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鐘二毛小說集《晚安》,我想到的卻是老舊而常新的現實二字。現實是個十分魔幻的詞語,可以和形形式式的前綴混搭,并組成層出不窮的主義。可是,打著各式各樣現實主義旗號的文學里,究竟有沒有現實?是大可懷疑的。沒有現實的“現實主義”,吊詭但比比皆是。這說明,我們以為知根知底、了如指掌的現實絕非一個循規蹈矩、束手就擒的家伙。它滑如泥鰍,當你伸出左手以為抓住它時,它又滑到你的右手,并沖到地上;它有遁身術,你以為已將它五花大綁,必插翅難飛時,再一瞧,徒留一副現實的形骸、軀殼或衣冠。當代很多所謂的現實主義不過一場虛張聲勢的打虎游戲。現實的老虎沒打著,卻拿著高仿甚至劣質的虎皮開著打虎英雄慶功會,此事多矣!然而,鐘二毛小說集《晚安》,卻結結實實地與種種正在涌現的當代現實狹路相逢。
對于作家而言,有什么樣的現實觀,就會打撈出什么樣的現實。多年前,鐘二毛以《小中產》《完美策劃》等作引人矚目。這些作品體現了鐘二毛敏銳的現實嗅覺,在中產前面著一小字,隱含了他對激變時代中產階層脆弱性的關切;“完美策劃”則是對當下種種奇葩“策劃”的現形和反思,這些當然都是有現實性的。不妨說,鐘二毛一直秉持著一種社會問題小說的思路。對他而言,現實首先就是那些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這可能跟他的記者經歷有關。但是,社會現實并不就是文學現實。換句話說,同樣是切入現實,作家與記者或社會學者的路徑和方法不應該相同。如果說我對《小中產》《完美策劃》仍有一些不滿足的話,即是它所書寫的現實中,媒體或社會學的視角可能超過了文學的視角,文學在里面更多體現為一種戲劇性模型。不過,《晚安》無疑代表了鐘二毛現實觀的深化,由此也捕捉了現實更內在、幽微且游離、駁雜的部分。
小說集共收包括同名小說《晚安》在內的10個短篇小說,共同特點是進入了當代都市的個體困境深處,正如書封所言“寫給身陷生存或精神困境的都市人”。如果說《小中產》《完美策劃》寫的是群體和事件,《晚安》則把筆觸探入了個體的精神內部,正是這種個體性和內部性,構成了《晚安》現實書寫的文學性。小說《晚安》關懷的是臨終的老年人。這個題材此前鄧一光、蔡東等人的小說也曾有過精彩的表達。《晚安》則表達了另一種困境,小說中的“母親”是知識分子,她的困境并非來自無法在日常層面融入城市生活,而來自更深層次的精神困境。“母親”顯然具有很高文化修養,為了鋪墊自己的“安樂死”計劃,她向兒子講述了七個故事,相互掩映,層層深入,幾乎說服了“我”成為她實施計劃的助手。小說對“母親”病痛的敘述越冷靜,就越令人有錐心之痛。它觸及的是每個人都終須面對的死亡命題。人終有一死,有人順遂,有人曲折。如何在死亡面前獲得體面?一藥了之是否就保存了面對死亡的體面?小說中,“母親”在吃下藥后突然有了求生的意志,她未以“安樂”的方式安息,顯示了作者對死亡命題更復雜的思索。在這里,“晚安”不是一般性的問候,而是對生命晚景如何安居的思索,作者借此對無盡的現實致以無限的問候。
這部小說集共有十篇小說,就是十種真切的當代生活困境。《最佳聊友》關切的仍是老年人的精神陪伴問題,一個世界曾像大海一樣廣闊的男人,退休之后如何面對世界的內縮和精神的孤獨?《兩個父親》《自殺森林》《你說〈水滸〉是不是硬核小說》《失眠的第三個夜晚》寫的是中年危機。時代的變局最直接化為中年人的精神焦慮和心理陰影,曾經固若金湯的事業、家庭和生活,瞬間就搖搖欲墜。茫然中年,何去何從?這不是鐘二毛真正的感慨,他想喚醒的,終究是往困境再走一步,然后折返的心力和勇氣。
這部小說集展示了鐘二毛打開無盡現實的能力。現實深藏在世界的內部和褶皺處,小說家需對世界加以復雜而精密的折疊,通過某條特殊的對角線,現實才被照見。《晚安》以十種精彩的故事折疊,使現實涌現如泉,汩汩流出。當代的社會和精神焦慮使療愈文化如此流行,鐘二毛對現實的執著尤使人感慨。療愈是對現實困境想象性的割斷,而真正的現實并不會因療愈而消失,現實主義始終不愿忘卻:那里有傷口,已結痂;這里有記憶,隱隱在痛。這不是展示傷痕和比賽痛苦,這是考驗我們,是否有與創痛劇烈的經驗對峙的智慧和勇氣。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