創作上已經沒有任何難度，但對其進行刪選、組合、排列，為之負責的只能是活生生的人。人工智能的文學活動規則，需要由人來定。人工智能的算法和算力應該依據我們公平正義的價值觀來運用。人工智能參與的文學活動，應該是向善而行的。人工智能不是文學的敵人，而是在有規則的秩序下，人類主體為之承擔責任的前提下，與人類共同進行文學事業的伙伴關系。

在人工智能發展方面，中國的優勢在于政府投入了大量的力量，這有利于將人工智能的設計和塑造朝更符合社會利益而非商業服務的方向推進。這種狀況對文學的影響是有益的。文學產業是文化產業的組成部分，是促進社會經濟增長的推動力。但文學也是塑造人心的事業，文學攜帶的情感力量和社會動員性質能夠塑造未來。人工智能在提高文學產能方面是哥白尼式的革命，在推廣優秀的文學作品方面若能按照有益于社會的方面進行，將會是中國文學事業發展的有力推動器。我們可以期望在人工智能的助力下，兼具口碑與市場的文學佳作出現得更多。在重要的問題上尊重人工智能的意見，將有助于我們做出正確的判斷。譬如面對海量的網絡文學作品，人工智能的閱讀量和閱讀速度會顯著超越人類，人工智能對網絡文學整體的判斷會比人類的判斷更為全面。人類智能與人工智能的結合在很多領域都展現為強強聯合，我們有理由相信，只要對人工智能加以合理和有力的規范，在文學領域也能攜手并肩，創造一個良好的文學生態。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

1 ［美］亨利·基辛格、埃里克·施密特、丹尼爾·胡滕洛赫爾：《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胡利平、風君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第262頁。

1 ［美］亨利·基辛格、埃里克·施密特、丹尼爾·胡滕洛赫爾：《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胡利平、風君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第17頁。

1 指無實體形式的偶像，通常是動畫、漫畫、計算機圖形學、廣告、小說等制造出來的，按照一定的商業或文化目的在虛擬場景或現實場景進行活動的偶像，譬如虛擬歌手星瞳、《2060》節目選手濃密仙、美妝博主“柳夜熙”、由《盜墓筆記》小說而來的紙片人偶像張起靈、由《全職高手》小說和動漫而來的葉修等。

2 是鐘寅：《現實比小說更科幻？AI創作的小說拿下科幻作品獎》，《現代快報》，https：//view.inews.qq.com/k/2023

1019A0732800？no-redirect=1&web_channel=wap&open App=false。《清華教授用AI創作的科幻作品，參賽并獲獎》，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291997814475997711/？wid=1706586795369。

1 ［美］亨利·基辛格、埃里克·施密特、丹尼爾·胡滕洛赫爾：《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胡利平、風君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第266頁。

2 現在互聯網上識別人非機器的常用方式是拼圖，正是因為人工智能無法考慮情境來解決圖像識別的問題。

1 ［美］亨利·基辛格、埃里克·施密特、丹尼爾·胡滕洛赫爾：《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胡利平、風君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版，第266頁。

2 現在互聯網上識別人非機器的常用方式是拼圖，正是因為人工智能無法考慮情境來解決圖像識別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