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方性”是“新東北作家群”的一個重要標識,但也由此產生了一些爭論。同時,“新東北作家群”的構成也過于單薄,對于整個東北文學的覆蓋率不高。本文試圖通過對“新東北作家群”的出場方式、構成主體及談波小說的分析,在其“內”與“外”,探討“新東北作家群”創作的得失,以及東北文學的精神氣質。
關鍵詞:新東北作家群;市場化;自媒體;談波
一
從“東北作家群”到“新東北作家群”,東北文學在文壇上引起了又一次集中地關注,兩者跨越了八十余年的時間。東北文學每次引發關注,都是因為彼時彼地的文學被鑲嵌到了民族國家的歷史主義框架之中,“東北作家群”因為民族危亡,是如此;“新東北作家群”因為社會轉型帶來的陣痛,亦如此。
關于“新東北作家群”的起源與命名已經見諸諸多重要的批評文章之中,我們從中已經能夠看清“新東北作家群”的“來龍去脈”與構成主體。在一篇關于“新東北作家群”的重要文章中,命名者指出:
“新東北作家群”所體現的東北文藝不是地方文藝,而是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鄉愁。這也合乎邏輯地解釋了這一次 “新東北作家群”的主體是遼寧作家群,或者進一步說是沈陽作家群。如果沒有東北老工業基地 90 年代的“下崗”,就不會有今天的“新東北作家群”。我們經常望文生義地理解地方文學,過于簡單地將文學地方化。在文學的意義上,“東北”不是 “地方”概念,“上?!被颉瓣兾鳌钡仁∈幸膊皇堑胤礁拍?。正如農業文明的現代困境,成就了一批陜西作家; 工業文明的現代困境,成就了這批遼寧作家。1
在這段關于“新東北作家群”命名的重要文字中,有兩個方面值得我們關注,一個是“地方”,一個是“新東北作家群”的“主體”?!暗胤叫浴笔恰靶聳|北作家群”的重要標識,盡管有一些“新東北作家群”的倡導者不斷強調“東北文藝”不是“地方文藝”,但幾乎在關于“新東北作家群”討論的每篇文章中,都要涉及“地方性”的內容。
二
我們談到“地方性”自然會想到“邊疆”“邊地”這樣的概念。而我們之所以會對邊疆、邊地的文學感興趣,主要是這些帶有“地方性”特征的文學給我們提供了一種“陌生化”的經驗。而“陌生化”在一些批評家看來,是作品“文學性”的一個重要表征?!靶聳|北作家群”幾位作家的創作所提供的關于城市的“陌生化”經驗,顯然是不同于當下流行的“城市文學”所呈現出來的“城市經驗”。但對“新東北作家群”作家創作中的“陌生化”經驗的“過度”推崇,乃至“等級化”對待,也受到了一些批評家的質疑與反思:
就在這幾十年,所謂的生活經驗,在小說寫作中出現了一個特別明顯的歧視鏈。歧視鏈底端是大城市的男女婚戀的經驗,越老少邊窮地區,小說檔次似乎就越高,所以現在流行寫小鎮生活,而像路內這樣能寫工廠生活的,文學青年就覺得哇好厲害,他在工廠生活過也,好有生活經驗啊,像阿乙寫警察生活的,也同樣如此,寫東北或者邊疆看起來就更厲害了。
這很可笑的。經驗本身并沒有這樣的一個級別,這純粹是因為大部分的受眾是在一二線城市,他們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經驗,但是陌生感的經驗不代表好,我們往往對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會降低要求。比如戀愛小說,每個人都談過戀愛,讀者就會批評作者寫的東西都太假,但如果寫邊遠山區的拐賣婦女的事情,你就覺得哇好厲害,就是這樣,讀者面對陌生的東西會對作者降低要求。1
在此生活經驗之所以會出現一個“明顯的歧視鏈”,恐怕和所謂的“文學青年”有關。這些“文學青年”大多是在高校里接受了較為完整的“文學教育”,在這些知識中,“陌生化”應該是文學理論、歐美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判斷一部作品的“文學性”的重要標準,甚至是決定一部作品好壞的前提條件。而這些“文學青年”又多身居都市(“一、二線城市”),他們熟悉“職場”,未必熟悉“工廠”,他們見慣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而少見底層生活的污濁、“原始的野蠻”。而在那些邊地、邊疆的文學中,這些粗糲的、艱辛的經驗比比皆是,這些都滿足了“文學青年”對“陌生化”經驗的期待與理解。其實,即便是在這些“文學青年”所居住的一、二線城市,也是存在的,只是“文學青年”對身邊的這些“陌生化”經驗不夠敏感,而邊地、邊疆文學可能符合他們文學認知中的“遠方”。
但是,誠如張定浩所言,“經驗本身并沒有這樣的一個級別”。只是因為在“文學青年”(一部分讀者),還有一些批評家的理解與闡釋中,這些“自然”存在的經驗,被“人為”地進行了價值排序。但是,這種在鄭執、雙雪濤、班宇的作品中的“陌生化”的邊地、邊疆經驗,此前也并不是沒有作家寫過,只是沒有產生“鐵西三劍客”似的效應,比如曹征路的《那兒》,同樣寫東北國企改制和由此引發的工人下崗。這是為何呢?這恐怕不是“陌生化”經驗,不是一個簡單的“邊緣”與“中心”的闡釋框架能解決的問題。在這里?!斑吘墶迸c“中心”除了涉及“權力關系”之外,還涉及“新東北作家群”出場的歷史語境或者文化語境。黃平在《“新東北作家群”論綱》中,對鄭執、雙雪濤、班宇出場的文化語境,有著精準的分析,“同時借助純文學場域與市場的力量,是這一批 ‘新東北作家群’的出場特征?!?,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和以往青年作家相比,這一批‘新東北作家群’不同的出場方式: 他們更多地受到市場化媒體的支持”1。
市場化和自媒體,在“新東北作家群”出場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使得這個群體的幾位作家,既享有了“純文學”期刊與批評界的支持,同時還得到了圖書銷售市場的青睞,可謂在“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面都有斬獲。在市場化層面,前文所提及的“文學青年”,從社會階層來看,大多是“小資”或者“新中產”。正如楊曉帆所言,“‘新東北作家’創作的價值是不是恰恰處在這樣一個臨界點上,既迎合了某種小資或更準確地說‘新中產’趣味,又在觸動到他們的境遇感時,或者讓他們滿足于一時的情緒表達,或者逼著他們直面分析現實”2。所有讀者的趣味,都是被“塑造”的,但在當下的社會結構與文化語境中,“小資”或者“新中產”的文學趣味,往往是容易被“市場”或者“資本”所塑造的。因為其經濟狀況、所屬的社會階層,都會頻繁地與“市場”或者“資本”接觸,有著被塑造的諸多可能性。從價值觀上來看,“小資”或者“新中產”也更信賴由以“市場”為主要形式提供的價值理念和人生信條。這些也都會影響到他們在文學趣味上的養成與習得。在當代文學史中,“小資”的文學趣味,一般都被限定在“兒女情長”等“小我”的范圍內,但是“新東北作家群”幾位作家的產生影響或者被反復提及的那些作品,其在文學趣味上往往指向“宏大的歷史”,在回望中,見諸歷史的“殘垣斷壁”?!靶∥摇迸c“宏大的歷史”看似矛盾,但在“市場化”的過程中,這種裂痕與縫隙被巧妙地縫合起來了。在當代文學史中,宏大敘事或者歷史敘事并不少見,多是指向“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呈現出第一種“線性”的歷史進步狀態。但少有宏大敘事指向歷史的“殘垣斷壁”“破敗”和“衰落”。在這個意義上,“新東北作家群”的創作既是指向“宏大的歷史”,同時,他們的這種歷史敘事又是極具“個人化”的、“陌生化”的,為當代文學史提供了一種新的文學經驗。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能夠理解,在被“市場化”認可的“新東北作家群”的創作,如何在宏大歷史與“小我”之間架起了一個“溝通”的橋梁,“市場”與“歷史”在此遭遇,“小資”或者“新中產”的文學趣味,也擺脫了曾經被指摘的境遇,獲得了歷史的形塑。
借助自媒體完成自己創作的“出場”,是“新東北作家群”作家的重要特征。自媒體與傳統媒體的一個重要區別是,作者與讀者互動的“即時性”。借助傳統文學媒介出場的作家,他們很少有機會和讀者之間進行互動,即使偶有互動的機會,也基本不是那種“即時性”的互動。這種“即時性”的互動,可以讓作者及時了解讀者的閱讀期待與心理需求?!白髡咭阉馈敝械淖髡咴谶@種“即時性”的互動中被“復活”了,作者親自“下場”與讀者互動。這種“互動”帶來的反饋,自然也會影響到作者的創作,同時,作者可能會按照讀者的“期待視野”為其“量身定做”作品。這種借助自媒體的技術支持,讓作者和讀者之間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溝通與交流,這對作家的創作而言自然會有有益的幫助,但與此同時,兩者之間的彼此影響也會讓文學失去一些“自主性”,作者或主動或被動地迷失在、沉浸在讀者之中。已經有批評家敏銳地注意到了這種文學“自主性”的缺失,“底層和工廠一樣,都是一個集體概念,這種集體感是有煽動性的,而在我的理解里,文學恰恰是要對抗集體的這種煽動性力量。詹姆斯·伍德批評伊恩·麥克尤恩,說麥克尤恩非常清楚他的讀者要什么,他的每個細節都在操縱讀者的反應,伍德認為這“非常邪惡”。如果說班宇小說讓我產生的一種基本不適感,那么就是我感覺到他在操縱讀者”1。
三
被當代文學批評界頻繁提及的“新東北作家群”主要就是鄭執、雙雪濤、班宇三位作家。但是,在以這三位作家為核心的“新東北作家群”之外,還有許多東北作家,他們的創作既有與這三位作家相似的,也有與“鐵西三劍客”創作相迥異的?!靶聳|北作家群”這一概念,僅就作家的構成而言,其所涵蓋的作家太有限了,很難稱其為“群”。當然,對于“新東北作家群”的命名者而言,其指向的重點也并不在“群”所涵蓋的作家“數量”。但是,這一命名已然成為東北文學的“代名詞”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遮蔽”了一些創作的實績。市場或者資本所標舉的是“獨異性”與“陌生化”,因此,他們所推出的作家必然是“少數”,如果要考慮到“群”的覆蓋面的話,自然也要大大削弱其所彰顯的“獨異性”與“陌生化”了。因此,借助“市場化自媒體”出場的“新東北作家群”必然不會覆蓋到更多的東北作家的創作。
我們無論是討論地域文學、類型文學或者抽象意義上的文學,我們總要觸及這類文學的精神氣質。那么東北文學的精神氣質是什么呢?我們以為,魯迅在為蕭紅的《生死場》所做的序言中的一段話可以概括東北文學的某種內在的精神氣質,“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2。在“新東北作家群”之外的大連作家談波的創作,就將“北方人民”的“生的堅強”與“死的掙扎”展現得較為充分。
有批評家指出,在近幾年的寫作中,許多作家都喜歡寫案子的。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的敘述外殼就是一部“偵探小說”,談波的《零下十度蟹子灣》,寫的就是當年轟動全城的蟹子灣殺人案。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復仇的故事。劉森是一個逃竄犯,李雅是一個小酒館的服務員。兩個人是情侶。李雅對劉森一往情深,把“往昔今朝”全都告訴了劉森,而劉森對自己的過往或是躲躲閃閃,或是只字不提。劉森和鍋底子(被劉森收留的一個在海邊打零工的人)一起在蟹子灣給金浩家捕蟹。出海捕撈的工作,艱苦且危險。在第一次捕蟹馬上結束,劉森和鍋底子即將返回時,鍋底子掉進了海里。劉森脫掉外衣,一次次跳進海里下潛,最后把鍋底子救了上來。劉森也因此病了,但生計仍要繼續:
劉森躺了一周,狀況一天比一天好,不過還是不能出海。李雅提出替他上船,因為鍋底子抱怨他一個人干不了,關鍵每次回來沒有多少收獲,劉森一急之下,病又重了。
“還是抬你去醫院吧!”李雅說。
“再躺兩天差不多了。”劉森堅決不同意去醫院。3
這恐怕就是“生的堅強”吧。劉森因為有案底不敢去醫院,鍋底子一個人出海收獲又少,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雖然劉森把本事都交給了鍋底子,但出??峙乱膊皇且粋€人能勝任的,同時,鍋底子也對李雅覬覦許久。兩者疊加,鍋底子出海收獲少,也在“情理之中”了。有一天晚上,劉森把自己的過往和擔憂都交代給了李雅,尤其是老板金浩到年底應該給的工資數目。第二天劉森就死去了。劉森還有母親和女兒需要撫養,李雅處理完后事,便去找金浩算工錢,結果少了兩個月的,是因為劉森生病時休息了十幾天。李雅斗不過金浩,便向金浩承諾,她和鍋底子搭檔多出海,替劉森把工錢補回來。李雅自然清楚鍋底子對她的覬覦,“睡覺前,李雅把森哥的水手刀放在枕頭旁,有幾次她沖動著不想活了,活夠了,但她得把森哥的錢要回來寄給他媽?!?盡管,李雅和鍋底子百般努力,但金浩還是一次次刁難反悔,還對鍋底子進行毒打。李雅此時已經不再奢望能從金浩手里要回劉森的工資了,但她決意要為劉森討回公道,她一個人無法“復仇”,要聯合鍋底子。她將自己的“身體”舍了出去:
鍋底子把船往黑暗處開,黑暗總是在前邊不遠,卻怎么都開不到,朦朧的月光像一盞舞臺射燈,緊緊跟蹤著男角女角。有兩次鍋底子想熄火停船,李雅不允許,讓他再往遠處開,第三次他不聽她的了。他熄了火,直接向她撲來,一頓扣摸。上了勁兒的李雅推開鍋底子,脫下褲子到膝蓋彎兒,跪在船板上。面對如此肥白誘人的屁股,鍋底子哭著挺了過去。2
大海的“黑暗處”,遠離陸地。李雅之所以不斷地讓鍋底子向黑暗處開,就是要遠離陸地,與她和劉森生活的蟹子灣“絕別”。同時,在“黑暗處”她將自己“舍”了出去,在搖蕩的黑暗中,她也結束了與劉森的“過往”。她在“黑暗處”,將仇恨與羞辱留在了自己的身體里,她開始走上了“復仇”之路。這不僅是對于“生的堅強”,還有對“死的掙扎”,這掙扎不僅僅是求生,同時也是一種赴死。李雅以為,她舍身于鍋底子,他就會與她一起復仇,結果鍋底子在關鍵時刻,告訴金浩,李雅要殺他。李雅的殺氣升騰起來后,先是捅倒了鍋底子,最后又捅向了金浩:
李雅用了最大勁兒捅向金浩肚子,手指都沒了進去,拔出來再捅第二下,一下,一下,直到他倒下。金浩翻滾過身,往門口爬,李雅跨上去,照著他后背扎。3
李雅復仇后的命運,我們可想而知。但是,李雅的做法,卻是“有情有義”的,在無法堅強地生存下去時,無法擺脫“死的掙扎”之后,李雅以一種最樸素的方式,實現了她心目中的“正義”。這個“正義”不是法律給予的,也不是社會給予,也不是靠“兄弟情義”獲得的,它是李雅用“生命”換來的。李雅是“舍生取義”,這里沒有“明麗和新鮮”,只有“越軌”的行動與“力透紙背”的震撼。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期文學論爭史料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9BZW121)。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
1 黃平:《“新東北作家群”論綱》,《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1期。
1 黃平、張定浩:《“內向”的寫作與“外向”的寫作》,《文藝報》,2019年12月18日,第2版。
1 黃平:《“新東北作家群”論綱》,《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1期。
2 楊曉帆等:《希望,還是虛妄?——當“東北文藝復興”,遭遇“小資”讀者》,《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5期。
1 黃平、張定浩:《“內向”的寫作與“外向”的寫作》,《文藝報》,2019年12月18日,第2版。
2 魯迅:《蕭紅作〈生死場〉序》,《魯迅全集》(第6卷)2005年版,第422頁。
3 談波:《零下十度蟹子灣》,《捉住那只發情的貓》,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19頁。
1 談波:《零下十度蟹子灣》,《捉住那只發情的貓》,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22頁。
2 談波:《零下十度蟹子灣》,《捉住那只發情的貓》,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26頁。
3 談波:《零下十度蟹子灣》,《捉住那只發情的貓》,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29—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