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知名作家葉梅在其散文創作中,進行了多層面的中國化、本土化的生態書寫,蘊含著層次豐富的生態詩學審美意蘊的文學表達。尤其是在近十余年的新時代文學發展的時間段里,葉梅散文創作的這些方面與特征愈發深化與典型化。她在其散文藝術世界里,通過重視以自然為本的自然生態同重視人與自然關系的人文生態關懷雙線交織的結構,寫出了中國本土化的“有人的自然”,展現了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二者之間既互相蘊含又互相推動的關系。在其所持的生態關懷的具體展開層面,葉梅在散文中采用了“通感”這種對自然和自然環境的感受方式與修辭手法,展現出對具體“地方”之自然的獨到的“感受價值”,在展現對自然生態的“部分的‘返魅’”的同時,也通過觀照自然生態的生命體驗來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整體性自然生態觀的探索與建構。葉梅散文中的生態書寫,最終落腳于兩點即積極有為的時代精神與對人民現實生活的悉心關懷,借助生產視域來觀照勞動人民的生產、生活和與之相應的自然生態,并通過文學性的表達方式,作出能夠將生產、生活與生態三者統合到一起的新時代散文敘述與話語方式的探索與建構。
關鍵詞:葉梅;散文;生態詩學;生態書寫;感受價值
借用葉梅本人的一句話“有一些存在,總會讓過去和現在,不斷地重逢”,來形象地形容我們于此解讀葉梅散文的意義。對于葉梅而言,這樣的一些“存在”或可以說其實就是葉梅的作品,即由她的寫作所搭建起的散文藝術世界。憑借作品,她的身與心徜徉在一種遇到自然、體悟自然、寫出自然的狀態之中。而對于讀者與研究者而言,葉梅近年來新作不斷,在她的散文、小說、非虛構寫作等不同文體的作品里,她的那些充滿靈性的、打動人心的、沁人心脾的文字,不斷地與我們這些讀者和研究者重逢,給我們打開與呈現一個文學審美維度極為豐贍的、由葉梅作品文字所構建起的文學世界。而其在生態詩學視域下所作的散文書寫,其對自然、人及自然與對人的重新發現,熔鑄了自己獨特生命體驗、家國情懷的散文話語,無不令葉梅那些富有生態詩學審美意蘊的散文,成為我們考察新時代散文敘述與話語方式建構的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
中國當代文學步入新時代文學階段以來,葉梅的散文創作在繼續保持高水準的同時,也不斷有著新的突破,其中所蘊含的生態意識與借由散文作中國化、本土化的生態書寫的寫作風格愈加成熟并凸顯出來,而且做到了能夠更好地借助散文那文學性、藝術性豐沛的內容與形式來予以表現。新時代文學進程中,葉梅出版了多部新作,像新散文集《福道》收錄了其30余篇新舊散文,也表現出較為明顯的寫作轉向,既在聚焦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方面有著顯著的用力與探索,又通過散文進一步地展現了生態保護與人民美好生活之間的重要關聯。實際上,通過梳理葉梅在《根河之戀》《福道》等散文集中所作的不同層面的生態書寫,可以發現葉梅在散文中不僅有著對傳統的生態保護意識所作的賡續發展與創新性嘗試,還有著對生態人文理念所作的進一步的思考與發展。可以說,葉梅散文在關心民生、體現家國情懷等方面有著更為深層次的藝術探索與文學表達。
一、雙線并行交織的生態關懷:
自然與人文
在生態文明建設日益成為社會關注焦點的當下,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推進生態保護這項工作,“綠水青山才是金山銀山”的科學發展觀已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發展道路的硬道理。葉梅不僅在散文書寫中傳達出濃厚的生態保護意味,而且也通過發揮散文文體與敘述的優長之處,鮮明而生動地傳達著一種自覺的生態保護意識。一直以來葉梅所遵循的散文寫作范式,偏于取向傳統的路徑,是實實在在地結合游歷之旅中的真實見聞來記敘與抒發內心的真情實感。這就正如郁達夫的游記一般,兼有著對自然風景的記錄和對自然風景所承載的傳統、地域等的文化意蘊的傳達。葉梅更是樂于將她在一路上所遇到的許許多多的人與事,悉數予以記錄。但葉梅并未止步于此,其散文還進一步地呈現面對經濟快速發展影響自然環境的問題,是作家自覺所作的生態保護意識層面的探察。這就比以前文人散文當中的寫景抒情傳統,更具一種當代性。中國古典文人散文游記中,景物通常是作為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道具而存在,是作為一種寄寓寫作者自身情感的“他者”身份而存在,亦即在很多時候它們更多是作為作者內心世界投影對象而存在的一種客體、他者。與其不同的是,葉梅既關注風景背后的自然風物本身,也格外關注生態與自然環境保護的情況。對葉梅來說,哪怕只是廬山上一顆小小的石子所帶來的風景,也可與浩渺的廬山形成同構關系,它存在的意義不可或缺。而且,葉梅在散文中尤為注意自然景物的地域性特色,注重自然景物的地域性與文化屬性的表現。憑借此,她能夠生動地敘寫出獨屬于這一地的“自然風物”。
葉梅在散文中所流露的對于自然生命的關切與關注,是立足于一種長遠的生態意識和觀念,并不僅僅關乎當下的自然保護與個體生存問題。在葉梅散文世界里,自然世界中的生命即便其生命瀕危也要令其返歸自然,與自然融于一體。在《一條魚的回眸及其它》中,“我”在寧波旅游時垂釣釣得一條小魚。面對這條在“我”掌心里的、好幾處鱗片都已掉落的小魚,“我”不禁浮想聯翩,其中也隱含著對過度捕撈所引發問題的擔憂。面對旁人所說“放了它也會死的”,“我”卻認為“那更要放了它”1。此處葉梅的所思所想,與自古至今都始終存在的建基于憐憫與福報觀念的放生觀,有著很大的不同。其實,葉梅將魚兒放歸于河流中,是為了讓魚兒重新回歸自然,無論它是生是死,魚兒的生命都將重新納入一種自然界的生命體系當中,即讓魚兒回歸本該屬于它的那看似無情卻又恒久不息的自然界生命循環過程當中。懷有這樣悲憫情懷的散文家,恐再也不會將魚兒釣起、令它陷入生死難測的境地。葉梅此舉,貌似也是在“放生”,實則折射與傳達出的是當代知識者的生態觀念意識與散文文化內涵。
葉梅的散文鮮明地體現了當代保護自然的生態觀念,建構起一種生態人文視域。葉梅的散文常常夾敘夾議、將議論與抒情相結合,常以在所游之地的親歷見聞及對其歷史文化蘊含的追索為線索。與中國古代文人游記有所不同,體現的是寫作者觀察記錄真實自然與追索歷史文化人文自然的一種視角與心態。葉梅散文中的生態書寫,與其說是一種以創作者個體情感先行為主導的話語方式,倒不如說是服膺于立意宏大的話語方式與散文敘事格局。葉梅寫散文,并不作漫無邊際的遐想與簡單記錄見聞,而是通過在祖國大好河川的行走,形成繪制文學地圖式的當代知識者的散文行記文體。在葉梅筆下,每一處山水都有著其獨特姿態,且是作為其本來面目被“看見”與被發現的。“我”不僅將身心放逐到天地間去感受,而且也體會到了自然環境和人之間的深度互動,自然已不再是作為外在于創作主體的、以他者身份而存在的“風景客體”。即便是城市里也有“自然”,比如《蓮由心生》一文中,散文家面對東莞的喧囂與浮華卻寫出了心中的“自然”。葉梅通過散文勾畫出一幅文學地理圖冊,并對不同的地方作跨時空的聯系與比較。比如,《三朵》中“我”將自己在北京的真實體驗,與對三朵雪山的想念和回憶加以聯系;寫巴蜀的茶歌流傳到安溪,也并未局限于作一地的書寫,而是可調度筆觸將文學地理圖冊中不同的“點”勾連起來。
在葉梅的散文當中,往往借美麗的自然景物打開豐富的人文景觀。而相較于《瓦爾登湖》中梭羅對自然作一種純美式書寫,葉梅對自然所作的生態書寫,寫出的是與“人”及社會生活緊密關聯的“自然”。葉梅散文書寫的內核,是既認同經濟發展于社會生活的益處,又傳達出對貼近自然的傳統生活方式、對自然背后的傳統文化的深深眷戀。她期冀自然之地可留住其原生態本色,一如她在《蒙自》中所寫,“但愿她那一份明亮和通透能保持著,即使世事再大的變更,城市有再大的擴建,也終歸不要失了蒙自的本色”1。可以說,葉梅散文的生態書寫是在“無人的自然”之外寫出了“有人的自然”,在其書寫自然生態的散文觀當中發展出書寫人文景觀這一范式。在葉梅的散文藝術世界里,一方面,聚居的人們在濃厚的文化氛圍下,即使遠離自然也仍可尋得內心的安寧;另一方面,花鳥蟲魚、山川湖海,都是富于地域文化特色的,一如《魚在高原》《一只鳥飛過錦州》等散文題目所呈現的意蘊,鳥是高原的鳥、魚是錦州的魚。她筆下任何一個地方的物事也都是由人所實際承載或者修建而成的,從而寫出了一種具體的、富有人文特色的自然。須注意“地方”與“空間”并不相同,即“物體和地方都是價值的中心,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應該承認它們的真實性和價值”2。可以說,葉梅的自然風景書寫不僅僅是創作者個體的情感投射,更是一種文化心態的投射。她是從尊崇傳統文化的角度來書寫自然的,她也總是從某一處的自然風物中感悟道理、哲理,并能夠將其升華到形塑人生觀價值觀的維度,進而構建接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樣宏大正向的散文敘事格局。
葉梅的散文文本,始終保持著一種自然生態與文化生態雙線并行的結構范式。生態環境,既包含自然生態環境也包含人文生態環境,但并非“自然+人文”簡單疊加而成,而是寓人文于自然、寓自然于人文,強調這兩者的相輔相成。這樣雙線并行的結構方式,就如葉梅對于中國畫所表現出的審美愛好一樣:她既重視畫中的美麗景色,又重視此畫的文化底蘊。葉梅作散文生態書寫時,擅長將自然風物與文化典故相結合,書寫感動人心的好人好事、悠久的歷史故事和引人的神話傳說。比如在《風和滇池的水》中先引入小黃龍和東海三公主的傳說,又自然引出《感動中國》中的人物張正祥“保衛滇池”的事跡,最后再與昆明黑龍潭的傳說相結合,古今就此自然地聯系起來;又比如在《苧蘿西子》中寫景時,與蘇東坡文學創作的歷史相結合,對自然風物的描摹當中浸潤著中國古典文化傳統。這種自然與人文的結合,令葉梅散文的生態書寫中呈現一種立體的時空觀,既有歷史的厚重感又有著文學的獨特韻味。葉梅的散文既書寫著城市與農村的時代變遷,也關注著自然風物所歷經的時間淘瀝與變化,比如在《致魚山》中寫魚山所經歷的變遷,借由跨時空的筆法令散文書寫也變得立體且有縱深感。葉梅散文所型構出的文學地圖冊,每處又都有著歷史的投影、歷史與當下時空的交織,而城市化進程中該如何保護環境的問題也凸顯出來。
葉梅的散文提示著人文環境與地理環境緊密關聯,保護生態環境其實也就是保護地方性文化。在城市化進程中,葉梅呼吁去發現、還原和保護當地的自然生態。城市化或會隱去“地方”各具特色的文化內涵,只留下近乎格式化的城市景觀。就像葉梅在《白音陳巴爾虎》中寫道:“一個民族的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時,很難表現出原有的全部精妙,可《巴爾虎名稱考》將巴爾虎一詞解釋為‘居住在富有的江邊平川的人們’,卻十分的詩意”,并提出“如果沒有了富有江川,后人將對‘巴爾虎’一詞作何解釋”的憂思1。這其實道出了文字背后所承載的文化與歷史意蘊,體現了類乎《詩經》中所展現與肇始的古典文化傳統,也寓意著人文生活與自然風景互為融通,其所共同構成的整體性的自然生態體系,是自然生態與歷史人文生態的有機融合。消逝的自然與消逝的傳統文化是有著內在的因果邏輯關系的,保護人文環境其實也是在保護自然環境,自然生態環境與人文生態環境共同構成了人類賴以生存的整體性的生態環境。在這樣一種類似雙線并行的結構關系當中,葉梅的散文展現出一種生態人文的寫作理念,這也是中國化、本土化的自然文學寫作所特有的審美意蘊與話語方式。
二、感受生態的方式:
“感受價值”的展現
研究葉梅散文當中的生態書寫,除了前文所述,還須注意她是如何運用散文的形式來完成其生態保護觀念的建構的。葉梅的散文既具備“形散而神不散”的特點,又是在結構性角度之上結合具體見聞抒發真情實感。這體現著人文地理學家所提出的對地方的“感受價值”,即比如說有人可能認為自己頗為了解熱帶雨林,但是當其真正置身于其中時,卻可能會震驚于有些真實景象與此前所想象的形貌背道而馳2。葉梅在散文中實現了兼具理性和感性的書寫,她對具體地方的生態環境,作了在遵從現實的客觀性原則基礎之上的感性書寫,而這感性書寫又讓文本結構活色生香。能將生態保護意識與文學性筆法加以融通,在移步換景的游歷與行走狀態中描寫出寫作者復雜而真實的感受狀態。可以說,葉梅散文內蘊感性與理性交織的散文內在肌理。
在一種綜合了各種感官體驗真實感受的表達中,葉梅的散文得以精妙地展現其生態觀念,比如對“通感”寫作手法的運用,如“在昆明,陽光的感覺是柔軟的”1 “茶是有聲音的”2,等等。人文地理學家曾指出,“通感是多種感知的混合作用,例如,當一個人聽到一種聲音的同時會看到一種顏色”3。此處的“通感”,除了是修辭手法,或許更加指向創作主體對自然環境所采取的鑒賞方式,即:“已經拋棄了那種對嗅覺、味覺和觸覺所采取的傲慢態度……各種感覺不是孤立的,而是融合的。不同的感覺對應不同的感覺器官,但是,最終的經驗卻是有機的,是一種審美經驗的描述。”4葉梅的散文正是體現了這樣一種審美經驗,在很接地氣的環境書寫中,呈現出其親身經歷的真實的感受過程。這并非一種類乎教科書式純知識性的呈現,而是一種綜合了多重感官知覺的、十分生動鮮活的體驗與感性形象的呈現,并借由散文文體與話語的優勢體現出一種娓娓道來般的真誠的情感態度,可謂兼具感性的經驗、理性的認知與充沛深厚的文化氣息。
此外,葉梅對自然景物、自然生態的書寫所呈現出的審美經驗,還表現出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理念的維度。葉梅并未單純采取人類的視角來考慮如何打破既往的執念,反而是將人和自然生靈等置于完全平等的視域之中來體察,真正地從內心深處出發來體恤自然生靈萬物。“我”在觀看小黑蟻“忙碌著生計”時,也能聯想到并對人們過度開采和濫用自然資源的行為加以反思。在葉梅看來,他們“其實與蟻的處境有許多相仿,只是常常對自己的卑微可笑不覺醒而已”5。葉梅在散文中通過自然中的生靈來反觀人類自身,這樣的生態思考是與新時代俱進的,“以人與自然關系為支撐的生態思考,依然是狹隘的,因為天地萬靈,還是圍繞著人的命運打轉”6。葉梅散文既尊崇人與自然的本然關系,又有著整體性的生態觀,將“大我”的廣闊視野與創作者的個體情感及生命體驗相融合,從而呈現一種具豐富審美維度的“感受價值”。
具體而言,葉梅在散文中并未對人自身的處境及其在自然環境中的所作所為作一種單純性考量,而是能夠返歸自然,從天地自然與物本身的視角出發來書寫。葉梅在《清新的山野》中寫道:“植物不知道人類對土地的劃分,它們只知道大地就是母親”7,一語道出了大自然中不同物種在生命的意義上都是平等的。葉梅還進一步地從一種“以物觀物”視角來重新審視它們并加以書寫。這也近似于雅克·貝漢團隊拍攝紀錄片所采取的“以物觀物”的方式,即“冷靜、客觀地記錄昆蟲的生活場面……蚊子會顯得可愛,屎殼郎會顯得可愛,連面目可憎的蜘蛛、靜靜流淌的小河都充滿著生機與野趣”1。可以說,在葉梅的筆下,一草一木皆關情,各式花草樹木、蟲魚動物等都充滿著不會被人所界定所束縛的生機。伴隨著葉梅于2020年“被生態環境部聘為生態環境特邀觀察員”,她的生態寫作便也“從最初的感性變得更為理性而專業”2。需要注意的是,葉梅在散文中從未減少作感性層面的表達,且能將理性與感性的筆法融合得更加精妙而渾然一體。
在散文中,葉梅不僅對自然生態循環的益處與價值性問題作了考量,而且展現出一種對自然萬物與生命本身的尊重和熱愛。在更加貼近自然生態所作的書寫之外,葉梅采取了“以物觀物”的觀察與敘述視角,這不是對“物”作簡單記錄,而是采用“動物限知視角的敘事策略”3。在《一只鳥飛過錦州》中,葉梅調用了鳥的感官和視角,寫出了其遷徙的過程及其所隱含的歷史地理文化蘊含4;同樣是寫魚兒,相較于其更早的散文《一條魚的回眸及其它》,葉梅在晚近的散文《魚在高原》當中,更進一步地從內心深處去體悟魚生,從魚的主觀視角來寫魚的一生及其所經歷的種種,寫出了在帶有悲壯色彩的回游過程中,遭遇暴風雨的它(裸鯉)是怎樣地臨危不懼、冒著死亡風險來躍過河坎5。這在某種程度上亦進一步地擴展了“通感”的手法及范疇。葉梅此類散文對場景之現場感的呈現、對動物的精妙敘寫,受益于寫作者采取了以動物為視角的敘述方式,這是葉梅散文所作的創新性探索。“以物觀物”的寫法,最終要達到的是一種近似于“以物觀人”“以物觀事”的藝術效果。這樣的敘事策略還恰好順應了生態保護中須破除人類中心主義這一理念。葉梅散文獨具濃厚的文學性特征,她以不失文學性的筆觸實現了欲喚起生態保護意識的寫作初衷。葉梅在散文中既審視了自然風物的自然屬性、生命屬性,又立足于更為宏大廣闊的立意。在論及自然與人類的關系時,她能兼具一種“大我”的視域、自然與動物的視點以及創作主體的多重感官體驗,來作一種包蘊思想、文學、現實性意義等多維度內涵的生態文學書寫。
葉梅還在散文中時時流露出一種探索自然萬物與天地靈氣的體恤之心,這與大衛·雷·格里芬所主張的“自然的返魅”觀點似有些不謀而合6。葉梅筆下的自然,既富有一種靈性和神秘性,又并非一種純粹意義上的“魅惑”,而是在保持現實感與真實感的同時,也具有某種深邃的哲學意味與強盛的生命力,能夠給人一定的啟示。這或許能在啟發人們在發揮人類主觀能動性去體察自然的同時,也對自然生命的自主性與生命力保持著足夠的尊重,二者相輔相成、相互促進并得以和諧發展。類似這種借助自然生態書寫來通達人生哲思的哲學意味,也每每浸潤在葉梅散文的整體氣韻與寫作脈絡當中。
葉梅散文中的“我”能夠將其生態觀念自如地融入寫作,體現出一種“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觀與社會觀。葉梅散文文本世界中內蘊一種具備典型東方審美意蘊特征的、追求“圓融”的寫作理念。在她看來,人放下對外物的執念便可溝通自然天地萬物,并能借此恢復初心、獲取有益于身心的積極的能量。在散文《麗江》中,葉梅寫“我”不小心摔傷了鼻子,卻不意從文峰寺主持處收獲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啟發,于是茅塞頓開,認為這件事情或許反而能讓自己規避路途中莫測的危機1,內心漸趨于安寧;又如在《撿石記》一文中,“我”在廬山上撿起了一顆小石子,卻生發出一種溝通天地古今、獲得內心安寧并就此擁有一種倍感圓滿自足的心態2。這些令人恍然開悟的人生感悟,看似帶有玄妙不可解之意,實際上卻也正是在一種對天地自然的好似作“部分的‘返魅’”當中收獲了啟示,這對人從中獲取積極向上的正向能量大有助益。這似乎也同時表明,“我”在游覽于天地之間時,“我”與天地自然所浸潤的悠久的傳統文化能夠彼此融合,大概率是源于“我”與自然及自然背后的傳統文化其實是氣脈相通、本就是根源同系一體的。
而在《一眼望不到邊》中,云南滄源的老漢把“昨天”出生的小牛說成是“明天”出生的,自然而然地給“我”帶來思考“何為時間”及其何以表達這一哲學性問題的余緒3。在這樣看似發散的散文寫作理路背后,其實深蘊著一種對天地萬物無限包容的寬廣胸懷。葉梅的散文中還常出現大量獨句成段的文字,如此特別的敘述方式不僅充滿詩性與哲理的意味,并且能夠與其散文中的生態觀念融為一體,形成葉梅散文所特有的風格。比如在《皂角樹》中,葉梅寫到“我”與一個舍不得離開家鄉屋場的婦人對話時,“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什么也沒說出來”,下一段便緊跟著獨立成段的一句:“有什么語言能與她的一生對話呢?”4這充滿詩性與哲思的句子,引發人無限的遐想與感懷。這些獨句成段的寫法,業已構成葉梅散文的一種顯著的風格特點,它們給予讀者一種似在山重水復之時卻又路轉溪頭忽生柳暗花明之感的閱讀感受,這樣的散文風格與其散文所表達的整個的生態理念其實都是理路一致、氣脈相通的。
三、生產視域下的生活與生態:
“三生合一”之路的整體建構
葉梅在其散文中呈現一種“生產、生活、生態”的“三生合一”的意識與寫作理念,也正如《中國青年》雜志中所言:“加快推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最終促成生產、生活、生態‘三生合一’,對中國乃至世界的當下和未來都具有重要的意義。”5在這方面,葉梅在新時代以來的散文創作就更加具有典型性。如果說,葉梅早期的散文作品側重于選取一些偏遠地區或者少數民族地區的題材,側重于展現其獨特的生活環境、日常生活氣息,以及當地能夠遠離城市化侵擾的自然環境;那么,葉梅晚近的散文則是隨著其足跡的擴展,格外注意選取其所及之處的典型意象與抓住當地物事特色,將其擴展為文化人文景觀并予以生動展現。葉梅的散文中所探討的城市化問題,主要圍繞其所帶來的生態保護的問題以及人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的問題。而勞動生產則或可被視為聯結人類的生命力和自然環境的最深在的方式之一。自古以來,人文環境與自然環境之間聯系緊密,人類發展最本原的根源可歸因于大地母親的哺育。人們正是通過勞動來開采利用自然資源,從而實現生活資源的供給。葉梅寫作最終的落腳點,其實還是在于人們如何獲取并保持可持續發展的現實性幸福生活上面。近年來葉梅的散文寫出了新時代里人們生活的新氣象,其散文筆法兼具感性和理性,內蘊一種響應社會發展號召的新時代精神,并具備一種能夠清晰體察當今社會的現實生活與社會發展的知性認知理念。
葉梅在散文中還尤為注意從物質生產的角度,來表達對生態環境的密切關注。她把目光投向了自然產出的產品之生產源頭本身,而非僅僅關注產品的消費過程,這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無疑具有極為重要的啟示意義。比如,“我”喝茶時也會聯想到“香茶好喝樹難栽,更難侍弄,但得如何相諧,才能交付一縷馨香呢”1。這其實在提醒人們,產品背后的生態看似遙不可及,但其實正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如果對自然生態環境作過度開采,其實就是從本源上在拆毀著人們的幸福生活。葉梅的散文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將對自然生產的關注,擴展為能夠將之放置到整個生態系統當中去進行考量。通過將筆觸聚焦于支撐人們幸福生活的生產源頭,來關注源頭那原生態的自然環境,這是生態體系建設問題的題中應有之義。
進一步地講,葉梅散文一直重視表現與探討勞動之美,并真切地反映了人們建設美好生活的過程。葉梅首先肯定了人們的勞作于自然生態的價值與意義。“或許人們對今天的生活司空見慣……但要是知道過去那曾是一個充滿瘴氣的地方……你或許才會對眼前的這些栽種、養植、讀書,行走的道路倍覺親切,也才明白,那一刻蘆笙的奏響,是怎樣讓人淚流滿面。”2此外,葉梅還進一步地展現出人在勞動當中的主動性——把個體的人從機械化生產的過程中真正地解放出來,而不再是如本雅明所說的“單向度的人”那般只有物欲而沒有靈魂。在此基礎上,又將關注生產勞動的視點轉而深入到關注人本身的生命力上面,也由此傳達出一種生命詩學的審美意蘊。“梭羅認為實現社會化最重要的方式是勞動,孩子們自己去山野中采食野果就是一種寓于游戲的勞動”3,在葉梅的散文《火塘古歌》中也可見哈尼人在社會化的勞動中不僅聯系更加緊密,而且還能從勞動中收獲樂趣。他們“種田的過程是一首詩……人們會忘卻了勞作的辛苦和生活的煩憂,進入到故事歌謠中的世界”4,傳達出勞動美學與生命詩學的意味。讓生命自然地迎風招展,并非指將生命個體所肩負的沉重的勞動統統免去,正如哈尼人能夠從在火塘邊講故事、唱歌謠等溫馨場景中汲取溫暖的生命力量,進而令其勞動迸發出勞動美學的特質,在這其中其實內蘊一種令生活與生命可持續發展的整體性生態觀。《聽茶》一文寫了“采茶女揚起的手,總是綠得天真,仿佛也成了搖動的茶枝”5,把采茶女“擬物化”即作了將人比作植物的書寫,反而寫出了一種勞動者同植物一般自然生長、彼此融為一體之感。那些淳樸善良的勞動者們所制作出的產品之所以優良,并不僅僅是由于其所處環境是更為天然的、遠離城市IeLk/KlNkum5FWKjaOYtM/8v/CQu1R23BRK2prkx1y0=現代化喧囂的鄉村,而更在于生產者具備尊崇自然的天性,他們還打心底里重視且真誠地去感受勞動的過程和價值。比如散文《土菜進城》在講述制作榨辣椒這一土家族民俗生活習慣時提到,“做法其實簡單,但做出的味道卻因人的能干與否大不一樣”,若是不能干的女子,那么她做出的榨辣椒也會味道差到無人肯品嘗1。透過對生產源頭環境、勞動等問題的關注,葉梅的散文也進一步地反映出勞動人民現實生活自具自然性與自足性,并將之與城市生活所往往帶來的現代性文明弊病之一種精神空虛的情形作了對照。
通過展現傳統文化浸潤下的現實生活,葉梅的散文進一步地展現了保護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的重要性。其實,保護它們也正是在保護我們何以為“人”的生活、保護人類的生命原力,并進而令人可不斷發掘生活的意義。并且,葉梅的散文也還原了生活的自然性,她關注著百姓的日常生活。葉梅曾反復提及要從民間、從生活中發現美:“最美的舞蹈一定是在民間,在生活之中”2,她通過散文對民間與生活中那平凡普通卻又洋溢著積極向上能量的美好的人情人性進行書寫。她筆下那些被歌頌的品質,不僅凸顯了被歌頌之人品性的善良,而且表現出葉梅與她筆下的人們對生活的熱愛之情。葉梅選取富有地域特色的生活來書寫,展現出當地人富有地域特色的、充滿樂趣而且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從中折射與反映出的是社會發展中人民的幸福生活狀態,她替老百姓表達著最為樸素淳樸的情感與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和期盼。葉梅正是在作這樣一種整體性人文生態的書寫當中,實現了對“加快推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的思考,并通過散文話語達成了對生產、生活、生態這“三生合一”之路的探察與建構。
葉梅的散文,對新時代文學作品應如何進行文學的守正創新,也有著深刻的啟示意義。在生態文明建設亟須加以重視的當今社會,葉梅再次用文學的方式來詮釋了生態保護的重要性與著重點,即將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加以緊密結合并作雙線并行的保護,做到既保護自然生態也保護其背后的歷史文化,同時注意考察人的現實生活層面的問題。在這樣的廣闊視野與宏大寫作胸襟的指引之下,葉梅通過一步一個腳印的散文寫作,傳達著其散文所具有的獨特的文學性。在淋漓盡致地表現寫作者真情實感的基礎之上,更表達了對其所描摹的文學地理圖冊中每個“地方”的具體的“感受價值”。在對自然的部分“返魅”之中,也體現著人生及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的理念。隨著新時代的發展,葉梅的散文更是緊跟時代步伐,致力于生產、生活、生態“三生合一”的中國式現代化之路的探察與建構:從關注產品本源的生態環境出發,到將目光聚焦于勞動者的勞動美學與人民的現實生活,從而令其在當下的散文領域中具備能夠將文學與新時代精神緊密結合的示范性意義。我們期待著葉梅未來能夠寫出更多富有生態詩學意蘊的散文佳作,期待著葉梅在對生態持續作人文關懷與寫作實踐的文學踐行中,亦能夠持續不斷地、愈加深遠地體現為其一直所肩負的那深摯的家國情懷。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編輯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
1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頁。
1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頁。
2 [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頁。
1 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215—219頁。
2 [美]段義孚、志丞、左一鷗:《人文主義地理學之我見》,《地理科學進展》,2006年第2期。
1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頁。
2 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264頁。
3 [美]段義孚、志丞、左一鷗:《人文主義地理學之我見》,《地理科學進展》,2006年第2期。
4 楊平:《環境美學的譜系》,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頁。
5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8—49頁。
6 參見邱華棟:《〈福道〉帶給我們的生態思考》,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5頁。
7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9頁。
1 劉亞男、張帥:《雅克·貝漢自然紀錄片的生態美學論》,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2年版,第153頁。
2 楊彬:《以真誠之心體察自然萬物——讀葉梅生態散文集〈福道〉》,《光明日報》,2022年1月23日,https://news.gmw.cn/2022-01/23/content_35466023.htm。
3 劉艷:《文學中的動物敘述:動物限知視角敘事的可能性》,《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4 葉梅 :《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36—50頁。
5 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5—6頁。
6 [美]大衛·雷·格里芬:《后現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引言:科學的返魅》,馬季方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頁。
1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03頁。
2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211頁。
3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頁。
4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185頁。
5 郝志舟:《郇慶治:生產、生活、生態“三生合一”的未來之路》,2023年11月20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NjI5MjUwMw==&mid=2651025474&idx=1&sn=b93621c9f977225b5d6ecd5ae9137283&chksm=849458bab3e3d1ac65eb40d236d7070d00cb7f690a86a26e154e5ea387768c8d07feb469708e&scene=27。
1 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270頁。
2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頁。
3 蔣穎:《梭羅的勞動詩學》,《名作欣賞》,2016年第36期。
4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1—62頁。
5 葉梅:《福道》,重慶出版社2021年版,第268頁。
1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95頁。
2 葉梅:《根河之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