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是我用三個夜晚臨睡前讀完的。十個短篇,很好讀,卻不算好的睡前讀物。因為如果要乘勢跟自己道晚安,不免會喟嘆一聲:唉。
可我喜歡鐘二毛的這個集子。它像一束燈光點亮在人生的驛站,不過分的悲喜,雖非逆來順受,卻已卷藏鋒芒,終歸沉靜;而若你將它持在手中,注目它,它又仿佛一柄光劍,劈開生活、家庭、死生的一段迷霧,顯露出中年以降才能感到和悟到的輕與重、煩與畏、反諷與本真。
《晚安》首先是一部充盈著生活真實和文學對真實有明確觀照的書。可以說,整部《晚安》都是我們的生活,從同類事件的真實、到人物心理的真實、到細節的真實。它寫老人的晚年孤獨,寫死亡前的回憶和渴望安樂,寫兩代人的隔閡與復刻,寫中年家庭的無聊和個人生活的喪失,寫每個人悠悠浮起的抑郁,寫項目層層轉包下的困窘荒謬,寫學區房和子女教育的卷,寫大都市的掙扎和人的身份、鄉愁……面對鐘二毛筆下的故事,我總會感同身受并頻頻地遙相點贊:是真有生活呀!如果說當代小說還能打動讀者、令讀者信服rmeciD/HK72y0RgYWzmbWA==的一個重要原因,我以為就是作者或者作者筆下擁有超越讀者的信息量和對生活的熟稔度——與此相反,另一種打動讀者、令讀者興奮的力量則是超越讀者的想象力和對虛構世界的架構力——而《晚安》展現出的是前者,即作者生活閱歷的豐富、生活材料的充實、細節體驗和抓取的敏感深邃。
當然,有生活和有文學觀照的生活還有所不同。就像卡爾維諾在《我們為什么讀經典》里說的,“當代世界可能是平庸或者乏味的,但它始終是一個我們必須將自己置于其中才能顧后或瞻前的預設”,“能從經典閱讀中獲得最大益處的人,往往是那些能夠巧妙地交替使用經典閱讀和當代材料的人”——我的意思是,我們同樣可以認為,好的小說是能夠巧妙地使用當代材料,以當代世界及其生活作為喧囂背景的人,而其目的不是照搬生活及其調性,恰恰是敏感地將生活材料處理為文學意義的更高音或者更低音,用文學的方式和世界觀引人入勝、啟人深思。鐘二毛的短篇《晚安》就以知識分子的母親臨終前的七天講的七個故事,回憶了她人生中與死亡相關的場景,形式上是很文學性的,母子關系和細節上的處理則非常具有生活真實性,可以說是以世俗化的敘事視角帶出了人與死亡及其臨終關懷的哲學理解。《最佳聊友》把時間延伸到父親退休到離世的長度,習慣遠洋科考的知識分子父親,其晚年無人知曉的心理和無處聊天的巨大孤獨感,構成了小說中晚輩的懵懂、誤解,他死后由旁人講述的真實,迫使我承認“我們父子之間沒有一次安靜下來,面對面,認真地說會兒話”。類似這樣的故事、人物幾乎是每一篇的定位與追求,作者剔挖呈現了我們習焉不察的遺憾、疼痛、病相,修建了一條生活內部通向精神處境的秘道。
在這個意義上,《晚安》又是一部中年心態的瞻前顧后的書。沒有中年的閱歷,很多生活材料似乎不能成為最佳的文學內容;沒有中年的心境,很多同情、理解、原諒和慈悲不會成為整部小說的主體價值與色彩;沒有中年的“老”,如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失眠的第三個夜晚》是個很有趣的短篇,久失個人生活的我突然空出幾個夜晚,我居然斗膽想恢復約老情人、見老兄弟的樂趣,結果自然是潰敗。小說于是講“老情人不想約,老兄弟不想見,肚子餓了不想動,唯一的想法是打個視頻電話看看孩子,在我看來,這就是老了的標志!”所以小說集《晚安》是一部典型的中年之書,能廣泛地勾起同代人的普遍情緒。
此外,《晚安》十個短篇的統一性又是一種媒體人和電影人視角、風格的合成。換言之,小說集展現出強烈的社會話題敏感度、社會問題抓取力的同時,也顯現了較強的電影感、改編價值。《自殺森林》像一部日式風的文藝片,平淡短促的劇情里蘊藏著危險和危機。《你說〈水滸〉是不是硬核小說》像一部自帶懸疑感的社會問題片,考驗著社會關系變革中的家庭結構。《時間之門》直接用了穿越元素,給主角若干種人生事業的選擇,卻包含著社會批評,像一部網絡電影。這種媒體人特質和電影的既視感,多半也是作者過往經歷給小說創作的一個作用、一項恰到好處的優化。
固然《晚安》一書提出的人生社會問題是嚴肅的,不應茍且繞過,但對于個體,一部《晚安》也仿佛是蘇東坡的詞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