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裕固族現代文學的文本為研究對象,立足于文化記憶、文學生態景觀、雜糅等風格呈現裕固族文學的民族志特征,揭示其文化內涵。裕固族民族志文學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是對“地方性知識”做記錄,而是在揭示其背后的內涵后所具有的審美和認知價值。
[關 鍵 詞] 裕固族;“民族志”文學;文化記憶;文學生態景觀
20世紀90年代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者對于人口較少民族的文化、地方性知識給予了較多關注。這些“地方性知識和文化”雖然不能有一個明確的界定,但宗教、神話、儀式、民俗、地理景觀等最能集中體現民族性的象征也是文學人類學宏大敘事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這些文學人類學家與當代裕固族作家們運用人類學研究的思想、方法和手段,從書桌走向田野,最終呈現出具有現代民族志性質的作品。這些作品大多以裕固族口頭文學文本和研究資料中所描繪的文化記憶和生態景觀為再創作的基礎,試圖以此來使這些地方性文化得到最大程度的復原。文學研究的“人類學轉向”使相當一部分學者從“文學民族志”的視角揭示出這些作品的文化內涵和社會功能,但此類研究還缺乏系統性和學理性。研究裕固族文學中的公共文化記憶,揭示其內涵,不僅是為了回溯裕固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尋找族群的文明之根,更重要的是為了深化現代中國公共記憶研究的學理價值。希望此研究能對“民族志”文學研究的系統性和學理性有所建樹。
一 、裕固族文學民族志中的文化記憶書寫
20世紀70年代,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指出:“文化或文明是一個復雜體,就其廣義的文化民族志而言,它包括知識、宗教信仰、道德、法律、風俗、藝術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而獲得的任何能力與習慣。”(錢文霞,2012)一般來說,“文學民族志實質上就是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到特定階段的集體征候”(朱林,2020),也是文化人類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的“集體記憶”。為了讓研究具體而深入,揚·阿斯曼、阿萊達·阿斯曼夫婦將其具象化為“文化記憶”。將具有民族志書寫特征的文學文本稱之為“民族志文學”。本文中所涉及的研究對象為裕固族口頭文學和裕固族作家用漢語寫作的現當代文學統稱為“民族志文學”,包括具有民族志書寫特征的裕固族史詩、神話故事、傳說、寓言故事、諺語等。研究裕固族“民族志文學”中的公共文化記憶,揭示其內涵,不僅是為了回溯裕固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尋找族群的文明之根,留下族群的文化記憶,更重要的是為了深化現代中國公共記憶研究的學理價值。
裕固族口頭文學是裕固族民族志文化記憶最重要的載體。裕固族歷史題材的口頭敘事作品《堯熬爾來自西志哈志》中寫道:“說著唱著才知道了,我們是西志哈志來的,經過了千佛洞(莫高窟)、萬佛峽(榆林窟),站在那八字墩上翹首望,遠處有一片遼闊的草原,那就是裕固人未來的家……(鐘敬文,2018)”作品傳遞著裕固族的基因信息,使之千百年來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裕固族人。《黃黛琛》和《薩娜瑪》是裕固族家喻戶曉的敘事長詩,采用散韻結合、邊說邊唱的方法,至今仍在民間傳唱。口耳相傳的特點使其產生的年代及淵源無從考證,但是他們呈現的文學民族志特征則構成了裕固族本土文化記憶和生活經驗的重要表達。兩部作品中都提到了女孩子的婚姻,雖然他們的主題都是表達對包辦婚姻的不滿,或是向父母、鄉親的傾訴,但其中所描繪的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齡要帶頭面、成婚、打尖等儀式有鮮明的裕固族特點和復雜的過程。因而這些作品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裕固族東遷以后,除小部分外,裕固族人仍然過著游牧生活,其口頭文學作品主要描寫的是游牧生活,因而基本以裕固族人放牧、打獵、找尋水源等生活內容為主。《兩弟兄》《騎神馬的巴特爾》《吐魯格·排爾克》等口頭故事,都是對當地普通人,尤其是底層牧民的人生和命運的細膩描繪。一方面,裕固族人真實的生活形態得到了具體而生動的展示;另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了裕固族人的生活價值取向、理想、追求和世間真情,折射出一個民族值得驕傲的生活之光。
裕固族當代作家鐵穆爾的非虛構散文集《蒼天的耳語》就是“文化記憶”重構熱潮中的一員。放牧是裕固族人固有的勞動方式之一。作品中的“堯熬爾”游牧文化記憶和裕固族人的日常生活及生產活動都被描繪得各有聲色。《白馬母親》講述了裕固族先民遭遇洪災,白馬挽救了堯熬爾祖先的故事。在裕固族作家達隆東智的《悠悠牧草地》中,故事的主人公——牧民哈布爾敘述了兩千多年前,堯熬爾人的先祖創建草原游牧帝國的英雄故事。作家游走在神話傳說的世界里追溯民族歷史和文化根脈。鐵穆爾的《杜鵑飛渡》追憶了“我”家在焦斯楞夏季草場的生活。阿媽每天都要擠奶、燒奶茶、做奶酪;阿姐和我放牧牛羊、拾牛糞、看護牛犢等。《阿格納的回憶》從牧羊犬阿格納的視角講述了奶奶和牧羊犬阿格納在阿達阿媽被抓丁走后的牧場生活。小說由兩條主線串聯,前幾章以四季交替為主線,講述春接羔、夏放牧、秋采果、冬趕場;后幾章以生命輪回為主線,講述了阿格納的成長、黑頭羊的成年、奶奶的去世。通過對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生產場景的描繪,將裕固族的口頭傳說、民俗民風,裕固族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等民族志特征在民族文學書寫中得以凸顯,以此來激活堯熬爾的文化記憶,守望古代游牧人殘存的文明。
二、裕固族文學景觀書寫的內涵和功能
文學景觀是文學地理學的重要概念,“就是具有文學屬性和文學功能的自然或人文景觀”。(曾大興, 2016)文學景觀又分為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自然景觀指自然界原有物態景觀,如自然形成的草原、群山、森林、營盤、湖灘、河流水源與樹木等;人文景觀是由人類活動或人類文明創造的景觀,包括歷史古跡、生產生活、民俗民風等,具有歷史、文化、藝術和社會等多方面的特點。在裕固族口頭文學中,藝術家們描繪了充滿強烈的裕固族文化特征的各類景觀,較好地保存了裕固族聚居區社會、生產、生活中的相關史料,不但為子孫后代了解裕固族提供了事實依據,也為裕固族研究者們開展裕固族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經典案例。而民族志文學評論家們的任務就是通過文學考古的方式從這些地理和人文景觀中發掘其地域文化特征,進而升華為民族文學中極富文化韻味的審美景觀。
裕固族文學中的景觀書寫體現了鮮明的草原文化特征。這一點,在早期搜集整理裕固族口頭文學作品中基本得到了體現。由才讓丹珍等人搜集整理的民間故事和敘事詩歌《裕固之歌》中,雖然篇目不多,但都有著很強的、濃郁的裕固族游牧文化特征,草原、獵人(牧人)、牛羊群等是作品中的主要物象。學者鐘進文整理的《堯熬爾來自西至哈至》中寫道:很久以前,堯熬爾有一片美麗的草原、一條大河、一座高山和一個美麗的大湖。在高山、大河和湖泊之間有一片白樺林。一天,從天而降的彩虹纏繞住一棵最美的白樺林,九個月后,樹身裂開,走出九個嬰兒,這些孩子喝著白樺林甘甜的汁水逐漸長大,最小的那個孩子后來當上了堯熬爾部落的“可汗”。這些作品語言流暢,沒有刻意雕飾,富有美感。閱讀這些作品,能讓人感受到在那遼闊的草原上,有蒼龍般的崇山峻嶺,有星羅棋布的海子,草原的景色是那么絢爛多彩。白天時,遷徙的游牧民族帳車滾滾,牛馬羊如云;夜晚時,牧人燃起熊熊的篝火,歌聲嘹亮。游牧人在廣闊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騎馬奔馳。對于作家和文學評論家而言,裕固族民族志文學中,作家所書寫的物(草原景觀)、敘述的事(游牧生活)、人(牧民)和情(懷舊之情)渾然一體。只有“文化記憶”在“文學景觀”的不斷重復中建構和加深族群歷史文化的現當代記憶,才能實現將那些被主流文化記憶遺漏或遺忘的民族文化重構的目標。
三、“雜糅”:在歷史和文化記憶中實現傳統重構
地理景觀不僅是裕固族作家表達對家鄉美好事物的眷戀所借助的主要情感意象符號,也是他們建構自己值得驕傲的裕固族文化社會權力話語的重要載體。它承擔了裕固族作家將文學作為民族文化復興途徑的重要使命。“裕固族文學的創作,一直傳遞出的都是強烈的民族意識和覺醒的文化自豪,是民族文化消亡和瓦解過程中所發出的自我拯救之聲(鐵穆爾,2014)。”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裕固族作家所呈現的文學形式是裕固族文化復興最重要的載體。對于裕固族作家和裕固族文學評論家而言,如何調適和確證裕固族民眾自身的族群身份問題成為他們關注的一個中心議題。然而,他們普遍意識到用民族文學表達少數民族群體的現代性發展困惑。這種顧慮、猶疑和不確定性使他們要尋找一種表達自己對民族文化和民族多樣性的書寫方式——“雜糅”,它能讓作家和文學人類學家們在他們的作品中充分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雜糅”在文本中的體現有多種形式,其中文史雜糅、體式雜糅是裕固族口頭文學和現當代文學創作和研究普遍采用的范式。通過對族群歷史的重述來重建其文化傳統,在文化記憶重建中確證和調適民族身份;通過讓熟悉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在現實記憶中重現,實現民族文化記憶的保存和延續,實現作家和批評家對本民族文化認同或身份建構的情結。在《堯熬爾之謎》中,作家鐵穆爾界定了“堯熬爾”、先祖游牧的地域、民族遷徙路線和民族供奉的神祇,這些裕固族原型符號的界定和重釋反映了裕固族作家對民族歷史和風俗的珍視。草原游牧文化的記憶并不總是充滿浪漫和詩意,裕固族作家除了用“雜糅”來展現裕固族文化的衰落,還揭示了裕固族聚居區自然生態的惡化。扎斯達爾的《游牧黑河》,歷數了位于祁連山下的河西走廊變遷史,以黑河為中心的游牧草原,追憶了“風吹草低現牛羊”的美好生態,逐步變成了戈壁灘。鐵穆爾的非虛構散文集《草原挽歌》《失我祁連山》等,追憶了未曾被工業文明污染的夢想生成的地方——祁連山,那里寧靜、純潔、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如今水源地干涸、沙塵肆虐。在他們的文字里,讀者不但感受到了裕固族曾經擁有的田園般的生活,同樣也體味到這個人口較少的民族的生存和文化困惑。
鐵穆爾的散文集《星光下的烏拉金》就是用雜糅重寫歷史、拯救文化、確立身份的代表作之一。他寫道:“我愿意頭枕馬鞍輕輕吹著口哨躺在祁連山下那片秋日的白樺林中死去,這才是我的最終理想。 但當我來到這里時,我一下傻了,覺得自己像從白樺樹上隨風飄落的一片樹葉,沒有了根基,失去了依靠,飄落在河面。”(鐵穆爾, 2006)被堯熬爾視為生命之樹的白樺樹沒有了根基,而我則像一片樹葉一樣失去了依靠,飄落河面,隨波逐流。面對家鄉凋敝的山川草場,作家似乎迷失了自我。白樺樹被多次提到無不是在強化因傳統空間景觀解體而引發的身份迷失的思想。對于作家而言,雜糅也不單單是敘事方式的變化,更在于它是少數民族文學再造文化記憶的工具,顯示了少數民族文學身份追求和特定認知合法化的嘗試。
四、結束語
對于少數民族文化記憶來說,書寫即是傳承、拯救、重構,這是裕固族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們的共識。以歷史故事、小說、散文、詩歌等體裁呈現的民族志文學是少數民族本土經驗的重要表達方式,他們使文學研究者看到了不同地域的集體文化記憶和地理景觀,并用“雜糅”的敘事方式表達出民族文學特有的地方特質。對這些民族的“文化記憶”和“地理景觀”進行發掘性保護具有重要的價值,他們不但是我國豐富的文化資源不可或缺也無法復制的部分,而且是為了阻止族群根植的文化符號、群體意義的象征語碼等,在各種強勢文化的擠壓下不至于瓦解、崩潰或消亡。對裕固族作家和文學批評家來說,裕固族口頭文學和現代漢語裕固族文學的創作、解讀和評述,從族群不斷遷徙的歷程中挖掘維持族群生存的文化密碼、地理景觀,依據神性的或真實的過去回應現代性所帶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現實,這才是民族志文學研究者今后明確的進一步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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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1.河西學院外國語學院
2.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