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美英《在異鄉》的新歷史主義解讀

2024-08-16 00:00:00凌海悅

名家名作 2024年19期

［摘要］《在異鄉》是海明威的重要小說之一。從新歷史主義視角出發，以“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為導向，將小說對傷殘士兵所遭受身體和精神創傷的描寫和海明威的作戰經歷相結合，再現“迷惘的一代”的生活狀況，揭露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人們的心靈傷害。歷史與文本交互，充分表達了作者的反戰思想和硬漢精神。

［關鍵詞］海明威；《在異鄉》；新歷史主義；“迷惘的一代”

1927年，海明威發表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在異鄉》便是其中之一。這篇小說主要從傷殘士兵“我”的視角展開，講述了“我”和一群士兵因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受傷并在意大利米蘭的一所康復醫院治療的故事。自《在異鄉》發表后，國外許多研究者主要將小說與作者的戰爭經歷相聯系，在此基礎上通過敘事學理論和后現代主義探析小說的主題、人物、語言和敘述手法，如科林（Colin，1981）從敘事視角轉換探析反戰的主題［1］。而國內學者主要從認知語言學視角研究《在異鄉》的敘事特征、敘事手法和人物塑造，如聞華（2016）用認知語言學理論從敘事視角、借景抒情和語氣三個方面進行解讀，并從冰山原則、創傷理論兩方面探析小說中的反戰情緒［2］。如王亦萌（2010）用冰山原則從對話角度談論《在異鄉》人物的塑造［3］，關于這篇小說的解讀取得了較為豐富的成果，但從新歷史主義視角解讀還較少。《在異鄉》對于傷殘士兵的創傷描寫充分展現了戰爭大環境下人類遭受的種種苦難。筆者意通過文本解讀當時的戰爭歷史環境，了解“迷惘的一代”的生活；結合海明威自身作戰經歷來更好地理解小說文本內涵，從而明確戰爭帶給人類的沉重創傷以及作者的反戰思想。

一、新歷史主義的概述

新歷史主義認為應該將歷史探析與文學研究相結合，不能完全簡單地將文學和歷史分隔開來，也不存在所謂的“前景”和“背景”，而是兩者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即學者凌晨光所說，“我們既能看到‘用文學的方法研究歷史’，也能看到‘用歷史的方法研究文學’”［4］。新歷史主義認為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可以從“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兩個維度進行考察。“文本的歷史性”是指“所有的書寫文本——不僅包括批評家研究的文本，而且包括人們身處其中的社會大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具體性，都鑲嵌著社會的物質的內容”［5］673，這表明文本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帶有特定歷史事實的影子。“歷史的文本性”則指由于后來的讀者或研究者無法回到過去作者寫作的年代，以致無法親身體悟從前的生活，就不得不依靠遺留下來的歷史文獻和痕跡去體驗和感受歷史。也就是說，文本能夠參與歷史的構建，對歷史的塑造具有能動作用，可以幫助人們認識和了解過去；又因作者處于不同的時代，其思想觀念和敘事角度受到當時社會環境和文化傳統的影響，所以同樣的歷史事件甚至可以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念。新歷史主義批評者海登·懷特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即“一個敘事性陳述可能將一組事件再現為具有史詩或悲劇的形式和意義，而另一個陳述則可能將同一組事件——以相同的合理性，也不違反任何事實記載地——再現為鬧劇。”［5］672

二、《在異鄉》的“文本的歷史性”

蒙特羅斯認為，“一切書寫文本都嵌入特定的社會和文化語境中，具有文化具體性和社會物質性”［6］。也就是說文本能夠再現真實的歷史，它是具體社會、文化、政治和階級等因素作用的結果。從文本層面來看，《在異鄉》蘊含的歷史現實體現在戰爭給士兵們帶來的身體創傷和精神創傷上。在身體上，敘述者在上戰場之前，曾經很喜歡踢足球，現在卻“膝關節彎不動，大腿從膝蓋直削到踝節，沒有腿肚子，要由這理療器來使膝關節能彎曲。”［7］269-270在精神上，敘述者身為美國士兵獨在異鄉意大利療傷，所處的環境并不溫馨美好，而是充斥著死亡和絕望。秋天本是豐收的時候，而在文中天正下著雪，冷風呼嘯，大戰還在進行著。敘述者抬眼望去的不是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而是店外掛著的動物們僵硬的尸體和沉甸甸吊著的內臟，曾經鮮活的動物淪為野味，在凜冽寒風中吹著，而曾經身體健全的敘述者看著這樣的場景只能感到無盡的痛苦和孤寂。戰爭就像獵人，而敘述者則像這些動物一樣都是被宰割的對象，是犧牲品。敘述者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想到戰爭便感到恐懼害怕，擔心自己又要上前線。文中敘述者回憶道：“我當時是多么怕死，于是我時常夜間獨自躺在床上，想到死就害怕，擔心重返前線后的光景如何。”［7］272從這里可以看出敘述者作為戰爭血腥場面的直面者和受害者，對戰爭的強烈反感及恐懼。此外，戰爭不僅給敘述者造成了深重傷害，也給其他士兵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少校曾是意大利戰前最優秀的擊劍手，戰爭卻讓他的手萎縮僵硬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握劍；有的士兵上戰場一個小時便受傷，導致臉上沒有鼻子，只能蒙著黑紗。這些士兵們曾經都心懷夢想，有的想當律師，有的想做畫家，而戰爭卻讓他們理想幻滅。而文中卻寫到大家都明白戰時負傷只是偶然不幸而已，側面說明戰場的無情與殘酷，仿佛負傷殘疾已是小事，生命已無足輕重。并且士兵之間也有著精神疏離，他們除了每天下午在療養院治療外，沒有更多的交集。這說明受傷的士兵已經精神迷茫異化，無法回到正常的交往生活中。而精神隔閡也阻攔著意大利人們與士兵，他們不會同情受傷的士兵，而會朝他們大喊著“打倒軍官”。在人們眼中，軍官不是英雄，他們沒有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而是血淋淋的劊子手，攪亂人們平靜美好的生活。士兵們親自見證了戰場的血腥殘酷，經歷了槍林彈雨的生活，身負重傷撤離前線卻要忍受著精神上的疏離和寂寞。他們的遭遇再次呈現了青年們在戰后生活中承受身心雙重創傷的情景。

從文化層面來看，《在異鄉》體現了人們戰后的迷惘現狀以及海明威的反戰思想。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某些大國為追求全球主導地位而展開的非正當戰爭。而在宣傳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國卻“妖魔化敵人，美化戰爭暴力，有意營造了一種‘道德強制’的氛圍，讓民眾感到如果要被社會接受和尊重，他們除了支持戰爭之外，別無選擇。”［8］因此，美國青年一代為了保衛祖國、維護世界和平而奔赴戰場。然而他們所見到的卻是戰爭的虛偽、殘酷與暴力，這使戰后美國人對世界變化感到捉摸不透，為此感到精神幻滅，內心失去信仰和目標，只能借助酗酒和尋歡作樂來緩解精神上的痛苦。海明威便是其中之一，出于愛國熱情他主動參與戰爭，在激烈的沖突中，親身經歷了普通士兵被當作犧牲品的悲慘遭遇，感受到了戰爭的可怕、殘酷和荒謬。在這段時間里，他遭遇了理想破滅、信仰崩潰和靈魂掙扎的折磨，最終，帶著身體的痛苦、心靈的創傷和對戰爭的深切厭惡的情緒重新融入社會。海明威曾說過：“我對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感到十分害怕，嚇得我有十年寫不出它。戰爭在你內心造成的創傷，愈合起來是十分緩慢的。”［9］最終海明威鼓起勇氣剖析內心，通過描寫《在異鄉》中一批從前線退下的傷殘士兵生活孤獨而精神迷惘的現狀，體現了人們對戰爭的厭惡和痛恨。

三、《在異鄉》的“歷史的文本性”

所謂“歷史的文本性”是指歷史存在于文本中，人們通過這些文本去了解當時的歷史，因為有了這些文本，人們才有途徑去徹底了解那個時代的社會，感悟那時人們的思想狀況。又因為歷史學家在歷史修撰過程中面對的是無序的事件，因此他們需要“通過包容、排除、強調、從屬等手段對其裁剪、拼貼。”［5］672即海明威將歷史寫進《在異鄉》中，以文字重建歷史，讓讀者回到戰爭那個時代，去了解戰后美國青年一代的處境，同時通過刻畫少校的硬漢形象表達了自己對于迷惘現狀的看法，有一定的主觀性。海明威強調，“在小說創作上根本沒有所謂純粹的想象的東西。他表示他寫的小說根本不是虛構的，可以說是自傳式的小說。”［10］478如《太陽照常升起》中主人公杰克的作戰經歷和戰后迷惘的精神狀態就帶有海明威的影子，海明威甚至將“迷惘的一代”作為它的題詞。而戰爭結束后發表的《永別了，武器》被稱為海明威的半自傳小說，海明威以自身在戰場的親身經歷為創作素材，直接描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借敘述者亨利的悲慘遭遇強烈地表達反戰傾向。《在異鄉》同樣也是海明威根據自己的參戰經歷所創作的帶有自傳性質的短篇小說，體現在經歷和精神層面的相似性。

從經歷上來看，海明威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心懷一腔熱血，熱愛祖國。因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他不顧家人的反對，毫不猶豫地選擇參軍，但因視力不合格只能加入紅十字會救援隊當救護車司機。在一次救護傷員的途中，一顆炮彈在他身旁爆炸，身旁的士兵被炸死，而海明威也身負重傷，這也讓海明威切身感受到了戰爭的冷漠與無情。為贊揚海明威的勇敢與無私，意大利政府頒發給他兩枚勛章。而《在異鄉》中的敘述者也是因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負傷而從前線退下來的美國士兵，身處異鄉意大利米蘭接受康復治療，還因此獲得英勇勛章。在精神層面上，戰爭給海明威帶來了沉重的創傷，他苦悶卻尋不到出路，手術的后遺癥以及腦海中不停浮現著的戰場上血肉橫飛的場景使他經常失眠，害怕黑夜，變得敏感而抑郁。而文中敘述者雖然獲得勛章，但并不自豪，而是害怕再次上前線，恐懼戰爭和死亡。身處異鄉，因人際的疏離與隔閡而常感到孤獨寂寞。1918年，在意大利戰場負傷的海明威暗暗誓言：“如果那天晚上他能渡過死亡關，他活著一定不遺余力反對新的戰爭的產生。”［10］478因此他將自己的戰場經歷寫進《在異鄉》這篇小說，對戰爭歷史進行重構，揭露戰爭帶給人們的創傷，表達了反戰情緒。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美國經濟快速發展，物質空前繁榮，也被稱為“黃金時代”。然而由于戰爭的暴力與殘酷，政府對戰爭的刻意美化以及人們遭受多重創傷等因素，人們不再追求未來而是著眼當下，拋棄了曾經的美好社會價值觀念，改為推崇金錢至上、及時行樂的社會理念。當時的美國人奉行享樂主義，他們崇尚消費之美，沉浸于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認為節約并不利于社會，主張為金錢而非理想而奮斗。普通美國人把對奢侈的生活和金錢的追求作為自己的生活理想。［11］（P461）因此在這樣的環境下，人們由于厭惡戰爭，于是回避現實轉向毫無節制地尋歡作樂、追求金錢，成為“迷惘的一代”。而《在異鄉》也深刻體現了戰后人們的精神狀態，與歷史相呼應。士兵們離開戰場后，與世界格格不入。他們被排擠，感到無比孤獨和失望，推崇享樂主義而不是追求理想，他們已經被遺留在被戰爭異化的世界中。

面對這一現狀，海明威通過寫作表達自己的觀點，即強調保持重壓下的優雅，也就是“硬漢精神”。海明威認為人們要以堅強勇敢、不屈不折的態度來面對殘酷的現實、戰爭或死亡，這與《在異鄉》中少校的頑強不屈相印證，他經歷了從幼稚到成熟、從缺憾到頑強的過程。首先少校曾是意大利杰出的擊劍手，卻因為戰爭而手部殘疾。作為戰爭的受害者，他并沒有自怨自艾，而是樂觀堅強地接受治療。然而，少校妻子因病去世打破了這一平靜，變得崩潰抑郁、痛哭流涕。敘述者安慰少校時，他仍難以自抑內心的痛苦，將心中的痛苦吐露而出，直言生活的艱難。少校曾因戰爭而備受身體精神創傷的折磨，現在又遭受心愛的妻子突然離世的致命打擊。接連的噩耗讓曾經堅韌的少校連說了兩次“沒有辦法想開”，但少校最終仍選擇走出悲傷，挺起腰板，帶著軍人的姿態離開。少校以堅忍不拔、頑強堅毅的態度保持著重壓下的優雅，告訴人們，死亡與苦難無法選擇和逃避，唯有生活方式可以選擇。身處戰后空虛荒蕪的環境下，海明威結合自身經歷，以文字重構833363fb36b08e535b3e1af3dcb80ecb歷史，通過描寫少校的“硬漢形象”，讓讀者了解到戰爭“迷惘的一代”中仍能找到生活方向。

四、結論

《在異鄉》反映了海明威的戰爭親身經歷，揭示了戰爭對人類的傷害，作者借助文本描寫了戰后“迷惘的一代”的真實現狀，又將自己的參戰經歷及對戰后虛無環境的所思所想糅于文本之中，巧妙地把“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結合起來，深刻表達了反戰思想，實現了文本和歷史的能動作用。

參考文獻：

［1］Cass C S. The Look of Hemingway’s“In Another Country”［J］.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81，18（3）：309.

［2］聞華.認知語言學視角下《在異鄉》的解讀［J］.語文建設，2016（18）：25-26.

［3］王亦萌.從“冰山原則”淺談《在異鄉》中人物的塑造［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0（8）：54，61.

［4］凌晨光.歷史與文學：論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J］.江海學刊，2001（1）：173-177.

［5］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672-673.

［6］TOEWS J.The New Historicism［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9：20.

［7］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上［M］.陳良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269-274.

［8］陳春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的戰時宣傳策略［J］.軍事歷史，2014（2）：49-53.

［9］庫爾特·辛格．海明威傳［M］．周國珍，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