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客電玩城
穿梭于不同的游戲機之間,臉時常會被各種顏色映亮。光的頻閃,讓她霎時失神,仿佛游戲機里也有切近的魂靈,在等待被攝取。從汕尾到深圳,兩年間游加一直在東門町的核客電玩城打工,負責游戲操作指導。身邊同事流動得頻繁,大多是嫌吵走的。她記得走得最快的只待了一個小時。
游加住的地方周圍有許多工業區,又臨街,成日機器悶響。她已經習慣了,在家鄉不過是換成環伺的海浪聲。哪種比哪種更好一點?腦中突然會放工廠工人被意外切斷手指的畫面,她只是聽人說過。無聊時刷手機,她看到在距離二十公里以外的龍華區,電子廠有個工人每天都要發自己當天記的日記。“我們到了廣東省,我們到了深圳市,我們到了龍華鎮。在電子廠,工號245。”下面評論的地方很多工友笑他,說他總是記一些廢話。游加知道這些沒有惡意的譏諷不會傷害到他——他知道工友們也都是被騙到這里,相信這里滿地是金子。他知道,并且全然理解他們與自己一樣天真、勤勞與貧窮。
下午五點,游加換上女生統一的工作服,玫紅色 POLO 衫和略有些緊身的白色牛仔褲。現在她很少有機會穿自己的衣服,除了唯一能休息的周一。倒也不用再費腦搭配,那些千禧年風格松垮的衣服都被塞進衣柜深處,皺得像叢鬼火。下午五點半至夜晚十一點是工作時間。應客人要求,把娃娃機里的玩偶擺成更方便抓到的姿勢 ;往游戲機里添加獎券 ;取出推幣機卡住的硬幣 ;給投籃機里癟掉的籃球充氣。耳中總是灌滿層出不窮的鼓點與勁曲,她習慣隨身帶一支母親推薦給她的樂敦瑩牌分裝人工淚液眼藥水。
不忙的時候,游加會站在跳舞機后,看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跳舞。飄浮失控的、揮灑汗水的、鮮艷的、傾斜的,像童年的不倒翁玩具。黑色聚酯纖維吊帶衫的吊帶極細,似乎快要斷掉,卻奇跡般支撐住,上面印有粉白鉆石鑲成的 Hello Kitty 圖案。快點關掉電視出來!她依稀聽見母親的聲音。小腹陳年的文身,已褪成一種近乎肉色的灰褐。夸張的彩色亞克力耳飾,吊住肥瘦不一的耳垂,跳躍時偶爾觸到凹凸分明的肩骨上,淬冷的質感。
每一雙腳都好似失重,跳起,又回到四面箭頭正確的指引上,伴隨的是聒噪到與寂靜沒有分別的音樂。她想象自己在跳舞機上的樣子,或許沉重出錯的、笨拙的、心事重重的,她不再想下去,背部感受到一陣燠熱。
點完眼藥水緩緩睜眼時,游加覺得自己的眼好似能慢放眼前的畫面,從而看到數年之后周遭所有人變化的臉。娃娃機里的玩偶也長出充滿異蕈的絨毛,周遭每個人的轉身和笑容都慢下來,顯得有些怪譎 ;每個遞與接的動作也慢下來,還有音樂和每一次投幣開局,當然還有她自己。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時,游加眼前又恢復成正常的速度。夜晚十一點,外墻上東門町核客電玩城的霓虹燈也在那一刻熄滅。她從一扇未關的邊門出來。每晚走出來,她都習慣性地望向天空,覺得天色好似剛剛才暗下來。
維姆·文德斯《一次 :圖片和故事》
父母還不知道她在核客電玩城打工的事。真的難以啟齒嗎?其實并沒有。只是她也常常摸不清自己的心。
小時候,父親帶她去過幾次電玩城。他們把每一次類似的出行叫作探險。那時父親的臉龐、身形、笑容和某些夸張的舉止,都輕盈唐突如少年。而自己,大概還在讀小學,卻也懂得很多了。
自己許多下意識的動作和內心活動與父親很像,她慢慢發覺,又或許更像母親。那天,他們玩了不少臺游戲機。開懷卻已難辨認的笑、無形而閃耀的汗津、甜蜜到苦澀的球狀橙汁,下一秒旁邊或許會有人把保齡球拋進屏幕里模擬的天空。那時她在看卜勞恩的漫畫,那些保齡球實在像《父與子》里的父親。
他們玩的那臺推幣機獎券出口出了故障,不斷向外拉,能拉出更多的獎券。游加向外拉了很久,最后手臂都酸痛,卻絲毫沒有感到精疲力竭。父親抬頭時,看到散落在地上如火叢的大團獎券,驚嘆了一聲,隨后笑了。那獎券的質地極堅硬,邊緣鋒利,她在沒有知覺時被劃傷了手。未見到血,后來才看到裂開一道乳白的口子,后知后覺地痛。
一周多前右手食指被獎券邊緣割傷的疤痕已經淡了許多,這次她從最初就感到痛。于是想起父親,想起童年的那次劃傷,拉出的無數獎券。最后他們去兌換到一套食玩形狀的橡皮,不好用,她擦破過幾頁紙。游加期待核客電玩城游戲機的獎券出口某天也會發生這樣的故障,她一定不會阻止那個貪婪向外不斷扯出更多獎券的人。相反,她會覺得看到了自己。
游加在深圳搬過幾次家,出租屋的床無一例外總在唯一一張可供吃飯看書的桌子后面。床墊總是偏軟,夢中她曾在床墊上扎實地失重過幾次。像在天際蕩一次角度過大的秋千,驚醒時發現好在只是重重跌在原地。身體向下的發力或許又讓床墊向木板隱秘地嵌進一點。
每次失重,她會想起自己還在讀高中的某一年,他們一家人在夏日去附近的遮浪那邊沖浪。她母親怕水,叫她不要多玩。其實游加對沖浪并不感興趣,她和母親一樣謹慎,不喜歡在水上失重的感覺,于是淺嘗輒止。父親見她們興致都不大,也未停留太久。
大學畢業那年,發小小龍的一次意外事故讓她更加相信母親,應該離水遠些。小龍在和朋友去萬寧的畢業旅行中溺水身亡。聽他們共同的朋友申彗說,小龍獨自去沖浪。印象里,小龍從小是水性很好的人。母親說,自己童年某個玩伴也是因溺水走的,溺死在村莊上的河里。那水質污染了嗎?她當然沒有問出口。默默地羞赧,自己第一時間竟然僅僅是好奇這個。
游加不喜歡太軟的床墊,起床后背部總隱隱地酸痛。桌上放著父親在她去年生日送她的一本書,維姆·文德斯的攝影集《一次 :圖片和故事》。
白色吉姆尼
不久前父親剛剛退休,他一直在給汕尾一家鮮有人看的雜志社當攝影師。游加看過父親拍的很多照片,也跟他去掃過街。在父親拍的照片里,她總是看到自己差點要遺忘的童年,即使很多照片其實與她毫無關系。
游加印象深刻的一次掃街是和父親去市場街。父親拍照的速度很快,有點像狗仔。他覺得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拍攝是最生動自然的。那次去市場街,父親透過虛掩的門拍幾個人打麻將。即使速度很快,但依然被發現了,還被勒令刪除掉照片。她跟在父親身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記得父親那時解釋說拍攝對于被拍攝者來說是一場微型暴力。
父親也給她拍過很多人像。田野上、街市上、空地上、卡車上,一張張神態不一的臉。游加不知道那是否真的都只是她自己而已,是同一個人。油光滿面的、意氣風發的、開懷瀟灑的、初嘗苦澀的、驚恐滑稽的、掩面而泣的、齟齬猶豫的、發紅發燙的(手卻依然冰冷)——母親家鄉方言里把冬季的這種臉龐稱作火漲面。當然還有太多的表情,她覺得驚奇,以前從未有過這樣奇特的感受。
似乎所有被拍攝的或未被拍攝的神態都被神靈抓取,放進家鄉搗青葉的石臼中,時間是杵,最終搗出自己并不欣賞卻要全盤接受的個性。游加想念跳舞機上的那些女孩,卻不確定她們是否真的一直是看上去那樣輕松、坦率和美。她們或許也會有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萬千表情,會驚奇嗎?
父親的那輛白色吉姆尼現在歸她了,這是 2012 年的車。這輛粵 N 車牌的吉姆尼曾載著他們全家去過很多地方。她離家的這兩年父親才開得少了,后來干脆叫她開走,覺得她更用得到。
在核客看到那個身穿白色衛衣、身形極像發小小龍的人時,游加怔住了。電玩城里從不缺少年輕陌生的臉,他們往往今天玩笑似的出現,明天就消失。兩年里,游加沒有見過重復出現的熟悉的臉。她意識到已經過去了很久,再也不會擁有那樣早就認識的朋友,早到彼此尚沒有時間的概念,卻真實地握住了一種名為友誼的東西。下意識走向衛衣少年身邊時,在切近的地方她驟然停住了。他的舉止絲毫不像小龍,輕佻、自大、粗俗、狂妄,經不起任何一點考驗。她隨即想到自己許久未回家了。
游加向核客店長灃儀請四天假,她只是和她說一聲。灃儀一定會答應,她比游加大十歲左右。兩年時間,她已經很信任游加,覺得她和店里其他來來往往的員工不太一樣。游加獨來獨往的時候更多一點,但也不拒絕扎在人群里面。沒有什么分別的笑,灃儀看到她的笑總是比周圍人早止住幾秒。那幾秒的時間,灃儀知道她身上背負了某些和自己相同的東西。輕松與沉重,似乎是兩種注定的命運。
游加準備先開去遮浪鎮看看。她想念那年夏日,和父母沖浪的那片海域。她總是不敢想起小龍,似乎想起時,自己也會被卷進浪里,再也回不到岸上。高中畢業后,他們就沒再見過,倏忽間已過去近十年。現在永遠不能再見到了,小龍的生命停留在二十二歲的樣子。還有些朋友也很久沒見了,生與死的距離,游加想,她甚至不知道誰該為誰哀悼。
再向東南開五十公里,就到游加要去的那片海域。高中,久遠到不及格的成績都變得好似是另一個人的玩笑,父母大概也忘記了。
正值雨后,那段路并不好開,她又選了小路。蹚過泥濘,還遇到幾次橫亙在窄路中央碩大的竹子,好在父親車上常放著柴刀。劈斷竹子,繼續上車行路,她當自己沒有后悔過這次出發。
高中時游加還戴著隱適美牙套,不過牙齒矯正已經進入尾聲。在后視鏡里因顛簸而看到自己時,她本能閃躲開一點,又回過來對它露出牙齒,僵硬地笑了笑。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再習慣青春期那種開懷的爆破式的大笑,即使牙齒已整齊得近乎完美。她覺得太放肆了。命運里逐漸有一種她先前從未聽見的審慎的聲音,在她準備要雀躍時提醒她停下來。
她每次都照做了,即使并不甘心。
綠浪區與白浪區 :小龍的溺水
在落日沖浪店旁,游加停車。那年夏日,他們就在這家店里租了沖浪板。那時這家店的名字僅僅就叫店,“店”字用黑色的漆歪扭地畫在原色的水泥墻上。旁邊靠著一塊顏色難看的塑料板,上面簡易地打印有沖浪板租賃與沖浪課程的收費明細。當時的店主還是本地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
現在落日沖浪店擁有了美式風格的招牌和燈帶,內里裝修也變得天翻地覆。從店門旁辟出來的一塊外賣窗口在售賣咖啡和啤酒。門口聚集著很多新潮的歡聲笑語的年輕人,他們大多是沖浪愛好者,靠抱著一塊比自己更高的鮮艷的沖浪板。咖啡、酒、沖浪板、教練帶練課程的價格都手寫在一塊牛皮紙質感的黑板上,擺在醒目的位置。
停車時,游加撞上后面的矮石柱。好在車尾僅僅顯出一點黑色的裂紋。店門口有人走到車窗邊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搖搖頭。
游加往古堡的方向漫步,那里是一座廢棄的潮汐發電站,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地人把這棟爛尾樓叫作海上古堡。上一次來時,他們也走到這里。這棟樓多年被四周野海的海浪侵蝕,斑駁成某種哥特式的建筑。那次父親帶她踏上過古堡附近停的一艘廢棄的艇。即使是夏天,她也感受到一種寒意,隨著浪打進心底。潔白的、四散的、碎裂的、如霧的浪珠從空中落下時,是否也會感受到和她夢中同樣的失重,驚醒自身?
這一片依舊是沒有開發的野海,被簡易的鐵柵圍擋起來。浪的聲音依舊很大,打到很高的地方,又肆無忌憚地落下,每次都發誓要從她身體里攫取出一點源于恐懼的敬意。她一直害怕這巨浪的聲音。順著鐵柵圍擋的那條路,可以走到另一個出口。
游加曾聽申彗談論過小龍的死。申彗說,小龍原本在安全的綠浪區抓浪,剛開始沒有抓住浪,也沒有摔板。于是繼續往前劃,等待下一個綠浪。浪接踵而至,小龍在一個白浪的沖擊下摔板了。他第一時間去找浪板,還沒來得及抓穩,一道白浪又襲上來,把他卷入更深的浪底。他想浮上水面呼吸,每次又被下一道白浪重新卷入海中。此時浪板已經離他很遠了。小龍嘗試游回岸邊,但一道又一道的浪讓他精疲力竭。他喝了很多海水,已經處于極度缺氧的狀態。又是幾道白浪撲來,他不再掙扎,永遠地被淹沒了。
游加屏住了呼吸。她也很久沒有見到小龍母親了,或許蒼老很多。小龍父母早年間就已離婚,游加記得小龍父親開著一輛藍色的卡車離開了。自那兩三年之后,游加走過小龍家,抬頭望到窗玻璃上貼著兩個喜字。小龍母親又生了一個女兒,比小龍小九歲。
海邊街旁,水仙宮
重新回到吉姆尼里,天慢慢暗下來。現在不算旅游旺季。上車前,游加摸了摸車尾的劃痕,細微的凹凸,似一種骨骼淬冷的質感。她想起那些線條分明的肩骨,從一字領的各色衣服中魚貫地鉆出,同樣淬冷的質感。她好奇是否母親的肩也曾擁有過這樣的質感。
半島、合港村、漁港、駁船、祠堂街、廟宇、香火……一路上,她常常不經意間屏住呼吸,看到祖先與神明從切近的地方經過。
在夜晚亮燈后的水仙宮前,游加停下來。高中那次來,她沒怎么留意這些廟宇,也沒有見到它們晚上的樣子。她想起山崎貴導演的電影《鐮倉物語》,和這里很像。海邊街上已經沒什么人,水仙宮在天后宮和城隍廟旁,是金碧輝煌的、古老的、精微的、繁復卻仍然質樸的。里面的香,叫她靜止了。游加對香的氣味并不陌生,從前她的一位姑媽就在寺廟前賣香。她還幫忙一起叫賣過。不過她分辨出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青石龍柱上龍的神態各異,生動的、有力的、密集的、盤旋的、凝視的。游加感到少有的那種分辨不清恐懼與親近。屋脊上的剪瓷雕在黑色天空的映照下顯得絢爛,亮得似乎可以戳破天空。母親以前給她買過一種黑色的刮畫紙。用竹簽在上面畫,會刮出不同的彩色,以至于畫什么都有種絢麗的效果。但她知道自己實在不擅長畫畫。
混雜香火氣息的海風涌進車里,她知道自己正和鄉里所有人一樣,在被庇護著。經過臨時搭建起的紅色舞臺時,游加聽到移動音箱里在試音,放的是白字劇團的戲。她聽不懂內容。紅色的塑料帷幕,很薄,不時被風吹動。偶爾看到有人從里面穿梭時,她會想到捉迷藏的游戲。
很多年前,她、小龍和另一位同校的男生,在家附近一片名為南方泉的廣場上玩盲眼摸人的游戲。據說在古代,這片廣場地下真的有過一眼泉。猜拳時她被選中蒙住眼去找他們,小龍把自己的帶帽外套脫下來給游加。她用帽子從正面罩住自己的整張臉,兩個袖管系到腰后打結。耳中聽到哪里有他們嬉笑的聲音,便朝哪個方向伸手走去。每一步都不確定,強烈的陽光讓她眼前看到一片肉紅。“不許作弊啊!”她聽到遠處的聲音。帽子里混雜著花香洗衣液和小龍汗水的氣味,她這樣伸手走了很久。直到很久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她終于拉下帽子,發現已經空無一人。當然有被捉弄后的憤懣,但更多地,她感受到一種深奧的恐懼,當時她還無法完全理解。于是把小龍的外套扔在地上當作泄憤。之后,她時常想起那種恐懼,想起拉下帽子后面對的那片空無。里面蘊含著最原初的惡、憤怒、譏笑與恐懼。小龍后來問她那件外套在哪里,她報仇似的說忘記了。
遠處是一片灘涂,一團火已焚到尾聲,變得越來越微弱。聞著木頭的味道、硫黃的味道、香火的味道、海水的味道,她突然特別想要回到童年的午后,回到認為所有事物都僅僅是它們本身,平凡,沒有任何附加意義的年紀。廟宇當然也平凡,祖先的房子,會包容每個踩著門檻進入的孩子。那時她沒有敬畏之心,玩笑的話語讓父母隱憂地替她向神明道歉。這時她才剛剛品嘗出一點嚴肅的意味。隨后學會把香火的味道、場景和父母敬重的臉聯系起來,學會把好奇埋在心里,知道這并非玩笑的場合。
田野上的照片
回到汕尾,經過小龍家,游加朝里望一眼。客廳亮著燈,還是原來那個如食用油般黃色的燈。小時候她去小龍家玩,就一直是那個顏色。兩個喜字早已撕去,卻還能清晰看到白灰的膠,勾勒出兩個透明的喜字,像老式的印畫。
她開始相信一種被稱為心靈感應的東西。回到家里,游加有些像個闖入者。母親跟她講一件下午發生的事,在街市買菜時,她碰到小龍母親和小龍妹妹小琴。母親說特別巧,很久沒看到她們了。小琴都快要大學畢業了,但沒怎么長高,還是小時候那樣一米六不到的身高。游加漫不經心地附和,完全沒有提起自己這一路其實時不時就會想起他們。
父親一直把游加小時候那張站在田野上拍的照片夾在透明軟墊和木頭桌子之間,很久沒見到這張照片了。這張照片也是父親拍的,那年相機還是少見的東西。
照片里的游加是短發。午后,她站在日曬風干后的棕色秸稈上,側著望向遠方。游加無聲地哭了,她想不起望向遠方時看到的景色,也記不起照片里身穿白色短袖、印有煙花圖案牛仔褲的自己。游加又一次想起跳舞機上的那些女孩,她想交換,獲得那樣結伴的命運。家里的床墊更適合她,不那么軟。但夜里她失眠了。
平常這個時間,她剛剛從核客電玩城走出來,側身走過排成長龍、賣力拉客的摩的司機身邊。她感到心安,那些銀色的長板后座,讓她想起街市上排列整齊的凍帶魚 :似乎永遠堆積在那里,賣不出去 ;凍得足夠堅硬時,可以作為武器,但只有假想出的敵人。摩的司機招呼她,她總是匆匆掠過,像一只鳥。
游加曾經坐過一次摩的,在一個快要遲到的雨天。沖過路面上一個低洼的水塘時,她帆布鞋里灌滿了水。司機開得極快,呼嘯的風和雨水拂到她臉上。足夠刺激的速度讓她忘記了當下的時間,以及灌滿水潮濕的鞋。
小時候的一個冬天,游加坐姑父的摩托車往返于寺廟前姑媽賣香的攤位和家里。她喜歡摩托車的發動聲。風從她的口鼻進入,灌滿整個后背,不可遏制。游加感到呼吸有些吃力,聽到姑父在前面自言自語“要是夏天能吹到這種風該多好”。歪過頭,游加感到風更大了,她看到姑父左手上戴的一串九眼天珠。白色圓圈和線條,黑色的填補,構成了無數角度上的眼與表情。
當房間里透進黎明一點熹微的曙光時,游加終于有了睡意。她在自己閉上的眼中看到由九眼石頁巖打磨成的天珠,含有玉和瑪瑙的質感與光澤,被姑父起繭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緩慢地旋轉。姑媽蹲坐著,在折晚上拿去攤位上售賣的金銀元寶。他們的手,都在慢慢捻著什么,發出類似砂紙拋光的輕微細響,承托起她的睡眠。
一個不再更新的公眾號
很久沒有收到小龍父親公眾號更新的推文。游加特地找到點進去看一眼,上一次更新還停留在半年前。她記得母親以前說過,小龍父親興東一直沒有正式的工作,靠小龍母親養活。小龍母親好多年前在朋友圈轉發過幾次興東的公眾號推文,那時候大概是小龍父親剛開始寫和推送。游加點了關注,之后陸陸續續,在某個不經意的時間,會看到這個名為“生銹的游民”公眾號彈出的推文,像幽靈出現。游加一直覺得他寫得很好。
公眾號簡介是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一部小說名 No Country for Old Men(《老無所依》)。在下面能看到公眾號的歷史名稱,他修改過很多次。諸如“一個失敗的寓言”改為“失敗的寓言”,“落日的太平洋”改為“落日在太平洋”,“一個生銹的游民”改為“生銹的游民”。
游加幾乎花了整個下午,去看那些看過的與沒看過的推文。她看到小琴上幼兒園時的一張照片,手上舉著自制的白綠串珠項鏈,在馬路邊等校車。興東寫道 :“相冊自帶的那年今日功能推出這張照片,我和女兒在路邊等候幼兒園的校車。上幼兒園時她不愛睡午覺,現在女兒上初中了,偶爾還會和我談論起幼兒園時某個逼她睡午覺的老師,說她太兇了。我不太喜歡這種智能化的功能,老是突然提醒你距離那個時刻又過去了多久。”照片里小琴笑得很燦爛,正是在那個年紀,她和游加、小龍三人玩得最親密。游加看到小琴臉上某種和小龍極相似的神情,只是小龍更收斂克制一點。
他寫過汕尾一家購物中心一樓的燒仙草甜品店倒閉了,自己又少了一個廉價的去處。寒潮來時,他總是喜歡躲進購物中心取暖。那里也是游加熟悉的,以前她常常和申彗去中庭的兒童樂園玩,門票十元錢一個人。
“假裝招聘,假裝應聘。穿著新潮的年輕人在購物中心一樓表演街舞,活力四射,應該是某個街舞社在撈人交錢報班。圍觀的人很多,我也加入圍觀。后來看了一會兒就越發感到無聊,遂走進燈光明亮的瑞幸咖啡。晚上顧客不多,我獨占一張小圓臺,還有兩三個小時可以支配。本來打算閱讀或寫點東西,但最近一段時間糟糕的睡眠毀了一切。只希望可以快點結束這漫長的一天。”
“很困,已經是凌晨三點,早該睡覺了。失眠并不可怕,是我主動選擇的。只是明天狀態一定又很糟。可我顧不了明天,就像顧不了過去的無數天那樣。語詞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形容一個個窘境,然而正在經歷的野蠻與殘酷,我寫不出。或許我特意避開了。”
“持續一周的高溫,傍晚前終于下了一場雨。躲進購物中心避雨,不想回家,也不想走進任何一家店消費。只要在女兒上完晚自習九點左右回家之前到家就好了。在家門口流浪,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購物中心負一層有一家不用門票的小型水族館,里面有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水棲龜和魔鬼魚,活了很多年,它們應該會比我更長壽。小時候女兒看到它們時無比興奮地大叫,同時又有點害怕。這真是一種矛盾的心理。”
“時間越來越晚,閱讀和寫作還沒能真正開始。我心急如焚,卻越發不想開始。像流浪漢一樣在街上游蕩,我看到一個一眼就能確定他是流浪漢的人,但沒有和他對視。我知道我和他沒有分別。”
“和妻子外出吃面,罕見地聊天。面的味道一般,妻子嫌環境座位也不好。快到女兒生日,我們討論送她什么生日禮物。我說買身休閑的衣服,妻子責問我怎么不去買。進而不知怎么又聊到我父母養老金的事,氣溫越來越低。回家后樓上一直有噪聲,正面交涉過幾次都無果,只能忍耐。晚飯很豐盛,妻子準備了兩個小時,當然只是為了女兒準備的。飯桌上的所有對話也只發生在父女或母女之間。”
“我寫得實在太慢,細節描寫讓我失控。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有時寫幾千字還無法結束,于是變得又臭又長,也找不到一個核心。”
母親叫游加吃飯。望向窗外時,游加才發現天空又一次暗下來,但似乎只過去了幾個小時。在深圳時,天空又一次暗下來就意味著她要準備出門工作了。她有些認可母親的話,在家庭里興東實在很難算是合格。他寫得如此暴露、敞開、真實,以至于讓人時常想回避。“生銹的游民”已經半年沒有更新,上一次的內容還停留在一篇題為《離散的故鄉》的推文,里面大概是寫他父親沒有和他商量,就賣掉了家里的祖屋。
游加忍不住問母親興東的近況,母親反問怎么突然想起他了,又回答說他現在好像在一個大賣場當保安,小龍母親的朋友介紹的。游加點點頭,她打開小龍母親的朋友圈往下翻。還保留著許多有關小龍的內容,拍得粗糙、搖晃、低保真,像無聲時代的電影。似乎在那樣不清晰、低像素的鏡頭里,生命注定是會過早消亡的,帶著所有短暫經歷過的喜悅、團聚、離散和哀傷,就像從未經歷過那樣。游加依舊不知道誰該為誰哀悼。
她終于在小龍母親的朋友圈里找到了好多年前幫興東轉發的推文,那時還僅僅是諸如幾則讀書札記那樣無傷大雅的內容。完全預測不到之后,他會越來越想要暴露自己生活中的真實,以及那些在游加看來應該主動掩埋的陰暗。似乎他下定決心要敞開自己所有的骯臟與窘迫,他大概不會想到有人會逐句認真地看。游加好奇小龍母親這兩年是否還會看興東寫的推文,那樣外露,她看到會是什么心情?還會產生任何波動嗎?
黑狗、彩色雨鞋、剪刀和電影院
小時候,游加和申彗去購物中心的兒童樂園玩,抽獎中了一副類似大富翁的卡牌。卡牌很精美,外面還裹著一層透明的聚乙烯薄膜。她們舍不得拆開。后來回到游加家里,還是忍不住拆開了。里面都是英文,她們假裝能看懂,并用自己制定的規則玩起來。最后實在無法自圓其說時,申彗就回家了。那副卡牌現在還在游加房間里,黃黑色的牌殼。
申彗大學畢業后去了海豐中學當英語老師,后來不久嫁給了同校的體育老師。在游加去深圳的這兩年間,申彗生下一個兒子。
從汕尾到申彗海豐的家,四十公里不到。申彗一直喊游加過去玩,順便住上幾天。有兩年多沒見了,游加準備去找她,依然開父親那輛白色吉姆尼。出發前,她和父母說在申彗家住一晚再回來。途中經過南方泉,她不置可否地停下來幾分鐘。
申彗家所在的小區是新建起來的,就在海豐中學對面,比周圍的樓高許多。申彗穿一件黃綠色的寬松連衣裙,戴一串紅瑪瑙手鏈,抱著兒子在小區門口等她。游加很遠就看到他們,申彗胖了一點。游加有些不敢與她相認。
停好車,游加走向他們,申彗的兒子正哭得撕心裂肺。申彗有些惱怒地說不知道他怎么了,她們隔著申彗的兒子,艱難地擁抱一下。快走到家時,哭聲才漸漸停歇。申彗老公在廚房準備晚飯,公婆和他們一起住,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申彗老公很高,系著圍裙匆匆出來和游加打聲招呼就又進去忙活了。他們沒辦婚禮,這是游加第一次見她老公。他父母看上去無動于衷,只坐在沙發上朝游加點點頭。游加再次感到自己像一個闖入者,她無法再像青春期時那樣捏下申彗的手,向她尋求任何安慰了。申彗正圍著兒子忙得暈頭轉向,不再會發現她破碎支離的情緒。
游加想起“生銹的游民”里那些日記式的記錄,似乎此刻只能靠想起它們來尋求一點庇護。申彗和申彗老公不時在她眼前晃過,像幾天前在紅色塑料帷幕間看到的穿梭的身影。她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重。廚房這一空間,興東寫過很多次。某一年開始,他和妻子僅僅是共用廚房,各做各的,各吃各的。
申彗老公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隨后在他們正式吃飯之前,先坐到旁邊喂兒子吃飯,好像這樣就不用開口說什么。申彗喝了點自家做的楊梅酒,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游加知道她一直惦記著兒子。申彗老公話很少,只是簡單應和著她們的對話。游加覺得今晚沒有理由留在這里,卻也不想回家。
晚飯后,游加和申彗沿著附近的一個水塘散步,夜晚天氣很舒服。晚飯時她們講了太多話,現在似乎都累了,時常沉默如對峙一般。游加提起那副英文卡牌,申彗還記得,笑著說“我們根本不會玩”。游加說對啊,竟然還能玩那么久。來申彗家之前,游加原以為她會聊很多關于結婚前后、擁有兒子前后的變化。見面后,游加才發現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是那么平常,無須再被刻意提起,似乎一貫都是這樣的。她覺得自己太天真了,不知道對于另一些人來說,以前經歷的生活其實可以全部被抹去,毫無痕跡,從而毫無記憶地生活在當下、在此刻。以另一種偽裝太久乃至成為真實的面目去面對過去生活里相識的人,彼此就像全然陌生的人。
申彗叫游加今晚住在這里,她稍微有些酒醉。游加說路程近,還是準備回家了。她讓申彗幫忙和家里人打聲招呼,兩人一起走到吉姆尼旁。申彗站在路邊,看著游加離開。這輛白色吉姆尼申彗也坐過,游加父親曾載她們去購物中心。
游加導航到海豐縣城一家位于商場二樓的老電影院,今晚不準備回家。她買了一張近半夜十二點場的《奧本海默》。購票時,她看到除了自己,影廳還售出了兩張連座票,大概是一對情侶。她把吉姆尼停在馬路對面的露天停車場。
影廳一下子暗下來,龍標伴隨著金屬質感的音樂出現,她消除了一點困意。影片開始了很久,那對情侶都沒有來。游加不時能瞥見自己雙肩背包拉鏈的熒光。深夜包場電影的感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她無心進入電影,一直期待著那對情侶的出現。
終于在影片開場五十分鐘左右時,他們進來了。僅僅坐了十五分鐘,他們又離開了。游加知道現在不會再有人來了。當原子彈落到廣島爆炸的那一刻,她堵住了耳朵。這場電影里,經常會有特別響的爆炸音效,每一次她都堵住了耳朵。
影片結束走出影廳時,游加感到不可逆轉的恍惚眩暈。已經是凌晨三點多,幽靈般走下斷電靜止的扶手電梯,游加沒有想到外面竟然在下那樣滂沱的雨。她停住了,街上空無一人,除了一個激烈講著粵語的賣傘女人等在扶手電梯口。她叫黃興珍,游加后來在微信付款頁面看到她的名字。傘十塊錢一把,游加買了把黑色的。一開始,游加并不想買她的傘。黃興珍滔滔不絕地說本來已經睡覺了,聽到突然下大雨就出來賣傘,這邊很多人看夜場電影,散場出來可能就會買。游加點點頭。
黃興珍看到游加腳上穿了帆布鞋,主動撕掉兩把壞了的彩色雨傘,包扎在游加的鞋上。她系得特別緊,打了死結。游加低頭看時,覺得像是穿了一雙彩色的雨鞋。在黃興珍幫她包裹好后,游加就買了一把她的傘。她懷疑黃興珍是不是每次都是靠這個辦法賣傘的。
游加準備過馬路躲進車里。那段馬路很寬,黃興珍做的雨鞋撐了一段路,但很快就散開了。鞋里終于還是灌滿了雨水。進到車里,游加艱難地扯掉那些已經散開的彩色塑料。左腳的結由于系得太緊,無法取下來。她放棄了,低頭注視著,像是玩某種逃脫游戲時纏繞的綁帶。
街上所有人都如同幽靈般消失,只有擋風玻璃上快速滾落下的碩大雨滴,明天是周一。霧很大,建筑都氤氳在其中。游加意識到自己渾身都潮濕了,左腳的綁帶勒得她腳踝充血。她準備去便利店借一把剪刀剪掉它。看到霧中亮燈的藝術字招牌,她緩慢地開去。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游加在路邊停車,她看到兩個穿著黑色工作服的女服務員匆匆從火鍋店里跑到路上,她們穿著人字拖。游加撐著那把黑色的傘,在便利店門口收起。
店里亮得刺眼,收銀員遞給游加一把黑色的長刃剪刀。游加發現腳踝和鞋上全是污泥,她剪掉了綁帶。歸還剪刀時,才注意到收銀員詫異的目光。她匆匆走出了便利店,驚慌失措太久會演繹成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平靜。平靜到可以假裝沒有危險、沒有風暴,只剩下自己在充滿春日氣息的雨中無盡行走。
在游加快要走到車旁時,一只中型體形的黑狗在她身后出現,走到她旁邊,很快又到她前面,似乎在引領她。那種神經質的平靜終于慢慢平和下來。她希望可以和它再走久一點,上車前游加轉身看它,黑狗消失不見了。或許它的黑色太像夜色,和街道交融在一起了。遠處是兩個醉漢,他們從大排檔里出來,大叫了幾聲,其中一個好似赤膊。游加坐進車里,終于可以往家的方向開。打開一點車窗,她聞到的空氣里好似有幾個小時前申彗喝的楊梅酒的氣味。
風景快速地向后,這個漫長的夜晚也不斷向后。在家樓下停好車,游加沒有回去。她調整好座椅,在車上睡著了。
圓柱水族與人工染色
從家走到購物中心,二十分鐘路程。她不需要借助導航,于是把手機丟入帆布袋。游加期待在負一樓的水族館看到“生銹的游民”里寫到的水棲龜和魔鬼魚。拐了幾個街角,她走進去。購物中心的門頭招牌是紅色的發光字體,在它下面一行是購物中心的全拼,綠色的發光字體。
里頭有些昏暗,游加徑直從手扶電梯走下到負一樓,人不多。店鋪與店鋪間隔得很開。印象中那個可以被稱為水族館的地方,不過是一個巨大的亞克力圓柱水族箱。里面的水很渾濁,游加繞了一圈,發現已經沒有生物在里面了。這里曾經圍滿很多來看水中生物的大人和小孩,他們觸摸著溫熱的亞克力外壁,用手指引著水中生物的游動方向。碰巧一致時,會發出驚呼。
原來她一直以為那個圓柱是玻璃材質的,擔心它哪一天會受到撞擊突然碎掉,里面的生物在干涸的容器里會變成克蘇魯的形態。大學時,游加跟一個舍友去她家里玩。舍友家里有比購物中心負一樓的圓柱縮小很多的亞克力圓柱水族箱,微觀造景很漂亮。里面游著很多彩裙魚,舍友母親做脂鯉科裙魚屬魚類繁殖。有次游加看到她母親在往魚背上用針管注射著什么。很久后,她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針管里是各色染料。
半透明的身體,作為黑裙魚人工染色的一個品種,它們的顏色正不斷地變淡、消失。等到變為肉色時,就要面臨死亡。在了解這些以前,她一直覺得那些熒光色的魚好看。曾經她還接受過那位母親送給她的五條顏色各異的魚,裝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溫熱的水。她被囑咐回去后養它們要把水溫控制在二十攝氏度以上。她買來魚缸和加熱棒悉心照顧,但僅僅是兩三個月后,它們身上的顏色就相繼消失,繼而死亡。
母親以前也養過魚,最普通的那種金魚。從花鳥魚蟲市場買來,放在透明的圓形玻璃缸里,一星期給它們換一次水。每次經過,游加都能聞到淡淡的腥臭,混雜著排泄物、新加的魚食、水中已脹開的未吃魚食、濁水的氣味。這些魚的壽命都不長,很多時候游加會突兀地看到一條完全靜止的魚,頭朝著水面,身體垂直于魚缸底面。在一側,只能看到它的一只眼,于是好奇它是否一直只有那一側銀黑色的眼,卻依然試著洞穿一切。
不久后,她又從申彗那里聽到小龍的死。她后悔那天扔掉小龍的外套。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對生命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把魚的尸體用紙巾珍惜地裹好,丟進垃圾桶里。那層毫無血色的魚鱗,提醒她不再會有五雙眼,時時窺進她的心底。那姑父手串上的那些眼呢?黯淡的鼓起的眼,浮尸——小龍也是這樣浮起嗎?她很難承認,自己此刻的唯一想法竟然只是想要活得長些,再長些。扔掉魚缸和加熱棒,夜晚靜坐時,她仍能聞到原來放魚缸的地方傳出的腥氣。她緊緊盯著那里,看到小龍的溺斃以及他虛弱翕張的肺,里面注滿了污泥和咸腥的海水。她也劇烈地嗆一下,扁桃體嘗出些鐵器般的血味。這血味也有些腥,并不陌生。她把小龍的死講給父母聽,惋惜傷痛的臉似演習過好多遍。
她想起四天前開到水仙宮時,竟然還會記得兒時父母對神靈那隱隱的道歉,可神靈從來沒有拒絕過玩笑。她好奇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著表現出虔誠敬畏的樣子,又或許敬畏的從來只是周遭人充滿敬畏的臉。比起神靈,他們是更近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