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有自己的想法了

人身上的氣味其實是不一樣的。大多數人的氣味很類似，就是人的氣味。那些微妙的不同需要很認真、很刻意、很細心地去聞，才能真正感受到。它不像各種香水，還分前調、中調、后調，層次分明，噴在手腕上，那些各種名字的花啊，草啊，水果啊，就暫時寄居在身上，隨時都在起舞翻飛，讓人覺得美好。璐璐悄悄噴過香水后，心想，大概很多人都覺得自己的氣味很一般，所以哪個聰明人才發明了香水吧。

班主任在說十八歲成人儀式的相關安排時，璐璐就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人的味道，是沉重、濃郁的油煙氣味，夾雜著一些濕了又干，干了又會覆上一層汗液的氣味。幾乎是一瞬間，那氣味從鼻腔直沖腦門。她下意識地往旁邊看了看，目光又掠過同學，不安地望向門口——沒理由啊！

這種氣味，璐璐有時候一周會聞到一次，有時候是兩周，這取決于學校多久放一次假。現在，只要璐璐放假，爸爸就算再忙，也會回家做一頓飯菜。璐璐高三了，爸爸似乎在用這樣的方式彌補她。一起吃飯的時候，璐璐就聞到爸爸身上的氣味。那油油的、膩膩的、充滿暑氣和汗液的味道藏在香氣底下，但璐璐總是能夠識別，這是爸爸的氣味。

“學校準備邀請一部分家長錄制視頻，說一些祝福語，”班主任說，“到時在儀式上播放，很有紀念意義。大家回家可以問問父母，要交視頻的跟我說。”班主任沒有帶什么感情地說完了學校布置給她的任務，轉過身，開始在黑板上寫起了題目。就是在這個時候，爸爸的氣味在那么多同學的氣味底下流動，精準地找到了璐璐，襲擊了她。

幾乎是本能的抗拒，璐璐潛意識里的念頭，變成了現實里可怖的感覺。班主任說話的時間里，璐璐的爸爸好像完成了瞬移，出現在教室里，被同學看見了，聞到了。她太不想、太不想自己的爸爸出現在同學面前了。她不想爸爸被同學和老師看見，就像她也不想站在臺前被人從頭到腳觀察一樣。只要站在臺前，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放大。

首先被放大的，就是璐璐有這樣一個爸爸的事實。璐璐想，廚師身上的氣味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他總是浸泡在油鍋翻炒各種食材的氣味里，全身上下都沾著廚房的氣味，再不擅長區分氣味的人，都能聞得出來。就算聞不出來，估計也看得出來。“我的爸爸長著一張大餅臉，他最會做菜了。他的胳膊很粗，很有力量，一下子就能把我舉起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璐璐就在作文里描述過廚師爸爸。用這些特征對照一下，大家就能知道，這個人的職業有可能是廚師。那時候璐璐還滿不在乎爸爸的廚師身份，但是現在，璐璐長大了，一切都很不一樣了。

尤其是當璐璐發現，有些人原來出生就在羅馬，而她就算像夸父一樣跑，都不一定能到達那里時，一種失落的情緒就徹底包圍住了她。為什么她的爸爸就只是一個廚師，一個大年三十都要在飯店里為別人做年夜飯的廚師？璐璐羞于讓她的爸爸被大家看見，如果被看見，那她的一切都會出現在同學的想象和比較里。

璐璐太害怕真相被發現了。所以，她不會跟家里人說有關十八歲成人儀式錄制視頻的事情。她不想自己的爸爸戴著廚師帽出現在視頻里，被大家看見。璐璐不喜歡成為主角，只想做一個透明的、沒有奇怪氣味的人。

那周回家，依舊是爸爸掌勺，燒了璐璐喜歡吃的菜。席間，沒有什么特別的話題，媽媽依舊是家長里短地說一些事情，爸爸“嗯啊嗯啊”地聽著。璐璐的心一直懸著，恍恍惚惚的。不用說吧，錄視頻的事，連說都不用跟爸媽說的。璐璐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說就不會有任何意外。爸爸的氣味不需要被其他更多的人聞到。

“媽媽，成人儀式那天你來參加吧，每個同學都要有一個家長陪著，說是要見證一下。”璐璐夾了一塊糖醋里脊，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確定了時間和大致的安排，媽媽答應了下來。吃好飯，媽媽走進臥室開始搗鼓起來，說是要找一件好看的衣服穿。璐璐心想，媽媽還真是靠譜。起初那些擔心、害怕，以及對爸爸的那一點點愧疚感，一下子消失了。這樣，就沒有關系了。爸爸，只是我的爸爸，他的氣味不需要讓大家聞到。璐璐想，不會發生的，教室里、操場上、儀式那一天所有需經過的路上，都不會出現爸爸的氣味。這沒有什么關系，別的同學也有可能是媽媽陪，而且璐璐是女孩，女孩跟媽媽更親吧。

十八歲成人儀式這天，一切都很好，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天時地利人和。璐璐的媽媽打扮得非常得體，除了頭發上有淡淡的發膠味之外，沒有什么其他的氣味。

那天，直到整個儀式快結束，璐璐都沒有聞到那股熟悉的油膩氣味。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家長都按照學校的要求，拿出了給自己孩子的成人禮物。媽媽給璐璐準備的是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用漂亮的包裝紙包裹著，還有一個蝴蝶結。璐璐笑著拆開了禮物，是一小瓶氣味清淡的香水。媽媽說是她和爸爸一起挑的。

璐璐始終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么會選擇送一瓶香水，大概擁有香水就代表著成人的開始吧，雖然璐璐在高中畢業前并不會用它。各種新媒體平臺上會有人支招，有些說可以送口紅、香水，有些說可以帶孩子去獻一次血，有些說可以送小時候掉下的乳牙。誰知道呢？也許是因為爸媽搜索過了吧，也許只是巧合。

璐璐不知道的是，爸爸熱愛這份職業，但也苦惱于自己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璐璐上小學的時候，他太忙了。等璐璐大些后，她就不想爸爸去參加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原因并不重要，就像爸爸媽媽發現璐璐在平板電腦上搜索過“廚師身上都會有氣味嗎”“怎么去除”這些問題，也不重要。

只要有愛就可以了，另外的交給時間。成長總是需要時間的。

陸曉彤

樂于在教書育人中見證成長的女教師；萬千塵埃中最喜歡講塵世故事的那一顆，愛極了自己創造出的另一個小世界；堅守內心，堅持寫作，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獎項，作品散見于《意林》《中國校園文學年度佳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