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丕是魏晉時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為我國古代文論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除詩、賦作品外,他在散文方面的創作也取得了極高的成就,《典論·論文》基本包括了曹丕的文學批評主張,是我國文學批評理論的開山之作,其書信體散文一改兩漢時期只講應用不講審美的風格,文學價值極高。本文分別分析曹丕的《典論·論文》及書信體散文,并通過對其作品的了解,探索曹丕的精神世界。
【關鍵詞】曹丕;《典論·論文》;散文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0-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0.011
20世紀50年代以前,對曹丕的研究一直不為學界所重視。近年來這種情況逐漸有了好轉,曹丕的“文氣說”“文體論”等文學理論觀點成了學者們探討的熱點,其詩歌,散文辭賦也得到了進一步的關注與探索。曹丕散文是其創作中重要的一部分,包含著他的政治態度及人生觀與價值觀,從實用角度可以分為公文、書信和《典論》三部分。其中,《典論·論文》集中了曹丕的文論觀,撰于曹丕太子時期,曹丕以其自身深厚的文學修養以及作為鄴下文人中心這一特殊身份對當時文壇上的批評現象以及文體論做出了系統的闡述與評論,為后世文學批評的完善與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一、《典論·論文》
曹丕作為建安文學的重要代表,在建安文壇上占有不容忽視的地位,他作《典論》原有22篇,后大都亡佚,只存《自敘》《論文》《論方術》三篇,《典論·論文》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開山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被視為中國文學自覺開始最早的標志。曹丕在其中首次提出“文氣說”“四體八科”等文體觀點,為后世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文學批評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曹丕在《典論·論文》的開篇就對文壇自古以來的陋習做了總結。“文人相輕”這一現象在文學史上從未斷絕,劉勰更是在《文心雕龍·知音》一篇中,以韓非、司馬相如、班固、傅毅等人為例,列舉了大量“文人相輕”的實例。這種現象的產生與我國古代的尊儒思想有關,儒學在我國古代社會發展過程中一直占據強勢地位,因此“學而優則仕”的思想一直根植于每位學子文人的心中,在激烈的競爭關系下極易導致“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局面。而對“文人相輕”這一現象的評價,學術界歷來也是褒貶不一的。褒者認為這一現象可以形成競爭的局面,促進了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的發展;貶者認為它有違“道德觀”,在文學評論方面有失公允。從《典論·論文》的內容來看,曹丕顯然屬于后者。究其原因,或許是因曹丕自幼學習儒學,而“文人相輕”從功德上來講,與儒家思想講求的中和與仁義是相違背的。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指出了兩種錯誤的批評態度,一是“貴遠賤近,向聲背實”,二是“暗于自見,謂己為賢”“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新語·術事》中寫道“世俗以為自古而傳之者為重,以今之作者為輕”。在歷朝歷代的文學批評作品中,每每提及“文人相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引入“貴遠賤近”的現象來進行論證。”劉勰也在《文心雕龍·知音》說:“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貴遠賤近”現象的產生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由于古人不會參與到今人激烈的競爭中,因此今人對他們的評價,往往能夠擺脫現實因素導致的主觀色彩,更加公平公正。對古人的作品,后人大多挖掘作品中的現實意義以及審美內涵,對其長處欣賞夸贊或者學習借鑒。而對“今人”的作品,文人大多“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將文學評說的重心放在“挑錯”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今人對“古人”有一種特殊的審美濾鏡,這種濾鏡是由我國自古以來的“尊古”心理造成的。《莊子·外物》說:“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先祖迷信影響著中華民族的社會政治以及日常生活,更是深度滲透進文化思想中,以《詩經》和《楚辭》為例,作為我國文學史上早期的作品,其意義以遠超于文學價值對后世文學發展的影響,更作為一種文化象征,佇立在后世文人士子的心中。針對“文人相輕”現象,曹丕認為應“審己以度人”,從自身角度出發,審查自己,衡量別人。在文學批評方面,應持有公正的態度,對自身的短處要有清醒認知,對他人的長處也應心懷敬佩。這一思想在文學批評史上具有一定的先進性,而曹丕對文學創作的這種清醒認知,與其作為鄴下文人集團核心這一特殊身份有關,也與其自身胸懷氣度有關。除此之外,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憑借著自身的文學素養以及對“建安七子”及其作品的充分了解,通過分析“建安七子”的文學成就和藝術特點,較為全面地對他們的作品做出了總結,為后世文學批評的發展以及“建安七子”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二)文值論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世。”《典論·論文》作于曹丕身處太子之位時,他不僅是一位創作者,更深處權力的中心位置,《典論·論文》一篇看似只為批評文學,實則也暗藏著曹丕爭位的私心,也可看作其為穩固地位所作。當時的曹丕雖然已經取得了立嗣之爭的勝利,身居太子之位,但心中仍惴惴不安。才高八斗的曹植不僅仍然深受曹操的偏愛,其本人也有建功立業之心,曹丕將文章的價值提到“經國大業”的高度,除為了自己的政治功績以外,一方面也是希望曹植能專心創作,效仿徐干淡薄政治。然而曹植的功業之心甚烈,曹丕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植則認為:“文章小道,不足論的”。曹植這種對政治抱負的渴望給曹丕造成極大的壓力,因此兄弟間的競爭即使在曹丕處于太子時期,也從未停止過。曹丕的《典論·論文》很大原因是出于政治功用所作,一方面他深知自己在軍事方面的成就無論如何也超不過其父曹操,因此選擇在文學方面下功夫,其得意之作《典論·論文》不僅是文學批評文章,更是他治國理政的代表。另一方面,建安文學繼承了《詩經》“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和《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特點,文學作品緊密聯系現實,文章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因此,曹丕的“文章經國”思想不僅是為了提高文章的地位,更是為了加強文章的現實功用性。
(三)文體論
“文氣說”是曹丕《典論·論文》中的又一重要觀點。《孟子·公孫丑上》:“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最早出現的“以氣論文”觀點,曹丕受其影響,提出了“文氣說”,然而二者又有區別,孟子認為:“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氣”要靠后天養成。曹丕所說之“氣”更偏向“元氣”,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他首次將自然之氣引入“文”的范疇提出了“文氣論”,而關于“文氣”究竟指“人之氣”還是“文之氣”,學術界向來眾說紛紜。縱觀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發展史,曹丕所說“文以氣為主”應當為“人之氣”。曹丕認為這種氣“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因此每個人都擁有獨特之氣。《典論·論文》中“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清”“濁”之論源于道家“陰陽之說”。《黃帝內經》:“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而“為氣所主”之“文”,亦屬于天地萬物。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認為:“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文心雕龍·體性》中寫道:“才有庸俊,氣有剛柔。”“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劉勰亦認為作家的先天之氣影響作品的創作。
除此之外,曹丕認為,唯有“齊氣”,才能眾體皆備。劉勰在《養氣》一篇中提出,作家唯有“清和其心,調暢其氣”才能“常弄閑于才鋒,賈余于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只有心靜氣順,才能寫出好文章,作家以氣養文,氣之好壞,影響文之優劣,氣齊而順,則營養均衡,文桿粗壯,文體枝繁葉茂。而不同作家之氣養出的“文之樹”也各有千秋,或擅辭賦,或擅章、表,或風姿俊逸,骨氣清奇,或氣緩文舒,文采優美。
除“文本同而末異”的觀點外,曹丕還在《典論·論文》
中提出了四科八體的文體分類觀點,并用“雅”“理”“實”
“麗”來描述八種文體風格,開啟了我國文體學觀念,后世《文賦》《文心雕龍》中關于文體論的觀點,都是在曹丕四科八體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二、書與信中的生命意識
在“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時代,政治腐敗,社會黑暗,戰爭時時刻刻危及人們的生命。朝不保夕,生命苦短,因此魏晉文人大都對生命有著特殊的感懷,在整個大環境的熏陶下,他們逐漸開始變得對死亡釋懷,轉而探索在有限的光陰中實現人生價值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死觀的轉變,縱觀三曹的作品,可窺一 二。《秋胡行·其二》:“存亡有命,慮之為蚩。”曹操認為擔心生死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唯有“愛時進趣”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實現無限的價值。《龜雖壽》亦可以看出曹操的生命態度:“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哪怕年歲已老,也要在暮年的光陰中迸發出別樣的力量,生命不止,奮斗不息。曹植作《薤露行》:“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表達在有限的人生中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亦言:“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期望以著書立說揚名后世。
(一)文章不朽觀
曹丕在《又與吳質書》中寫道:“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可見曹氏父子三人,在面對時間焦慮時,都是積極進取的心態,但與其父兄相比,曹丕似乎另辟蹊徑,選擇了一條別樣的自我實現道路。曹操與曹植都希望通過實現政治抱負,來使短暫的人生意義非凡,而曹丕想得更為長遠,他不僅立足當下考慮,而且將眼光放在千百年之后,唯有“著書揚名于后世”,才能永垂不朽。如果說“文章經國”思想是曹丕作為魏國太子的政治手段,那“文章不朽”觀則是他擺脫政治身份后,個人對實現人生價值的體現。與“文章經國”相比,曹丕的“文章不朽”觀是曹丕站在一個文人,一個創作者的角度來論的。曹丕自幼習得儒家經典,雖“長于戎旅之間,是以少好弓馬”卻“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留下大量文學作品的帝王。事實上,他也真正做到了“文章之不朽”。他的《典論·論文》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開山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被視為中國文學自覺開始最早的標志。他不僅推動了建安時期文學理論的發展,在創作層面上也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就。七言體《燕歌行》被譽為“七言之祖”。雜言體《大墻上蒿行》句式參差,對后世詩歌的創作具有開創意義。
(二)及時行樂,樂往哀來
曹丕的“文章不朽”觀與其獨特的生命意識密不可分。他生于亂世,雖自幼就習慣了戰亂對人們生命的迫害,但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場大疫,卻再一次改變了他的生命觀,突發的疫情使建安七子中的五人隕落,昔日“行則連輿,止則接席”的好友在這場浩劫中頃刻的喪命,這場變故刺激曹丕開始重新對生命的思考。他在《與吳質書》中回憶昔日的南皮之游:“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游獵宴飲,好不快活,但卻在萬籟俱寂時忽然傷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極致的快樂會帶來突如其來的悲傷,當事情發生時已經到達興致的巔峰,往后的每一秒都在失去,因此極致的歡欣背后是心中的悵然若失之感。故事的結局是昔日南皮之游的好友陰陽相隔,建安七子眾星隕落,鄴下文人集團人才凋零。后來,當曹丕終于踏上九五至尊之位,階下眾臣同賀,卻唯獨少了年少時期陪在自己身邊談天說地的友人。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因此,當及時行樂,曹丕在生前沉迷奢華的狩獵宴飲,他的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夜飲”與“夜宴”的描寫。然而這并非曹丕獨創,《古詩十九首》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面對歲月匆匆,建安詩人以及時行樂相抗,他們在詩歌中所抒發的,并非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惜時之感,而是一種對人生的絕望與幻滅之感。曹丕《與吳質書》亦感嘆:“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人生苦短,哪怕點燃蠟燭,也能爭取片刻的歡愉。“燭”在古代是珍貴之物,曹丕卻常常舉辦奢侈的夜宴,然而作為帝王,曹丕在死后選擇了薄葬,他這種對待死亡的態度,在歷史上大多追求長生的帝王中,顯得格格不入,正如他在《與王朗書》中所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這種生死觀,在當時極具先進性。曹丕雖不追求肉體的“永生”,但他卻極力追求精神上的“不朽”,他留下了大量文學作品,在中國文學和文化史上取得了輝煌的
成就。
三、結語
魏晉的文學自覺促進了文學各方面的發展,不僅推動了詩賦創作的發展,寫作的高度發達加上文人間密集的交流與思考同時也促進了文學批評的發生。曹丕散文的創作藝術成就頗高,其《典論·論文》雖是出于政治目的所作,但卻在文學批評領域價值極高。
除《典論·論文》外,曹丕的書信體散文也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文選》于曹丕文章,所選除《典論·論文》外,其余三篇全為書信,它們反映了鄴下文人集團的日常生活與精神風貌,是曹丕生命意識的書寫。與古詩十九首的詩人不同,面對時間焦慮,曹丕雖也有及時行樂的心態,但其“秉燭夜游”是為了惜時,在飛逝的時光中,盡可能地享受歡愉,感受人生,而非精神幻滅后的自暴自棄。面對生命的無常,曹丕雖然也時常感傷,但總體而言還是積極進取的,《典論·論方術》:“夫生之必死,成之必敗,天地所不能變,圣賢所不能免。”他將生死看淡,只有擺脫恐懼,才能更好地看待當下。
自古眾多評論家認為曹丕的文學成就不高,不及其父兄,但這種說法恐有失偏頗,《文心雕龍》:“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援,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選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可見,曹丕無論是在文學創作領域還是在文學批評領域做出的貢獻都是非同一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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