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想象話語作為藝術想象的定型與最終呈現,是對私密又富有創造力的個人心靈意指的具體描述。想象話語的成型主要存在三個基本問題:一是想象話語的塑造會受到內在審美判斷與外在語言游戲規則的制約;二是在藝術想象虛構與現實世界之關聯中,想象話語作為非實存的虛擬指稱能否找到存在的意義與合法性,三是在不同文字世界中想象個體的唯一性識別與超越時空的永恒生命力。對于這些問題的探討,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分析美學視域中想象話語的發生與呈現、合法性與可能性。
關鍵詞:想象話語;虛擬指稱;可能世界
中圖分類號: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4)06 — 0124 — 06
一、引言
分析美學是分析哲學向美學領域拓展的結果,或者說,是美學研究對于分析哲學的一種回應。它延續了分析哲學的分析方法,放棄傳統美學所追尋的“本質”,直面對象本身進行多層面的美學問題探討。想象作為普遍意義上認知主體的心理過程,一直是哲學、藝術學等領域中的熱點話題,因此它在分析美學中的定位同樣值得關注。在美與藝術中,審美主體借由想象開辟無數個超越現實世界的幻想世界,作品使得獨屬于個人的想象變為可以為他人認知、理解的形象,這也為研究想象話語提供了可能性。語言是文學表達的靈魂和出口,因此對想象話語的討論主要聚焦于文學語言。相對于現實世界,文學作品所構建的世界是一個虛擬世界,想象話語的本質是虛構與非存在。通過溯源想象話語的發生邏輯,可以基本確定這樣的聯系:審美主體將審美經驗與情感變形重塑為虛擬對象,并且參考審美判斷和語言游戲規則確定想象話語。在邁農的認知主體的意向性理論和意義指稱論中,想象的虛構在話語層面可以體現為“非存在”問題,通過分析想象個體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原始聯系以及想象的可能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多維統一可以還原其深層邏輯。追溯幻想物與想象話語的原初聯系,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導向了克里普克指稱理論下的本質主義,想象在這個意義上建基于現實卻又實現了超脫。本文對想象話語的討論主要基于維特根斯坦與克里普克等人的哲學、美學思想,以此為起點發現更多的空白與問題。
二、想象話語的呈現前提:語言塑形的限制與突破
(一)想象的心靈意指:私人內心的封閉與不可認知
沿著想象話語的發生邏輯探尋,創造者如何以語言塑造想象?這關乎到認知與心靈,主體面對同一對象的感覺、經驗各有不同,思維在語言表達一環節已經存在缺失與異化。維特根斯坦認為私人語言源于認知主體的內在心靈,他人無法進入。假如個體之間以私人語言為主要交流方式,不僅無法溝通,也不符合日常生活語言實踐。吉爾伯特·賴爾認為個體之間順暢交流的關鍵就在于答者已經掌握了相關問題的知識,“一個人決不能目睹另一個人的意志活動;他只能從觀察到的公開行動推出產生它的意志活動”[2]。而維特根斯坦從語言實踐的角度出發,針對個體心靈的私有特質與日常交流的現實必然性提出了反私人語言。從認知與想象雙重角度出發,如果個體之間沒有作為橋梁的公共語言,想象只存在于主體的內在心靈,便是在與他心的交流中建立了雙重壁壘。鑒于交流溝通的需要,克里普克認為存在一種公共語言使得理解這套話語的人組成交流共同體。想象是私有經驗、情感傾向等復雜心理因素的創造性結合,與日常語言相比,想象話語的描述對象是虛擬事物,更具有不確定性與陌生感。假設個體A與B各有存在于其內心的私人體驗,并結合情感等因素創造了想象新事物a,如果能以交流共同體承認的公共語言B將a表述出來,就會得到公共語言通行的想象話語a'。在心靈想象a轉譯到能被外界理解的想象話語a'的過程中,某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私有經驗與情感傾向就已經消失了。
而對于交流共同體的其他接受者而言,想象話語成型之前的改變與流動都屬于無法接觸的他人心靈,那么想象話語究竟有什么標準參照呢?描述想象的心靈意指如果以接收者的心靈歷史、實踐經驗為準,那么語言的出現即可被認可作為交流共同體內部規則的新參照?這是否形成了一個以交流共同體為圈子的語言游戲?
(二)想象話語的內外限制與突破:審美判斷與語言游戲規則
雖然想象話語建構了一個不同于現實的虛擬世界,但審美主體需要從文明語料庫提取素材。首先,審美判斷從創作者內在的維度限制了想象話語。語言能夠較為準確地表達心靈,而選擇用什么語言、什么稱謂來表達想象事物,則涉及到審美判斷。康德認為審美判斷指的是對象的形式是否能引起主體愉悅的情緒體驗,并且這樣的體驗是先于理性判斷而合目的性的,情感是聯結審美主體與對象的橋梁。維特根斯坦則關注審美判斷的日常語言實踐。他認為一個人如果在判斷的同時夸贊對象“美麗”,這是簡略粗糙的感嘆取代了真正的審美判斷。只有當審美主體認識對象并具有相關知識儲備時,其表達會更加精確。
第一,鑒賞能力與藝術素養影響主體的審美判斷。康德在《判斷力批判》第32節討論過這個問題,人無法充分發揮他們先天擁有的鑒賞能力,只有不斷練習才能讓他們變得更加敏銳。學習繪畫便要學習色彩的搭配與光影的透視。因此創造者在判斷之前需要掌握相應的規則,而規則掌握的深淺與否直接影響審美主體的判斷。對于想象,對象的分類、性質、狀態等方面都在于創造者的判斷,而更精微的判斷并不僅僅只是掌握規則,就像剛剛認識聲樂規則的人并不能渾然天成地譜曲,初習繪畫的人作不出《星月夜》,淺顯掌握與技藝嫻熟之間的差距需要通過長時間的積累與練習補足,創造者的藝術實踐能夠顯示其鑒賞與創作能力。第二,審美判斷主要蘊含著審美情感,這貫穿于想象創造的整個過程,而且關乎規則與語境。想象基于審美主體內心中強大的動力與激情,強烈的表達欲促使他們將腦海里的奇思化為文字。從創作動力而言,審美情感的觸動與推進是不可忽視的。情感作為創作不可或缺的一環,不僅僅影響創作的即時狀態,它同樣影響創作前期素材的選取與后期的語言表達。不過,相較于情感,語境與規則的存在對于想象事物的表達影響更大。虛擬對象的出現必然伴隨著完整的場域,后者即文字世界中的語境,而完善背景、特征、目標等一系列描述有助于豐富語境位,為虛擬對象提供可參考的背景。虛擬世界的合理性建立在客觀現實的規律之上,雖然虛擬對象在現實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公共話語可以參考近似的現實事物,盡可能展現虛擬對象的特質。因此,想象話語不僅受到語境的影響,也會受到歷時與共時交叉范圍內規則的制約,這也是想象話語表達的外部制約的表現。
其次,語言游戲規則在范圍與深度上限制了主體的個性表達,想象話語在遵行規則的基礎上超越現實。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為了解決語言實踐問題提出了“語言游戲”、“規則”等概念,“我還把語言和活動——那些和語言編織成一片的活動——所組成的整體稱作‘語言游戲’”[3]8,“語言游戲”只是一種對日常語言實踐的描述與類比。藝術想象源于審美主體改造日常經驗而來的奇思妙想,想象話語會給接受者帶來更多的驚奇與陌生感,這需要接受者調動知識與經驗去理解和感悟。因此想象話語同樣會受到語言游戲規則的限制。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與游戲作類比,他認為重點就在于遵行規則。“本質在語法中道出自身”[23]178,規則并非不可懷疑,提前劃定邊界會帶來神秘與未知。遵守規則的要求就是在實踐中正確運用語法,規則與我們的生活形式相關,它不僅在歷時維度受到傳統的制約,也在共時維度受到社會群體生活實踐的影響。《哲學研究》第83節:“我們不是也有‘邊玩邊制訂規則’這樣的情況嗎?而且也有我們邊玩邊修改規則的情況。”[3]59音樂、文學、繪畫等藝術形式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都是它們作為特殊的語言游戲同樣會受到相關藝術規則的制約,那么想象創新對于藝術規則的遵循與突破則成為了首要問題。
第一,藝術創作會自發遵行規則。維特根斯坦說“我遵守規則時并不選擇。我盲目地遵守規則”[3]130。以文學為例,情節、人物、話語模式等等都屬于寫作范式。作家在創造想象世界時不自覺地利用范式建構人物和情節,這是一種自然遵循。當言說者做出與規則相符合的行為和反應時,交流共同體中的其他人才認可他已經掌握了規則。審美主體從語料庫提取素材進行拆合加工,由此,想象話語是主體在藝術實踐中自然遵循語言游戲規則的結果。第二,規則并非一成不變,維特根斯坦同樣承認“修改”與“制訂”規則的存在。藝術家們可以借由想象突破一般規則。克里普克認為只要言說者被交流共同體承認,違反規則也可以被后者認同并承認,想象創作亦同,“修改”并不意味著規則完全變了,創作者因為時代環境的限制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規則,想象話語一并歸入語言游戲規則中。雖然表現范式有所變化,但規則的重新制訂并不意味著它否定了過往的歷史與傳統。所以,想象話語帶來的“修改”與“制訂”雖然打破了此前的規則,但隨著生活形式與日常語言實踐的改變,規則亦發生了更迭。每次遵行規則都是新與舊的交互,但卻不是新值覆蓋舊值,傳統與歷史的必然存在著,但新修訂的規則同樣在內。只要語言實踐存在,更迭就不會中止。掌握規則的方式并不都是有意遵循,遵守或違反都屬于認識和掌握規則。
藝術游戲規則同樣如此,想象話語帶來的是對已有規則的突破,這種突破是能指與所指對想象話語內外限制的雙重突破,而新的規則納入之后又會面對更新的變動。而想象作為詩人原有感覺、經驗的異化更顯示了創作者在話語表達上對規則的自然掌握。富于想象力的描寫顯然是不符合日常語言規則的,但是對藝術而言,它雖然違反了語言游戲規則,但也是一種新的更迭。創作既先于規則,又受制于規則,規則終究是深深扎根于生活形式與語言實踐的。
三、想象話語表述的虛擬本質:虛構事物的存在前提與唯一性
(一)想象話語作為虛擬指稱的本質非實存
想象話語“本質非實存”是指作為文學話語表達的一部分,想象話語是審美主體表述虛構性心靈意指的語言表達,而讀者們并不能在現實世界中找到相應的對象,因此其本質并非現實存在,是為非實存。話語構成的文字世界承載著文學作品的內涵與外延,與日常話語實踐不同的是,文學想象帶來的是虛擬世界,想象話語要比日常陳述多出了幻想與不確定性。陳述所指向的事物能在現實找到原型并一一對應,但想象話語所指涉的幻想物并不能實現這一點,任何人都無法依據想象話語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對應物,因而想象事物在現實世界非實存或將實存。
參考日常語言的表達習慣,話語交流的合理與流暢建立在對象是真實存在這一基礎上,而想象創造的對象無法在現實中得到驗證,這意味著想象事物是一個非實存的對象,對它的稱呼則屬于虛擬指稱,因此日常語言邏輯并不能匯通想象話語。非實存的幻想無法在現實世界的物理事實方面得到肯定判斷,它既是一種否定判斷,亦是關于該事物的非存在判斷,即非肯定判斷。意義指稱論要求指稱事物的前提是該事物存在于現實,而異于現實與虛構就是想象話語的本質特征,我們無法在現實世界為所有想象物找到聯系與根基。因此想象話語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確認話語指涉的存在前提,如果想象話語的本質特征與現實世界沒有必然聯系,那么就需要在現實世界之外的地方確認他們之間的聯系,進而確認想象話語作為一種本質超時空語言表達的存在前提。探尋想象話語的現實依憑,也即確定世界上不存在圓的方,首先要作出一個關于圓的方不存在的判斷。然而這個判斷的提出本身就使得非存在的判斷存在了,因此非存在物的存在判斷這一表述是矛盾的,這亦是“金山悖論”的含義。對于想像話語而言,討論想象話語的關鍵并不在于判斷孰真孰假,而在于如何確定虛擬指稱與涵義的本質關系,心靈哲學中關于虛擬指稱的“非存在”討論就與此有關。
想象誕生于審美主體內心幻想的刻畫與呈現,因而塑造虛擬對象的語言極為重要,由于想象話語的本質非實存,關于幻想物的指稱可以稱為“虛擬指稱”。虛擬指稱與被指代的幻想物則存在這樣一個問題:這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著強指稱關系,指稱聯系著幻想物的本質,或是想象話語僅僅作為指代的專名存在?因此,虛擬事物作為非實存能否在可能世界中找到存在意義,指稱與意義之間是否存在獨一無二的聯系也就成了關鍵問題。
(二)想象話語專有意義的承載與指稱內涵的豐盈
古希臘時期巴門尼德就開啟了指稱問題中存在與非存在的哲學思考,柏拉圖也在《巴門尼德篇》與《智者篇》中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巴門尼德與柏拉圖關于非存在的討論主要基于形而上學的純粹概念世界,不僅與后來分析哲學基于經驗與現象世界的討論相異,也與上文所討論的問題有較大區別。邁農基于意義指稱論研究非實存問題,提出了“金山悖論”。金山悖論是這樣的一句話:“金山不存在”,即“The golden mountain does not exist”。其矛盾之處就在于雖然話語包含金山,但金山作為非實存的事物,我們無法在現實世界找到一座真正存在的金山。其次,依據意義指稱論,語詞具有存在論意義,只有當對象真正于現實世界中存在,才會有一個專門的語詞用來命名與指稱。即“金山不存在”一句指現實世界應當有金山與之對應,這個判斷本身也是具有存在意義的。因此,從句義看來,“金山”一詞的出現已經代表著金山的存在,但又說“金山不存在”,否定了其實存,這也就形成了悖論。金山悖論的癥結是研究想象話語無法避開的,其關鍵就在于虛擬指稱作為主詞被賦予的存在論意義,文學虛擬世界必然需要想象話語的建構,那么指稱與描述則要率先面對想象事物的存在合法性問題。為了解決這一表述的困難,羅素在《論指示》中提出了摹狀詞理論,否定邁農關于非實在理想對象“虛存”的觀點,認為“在命題的分析中,不能承認‘不實在’的東西”[4]。但是可以通過改寫摹狀詞的方法改變空指稱的主詞地位,同時在邏輯上將“存在”理解為存在量詞,即“有一個”,可作真假判定。“金山不存在”變為存在x,x由金子構成且X是山,且x的全部取值都能使命題為假。從藝術語言實踐的角度看來,羅素的摹狀詞理論雖然能夠較好地解決意義指稱論下虛擬指稱的矛盾問題,但不適合應對藝術創作存在的無限可能性。
面對特殊的虛擬世界,接受者并不需要通過現實判定孰真孰假,只要能依據語言描述找到相應的指代意義,構建一個虛擬形象即可,摹狀詞理論可以為此提供更加精確的描述。然而想象的隨機性與多樣性讓可能世界的存在躍然紙上,想象的可能性使得個體常元與個體變元在諸多可能世界的指稱相異,而摹狀詞理論無力應對虛擬指稱的指稱問題,眾多想象世界中的不同趨向會導致不同的結果。想象話語的出現就是對此前語言游戲規則的突破,在未來時間線上,想象話語的每一次運用都是意義被填充的機會,想象話語的多變會導致不同狀態下的摹狀詞描述不同,進而出現不同的名稱。而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指稱理論可以清晰地區分摹狀詞理論下分界逐漸模糊的專名與摹狀詞,鑒于文學想象中虛擬對象的存在帶來的闡釋模糊,專名比摹狀詞具有更嚴格的指示效用。專名作為嚴格指示詞可以在任一可能世界指稱同一對象,而專名與指稱對象之間的聯系本質來源于專名相關的事件,這也有利于確定虛擬對象的基本內涵。虛擬指稱雖然是審美主體創造性思維的具體展現,但由于審美主體的時代局限,想象世界以現實世界的客觀事實為基底,在這個基礎上進行虛構與想象。因此,虛擬指稱所指代的對象必然與現實世界緊密關聯,語言哲學中的語言與實在關系的指稱問題則與之相關。與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等人支持的摹狀詞理論不同,克里普克與普特南等人認為摹狀詞可能只描述了對象的偶然性特征,在專名與對象之間建立指稱關系需要依靠歷史因果指稱論。由于社會歷史活動的存在,專名與其所指的關系逐漸穩固,名詞與指稱的聯系是語言使用者之間共同協調的結果,在特定場合與運用者的見證下,對象與語詞永久地聯系起來。
在可能世界中,指稱與幻想物之間的本質聯系不僅受到審美主體的影響,外在的社會歷史因素同樣影響著創造者的審美判斷。專名與對象、指稱與想象的心靈意指之間的勾連是偶然的,但社會歷史的鏈條會將專名與事件這最初不穩定的聯結變為較為穩定的約定俗成關系。偶然的借代轉變為必然的聯系,專名有歷史因果鏈條的支撐可以作為跨世界不同個體的同一指稱出現。在這個意義上,虛擬指稱約定俗成的歷時性展現了穩固與強化聯系的效用,而不斷延申的歷史長河中想象亦會豐富虛擬指稱的內涵與意義。譬如“望舒”作為月的一種創造性想象表達,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神話譬喻,指代月亮駕車之神望舒,屈原《離騷》亦有“前望舒使先驅兮”,而張衡《歸田賦》中亦有“于時曜靈俄景,繼以望舒,極盤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專名的指代與意義都源于故事的發生,而這樣的聯系會在漫長的語言實踐中因為約定俗成穩固下來,其內涵也逐漸豐盈。審美主體需要參照藝術規律與經驗創造一個專有指稱,而專名的抉擇與描述則要依靠創造者的審美判斷。虛擬指稱的誕生并沒有違背語言游戲規則,而是自然遵循,專名作為跨世界個體在諸多可能世界中共同使用的嚴格指示詞,承擔著跨世界個體的同一識別功能,而虛擬指稱所蘊含的意義會隨著諸多可能世界的誕生而展現更豐富的可能性。
四、想象話語與現實世界的交互關系
(一)想象話語是虛擬世界聯系現實世界的橋梁
藝術創作的語言實踐代表著對規則的自然遵守,創作的關鍵就在于以可能性構建一個與現實相異的世界,構造虛擬世界需要藝術語言,而可能性便蘊含其中,這與邏輯學上的“模態”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為了更好地解釋模態邏輯表達式的意義,證明模態推理的有效性,確定模態命題的真值,邏輯學家們提出了“可能世界”的概念。萊布尼茨認為事物的存在方式是多樣的,只要不存在邏輯矛盾,事物A就會有A1、A2……An共同存在的可能事態,An是現實世界A在無數可能世界中的不同存在方式,由可能事物組成的多個可能世界也同時存在著。這里說的可能世界不僅指向了物理意義,也包含物理意義上不可能但邏輯上可能,過去與將來的可能世界。
在藝術想象中,虛擬世界的構造得益于審美主體對想象話語的運用,想象話語對現實世界的偏離造就了可能世界,文學想象話語與現實的不同就在于虛構,因此想象話語就是在美學中匯通可能世界與虛擬世界的橋梁。《山海經》《聊齋志異》中的神鬼精怪雖然不具有物理上存在的可能性,但它們在邏輯上是可能的。藝術家的想象本身就是多個創造過程疊加的可能性推演:事物可能是雜糅現實中多個事物特征而創造出的全新形象;人物或許取材于現實但走向卻恰恰相反;審美主體以現實世界為藍本改寫親身經歷……想象天馬行空,但并不是空中樓閣,審美主體很難超越其時空限制,因此想象的虛擬世界并不是全然的虛擬,必然存在著源于現實生活的因素。藝術想象不僅僅指向了虛妄的幻想,在某種方面,藝術的虛擬世界或許也可以被稱作與現實世界相對的可能世界,在這里,哲學與藝術發生了跨學科交流。可能世界理論為人們觀照世界提供了新的路徑,人們對理性的追尋與非理性的探索,都能在可能與現實的雙重對照中找到更多的可能性。可能世界理論能夠進一步解釋現實與虛擬的關系,個體的跨世界識別與同一性問題對于審美想象而言極其重要。由于想象的存在,實在世界的元素被移用到虛擬世界,兩個世界的走向卻不盡相同,跨世界個體能否在想象話語的作用下被清晰識別?如果虛擬世界中的形象與現實世界中的眾多個體存在同一性,我們如何確認虛擬世界中的形象就來源于現實世界中的特定個體呢?假設現實世界中A實有,在可能世界中只有同一于A的個體具備A的唯一性特征,而歷史因果指稱論追求的就是這樣的本質特征。
(二)想象話語是唯一性與超時空性并存的物質載體
以上幾個問題都與語言哲學上的指稱問題關聯密切,指稱理論認為,個體的跨世界同一性依賴于由適當名稱和描述而實現的強指稱,使得個體常元與個體變元在眾多可能世界中的所指同一,從而引發可能世界理論中個體跨世界同一性問題的討論。假設個體跨世界存在,有什么標準能用來辨認它在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中是同一個體呢?創造者通過想象話語建構虛擬世界,接受者理解想象話語不僅需要依靠虛擬世界的語境,也需要現實世界的語言。因此,確定想象話語關于幻想物的特有描述是在根本上確立并加深虛擬指稱與發生事件之間的聯系,在“嚴格指示詞”與其對象建立本質聯系之后,借助虛擬指稱與對象之間的強指稱關聯確認跨世界個體的同一性。
在可能世界理論的討論中,克里普克并不是唯一提及本質主義問題的學者,齊碩姆假設了一個極端環境下跨世界同一理論面臨的“空同一”的困境,悖論的關鍵就在于個體的關系與性質可以無限制、無窮盡地變換,隨后仍可以保持同一關系,因為對象的性質不斷更迭,齊碩姆認為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找出對象的本質屬性,這便與前文的虛擬指稱問題緊密關聯。依據歷史因果指稱論,幻想物與虛擬指稱之間的本質關系在于歷史發展進程中想象話語日漸豐富、層累的含義,這不僅聯結了想象話語與指稱對象,其指稱關系也由偶然轉為穩定。同時,這也可作為跨世界個體的同一性識別標準,區分虛擬與現實。克里普克以投擲骰子為例,可能世界便是每一個數字正面出現的六分之一概率的微型世界擴充,因此,可能世界是世界可能會采取的眾多方式方法下狀態或者歷史的不同呈現。對虛擬指稱而言,歷史與社會發展下的信息傳遞鏈條穩固了語言符號與幻想對象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這一鏈條不僅能夠成為跨世界個體同一性的判斷標準,可能世界的無限可能性亦造就了虛擬指稱含義之多樣。由此,從幻想物到虛擬世界,從虛擬指稱到想象的可能世界的邏輯進程中,確認虛擬指稱與對象之間的本質聯系更需要歷史發展進程中想象話語那不斷豐富、變換的所指,而隨著能指對象內涵的日益充盈,嚴格指示詞所代表的語言符號與對象之間的聯系越發緊密,虛擬指稱不僅僅是符號化的想象話語,想象話語與幻想物之間形成了強指稱關系。同時,也為驗證個體于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同一性提供參考。因此,虛構世界的藝術想象個體的跨世界同一性是廣泛存在的,與現實世界個體有同一關系的物理實體對象,我們可以通過其自然構造和所屬類別進行辨別與分析。但藝術的可能世界既不是現實世界的復刻,也不是沒有基點的虛擬世界。不具備思想特質的個體能夠依據本質構造在兩個世界中找到同一關系,那么存在于復雜社會關系中,擁有生命與思想的個體呢?歷史因果鏈條便成為判斷與度量跨世界個體同一性的標準與尺度。
想象世界隨著幻想物一同誕生,不管是過去、現在、將來,想象世界總是對時空的超越。而想象話語作為藝術創作的結晶則成為幻想世界的永恒載體,它作為文字承載著創作者的幻想。歷史因果鏈條的存在使得未來時間線上將有更多的文字世界豐富這個原初的可能世界,而他人的解讀與幻想會帶來更加豐富的內涵,虛擬指稱之含義亦愈發充盈。以衍生于歷史的想象世界為例,在這樣的想象世界中,虛擬形象衍生于過去的可能世界,歷史人物傳奇的續寫與創作本身就依賴史書對該人物和某段特定歷史的記載,相對于現實世界,史書里的世界屬于過去的可能世界。時間無法回溯,歷史已經成為過去,但衍生于歷史的想象世界卻并不需要依照歷史的軌跡。對于這類世界,以多個文本作為參照的標準,從人物經歷、命運之中尋找可以重合的錨點,人物命運軌跡必然不會完全相同,因為歷史人物在虛擬世界出現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再次上演過去的命運,寫實并不是藝術家創造這類人物的首要目的。而想象的多樣性、可能性與凝結則可以在作品的表達中得到充分展現,譬如歷代以唐明皇楊貴妃為題創作的文學作品,除了《長恨歌》、《馬嵬》、《長生殿》還有許多民間話本。雖然作品的主旨、思想與情感各有不同,但都衍生于唐代君王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所建構的虛幻世界,作者寄寓的情感與意義都借由文字流傳下來,而且其中意義不斷豐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通過文本與創作者交流,在自覺填補空白的同時進行二次創作,無數可能世界隨著讀者們的再創作展開,跨世界個體的無限可能性與生命力隨之顯現,想象世界建構的魅力就在于此,而這恰恰展現了藝術創造者想象的生命力。并且這樣的生命力不會隨著作品的完結而結束。
五、小結
想象話語作為審美主體藝術創造的最后呈現,既遵循了語言游戲規則,又展現了豐富的可能性。從想象話語的發生邏輯來看,想象話語的表達不僅僅在于個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審美經驗與藝術規則都在參考之列,語言游戲規則也會限制想象話語的表達。藝術想象憑借文字構建了無數想象世界,審美判斷下誕生的虛擬指稱與起源故事之間的聯系越來越緊密,而內涵與可能性也會在那些被不斷創造的可能世界中豐富起來。故事的發生與構造的本質成為了識別跨世界個體是否同一的關鍵,多種可能性的成立、存在與否都需要在起源處找到同一,在不斷延申的歷史中,想象話語的可能性在語言游戲規則不斷重構的自然遵循過程中既得到了展現,又不斷被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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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