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乾元重寶”與“得壹元寶”分別是唐廷和燕政權在公元670年前后發行的兩種貨幣。鑄發“乾元重寶”是唐肅宗戰時財政布局的貨幣表現,也是唐后期經濟運行體制變革的發端。相較唐廷來講,燕政權鑄發“得壹元寶”似有模仿之嫌,但若是比物假事,燕政權更強調新生政權合法性的構建,而非經濟層面的戰略布局。
關鍵詞:安史之亂;貨幣發行;戰時貨幣;財政貨幣化
中圖分類號:K242.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4)06 — 0095 — 06
安史之亂自天寶十四載安祿山范陽起兵,迄寶應二年史朝義林中自縊,前后持續七年有余。此戰歷來都被史學家痛詆為唐由盛而衰的轉折點,許多關于安史之亂的研究也由此判斷展開。這種判斷是站在唐廷這一正統王朝立場的先入之見,所得結論容易陷入舊式政治史范式的路子。此外,還有一種常見的思路就是從特定事件的某個細節入手,或是戰爭態勢,或是敵對雙方人物構成等。析而論之,這種做法集中且深入,能夠開啟安史之亂研究的新視角,本文對戰時政權貨幣發行的討論就是這種新視角下的嘗試。
一、乾元重寶的發行始末
(一)發行原因
在玄宗天寶九年(750),曾發生過一次“五星聚于尾、箕”[2]卷23·天文志三433的異常天象。安祿山起兵后,亦稱應“四星聚尾”之相①。故此處安祿山所稱的“四星聚尾”與玄宗年間的“五星聚集”應指同一天象。為起到號召作用,以“尾為燕分,其下必有王者”[11]270為讖言,大肆宣揚唐王朝氣數已盡的輿論,以此來構建燕政權的政治合法性。反觀唐廷,在戰爭的初期處于被動局面,唐軍節節敗退,唐玄宗出逃成都。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即唐肅宗。肅宗從玄宗手中接過的是軍事和輿論雙重告急的唐王朝,故其所承擔的就不止平定叛亂的軍事使命,還有宣傳李唐王朝天命未盡的政治使命。
安祿山政權在至德二年(757)出現了重大變化,正月,安慶緒殺死安祿山篡位稱帝,但其難以服眾,叛軍凝聚力大大削弱。[1]卷150·列傳3004九月,在回紇的幫助下,唐軍攻克長安,收復潼關。[1]卷70·列傳1921同年十月,收復洛陽。此時的唐肅宗終于能從危急存亡之秋的戰爭困境中走出來,分二分余力在國家建設方面了。
次年(758),唐肅宗對國家中樞體制、天文機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13]65-67。肅宗連續密集的政治動作,是為更好地配合軍事行動所部署的戰時體制,也是為打碎“尾為燕分”的“讖言”,重塑李唐政權天命合法性所做的政治宣傳。乾元重寶的發鑄,便是這重大部署中的一環。乾元元年(758),第五锜升被唐肅宗提拔為“度支郎中兼御史中丞”[2]卷149·列傳第七十四1883。同年七月,肅宗便“鑄當十大錢”[3]卷36·唐紀2774,并命名為“乾元重寶”[3]卷36·唐紀2774。
自南北朝以來,在朝代更替之時改制鑄幣就被賦予新生政權獨有的象征意義,同時也是普及民眾對新政權高度認同的政治籌碼。肅宗雖仍承李唐皇室的天命,但李唐政權已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要想作出回擊,奪回民心,肅宗必須展示出自己革故鼎新的形象。改元、改革、鑄造新幣,似有意將自己的統治與父親玄宗的時代劃開,塑造與玄宗朝不同的新氣象。
肅宗發行乾元重寶,除了重塑李唐天命,是否還有別的考量?在乾元重寶發行之初,唐廷就明確指出鑄造此幣是為獲得“十倍之利”[1]卷28·食貨志上1194的收益,解決“三官之資”[1]卷28·食貨志上1194告急的問題。那當時的肅宗究竟面臨什么樣的經濟窘境?
第一,巨額戰爭消耗。
至德二年(757),燕政權仍舊占有七州六十余城,擁兵六萬余眾,徹底平定叛亂對于唐廷來說絕非朝夕之功。唐軍雖先后收復長安、洛陽,但肅宗為籌集兵力,一方面征調西北兵入援,一方面向回紇借兵,軍資軍費消耗巨大。肅宗外援回紇軍平定叛亂,唐廷雖不負責回紇軍的日常開銷,但肅宗對待回紇的和親政策和優厚接待規格盡顯拉攏之意。為獲得回紇的軍事支持,肅宗將正在守寡的寧國公主轉嫁給回紇可汗[3]卷36·唐紀2774,同時對回紇士兵的
賞賜也十分豐厚,如,唐軍奪取洛陽后,肅宗“宣政
殿宴勞之”犒勞回紇軍,賞賜其“錦繡繒彩金銀器皿”[1]卷150·列傳2905。
第二,財源枯竭。
安史之亂的交戰區雖集中在中原地區,卻因猝然生變,朝廷播遷,唐廷不得不停發或削減官員俸祿。這一舉措直接導致很多地方政權停擺,當然行政系統內部的財政收支也隨之紊亂?!顿Y治通鑒》對這一現象有過生動的描述:在大歷朝以前,各地方“賦斂出納俸給皆無法”[3]卷24·唐紀2851。地方政權沒有了地方官吏的經營與維持,再加之戰爭的摧毀,肅宗時期在籍戶數斷崖式下跌。據杜佑對安史之亂前后課稅人口的記錄,由天寶十載(751)至乾元三年(760),唐廷所控制的在籍戶數銳減,戰爭導致的傷亡、流亡使得政府損失近六百萬在籍編戶,課稅人口耗減三百六十萬[4]卷6·食貨典200。如此看來,此時的唐廷正面臨租庸調征收、調運困難的窘境。
面對每況愈下的經濟形勢,肅宗開始重用第五锜,布局戰時經濟政策。肅宗對第五锜的重用,引
得部分朝臣的不滿。房琯上書彈劾第五锜為聚斂
之臣,認為第五锜同楊國忠一樣都是“厚斂以怒天下”[6]卷10·厘革161,重用第五锜是“除一國忠用一國忠也。”[6]卷10·厘革161唐肅宗則反駁:如今天下危急,“六軍之命若倒懸然”[6]卷10·厘革161,而你卻“惡琦可也”,那我們的錢從哪里來呢?[6]卷10·厘革161從肅宗“六軍之命若倒懸然”的措辭,足可窺見唐廷籌措錢財之急迫。
(二)乾元重寶的生財之道
乾元重寶的鑄發是否真正緩解了唐廷的經濟壓力?乾元元年(758)七月,第五锜奏請開鑄乾元重寶,“徑一寸,每緡重十斤,與開元通寶參用,以一當十”[2]卷44·食貨志四748。開元通寶每緡重六斤四兩,在唐代每一緡為一千文,十文為一兩,換算后每文重一錢(二銖四絲),折合現代的計量單位約4.25克①。此時乾元重寶每緡重10斤,10斤為160兩、3840銖,折合每文約重3.84銖,折合質量約為6.8克,此處對單枚乾元重寶重量的推算與實際考古挖掘所得相近,證明鑄造乾元重寶的原材料和工藝技術與開元通寶相近[18]91-93。按照天寶中“每貫錢用銅筑錫價約七百五十文,丁匠在外”[4]卷9·食貨志九223來計算,每文開元通寶的鑄造成本為0.75文,每一克的鑄造成本為0.1875文。若僅以克重差異來計鑄造成本,每一文乾元重寶的鑄造成本為1.2文(開元錢)。
杜佑在《通典》中曾詳細記載了鑄造開元錢的年度數值“約一歲計鑄錢二十二萬七千余貫文(當為三十二萬六千七百貫——引者)”,按照杜佑所載“百分之二十五”的耗損來算,開元錢的鑄造成本為245025貫(326700×0.75=245025),獲利為81675貫(326700×0.25=81675)。若丁匠效率和生產工藝不變,一年鑄造乾元重寶同樣為“三十二萬六千七百貫”。按照兩者1:10的兌換比率,唐廷改鑄乾元重寶后所生產的幣值相當于326700貫開元錢(326700×10=3267000),除去392040貫開元錢(326700×1.2=392040)的成本,唐廷鑄新錢一年將增收2874960貫開元錢(3267000-392040=2874960),折每月增收239580貫開元錢(■=239580)。
乾元二年(759)三月“琦入為相”[1]卷28·食貨志上1203,肅宗君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貨幣增值——“更鑄重輪錢”[1]卷28·食貨志上1203。第二次增發的貨幣繼續沿用乾元的年號,另加“重輪”二字以示區分,二十斤為一貫,一貫即一千文,與開元錢的兌換比率為1:50。按照本文推算乾元錢鑄造成本的思路,20斤為320兩、6960銖,每文約重6.96銖,折合質量約為12.32克。此處所得的單枚乾元重寶重量的推算與實際考古挖掘所得相距甚遠,現今出土的重輪錢平均克重在22g左右,這證明每一枚重輪錢的銅鑞錫比率要高于開元通寶,即重輪錢的實際鑄造成本是遠高開元和乾元的。如果在計算過程中,將丁匠成本忽略,僅以銅鑞錫比值差異來計鑄造成本,實際鑄造重輪錢的成本是推算鑄造(或稱鑄造開元錢的銅鑞錫比值)的1.78(1+■=1.78)倍。由于重輪錢與開元錢克重相差過大,因此還應計算克重差異帶來的成本差異,重輪錢鑄造成本為開元錢的4.5(■=4.5)倍。綜合兩種差異成本,每一文重輪錢的鑄造成本為開元錢的8.01倍(1.78×4.5=8.01)。
按推算乾元錢收益的思路來推算鑄造重輪錢的收益,唐廷一年鑄造開元錢“三十二萬六千七百貫”,成本為245025貫,能獲利81675貫。若丁匠效率不變,一年鑄造重輪錢同樣為“三十二萬六千七百貫”,按照重輪與開元1:50的兌換比率,唐廷新鑄乾元重寶后所生產的幣值相當于16335000貫開元錢(326700×50=16335000),除去392040貫開元
錢(326700×8.01=2616867)的成本,唐廷鑄新錢一
年將增收13718133貫開元錢(16335000-2616867=
13718133),平均每月約為1143178(■≈1143178)貫開元錢。
唐廷頻繁的貨幣調整,人為導致市場中流通貨幣量在短時間內急劇增多,在生產力水平相對穩定的前提下,多出來貨幣都作用在升騰物價上。在新幣發行后,長安地區的“米斗至七千”[1]卷28·食貨志上1203。反觀安史之前的物價,天寶五年“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斗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1]卷41·食貨志一728。從天寶五年(746)至乾元二年(759),短短十多載,米價翻了近500余倍,故書中所載“餓死者相枕于道”便不足為奇了。
除了物價升騰外,乾元錢的發行還導致貨幣“私鑄”盛行,時任京兆尹的鄭叔清在幾個月間逮捕的私鑄錢之人高達八百多人[3]卷37·唐紀2786。沸騰的民怨、混亂的經濟迫使肅宗做出讓步。朝臣們將混亂的根源“歸咎于琦”,第五锜事業受挫,“貶琦忠州長史”[3]卷37·唐紀2785。第五锜遭貶官,改革事業的主創者被放逐,即便是這樣也沒有讓當權者放棄從發行貨幣中獲利。肅宗權衡了鑄幣與民生之間的利弊后做了些許讓步,于上元元年(760)六月宣布將乾元重輪錢“減作三十文行用”[1]卷28·食貨上1203,即將重輪錢與開元錢的兌換比率調為1:30,將開元錢“宜一當十文行用”,即是將乾元錢與開元錢平行流通。若上元年間發行的重輪錢與乾元年間的品質相似①,在調動兌換比率后,唐廷鑄重輪錢的幣值相當于9801000貫開元錢(326700×30=9801000),除去392040貫開元錢(326700×8.01=2616867)的成本,此時唐廷鑄造重輪錢一年仍能獲益13718133貫開元錢(9801000-2616867=7184133),平均每月約為598677(■≈598677)貫開元錢。
肅宗的退讓并沒有平息事態,加之戰爭已經進入平穩期,繼任的代宗迫于民間輿論最終決意將戰時貨幣廢除,在寶應元年(762)四月,“改行乾元大小錢,并以一當一”[1]卷28·食貨志上1203,第二次發行的重棱大錢則直接廢除,“不在行用之限”[1]卷28·食貨志上1203。自乾元元年七月始唐廷為獲鑄發貨幣之利彌戰爭之需,幾經調整貨幣政策,至寶應元年四月代宗徹底廢除乾元重輪錢,至此,肅代兩朝的貨幣調整終于落下帷幕。
若是將肅、代時期一系列的貨幣政策串聯起來的話,我們可以得到如上的表格。假設唐廷九十九座鑄錢爐在每一次政策變動后,其生產全部用于鑄發新貨種,那肅代兩朝貨幣調整政策可為唐廷帶來總計22873611貫開元錢的純收益。高達兩千三百萬貫的收益對于戰時體制的唐廷意味著什么呢?
可以先來推算唐廷在安史期間軍費的支出。據杜佑《通典》所載,天寶年間唐廷的邊防兵力總計49000員,馬匹總計50000匹[4]卷172·州郡二1954-1957。安史初期,除去安祿山所領三節度使兵力,唐廷實際掌控的兵力為252500員,馬匹34000匹[4]卷172·州郡二1954-1957。按照此數據推算,安史期間唐廷所能掌控的邊兵總數相當于天寶年間邊兵總數的60%(■≈0.6)。又據杜佑記載,天寶年間唐邊兵每年的經費為“千二百十萬”[4]卷172·州郡二1954。那么,安史之亂初期,唐廷每年邊兵經費支出為7200000貫(12000000×60%=7200000)。如此算來,貨幣調整所增收的兩千三百萬貫收益可供唐廷維持三年多的邊兵支出。
再來看官俸的支出。據史籍記載,唐廷京官在開元末年的年的收入為“一十五萬一千五百三十三石二斗”[4]卷35·職官典546。外官的收入傳統史料未見記載,根據陳明光先生推算,唐外官年祿的支出總額約為米九十七萬余石,合全國外官內外官年祿支出共計一百二十萬石米,折一千二百萬斗米[14]81。由于唐代是“錢帛兼行”的流通方式,實物與錢帛并行流通。若按照前文所提天寶五年長安地區“米斗十三錢”的巨額物價來計算的話,唐廷所得的兩千三百萬貫收益可買米1769230770斗(■≈1769230770),即可供唐廷支付147年(■≈147)的官員俸祿。若按照乾元三年“米斗錢千五百”[2]卷25·五行二453的高額物價來算的話,所獲收益可買15333333(■≈15333333)斗米,依舊可供應唐廷支付15個月(■×12≈15)的官俸。
(三)小結
房琯將第五锜歸為“聚斂之臣”之言不假。但在戰時經濟的背景下,這種極端的貨幣政策又變得情有可原。亂世君主持續不斷調整的貨幣政策,除了暴露在數條政權建設詔令中的政治打算,還有維系戰爭支出的經濟考量。但是這種不符合市場規律的戰時貨幣只能是“干戈未息,努藏猶虛”時期的權宜之計,其注定不能同開元通寶一樣長久流通。
二、得壹元寶的初鑄時間考辨
(一)初鑄時間的爭議
目前,關于得壹元寶的初鑄時間的爭議主要源于兩處史籍的不同記載?!缎绿茣つ娉紓鳌返挠涊d是:“乾元二年正月朔,筑壇,僣稱大圣周王……夏四月,更國號大燕……更以州為郡,鑄‘順天得壹’錢。”[2]卷150·逆臣傳上2743據《逆臣傳》的記載可知得壹元寶應始鑄于乾元二年(759)。而《資治通鑒》則記載:“乾元三年閏四己卯,赦天下,改元(上元元年)……是日,史思明入東京。六月,……亦鑄順天、得壹錢,一當開元錢百?!保?]卷37·唐紀2786《資治通鑒》的記載認為上元元年六月才應該是得壹元寶始鑄時間。
目前,多數學者將得壹元寶初鑄時間認定為乾元二年①。但霍宏偉和廖子中兩位老師在《得壹元寶、順天元寶綜論》一文中認為得壹錢的初鑄時間應為上元元年六月[15]146。為此,兩位老師從史料的角度出發,將原因主要歸納為如下兩點:其一,他們認為在乾元二年九月之后,史思明進入洛陽成以后,“城空,無所得”[3]卷37·唐紀2783,又害怕李光弼斷其后路,所以“不敢入宮,退屯白馬寺南”[13]卷37·唐紀2783。其二,他們認為《實錄》之所以在上元元年重復記載史思明入城,是因為“當時城空,李光弼在洛陽,思明還屯白馬寺”[11]卷221·唐紀音注16555。通過梳理上述的原因,兩位學者將史思明是否進入洛陽城與史思明能否鑄發新錢等同,即固化了史思明不進入洛陽城就不可能鑄造得壹錢這一邏輯,以至于對史料來源考辨,鑄錢之動機與虛實都未能考慮。
除了學界對得壹元寶初鑄時間的爭議,《新唐書》內對于得壹錢初鑄時間的記載也有抵牾之處?!缎绿茣な池浿尽酚休d:史思明帶領軍隊進入洛陽后,“亦鑄‘得壹元寶’錢,徑一寸四分,以當開元通寶之百”[2]卷44·食貨志四748,后又因為被人說“‘得壹’非常祚之兆”[2]卷44·食貨志四748,所以將“得壹元寶”改名為“順天元寶”。此段與《資治通鑒》都將初鑄得壹元寶的時間定為史思明真正占領洛陽城后。若對比幾處史源的成書時間,《新唐書》成書于宋仁宗嘉祐五年,《資治通鑒》成書于宋神宗元豐七年,再對比三處關于得壹元寶的記載,《資治通鑒》對得壹錢幣值、形制以及鑄造時間的記載和《食貨志》的表述高度一致,故《資治通鑒》的相關記載應是選取了《食貨志》的內容。如此看來,并非《資治通鑒》與《逆臣傳》的記載有出入,而是《新唐書》中前后兩部分的記載有出入。《新唐書》作為一套成體系的書,前后部分出現如此之大的抵牾之處,不合邏輯。
(二)初鑄時間之再考
“亦”字之差。若是逐字對比這幾處史料,便可發現新的線索。關于鑄造得壹錢,《逆臣傳》所載的是“鑄”,《食貨志》所載的則是“亦鑄”,雖一字之差,意思卻是大相徑庭?!耙唷痹凇掇o?!酚幸?、又、特、助詞、通“奕”[8]五種義項。在此處應取前兩種,“亦”若取“也”之義,應是承接上文肅宗“鑄乾元重寶”這一舉動,強調史思明在據東都后也新鑄貨幣這一事實。但原文又在“亦鑄”之后寫明是得壹元寶,說明作者想表達的是“重鑄得壹元寶”這一舉動,而不僅僅是重鑄貨幣。故此處取亦的“又”之義更合邏輯,即史思明在占據東都后又鑄造了得壹元寶,這也就意味著在上元元年六月之前,就已經鑄造過得壹錢了。
若是在上元元年六月之前鑄造過得壹錢的這個推論成立,那是否就意味著得壹錢的初步鑄造時間一定是乾元二年呢?那《食貨志》與《逆臣傳》的抵牾之處又應該如何解釋?再回歸到史料,《逆臣傳》“乾元二年正月朔,更以州為郡,鑄順天得壹錢”的記載只是單純地記錄了鑄造得壹錢這一行為。反觀《食貨志》則有對錢的形制以及幣值的詳細記載,如,徑“一寸四分,以當開元通寶之百”。那么《逆臣傳》與《食貨志》的抵牾之處很可能是名義鑄造與實際鑄造的差異導致的。史籍中所載的鑄造之“鑄”有兩種含義,一種是名義鑄造,一種是實際鑄造?!赌娉紓鳌匪d“夏四月····鑄‘順天得壹錢’”為名義鑄造,《資治通鑒》和《食貨志》所載“史思明據東都,亦鑄‘得壹元寶’錢”為實際鑄造。
為支撐上述推論,可先剔除鑄得壹錢的時間點,重新梳理史思明殺安慶緒后的時間線。乾元二年三月,史思明殺安慶緒,四月在范陽(今河北涿州)稱帝,改元順天。九月,史思明再度攻陷洛陽,但未入洛陽城,暫屯白馬寺。上元元年三月,史思明攜軍隊進入洛陽城?!赌娉紓鳌匪d鑄得壹錢的時間為乾元二年四月,即史思明范陽稱帝時期,《食貨志》和《資治通鑒》所載的鑄錢時間為史思明據東都后即上元元年三月。因此,初鑄時間的爭論點應在范陽稱帝和據東都之間,而非史思明是否入駐洛陽城。
據《舊唐書》記載,安祿山攻下兩京以后經常用駱駝把“兩京御府珍寶”運到范陽,而史思明鎮守范陽期間,趁職務之便將這些財物全部據為己有。史思明擊退唐軍,殺入鄴城以后,用安慶緒府庫的錢財犒賞士兵,除了侵占財物外,安慶緒“先所有州、縣及兵”[3]卷37·唐紀2779都歸于史思明麾下。由此觀之,史思明在范陽在稱帝前,就已經繼承了安氏父子的大部分資產,兵力和財力都十分殷實。因此,范陽鑄錢詔令的主要用意絕不是擴充兵力和財力。與肅宗迫于軍資的窘境相反,史思明稱帝后則是將大燕政權合法性構建擺在首位?!栋驳撋绞论E》中有載:“〔思明〕乃立宗廟社稷,謚祖考為皇帝,以妻辛氏為皇后,次子朝興〔清〕為皇太子……置侍中、尚書令等官,立臺省”[7]卷下110。這套政策是史思明為快速獲得自身合法性而鋪設的政治籌碼。除了對安祿山、安慶緒的追葬以及沒有鑄造得壹元寶的記載外,《安祿山事跡》關于史思明成套國家建設政策的記錄與《逆臣傳》的內容非常相近。
從上述羅列可以看出,史思明在范陽稱帝時期所鋪設的政策涵蓋宗廟祭祀、百官僚屬、貨幣賦稅等各個方面。在史思明的規劃中,范陽期間的史氏政權最緊迫的任務不是軍事戰略部署,而是新政權的合法性構建。史思明雖是安祿山和安慶緒的繼任者,但安祿山軍隊中義子番將云集,政權兩次更迭都是閃電政變而非禮法傳承,大權在手的史思明要面臨更多的潛在挑戰。史思明想要將安氏政權平穩過渡為史氏政權,并非易事。親身經歷安氏政權興亡的史思明深知單靠武力控制安祿山舊部不是長久之計,漢族官僚建議的“皇帝制度”或許是條可行之路。所以,對于范陽稱帝時的史思明來說,鑄幣能否順利流通并不要緊,鑄錢的象征意義大于流通意義,以鑄幣為內容所牽連出的一整套皇帝制度的建設才是史思明的真義。
史思明在入駐洛陽后,情況就發生了轉變。南宋洪遵所著的《泉志》曾記載:五代時期錢幣學家張臺認為得壹、順天錢是“思明并銷洛陽銅佛所鑄”[10]卷4·違品上192,安史之亂平定以后,這種錢就不能用了,于是處于戰區的人們又將這些錢用來鑄造佛像,現今剩下的錢存留于“伊、洛間甚多”[10]卷4·違品上192。張臺的說法可與《食貨志》中“亦鑄造得壹順天錢”的記載以及得壹錢順天錢的考古出土情況相互印證。也就是說,從乾元二年的范陽稱帝到上元元年六月的入駐洛陽,將近一年半的密集軍事行動使得史思明財情告急,不得不通過銷毀銅像、鑄發大錢來籌集軍資。
(三)小結
綜合以上論述,基本可以認為“得壹元寶”的名義鑄造時間為乾元二年四月,實際初鑄要等到次年的三月了。《逆臣傳》中所載“乾元二年正月朔”“更以州為郡,鑄順天得壹錢”是史思明政權建設中的一環,《食貨志》和《資治通鑒》所載“史思明據東都,亦鑄‘得壹元寶’錢”則是對史思明實際鑄發行為的記載,三處的記載時間及邏輯關系順通,并非記載失實。同時,史籍中關于得壹錢記載的失真之處不是鑄造時間的出入,而是《逆臣傳》和《資治通鑒》將得壹錢與順天錢不分先后,統一一處,一概而論①。
對得壹錢鑄造時間的考辨并非無用之功,是有助于我們理解貨幣、國家、戰爭這三者的關系。在范陽稱帝之時,史思明急切地推行其皇帝制度的建設政策,做鑄造得壹元寶此類的“太平之事”,并非頭腦發熱的沖動行為,而是改革安史舊部、培植史氏勢力的重要部署,是迫于形勢的無奈之舉。在入東都之后,國家建設層面的安排在范陽時期基本完成,造爐鑄幣供軍資的緊迫性就得以凸顯。
三、結語
本文第二部分從得壹元寶初鑄時間的考辨中梳理出其發行脈絡,結合第一部分對于乾元重寶的討論,會發現這兩種貨幣都是戰時政權的繼任者發行的戰時貨幣。在當下國際交往中,運用貨幣手段去控制戰爭態勢、維持戰爭支出早已成為常用伎倆。而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中國,對立政權的繼任者們在戰爭狀態下打響的貨幣戰爭,就已經包含了類似的洞察。
同時,我們還應看到,戰爭時期的歷史,一方面顯示的是戰因、戰勢、戰果的動態過程,另一方面暗含著戰時政權運轉的關鍵要素。若將目光只聚焦于貨幣與戰爭的層面,很容易忽視國家在戰爭時期的主角地位,若是將國家帶入貨幣與戰爭這對常規概念中,則會引導我們更全面理解三者的互動關系。
首先,貨幣服務于國家存續的各個階段,在戰爭時期的貨幣有普及國家認同和維持戰爭支出的雙重要義。唐肅宗和史思明發行的乾元錢和得壹錢,都是戰時貨幣的性質,也都承擔過政治宣傳和軍資來源這兩大的歷史任務,但兩者選擇貨幣為政治、軍事工具的時間點有差異。唐肅宗自靈武即位至乾元年間的改革,潛伏兩年,待政權成熟后,短期內將貨幣作為帝王更迭的宣傳符號,長期則將貨幣看作是軍事供養的工具。而史思明卻在政權立足未穩之時就急于運作,其深意在于迅速建立權力認同,卻也是安史政權短期內非正常更迭隱埋的禍患。
其次,在帝制時代,皇權掌握一切。政府掌握絕對的鑄幣權,戰爭潛力的上限就取決于鑄幣爐鑄錢的速度,直到完全摧毀了貨幣的價值。健全的貨幣反而會限制政府資助軍事的能力。[21]210戰時貨幣政策之于經濟如同飲鴆止渴。戰時政權持續不斷調整的貨幣政策,體現的是貨幣發行收益率、戰爭形勢、民生忍耐度之間的反復博弈與較量,三者在來回的試探間尋求最佳平衡點。肅、代時期的貨幣調整政策雖收放有度,有力地支持了唐廷平定叛亂,卻也產生了“虛實錢”“錢重物輕”等貨幣亂象。
最后,就肅宗時期的貨幣調整來看,以貨幣資助軍事這一決策并非偶然使之,而是安史之亂以后的唐王朝國家財政運行變革的發端。肅代時期,唐廷巨額的軍費支出倒逼國家財政以貨幣化為導向,長期的貨幣導向也使得逐利化滲透在國家運作的各個環節,唐后期官僚考核的理財化、中樞斗爭焦點的財權化都是“發展經濟”這一命題在晚唐國家治理中重要性提升的隱晦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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