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進行曲

1

姚美辰早上6點出門，坐地鐵轉公交再騎自行車，7點差5分到達酒店，感覺背上的衣服已經濕了。這個城市每年八月都暴熱，今年更甚。這些日子老天爺發了瘋似的燃燒，大清早就升到35度了。她鎖好車，迫不及待想走進酒店，享受一下全身浸入冷氣的舒適。

踏上酒店臺階，一幅兩米高的婚禮廣告牌迎面撲來。新娘正是她的服務對象，兩個月前拍婚紗照時，就是她給新娘化的妝。照片上的她真像個大美人。實際上呢，姚美辰很清楚，就是個普通女孩兒，或許已經不能叫女孩兒了，估摸年齡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間，顏值和身高，都屬于走在街上沒人多看一眼的那種。不過聽說她很能干，收入超過新郎。

此刻她和新郎站在那兒，簡直就像《羅馬假日》里的格里高利·派克和奧黛麗·赫本。這讓姚美辰很有些職業自豪感。

當然，新郎是真的帥。姚美辰第一次見他們，心里就嘀咕，這一對的外貌好像搞顛倒了。難怪新娘很在乎新郎，說什么話都要看他一眼，時刻都用征詢的口吻。女人掙得再多，也會因為容貌自卑。

姚美辰細細看了一下，心里默想，今天給新娘化的妝容，要搞得更自然些，也得更精細些。畢竟是真人出場，不是拍照。

姚美辰先去衛生間，好好洗了個手，取下口罩，在唇上抹了點口紅，整理了一下頭發——化妝師自己的形象也是很重要的，而且一旦工作起來，就無法起身了。然后她乘坐電梯上到九層，找到了999房間，敲門入室。

新娘正在等她，顯然已經洗漱完畢，也吃過早餐了。見到她，新娘很客氣地說，辛苦你了，這么早過來。

姚美辰知道他們昨天就入住酒店了，否則這么早很難趕到酒店的?，F在好多新郎新娘都這樣，一來免得趕路，二來也在高檔酒店享受一下新婚之夜。她職業性地回答說，沒關系，很高興為您服務。之后她又加了一句：恭喜你，新婚快樂！

新娘說了句謝謝，起身拿了瓶礦泉水給她。姚美辰不客氣地打開就喝，汗流如瀑讓她處于極度缺水的狀態。

喝夠了，她才注意到新娘和兩個月前拍婚紗照時相比，憔悴了不少。什么原因？夏天曬的嗎？還是籌備婚禮太辛苦？新娘的膚色原本就有些暗黃，今天看上去更甚了。看來需要多搞幾層粉底才能調亮，隔離霜防曬霜粉底腮紅一樣不能少，但又不能顯得太厚。

姚美辰做這行已經十年，算資深化妝師了。這次他們公司包下了這對新人的全部婚禮服務，包括拍婚紗照，布置場地。她和另一個小姐妹劉佳擔任化妝師，劉佳負責發型，她負責妝容。真是很久沒活兒干了，這兩年婚禮銳減。

姚美辰打開背囊，取出工具箱開始干活。有幾樣化妝品，新娘要求用自己的，她就沒取出來。新娘的肯定更高檔。

房間很大，是個套間。臥室門關著，想必新郎還在睡覺。確實太早了，姚美辰拿出濕紙巾擦手，忍不住連打兩個哈欠。

新娘問，昨晚沒休息好嗎？她笑笑，不置可否。

昨天晚上和老公吵架了，屬于“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里的大吵，氣得她恨不能馬上離婚。下午她去一個公司上門服務，公司搞演出活動，好幾位要化妝。結果時間比預期的長，她只好發信息讓老公去接女兒。女兒去上舞蹈班了?？墒俏⑿虐l過去老公半天不回，直接打語音打不通，再打電話說關機。她沒招了，客戶還在旁邊等著她。不得已，只好發信息給女兒同學的媽媽，請她幫忙接一下。工作結束后她匆忙跑回家，擔心老公是不是又把手機丟了。前不久他把手機插在褲子后袋，過紅綠燈時被賊摸了去。雖然他瞬間察覺了，無奈賊騎電動車，他騎自行車，楞是沒追上，只好忍痛買了個新手機?；巳笄?。再丟損失就大了。

可是回到家，卻見老公在沙發上呼呼大睡，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姚美辰氣得恨不能踹他一腳，來一次家暴。她把氣撒在門上，狠狠摔門，老公驚醒了，嘟嘟囔囔地說太累了，本來只想躺一會兒，沒想到睡著了。姚美辰說，你花三千買個手機是拿來斗地主的嗎？信息不回電話不接？！老公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說，哦，沒電了。姚美辰說，我看你才是沒電了！老公眼睛一瞪，似要發火，左臉頰一道睡痕無比明顯，讓姚美辰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想再找幾句解恨的話，門開了，女兒同學的媽媽送女兒回來了。姚美辰只得在瞬間將表情換成笑容，一迭聲地說謝謝，再轉身時，老公已躲進了廁所。

老公六月份丟了工作，他所在的汽修廠減員，可他一點兒不著急，說正好休息一下。老公雖然掙得不算多，但畢竟一個月還有毛四千，起碼可以還房貸，交水電氣和物業費。這一下子全部開銷都得靠她一個人了。姚美辰暗示加明示好幾次，讓他趕緊找工作，他每天出去轉，回來就說沒有合適的?；蛟S是真的，他除了修車又不會別的。

可是你說你不工作，倒是分擔點家務啊，他倒好，以找工作為名，成天在外面晃蕩。

夜里女兒睡著后姚美辰還是消不了氣，繼續吐槽抱怨。老公便抱著被子去了沙發。她霸著大床，依然無法入睡。想到第二天有工作，熬到兩點多吃了顆安定才勉強迷糊了一會兒。早上被鬧鐘鬧醒時，真的感覺生不如死。

可是，姚美辰絕不會和客戶說這些的。尤其這位是新娘，正要進入婚姻殿堂，需要的是對婚姻前景美好的展望，而不是負能量。所以面對新娘的詢問，姚美辰只能“嫁禍”女兒，她說，昨天晚上陪孩子寫作業，睡得有點兒遲。

新娘端坐著不能動，也不能看手機，正無聊（或許還心煩），就和她閑扯起來：你有孩子了？姚美辰說，嗯，有個女兒，剛上小學。新娘說，養孩子很辛苦吧？她說，其實孩子更辛苦，那么一點點大，每天做作業做到很晚，早上又要早起。新娘說，她爸呢？她說，她爸經常不耐煩，孩子就不要她爸陪。

新娘笑了。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腹部。是不是已經懷上了？姚美辰沒問。新娘卻主動說，我也有了，已經四個月了。她連忙說，恭喜呀。一點兒看不出來。新娘說，看得出來的，原來選好的那個婚紗已經遮不住了，昨天才請你們公司換了個寬松的。

姚美辰笑笑，心想，難怪臉色不好，也難怪這么大熱天舉辦婚禮，不能等了。

新娘又解釋說，他們四月拍好婚紗照，原計劃五一舉行婚禮，可是那個酒店五一前突然有了疫情，于是往后推，推到了八月。為保險起見還換了一家酒店，雖然天氣暴熱，他們也不能再延后了。

新娘撫摸著腹部說，這個小東西才不管你們外面發生了什么，繼續猛長，昨天還踢了我一腳呢。再不辦我該走不動了。姚美辰說，是好事啊，這叫雙喜臨門。新娘高興地說，真的嗎？有這個說法呀？姚美辰說，當然有?，F在好多人希望這樣呢，尤其是家長。一結婚就有孩子了，不必總盼著了。新娘頓時喜笑顏開。

不過，姚美辰還是察覺出了她的不安。她時不時地拿起手機瞟一眼，好像在等什么信息。新郎怎么還不起床？她是不是在催新郎起床？看來男人都懂事晚，干脆說，別指望男人懂事。

八點的樣子，劉佳來了，該她折騰發型了。發型也很耗時。一般來說，化妝加發型至少需要兩小時。所以必須得七點開始，這樣九點多結束，十點新娘就可以到大廳迎接客人了。想想結個婚也是辛苦，新人通常都是從一大早忙到深夜，體力不好都堅持不下來。

新娘說要去一下衛生間，她推門進去并沒有掩上門。門敞著，姚美辰下意識地一瞥，發現臥室里沒人。怎么，新郎昨晚沒住這兒？好奇怪。她還以為新娘是去催促新郎起床呢。新郎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和新娘在一起嗎？

姚美辰心里嘀咕著，拿起手機看，發現有三個老公的未接電話。她沒回。不理他，讓他也嘗嘗打不通電話的滋味。

忽聽有人敲門，她去開門，是新娘的母親，她見過一次。新娘從臥室出來叫了一聲媽，聲音很大：媽，你來了。

似乎是等到了救星。

2

張慧蓮本來想九點再去酒店的。女兒說了，她去早了幫不上忙還添亂。女兒是好意，怕她起得太早辛苦，但她在家心神不定的，總感覺不踏實。女兒已經有了身孕，還要經歷這么大陣仗，萬一出差錯不得了。這兩年，她感覺什么事都無法把握，不知何時就會出意外。

女兒的婚事，是張慧蓮后半輩子最操心的事。女兒小學畢業她就離婚了。離婚原因也沒什么新鮮的，說出來跟抄襲一樣，不說也罷。后來的日子，她完全靠一己之力將女兒養大。女兒也爭氣，大學畢業后完全靠自己奮斗，做到了公司中層，經濟早已獨立，但婚事始終懸著，一直到兩年前才確定。女兒結了婚有了家，她的心才可以安定下來，才能有閑心和老顧去云游。老顧一直在等著呢。

張慧蓮忽然意識到，老顧不在身邊，她的生活質量陡然下降，比如早上她只能喝杯牛奶煮個雞蛋對付。老顧在，起床就先把一杯溫水遞到床頭，讓她吃降壓藥；然后再給她煎雞蛋土司，配一杯現磨的芳香四溢的咖啡。

當然，不是老顧故意離開的，是她打發他走的，前兩天她就叫他去自己兒子家住幾天。不知怎么，這種場合她還是不希望他出現。為此老顧還有些不悅，幾次問她，眉兒的大喜事，確定不需要我參加嗎？她王顧左右而言他：你就安心逗兩天孫子打兩天麻將吧。老顧嘀咕了一句，看來我們這些人還是不夠高大上哦。她假裝沒聽見。

確實，老顧其貌不揚，原來就瘦小，老了以后更是皺巴巴的，常讓她的朋友側目。她不想讓人覺得她重新找了一個還不如從前那個，她當年可是局里的一枝花。她又不能見人就解釋，別看他其貌不揚，人可好了，尤其對她好，家務樣樣做，還時常逗她開心。

張慧蓮把提前準備好的衣服穿上，一件質地很好的香云紗旗袍，寶藍色的暗花，是特意訂做的。然后她稍稍化了妝。鏡子里的自己，雖然也是皺巴巴的，但還過得去，徐娘的風韻殘剩一小點兒。

收拾妥當，一看七點半了，張慧蓮便果斷出門。就算插不上手，去待在女兒身邊，也比在家坐立不安好。

哪知剛一到酒店，就聽到一個讓她眉頭緊蹙的事：她那個了不得的女婿還沒來！這簡直是，給了她一悶棍。

女兒已有些焦慮了，顧不上回避那個化妝師，就直接和她說起來。女兒說，他本該昨天下午和她一起來酒店的，但臨到頭突然發來信息說，支行有急事要他去處理，他晚上再來酒店。到了晚上又說，事情還沒處理完，夜里過來會影響她休息，干脆今天早上再過來。今天早上七點發信息說，馬上就出門。

信息是七點發的，現在八點半也沒到。照理從他們單位到酒店，最多半小時。女兒反復打電話催促，女婿只說馬上到，卻始終不見人影。而且總是發語音，不和她視頻，她無法確定他到底在哪兒。

張慧蓮想，難怪她一早就忐忑不安，還真有個水桶在那兒高高懸著等她呢。淡定淡定，天塌不下來。她一邊安撫自己，一邊直接打電話給女婿。以前她總是先發信息問他是否方便，現在顧不上了。

電話通了，鈴響半天沒人接，然后就斷了。搞什么名堂？她有些窩火。正想再打，女婿給她回了條短信，說人已經在路上了，堵車。

張慧蓮想，周六大清早，堵什么車呀。

她簡短地回復了一句，抓緊，別誤事。

雖然不滿，張慧蓮還是按捺住焦慮安慰女兒說：他已經在路上了。可能有點兒堵車。你先準備著，沒事的。

女兒沒說話，眼神里明顯流露出不相信的樣子。

張慧蓮想，臭小子千萬別在今天出什么幺蛾子。

對這個女婿，張慧蓮本來就不太滿意，學歷不高，家境也不好。父母都在老家務農，還體弱多病，他不但得不到家里的任何資助，還要時常寄錢回去給他們。這都罷了，他還疑似有過一段婚姻，雖然女兒堅決否認，說他只是和前女友同居過，沒有結婚。張慧蓮還是很介意，總感覺那是個隱患。女兒雖然在工作上能干，男女之事上還是很單純。

可是女兒偏偏喜歡他，也許是他長得帥？確實比較帥。張慧蓮不否認。再說，自己女兒已經過了挑挑揀揀的年齡，三十三了。讀大學談了一個，吹了；工作后談了一個，又吹了。她還堅決不肯相親?，F在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滿意的，可不敢再錯過了。何況老顧還力挺他。老顧說窮人家的孩子更知道努力，更懂得珍惜。他寄錢給父母，說明他孝順，應該鼓勵。

說來也是，這女婿很拼，加上腦子靈，從普通業務員做起，一級級爬上來，現在已經是業務經理了，行長很器重他。收入雖然不及女兒，也還不錯。更重要的是，兩個人已經有了孩子。用老顧的話說，已經坐實了婚姻生活。

女兒已懷上孩子這事，讓張慧蓮一想起就嘴角上揚，心里美滋滋的。這下退休群里那些人該沒話說了。他們總在群里聊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總問她怎么還不升級，一問再問，讓她不勝其煩，簡直想退群。她跟老顧吐槽，老顧批評她胸懷不夠寬廣，“不要嫉妒人家。你要喜見人民群眾的幸福生活才對。”她說我也不是嫉妒，我就是煩那個曹鳳華。她兒子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得意得冒泡。每次別人問她你有第三代了吧？她就一副話里有話的樣子說：有倒是有了。人家就問，是個孫女？她就說，孫子孫女都有了。人家說，哦，生二胎了呀。她就說，不是二胎，是龍鳳胎。聞者肯定會說，哇，好厲害。她就越發凡爾賽了：累呀，你真不知道一下帶兩個有多累。

老顧聽了哈哈大笑：你別說，這個曹老妮兒還真會造氣氛呢，比我厲害。然后又安慰她說，咱們眉兒這不也快了嗎，就算不能生龍鳳胎，至少會生一個叫你外婆的。張慧蓮一聽就高興了，那當然！老顧說，可不可以叫我外公呀？她很大方地說，必須的，本外婆批準。

論聊天，她和老顧很搭，你來我往，經常聊得樂不可支。

其實女兒2019年就把結婚證拿了，也住進新房了。原打算2020年春天辦的，因為疫情拖到了秋天，秋天又沒辦成，拖到今年。原定今年五一節辦，哪知五一又因故未遂，這才推到八月。

三番五次推遲，把張慧蓮的焦慮癥都要拖出來了。她跟女兒說，要不就別辦婚禮了，這疫情期間，請那么多人來參加婚禮也要擔風險?？墒桥鲆欢ㄒk，說他們老家的習俗，不辦婚禮不算結婚，父母這關過不了。他是獨子，得順從老人。

張慧蓮心里吐槽：真是再窮也沒把過場給窮掉。

本來還算順利，撿了個病毒的空檔，連續一個月風平浪靜。幸好選了八月，病毒果然怕熱。從七月下旬天氣開始暴熱后，疫情沒再露頭，好像真的被太陽曬死了。大街上人多了些，娛樂場所也活躍了一些，真希望疫情就此結束。

女婿說他們不多請，只請雙方親屬，控制在十桌以內。張慧蓮還是嫌人多，最后減到七桌，并且把婚禮前后的那些過場，什么車隊接新娘之類的，全都免了。

婚禮安排在中午，這也讓張慧蓮舒了口氣。按當地習慣，頭婚在中午，二婚在晚上。女婿敢于安排在中午，說明他和前女友的確沒有結婚。他總不至于在這事上瞞天過海吧。

張慧蓮站在那兒，看女兒搞頭發。女兒容貌像爹，也就是說，不算漂亮，皮膚也不夠白。此時她端坐不動，任發型師打理，吹起來，盤起來，聳起來，再用大劑量的發膠固定，像假山一樣。

老實說，張慧蓮不喜歡這樣的發型，感覺很俗氣，可是大家都這樣，你若不這樣，就顯得不夠規格。再說女兒個子不高，這么一聳，倒是高了幾分。女婿個子高，為了縮小差距，女兒還穿了高跟鞋。一個孕婦穿高跟鞋，也是讓人擔心。

唉，趕緊把今天過了吧。張慧蓮心里暗暗祈禱。再看了眼手機，九點多了。臭小子，還不到，這是存心要把我血壓搞上去嗎？

她忽然想，這小子的單位明明知道他第二天婚禮，下午還要叫他去處理業務，晚上還干不完，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都說銀行容易出事，不會是他結婚缺錢，拿了不該拿的吧？不會被抓起來了吧？

這么一想，張慧蓮心跳加快，她伏在女兒耳邊小聲說：行里突然把他叫去，還這么長時間，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不會是被雙規了吧？女兒很不滿地大聲說，你想什么呢？盡瞎想！他一直特別小心謹慎，絕不會出那種事的。

張慧蓮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

女兒心煩地說，你還是下樓去現場看看吧。

張慧蓮知道自己烏鴉嘴了，連忙離開。

3

大廳一派忙碌景象，搭臺，拉線，燈光，氣球，假花，紅綢齊上陣，預訂好的九個大圓桌也都擺好了。前排正中是個超大的坐十二人的圓桌，后面八個略小。倒也氣派。幾箱酒也已經拉過來了，張慧蓮吩咐他們，最后擺酒，畢竟是五糧液，少一瓶就少好幾百。

張慧蓮忽然感覺背后好像有異樣，轉身，一眼看到了前夫。

奇怪，分開十多年了，竟然還有感應。老先生變化很大，頭發花白，且蓬亂，腰背也佝僂了，一副對歲月束手就擒的樣子，完全看不出當年也曾年輕過。好歹，身上的衣服還算得體。

他略顯尷尬地笑笑，把口罩拉下來，朝她拱拱手。

張慧蓮沒有寒暄，簡單明了地說，你去最里面那個包間喝茶吧。我大哥他們都在那兒。等會兒親家來了，就陪他們說說話。

前夫諾諾答應，他什么忙也幫不上，到場就算是幫忙了。因為婚禮中有個環節是必須他上的，就是牽著女兒的手，交給女婿。一想起這個張慧蓮又想吐槽了，從來沒盡過父親責任，最光鮮的時刻倒沒拉下。但也只能是他呀，他才是原裝，是親爹。

前夫早已再婚，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又有了自己的孫子。但是他對這個女兒還是很好的，一直保持著聯系。女兒考上大學時，他也曾表示過，雖然只給了兩千，女兒也很開心。這次婚禮，他送了一萬禮金，算是很不錯了。畢竟他一個月就三千多社保，自己還有一大家子人。不能強求。

張慧蓮并不后悔自己離婚，若一直在一起，她會老得更厲害?？梢哉f他們在一起十五年，起碼有十年張慧蓮都在考慮離婚。當初別人介紹時，她感覺還行，國營大廠工人，還是班組長。介紹人說，他是車間主任的接班人?？墒墙Y婚半年就暴露了，錢掙得少都算了，還懶，還好酒，還窩囊。他們吵架的原因，十有八次是他喝了酒回家吐一地，十有七次是他不刷牙不洗腳就上床，十有六次是撒尿撒在便盆外……另外不計其數的是不管孩子，不做家務，發了獎金偷藏著打牌。說起來都不是原則問題，但都是鬧心的問題?；橐稣媸遣鹈ず邪　Ｋ院⒆有W一畢業，她果斷離婚了。

雖然覺得自己該離婚，但看到前夫這么落魄，張慧蓮心里還是不好受。其他不說，女兒的面子就難看。尤其在這種場合，所有的社會關系都攤在那兒。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出現，這輩子也就今天了。不過轉念一想，親家那邊也沒啥體面的，扯平。

張慧蓮送走前夫，正五味雜陳，一眼看到了親家，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老兩口東張西望，十分拘謹地走出電梯。黑黑瘦瘦的親家公，穿了件深藍色的翻領T恤，同樣瘦瘦的女親家，穿了件中式碎花短袖，都還行。身后跟著親家的女兒和女婿。四個人都嚴嚴實實地捂著口罩。真看不出這兩口子生出那么帥一個兒子。從眉眼看，女婿是像爹的，估計親家公年輕時模樣不錯。

陪他們一起上來的，是張慧蓮的老閨蜜曼玉。曼玉早說好了要過來給張慧蓮幫忙，張慧蓮萬分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這樣的場合，她的確需要一個像家人一樣的人來幫她，招呼方方面面，相當于大商場搞熱賣時需要一個導購，醫院高峰時需要一個醫導一樣。

張慧蓮趕緊迎上前，也學著前夫的樣子，朝他們拱了拱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親家公局促地笑笑，嘴巴動了半天一句話沒擠出來，親家母倒是得體地說了句真是勞煩你了，她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有婚慶公司張羅。心里卻嘀咕：就是你們堅持要辦的，到頭來什么都不管，更要命的是你們那寶貝兒子竟然遲到……

她正糾結要不要告訴他們，他們的寶貝兒子還沒來，就被一旁的曼玉給攔住了。曼玉熱情洋溢地朗聲笑道：恭喜恭喜，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我看你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吧？平安無事，天氣晴朗，福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張慧蓮果真咧嘴笑了，她很感激她這么說，雖然是閨蜜，場合上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她提起精神回道，哪里，全都是托你的福，托大家的福呢。

曼玉和她同年，早已抱上了孫子，孫子都上幼兒園了。也就是說，她的晚年事業已大功告成。更重要的是，她和丈夫兩個安定團結了一輩子，她丈夫屬于能掙錢還特別本分的男人，兒子也沒怎么操心就結婚成家有了娃，這讓張慧蓮真心羨慕。曼玉應該屬于特別的那種女人吧？她的婚姻盲盒拆到一個寶。

她和曼玉熱情地把親家送到前夫那個包房，讓他們先喝茶休息。轉身一出來，她就迫不及待拉住曼玉說，我跟你說，點鈔機到現在都沒來，我有點兒心慌。

因為女婿在銀行工作，張慧蓮經常在閨蜜跟前調侃他是個點鈔機。曼玉一聽新郎官還沒來，一臉愕然。難怪張慧蓮大喜的日子眉頭鎖著，她還以為是嫌棄親家呢。

怎么回事？不是說好昨晚住酒店的嗎？曼玉問。

唉，別提了。張慧蓮如此這般解釋了一番。然后說，你看都九點半過了。不會出什么事吧？我打電話他也不接。

曼玉看了一眼手機，可不是九點四十了？眉頭不由得一緊，但看到張慧蓮那么焦慮，便反過來安慰說，沒事沒事，反正男人又不需要化妝搞頭發，他來了換上衣服就行，不會耽誤的。

張慧蓮說，再怎么也得打理一下呀，西裝還在房間里。

曼玉說，要不，你再給他打個電話？

張慧蓮于是又撥打電話。電話一直響一直沒人接，直到斷掉。

張慧蓮朝曼玉攤攤手，曼玉自然明白，也有些沉不住氣了。連電話都不接，不是好兆頭。如果他真的不按時到怎么辦？那不要出大亂子？不要說慧蓮，她都得急死。她這輩子可沒遇到過這么離譜的事。

老顧呢？我怎么沒見老顧？曼玉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現在應該是老顧出馬的時候啊。

張慧蓮苦笑一下說，我擔心他來了不方便，沒讓他來。

曼玉說，趕緊給他打電話，這時候了還管那么多？老顧頂用的。

張慧蓮猶豫了一下，給老顧發了條語音。

張慧蓮和前夫離婚后，獨自過了六七年。女兒上大學后，她認識了老顧。其實老顧和她是一個單位的老同事，只是從未打過交道。有一次單位集體出游，兩人感覺很投合。老顧比她大八歲，妻子病故，他們便在一起了。張慧蓮不愿意結婚，老顧也不勉強，兩個人就搭伴兒過日子，倒也平平和和。轉眼七八年了，外人都把他們當夫妻了。

老顧馬上給她回了條語音：我來聯系他。你別急，淡定，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真的不來我也有招數。

張慧蓮松了口氣，好像事情已經有了著落似的。老顧果然頂用，以后要對他好點兒。她調整了一下情緒，準備再上樓去安撫一下女兒，現在最需要淡定的是女兒。

電梯門一開，出來的是竟是胡曉霞。

張阿姨。胡曉霞叫她。張慧蓮像見到自己女兒一樣，一把摟過她走到一邊，低聲說，臭小子還沒來，眉兒急死了。又補了一句，顧叔叔去找他了。胡曉霞說，阿姨你別急，不會有事的。這樣，我上去陪眉兒。你在這里招呼客人。

張慧蓮點點頭，她太需要這樣的安慰了。即使是來自晚輩。

4

胡曉霞重返電梯上樓。今天她是伴娘。為此，她還很鄭重地（也是很別扭地）穿了條連衣裙，加上高跟鞋，平時她總是T恤牛仔褲加運動鞋打扮。盡管伴娘是個擺設，也得符合婚禮莊重的氣氛啊。

哪知柳眉一見到她就帶著哭腔說，曉霞，他還沒來。

胡曉霞當然知道這個他是誰，肯定是新郎。她心里暗暗罵了一句，男人還真是不靠譜。難怪柳眉急，換做她她也會急?？薏豢耷也徽f，哭腔是必須有的。接著又想，幸好她是伴娘，若是原定的那個表妹趙欣欣，肯定比新娘還沉不住氣，要抓瞎。

她和柳眉是鐵桿兒閨蜜，她媽媽和張阿姨也是幾十年的朋友，算蜜二代。但她結過婚，雖然很快離了，按習慣也是不會找她當伴娘的?？墒?，原本定好的那位伴娘，新郎的表妹趙欣欣，昨天突然告知來不成了，他們一家被隔離了。

柳眉傻眼了，第二天就是婚禮，上哪兒去找個替代者？她只得打給胡曉霞。胡曉霞接到求援電話，一句推辭都沒說就應下了。閨蜜的關鍵時刻肯定得頂上啊。她馬上去買衣服，去做頭發。本來她有一件正式場合穿的白色連衣裙，但人家跟她說，新娘的婚紗是白色，她不能撞衫。于是她又跑到實體店特意去買了條淺咖色的。一早穿著行頭趕過來，沒想到還真的是臨危受命呢。

胡曉霞見柳眉呼吸都急促了，忙把她按到沙發上坐下，叫她做深呼吸：鎮靜鎮靜，你要替肚子里的孩子考慮。不要急，天塌不下來。大不了就宣布今天婚禮因故取消。這又不犯法。

柳眉終于笑了，雖然是苦笑，還是平靜了一些。

怎么回事？她這才問。柳眉便如此這般說了一遍。

胡曉霞略微松口氣，還好，沒失聯。她努力安慰道：不會有事的，肯定會來的，一定是有什么突發狀況。來了咱們臭罵他一頓。

柳眉點點頭，依然愁眉不展。

胡曉霞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沒用，唯一有用的就是把新郎揪到柳眉跟前。她慌里慌張下樓，哪知一出電梯就碰上了張阿姨，馬上被告知“臭小子還沒來”。她心里漸漸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不知怎么，她不相信新郎真的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遲到，一定有其他原因。她的婚姻短暫，并不等于她不了解男人。

胡曉霞只得再上樓，見柳眉已經完全收拾好了，妝好了，頭發好了，婚紗也穿上了。她個子不高，加上有孕在身，沒有選那種拖曳幾米的繁復的長款婚紗，而是比較利索的A字型。那么好看的婚紗，此刻在柳眉身上成了累贅，因為她一臉焦慮，完全沒有新娘應有的喜悅。

見胡曉霞一個人進來，她即跟化妝師說，你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叫你?；瘖y師說，可是先生也需要做個簡單的妝容。新娘說，他來了我會叫你的?；瘖y師似乎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點點頭，拿上自己的手機就離開了房間。

化妝師一走，胡曉霞直接說，他還沒來，不過你媽說，顧叔叔已經出馬了，叫你不要急。

柳眉又帶出哭腔：咋個不急嘛。

胡曉霞再次示意她做深呼吸。她深知這辦法有效，自己曾多次體驗。

見柳眉平靜一點，她建議說，你再給他打個電話試試。柳眉說，剛剛才打過，他不接，響斷了都不接。語音和電話都不接。胡曉霞說，只要電話是通的，沒關機，你就繼續打。

柳眉正想再打，接到一條信息。是他的：親愛的我馬上就到，不要急。有點兒狀況，見面再解釋。我愛你。

柳眉把信息拿給胡曉霞看，她現在已是六神無主，不在乎隱私了。

胡曉霞說，你給他回一個，就說他爹媽都到了，賓客也陸續到了，讓他抓緊，抓緊。

柳眉便直接給他發了一大段語音，除了告知情況外，自然是好一頓抱怨：我說不辦你非要辦，辦起來什么都不管，還不按時到場，搞什么名堂嘛，簡直要急死我了。

胡曉霞能感覺到，柳眉雖然在抱怨，依然是隱忍著的，把更多更狠的話吞下肚里了。換成自己早就罵人了，什么愛不愛的，趕快給我滾過來。無論如何這個婚禮得辦了，不然無法收場。大幕已經拉開，男主角好歹要上場晃一下。她斷不可能像自己那樣，辦了證，感覺不對了就悄無聲息離掉的。

這么一想，胡曉霞覺得自己兩年前的決定很正確，真不知道如果自己和那一位結婚成家會遇到什么。

兩年前，胡曉霞和男友去辦了結婚證。對此事，兩個人都是溫吞吞的，談不上興奮，更談不上喜悅，只是感覺到談了一年了，該結婚了。雙方父母都在催問，該了結這件事了。

辦好證，兩個人便開車去郊區一個景點玩兒，算是一個紀念儀式。胡曉霞在網上看到一個推文，說郊縣新開了一個景點，種植了大片的郁金香，有各種顏色，很美。可是去到那兒，卻大為失望。郁金香的確有，各種顏色也不假，但是，花們還沒有和那片土地融為一體，像是一些假花，臨時插在那里的，干黃的土裸露著，比花還打眼，總之一點兒都不動人。

他們隨便拍了幾張照片，在小鎮上吃了飯就返回了。哪知從小鎮準備上高速路時，他們走錯了。胡曉霞正想抱怨未婚夫為何不用導航時，突然有個人橫穿馬路，被他們的車撞倒在地，未婚夫頓時嚇傻了。胡曉霞連忙說，鎮靜鎮靜，

兩個人便下車上前察看，發現地下沒有任何血跡，略略松口氣。但躺在地下的那個人，卻抱著胳膊蜷縮著身子哎呀呀大叫，看來是撞到了胳膊。他們說馬上送他去醫院，那人卻說不用去醫院，可以私了。胡曉霞頓時有些疑心，未婚夫卻同意私了。當那人提出三千元賠償時，未婚夫馬上準備給他。胡曉霞阻攔，說如果不去醫院，就報警。那人悻悻地說，那就去醫院好了，拍個片看看。語氣里流露出他們是自找麻煩的意思。片子拍出來，還真是骨折了。未婚夫開始抱怨胡曉霞，這一來，三千哪里打得?。?/p>

胡曉霞疑心更大了，如此順理成章，就像有劇本似的。她堅持報警。警察來了，胡曉霞先表明自己是報社記者，然后講了事情經過。警察看了傷者一眼，就拿著片子去找醫生。醫生一看警察介入了，承認片子上的骨折是陳舊傷。原來，傷者是當地一個無賴，專業碰瓷。醫生也不敢得罪他。

回家的路上，胡曉霞就數落未婚夫，遇到事了既沒有膽量，也沒有智慧，只知道妥協。而未婚夫反倒覺得胡曉霞作為女人太過強勢，一點兒虧不能吃，早晚是個麻煩。兩個人吵了一架，陷入冷戰。之后胡曉霞便提出分手，未婚夫幾乎是一口答應。于是好說好商量，去把結婚證廢了。

胡曉霞因此有了短暫的婚史，成了個離婚女人。不過，也就是他們雙邊家人和朋友們知道，多數人都不知道。她依然年輕靚麗，依然活潑開朗，自由自在，卻就此打消了結婚的念頭。

今天閨蜜鬧的這一出，更讓胡曉霞在選擇獨身上加了個碼。

5

已經十點半了，本來這個點兒，新娘和新郎應該下樓去，站到大門口迎接賓客，散發喜糖喜煙了。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已經準備好，呼之欲出了?？墒切履锶魡为毘霈F，人們一定會困惑：新郎呢？所以新娘只能隱蔽起來，和新郎共進退。

胡曉霞也有些沉不住氣了，雖然她還在努力安慰柳眉，卻已經不像開始時那么瀟灑了。她找了個借口離開房間，下樓走到拐角處，一下撞上了衣冠楚楚的譚志鵬。

譚志鵬上來就說，嘿美女，打扮那么漂亮，是要搶新娘的風頭啊。

胡曉霞哪有心情調情，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他：孟翔怎么了？為什么還不來？

孟翔就是新郎，而譚志鵬則是伴郎，是孟翔好哥們兒里唯一未婚的。在此前，新郎新娘籌備婚禮時，他倆已經見過幾次?；I備會從前年開到今年，婚禮雖然一直沒辦，人卻混熟了。

譚志鵬訕訕地說，我怎么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不知為何，胡曉霞感覺到譚志鵬說這話時，語氣略有些發虛。這家伙一定知道點兒什么，他和孟翔的關系很鐵。但譚志鵬卻轉移話題說，你今天怎么這身打扮？簡直不像你了。不過很好看。

胡曉霞說，我這不是伴娘嗎？沒辦法。

譚志鵬吃了一驚，你？伴娘不是那個趙欣欣嗎？

胡曉霞說，唉別提了，我也是臨危受命。喂，你就是失望也不要表現出來哈。

譚志鵬說，哪里哪里，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胡曉霞說，我出場可以顯得你年輕哇？

譚志鵬說，錯，可以顯得我們很有緣。他們一對，我們一對。

胡曉霞知道譚志鵬對她有想法，前兩次聚會時她就看出來了，是不是被爹媽催的，想隨便抓一個完成任務？可是她眼下真不想再進圍城。她把他的話當玩笑處理了，繼續追問：孟翔今天早上沒和你聯系過？我不信。

譚志鵬支吾一下說，昨天聯系過，說好了我直接到酒店找他的。但是這個點兒還沒來，也許是遇到什么事了。

胡曉霞猜測說，會不會是他銀行那邊出事了？柳眉說他是昨天下午被領導叫去的，到晚上還沒完。領導明知他今天舉辦婚禮還叫他去，我感覺不是啥好事兒。如果是銀行出了案子要他協助調查，那可就慘了，那就不是婚禮的問題了。

譚志鵬搖頭：不會。孟翔那人還是比較謹慎。再說我剛才在大廳里看到他們銀行的人了，來了兩個，很平常，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胡曉霞說，那看來是個人原因了。比如，還有孽緣未了？他的孽緣，你應該清楚吧？

譚志鵬連連擺手：我哪知道這種事。

胡曉霞憤憤地說：不管是因為什么，這家伙也太離譜了，一直給眉兒發信息說他在路上，從早上七點就說在路上了，現在都沒到。而且他只發信息不接電話，肯定有鬼。對了，你說那個信息會不會是別人替他發的？他被人控制了？

譚志鵬笑：你想多了吧，又不是警匪片。

胡曉霞說，你別以為這種狗血情節只發生在電影里。說正經的，我覺得我們得從最壞的結果作打算。現在你去找婚禮司儀，我去找雙邊父母，我們一起到919房間集中，商量一下怎么辦。

譚志鵬說，我覺得不能急，事緩則圓，有可能他馬上就到了。

胡曉霞眼睛一瞪：還不急？這事哪里能緩？緩了狗屁圓。你沒看人越來越多了，都坐在那兒瞎猜呢。猜猜猜，全往壞處猜。還不定會搗鼓出什么八卦呢。咱們得及時止損。

譚志鵬心想，曉霞果然是個強勢女人，這噼里啪啦的。不過這種強勢也挺可愛的。生活那么多破爛事，哭哭啼啼有啥用。

其實譚志鵬內心很糾結。一邊是自己的鐵哥們，需要捍衛；一邊是自己心儀的女人，需要套近乎。今天早上，孟翔的確是給他打了電話的，說他可能會遲到，讓他在現場幫他打個圓場，叫大家別急。但孟翔真的沒告訴他是因為什么遲到，既然他不說，肯定屬于需要保密的事，而且保密級別很高。

見胡曉霞轉身要走，譚志鵬終于叫住了她：那個，那個。

胡曉霞眼睛一瞪：那個什么？知道什么就趕緊說，都這時候了，還想隱瞞不報嗎？

譚志鵬只好說了：他，孟翔，今天早上給我打了電話的，我聽他聲音不對勁兒，他說出了點兒麻煩，可能要晚到。

胡曉霞追問：什么麻煩？晚到是多晚？

譚志鵬說，他沒具體說，我想再問他就把電話掛了。

胡曉霞說，關鍵是他現在人在哪兒？

譚志鵬說，聽聲音好像是在外面，有汽車的聲音。你說他會不會是出車禍了？

胡曉霞說，如果是車禍，他還能打電話，說明不嚴重。

譚志鵬說，也可能他是肇事方？被對方揪住了？

胡曉霞說，有這個可能性……但不管怎么樣，他應該實話實話嘛，真的被揪住了，你可以先去做人質把他換出來嘛。干嗎讓我們干著急，在這兒瞎猜，尤其讓眉兒干著急。

胡曉霞極為不滿，竟然毫不猶豫地要把譚志鵬頂出去做人質。譚志鵬哭笑不得，但他現在的任務是幫哥們兒打圓場，其他也顧不上了。

譚志鵬說，我們還是作好他來不了的準備吧，但也不能太急，一步步的來，先跟大家說有臨時情況，婚禮時間推后，推到十二點半或者一點，讓大家先進餐，吃飽了不心慌。

胡曉霞說，這能行嗎？

譚志鵬說，反正今天來的都是比較親近的人，好像只有五六十個人，問題不大。如果他1點都到不了，我們再進一步說取消婚禮，這樣大家也有個思想準備，沒那么突然。

胡曉霞想了一下說，好嘛，只能這樣了。我去找司儀，你去找他父母。如果十一點半他都不到，我們就在919集中。

6

胡曉霞走后，譚志鵬躲進衛生間點了一支煙。他從早上到現在一直沒機會抽，又遇上這么個事，必須抽兩口緩解一下。他一邊吐煙一邊想，孟翔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今天大清早，譚志鵬還躺在床上抽煙（單身漢特權），設定的手機定時還沒響，孟翔就打來電話了，聽聲音有些忐忑不安。他說他遇到點兒麻煩，婚禮有可能晚到。譚志鵬很是意外：晚到？今天你怎么能晚到？這可不是單位開會，請個假就行的事。

孟翔從來都是自信滿滿的，此刻卻語氣發虛，他說我曉得我曉得，我也沒想到會遇到這么個事兒?，F在幾句話說不清，總之要請兄弟做個后援了。

譚志鵬說，怎么個后援法？

孟翔說，嗯，我也不曉得，反正站在我這邊幫我打圓場，安撫一下柳眉還有各位到場的。

譚志鵬說，這個難度有點兒大，你至少要給我交個底。

孟翔說，交個底就是，我肯定會到，就是要晚到。

譚志鵬正想問晚到是多晚，永遠有多遠，孟翔把電話掛了。

譚志鵬待了一會兒，只好迅速起床，收拾自己，趕到婚禮（事故）現場做任務不明的“后援”。

譚志鵬和孟翔是初中同學，后來他進了重點高中，孟翔進了普通中學。再然后，他進了重點大學，孟翔讀了省城師范。兩個人漸漸疏遠。若干年后，譚志鵬公司需要貸款，兩個人竟然在職場相遇了。孟翔很給力，譚志鵬十分感激，于是又恢復了聯系，時常聚。譚志鵬發現他這個重點生和孟翔這個師范生，在工作后幾乎沒什么區別了。要說優勢，反倒是孟翔比他多一個，即很有女人緣。桃花運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有的男人就是特別有女人緣，和自身條件無關。他譚志鵬雖然沒孟翔帥，也差不到哪兒去，照理說不該發愁女朋友的事，但就是沒什么可供他選擇的對象。女生愿意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又遭女生嫌棄。按婚戀專家的說法，就是沒找到一個能跟他咬合上的齒輪。

曾經有一段時間，譚志鵬和單位上一個女同事好上了，從硬件看他倆挺般配的，于是就在一起了?？墒且粋€月不到他后悔了，那女同事是小姐脾氣，成天要哄著。她每天回家最喜歡說的就是單位上的八卦，還不是大瓜，全是雞毛蒜皮的小瓜。比如某某提了個包，一看就是假的。某某紋了眉毛，好難看。某某明明看見她在后面也不給她把電梯門按住。等等。他每天累得不行回到家還得繼續累。有天他回家晚了，女同事沒完沒了地審問，抱怨，他就借機發火，女同事從沒見他那么兇過，哭著摔門而去。他一下子爽了，不打電話也不發信息，不給她臺階下。過了三天女同事說，我要來拿走我的東西。他馬上說，可以的，我正好在家。女同事說，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開。他真的就走開，給足了時間，還不忘說一句：走的時候請把鑰匙留下。女同事收拾了東西離開。不但離開了他家，還換了單位，證明她那句“我不想再見到你”是真話。

老媽得知后問他怎么回事。老媽覺得那女孩子還行（也不算特別滿意）。譚志鵬指著陽臺上的花草跟老媽說，她就像你這些花草，隨時需要保持濕潤，但水一多就爛根，養著太累了。老媽竟然被他的比喻搞得啞口無言。

然后就疫情了，談戀愛更不方便了，見面都隔三米遠，還戴著口罩，完全接收不到彼此的荷爾蒙。

這一拖就三十好幾了，逼近三十五歲大關。老媽又開始嘮叨，老爸則拉著臉，搞得他害怕回家。前幾天老媽又提起他的婚事，并含蓄地表示想帶他去人民公園（相親角）轉轉。他頓時鬼火冒，沖著老媽瞪眼說：催，催，你信不信我領個男的回來？老媽霎時臉色蒼白，這讓他一下感覺自己像個霸凌的壞小子，趕緊摟住老媽說，不急不急，我一定給你找個媳婦兒，女的女的。

去年秋天孟翔找到他，說要辦婚禮，請他當伴郎，他欣然應允，沾沾喜氣，沒準兒就撞上個桃花運呢？不料婚禮兩次延期，籌備期格外長。這期間他先是看上了趙依依，清秀白凈，九零后，小他七八歲，名花尚無主。可是趙依依名如其人，嬌里嬌氣，比前女友還要小姐范兒。有一天他們和新郎新娘一起喝茶商量事，結束時下了點兒毛毛細雨，屬于那種濕不了地的，趙依依就嚷嚷起來，好討厭呀，人家才洗了頭，又沒帶傘。他只好脫下自己衣服罩在她腦袋上，叫了出租車送回家。

這不行，受不了。他還沒進攻就退了。后來他見到了新娘的閨蜜胡曉霞，忽然動心了。胡曉霞給人明亮的感覺，能干，爽快，雖然和他同歲，但看上去比他小。和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肯定沒那么累。退一步說，萬一不合適要分手，應該也沒那么難。雖然胡曉霞公然聲稱不婚，他不信，估計是曾經戀愛受挫以此來掩飾的。努力一下還是有希望的，畢竟自己也不差。

譚志鵬本想借今天的婚禮再好好跟胡曉霞表明一下態度的，起碼鋪墊一下，卻不料孟翔這家伙，一上來就把婚禮搞成懸疑片了，胡曉霞火急火燎，根本無視他的表白。他只能和她一起火急火燎，以顯示同心同德。胡曉霞是真替閨蜜急，比他這個新郎的哥們兒真心。這個時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安撫到她，可是他心里發虛，不知道自己哥們兒搞什么鬼，就好像他也在搞鬼似的。

要替胡曉霞分憂，就得搞清楚孟翔到底為什么不出現。剛才他們分析，如果不是單位出事，那就是路上遇到車禍，再不就是孽緣未了。就他對孟翔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據說他們大學班上有個品學兼優的女生，為了他至今還單身。他曾經和一個女孩兒同居過，準備扯證的，據說他還是靠她老爹找到工作的，卻不知為何分手了。孟翔沒有跟他說過分手的原因，即使是好哥們兒，有些事也不能分享。難道，是那個女人又回頭了？但孟翔不至于這么犯渾吧？

譚志鵬滅了煙，從廁所出來，有些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他的任務是打圓場，卻不知圓場在哪兒。

看到陸續抵達的賓客，譚志鵬還是拿出手機再次給孟翔打電話。孟翔不接，他又發了條信息：老兄，我簡直不曉得咋辦，你倒是快點兒過來喲。

孟翔回復了一個信息，又迅速撤回，但撤回之前譚志鵬已經看到了，那條信息是“我身不由己，正在等馬”。重新發過來的一條信息是，抱歉，快了快了。

什么意思？等馬？是不是在等車寫錯了？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大聲叫他，抬眼，一個戴口罩的男人在沖他笑，他有些拿不準是誰。那人取了口罩，原來是他們初中班上的劉飛，也是和孟翔關系比較近的哥們兒。

劉飛說，你娃穿起西裝就認不到我了嗎？

譚志鵬看一眼自己的西裝，確實別扭，他訕笑說，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劉飛說，新郎官在哪兒？我怎么在門口沒看到呢？

譚志鵬說，他有事要晚來。

劉飛大吃一驚：這種日子他還敢晚來？

譚志鵬說，疫情期間嘛，一切皆有可能。

脫口說出的這句話時候，譚志鵬忽然找到了“打圓場”方向。對對，就這么說，語焉不詳，但大家都能懂。

他把劉飛領進婚禮大堂，看手機，已經十一點半了，只好按胡曉霞的指示，去919房間集中，考慮如何善后。

真是活久見，他心里嘀咕著。

7

秦弦一上午都在家糾結，去還是不去，所以姍姍來遲，抵達酒店時已經十一點半了。

她之所以糾結，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伴兒。電子請柬上寫著，歡迎您和全家光臨。即使不這么寫，她也不想獨自一人出現在他們的婚禮上。可是近期一直跟她示好的那個男人，卻不珍惜這樣的機會，說周六加班，不能請假。

據說孟翔只請了班上極少幾個同學，竟然有她，她不知他怎么想的，難不成非要她見證一下他的幸福生活？昨晚班里要來的女同學還約了她，她真找不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拒絕。

糾結到最后，她還是出門了。臨出門前，她決定放棄昨天準備好的白T恤牛仔褲，而是套上了她最喜歡的那件豆綠色連衣裙。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穿連衣裙就顯得更好了。既然要去，就光光鮮鮮的。

太陽異乎尋常的猛烈，只消裸曬幾分鐘，皮膚仿佛滋滋作響，烤肉似的。少見的高溫持續一周了，讓人很不適應。成都從來都是溫和的，夏不太熱冬不太冷。今年卻很反常，連續暴熱。但是對這樣的暴熱，大家都沒有怨言，因為有個說法，暴熱病毒就不會發作。

秦弦下了出租車，迅速跳到人行道的樹蔭下，摘下口罩，讓自己喘兩口氣。這才拿出手機，再次點開孟翔發給她的電子請柬，再次確認婚禮地點。上面寫著，博雅大酒店二樓百合廳，十一點嘉賓簽到，十二點婚禮開始。還行，她總算趕在了婚禮開始之前。

她重新戴好口罩，走進酒店，涼氣立即包裹住了她，不過掃碼量體溫這些程序依然不能少。這個城市已經太平一段時間了，有一個月沒出現疫情這個幺蛾子了，秦弦覺得烈日功不可沒，這么天天烤著，大活人都受不了，何況小病毒？

迎面立著兩人高的大廣告牌，新娘新郎以完美的形象和笑容注視著過往行人。秦弦駐足看了一會兒，感覺新娘的妝太濃了，大眼睛完全是畫大的，沒了靈動。不知本尊怎樣，也看不出身高身材?；槎Y照片就是這樣的，亮瞎眼為原則。廣告詞應該是：即使接下來一輩子平庸瑣碎，也必須有一個精致優美的開始。

不過，當她和新郎的目光對上時，突然落荒而逃。

有時候秦弦覺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竅，為什么就放不下他？不過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這么專一很可愛。好像有一部愛情電影里有一句臺詞，男主角說，我這個人一輩子平平淡淡，唯一的成就就是只愛一個女人。

退回到大學時代，秦弦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這樣一個女生會嫁不出去。一進大學，身邊就出現了幾個追求者，而她卻注意到了孟翔。孟翔雖然沒有直接表白，卻總是隨時隨地出現在她身邊，食堂，圖書館，操場，甚至校門口那排小吃店。尤其是晚自習，無論她在哪個教室，回頭或者朝前看，都能發現他。天長日久，秦弦有些動心了。畢竟，孟翔不是一個只知道討好女孩子的男生，他長得帥不說，成績還好，且沉默寡言，喜歡他的女生不在少數。

有一次晚自習，很晚了，教室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秦弦決定給他一次機會，她走到他旁邊說，一起走吧。在秦弦的預設中，孟翔應該兩眼放光，默默地站起來跟她一起走出教室，然后送她回女生宿舍。即使什么都不說，也是一次回應。

不料孟翔好像嚇了一跳似的，滿眼驚慌，然后開始結巴：那個，那個，我還要看一會兒書，你先走吧。

秦弦尷尬無比。難道是自己會錯意了嗎？

可是，接下來，他依然會隨時出現在她身邊，就像她的影子。甚至有一次她從家里回學校，在校門口下車時，他居然騎個自行車路過，主動上前說，我搭你一段吧。秦弦總算逮到機會狠狠報復說，不用，我想走路。孟翔推著車走在她身邊，囁喏道，對不起。秦弦裝傻說，什么對不起？孟翔說，我，我。我不是不想，我就是覺得……秦弦不忍心聽他繼續結巴，坐上了他的自行車。

后來他們就開始交往了。從大二到大四，度過了非常美好的一段時光。秦弦甚至覺得那是她此生最美好的時光。孟翔家在大巴山區，父母都務農，家里一直很困難。由于他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孩兒，嫁到省城的姑姑就把他接到城里，讓他在城里讀書。他也很爭氣，初中高中成績都不錯，高考分數本是可以讀重點的，他卻選擇了省城師范，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給姑姑增加負擔了。他還利用假期打工，不再問姑姑要錢。原生家庭的窘境讓他有些自卑，但秦弦反而更覺得他了不起。自己雖然也進了大學，卻是在父母恩威并施下考進的。她覺得他會有大出息的。

可是臨近畢業，孟翔竟提出了分手，讓她大感意外。他們之間沒發生任何問題，一直好好的。僅僅是分開了一段時間，他出去找工作，她復習考研?？佳幸彩歉改钢?，父母說女孩子沒必要那么早工作，讓她繼續讀書。她也順利考上了。

面對孟翔的分手令，秦弦瞠目結舌，和很多不愿意分手的女孩子一樣傻問：為什么？是我做錯了什么嗎？孟翔說，你什么也沒做錯。我只是覺得我這樣的人，很難為愛情結婚。秦弦明白他的意思，表白說，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的，如果你不希望我讀書，我也可以馬上工作的。孟翔說，不不，你去讀書。我若有父母支持也會繼續讀書的。人生之初都需要貴人相助，你的貴人是你父母，而我需要碰運氣。

秦弦的父母聽說她和孟翔分手了，竟然很開心，一點兒沒有因為女兒被甩而生氣，母親說早就覺得他們不般配了，只是不愿意強拆。等女兒讀完碩士，擇偶條件會更好，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優秀的男人。父親也說，傳統的門當戶對觀念是有道理的。

哪里料到，碩士畢業，秦弦的擇偶范圍反而更小了。畢業留校時，身邊的男人不是已婚就是離婚。年輕未婚的就只有學生。學生里還真有追求她的，她果斷拒絕。即使寂寞無邊，也不能自找麻煩。

后來聽同學說，孟翔打工時，認識了一個父親是銀行行長的女孩兒，進了銀行。哦，原來他的貴人在銀行。秦弦忍不住嘴角浮起冷笑。不知為何，卻也恨不起來。

一晃數年，她竟然在同學群里看到孟翔結婚的消息，接下來，她接到了婚禮請柬。

逃出酒店，秦弦重新被熱浪包圍。她實在受不了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這個男人，這個她一直喜歡的男人，第一次沒有選擇她，第二次還是沒有選擇她，竟然還若無其事地邀請她參加婚禮。難道他一點兒不在乎她了嗎？當年那個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徹底消失了嗎？當初說的那些感天動地的情話都是假的嗎？

秦弦在賓館旁的林蔭道上來回走，走到盡頭又倒回來。頭開始痛了，會不會中暑？郁悶的心情和高溫一起襲擊她，她有些扛不住了。她四下張望，希望能有一家咖啡店可以歇息。

這時她注意到，路邊有輛白色的車打著雙閃，像在等人，車里那個戴墨鏡的男人，竟和孟翔有幾分像，讓她怦然心動。但她知道絕不可能是他，此刻他應該正跟新娘在大廳里忙得應接不暇呢。

你可真是沒出息透了。秦弦暗暗罵了一句自己。算了，還是進去吧。簽個到，把紅包留下就離開。

秦弦再次進入賓館大堂，再次掃碼量體溫，出示行程碼，然后坐電梯上到二樓。一出電梯，畫風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照理說已經接近十二點了，婚禮怎么都該開始了，卻還有很多人站在大廳外說話，大廳里也沒有預想的燈火通明，也沒有音樂和主持人的高門亮嗓。

她問坐在簽到處的女孩兒，怎么還沒開始？我還以為我遲到了。

女孩兒的口罩拉在下巴下，見到她馬上又拉上去，接過紅包一邊登記一邊說，嗯，出了點兒意外，要延后一下下。先進去喝茶吧。

意外，什么意外？她問。

女孩兒說，這個，我也不清楚。

忽然有人叫她：嗨，你總算來了，我剛才還到處找你。給你發信息你也不回。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她一看，是她們班的馬瑞。她訕訕地說，是嗎，我沒看手機。怎么了？為什么還沒開始？

馬瑞立即把她拉到墻邊小聲說，孟翔到現在都沒出現。

秦弦大吃一驚，甚至在吃驚中含了幾分欣喜。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怎么了？臨陣逃脫？后悔和這個女人結婚？還是出了其他什么意外？她的腦子飛速旋轉，精神為之一振，頭也不暈了。

馬瑞說，我聽他們在議論，說新娘昨天就住酒店了，為了化妝什么的方便，新郎說單位有急事要處理，今天早上再過來?？墒堑鹊绞c多都沒來，打電話找他，他先是說已經在路上了，后來電話就打不通了。失聯！簡直沒想到，新郎失聯，今天這個瓜有點兒大。

馬瑞興奮不已，還時不時地瞟一眼秦弦，看她的反應。說不定她剛才已經把秦弦列入孟翔失聯的原因之一了。她哪曉得秦弦比她還興奮，已經顧不上看她的表情了。

忽然，秦弦想起了路邊那個打雙閃的車，轉身就跑，電梯都沒坐，從樓梯往下跑。

8

老顧接到張慧蓮指示時，正在小區花園看人下棋。雖然他很淡定地安慰了張慧蓮，自己還是嚇了一跳。這小子，搞什么名堂？居然婚禮遲到。

老顧畢竟是老顧，第一件事，先上網查看疫情，排除第一個可能性?？戳艘谎?，果然有新疫情，但看位置，是在南三環那邊，距離婚禮酒店，距孟翔單位，以及他們住的小區都很遠。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他連忙給孟翔打電話。

說起來，他和孟翔關系不錯，每每張慧蓮吐槽孟翔時，他總是幫孟翔說話，他也確實覺得孟翔不錯，和眉兒是般配的。以他看男人的眼光，不會差到哪兒去。要說毛病，誰還沒個毛病？

孟翔對此是有感覺的。人對認可自己的人會有感應。他時不時地給老顧發個信息，叫一聲老爸，工作上的事，偶爾也會和他聊聊，這更讓老顧把他當自己孩子看了。當得知張慧蓮不希望他參加婚禮時，孟翔私下向老顧表示了不滿。老顧很大度地說他能理解，婚禮上總不能出現兩個父親。

不過，今天這婚禮孟翔沒按時出現，可是讓老顧意外，他事先一點兒都沒感覺。顯然孟翔不是有預謀的，是臨時出意外。

那就直接打電話問吧。電話打過去，孟翔倒是接了，但支支吾吾地，語焉不詳。

老顧說，需要我過來嗎？有什么難事跟我說說？

孟翔緊張地說，不，不需要。

老顧說，你現在到底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還是在路上？

孟翔說，這個，算是在路上吧。

老顧越發奇怪，到底出什么事了？眉兒和她媽媽都要急死了。

孟翔說，幾句話說不清。不過有一點我保證，我會盡快過去。

老顧仍舊不放棄，他答應了張慧蓮要解決問題的。于是問，你是不是惹什么麻煩了？和女人有關？

這句話點到了要害，孟翔不言語了。

老顧責備說，你這孩子，也不分個輕重緩急，什么人也不能今天見啊。

孟翔說，是昨天見的，不得已，我必須去。

老顧堅持說，什么事也沒今天這個婚禮重要啊。我看我還是過來吧，說不定能幫上忙。你告訴我你在哪兒。你放心，不該說的，我一定不會跟她們娘倆說。

孟翔只好發了位置給他。

他連忙收拾東西，騎上他的電瓶車上路。走時還沒忘發個信息給兒子，說臨時有事先走了。兒子回了個吃驚的表情，但也沒挽留。

老顧是前天到兒子家的，他說想孫子了，過來看看。兒子雖然沒說什么，但瞥他那一眼也是夠煩人的，他明白兒子的意思：她不是對你很好嗎？怎么這種時候把你打發了？倒是兒媳善解人意，連忙說，小寶可想爺爺了。然后趕緊把小寶房間的另一張單人床收拾出來，請老公公進去。老顧也把張慧蓮給小寶買的各種零食和衣服拿出來，房間里這才有了走親戚的祥和氛圍。

老顧對這個兒子真是一百個不滿意，都是被他媽慣的，從小自我中心不會關心別人。但自從結了婚，他的一百個不滿變成九十九個了，終于有了一個滿意的，就是找了個好媳婦。這媳婦賢惠，明事理，模樣也好看。真不知這小子哪兒修來的福氣。

當初他告訴他們小兩口，自己準備和張慧蓮一起生活時，兒子立即拉下臉來，媳婦趕緊說，我覺得挺好的，平時我們也照顧不了你，能和張阿姨做個伴兒挺好的。兒子不滿地瞪她：你說得倒輕松，又不是你爸。媳婦說，你要不樂意，就把爸接過來住唄。兒子馬上不吭聲了。他那個兩居室，怎么可能呢？偶爾住都不方便。老顧趕緊主動說明，他們只是搭伴兒過日子，不正式結婚，所以不牽扯財產什么的。兒子不吭聲了，但表情顯然放松很多。其實他也沒啥財產，就是現在住的老房子，四十多個平米，他已經表示要把房子過戶給孫子了。

張慧蓮對此毫不介意，他有沒有房子，有沒有存款，真不影響她的生活。女人一旦強大了，就不會那么財迷。不像那些他原來處過的女人，總是旁敲側擊打聽他的錢，張慧蓮早已買下了現在住的三室一廳，還資助女兒買了房子，退休金也不少。她看中他的，無非是脾氣好，會照顧人，說話能說到一起。還有重要的一點，身體沒啥毛病。老顧心存感激，每月很自覺地繳納生活費，家務事也是盡量多干。七八年下來，相處和諧愉快，比他前三十年的婚姻好多了。

老顧的發妻，說不上哪兒不好，就是寡言少語，罕見的寡言少語。最初談戀愛時老顧還暗暗高興，女人話少以后免得聽嘮叨?？墒菐啄晗聛砝项櫨秃蠡诹耍麑幙陕爣Z叨，也受不了說話沒人回應。他說一百句，發妻才回一句。就是哄寶貝兒子她也是默默地哄。一般母親會和兒子自說自話，會唱歌謠，她卻不會。她就是給兒子放磁帶。這讓老顧憋悶得不行，他原本是個愛說話的人，喜歡逗樂，開玩笑，可是他興致勃勃講了笑話后，發妻總是面無表情，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他真不明白一個人怎么能不說話？人之所以成為人，不就是具有語言表達功能嗎？狗狗不會說還汪汪叫呢。

后來發妻得了癌癥，是肝癌。老顧總覺得她是悶壞的。中醫不是說要疏肝解郁嗎？有情緒不表達出來怎么疏肝解郁？他盡心盡力照顧她，默默地跑醫院，辛苦了差不多三年。走的時候發妻忽然掉淚說，你跟著我受委屈了。這一句話，把老顧的埋怨情緒全清空了，他連連說我沒有啥委屈的，是你委屈了。

妻子走后他發現，一個人過，和跟一個不說話的妻子過，還是不一樣的。妻子即使不說話，家也是個家。妻子一走，家就像宿舍了。他很想再找個人做伴兒。并不是說沒了老婆他吃不上飯，他才不是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老爺。他什么家務都會做的，只是想找一個能說話的人。也有人介紹?？墒悄切┡松蟻砭蛦?，你有存款嗎？你的房產證能加上我的名字嗎？來得那叫一個坦率。他被嚇退了幾回。

重陽節的時候，單位退休人員出去搞活動，他偶然得知張慧蓮也是單身?？粗每匆粋€女人，怎么會單著？于是一路上他就總和她在一起，照顧她，給她拍照，逗她樂。回來后，他就請張慧蓮“來嘗嘗我燒菜的手藝”，張慧蓮又回請他嘗嘗她包的餃子。幾次交往后他也像那些女人一樣直截了當地說，咱們一起過怎么樣？做個伴兒。張慧蓮說，做伴兒可以，不結婚哦。他立即說，沒問題，我啥也不想要，就是想找個說話的人。下面一句他咽下去了，他本來想說，我上半輩子基本沒撈到說話的機會。

張慧蓮愛干凈，他也不是個窩囊人，他就喜歡收拾，抹屋子拖地不在話下。張慧蓮是個香香嘴，他恰好廚藝不錯，張慧蓮因此很滿意。而他也很滿意，不是因為張慧蓮經常給他買衣服買保健品，而是因為每當他講個笑話，張慧蓮總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這太讓他享受了。當他的老哥們兒調侃他，說他自帶工資上門給人做家務，不知圖什么呀。他說，圖開心唄。

老顧覺得，沒人能懂他。他才不去管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只是想把剩下的日子過舒服。

老顧按著孟翔給的位置，騎了三十分鐘電瓶車抵達。到那兒傻眼了，這不就是眉兒舉辦婚禮那個大酒店嗎？他雖然沒來參加，但是事先跟著張慧蓮踩過點。

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9

孟翔覺得自己的經歷也可以拍一部美劇《24小時》了，這一天一夜把他給折騰得，快崩潰了。雖然他不像杰克那樣肩負重任，但他的緊張焦慮絲毫不亞于杰克。眼下他深陷困境，不能進也不能退，且無處可去。但細細回想了一下，他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重新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的。

星期五早上九點，當他離開家和眉兒說下午見時，心情平靜愉悅，甚至有點兒小激動。雖然他和眉兒早已在一起，但婚禮不舉辦，總感覺這婚姻始終是半成品?；槎Y從去年開始籌備，一拖再拖，現在終于能舉辦了，勝利在望了。一輩子稱得上大事的也沒幾件，這應該算是特大事了。父母趕來了，姐姐姐夫也趕來了。萬事俱備，他只需要去行里交待一下工作，然后就可以安心住進酒店，和眉兒一起等待第二天的婚禮了。

九點四十他到了銀行，把車停好，先去附近一個核酸點做核酸。根據行里要求他們每天都得做，雖然最近比較太平，他還是按規矩去做。排隊的時候電話響了。他一看號碼，竟是前女友小影。他很是吃驚。他們已經很久沒聯系了，他甚至當著眉兒的面刪掉了她的微信，卻忘了還有電話。

電話持續響著，孟翔有些猶豫。不僅是害怕眉兒不高興，他也不喜歡藕斷絲連。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但想了一下，也許人家就是聽說自己要結婚了，來祝賀一下，不至于那么緊張吧。

他就接了。這一接，就接來一個麻煩。

小影在電話里確認是他后，馬上哭起來，以至于他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孟翔有些緊張，難道她這會兒后悔了嗎？聽說他要結婚而痛心疾首嗎？想挽回嗎？這怎么可能呢。他是馬上要結婚的人，不對，他已經結婚了，結婚證去年就扯了。他是馬上要做父親的人。

于是他用冷靜的語氣說，你別哭，有事慢慢說。

小影終于平靜了一些，她說，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實在是沒辦法了，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了，你能幫幫我嗎？我，我真的是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了……

雖然小影說得慘兮兮的，好像大難臨頭，但孟翔卻稍稍安心了一些，至少她不是為了他結婚的事哭泣。很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明天結婚。他說，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會幫你的。

不料小影說了后，他真是頭大了。

原來，小影和他分開后這四年多，發生了非常多不幸的事。先是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然后是她本人離婚。這三年她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生活雖然了無生機，也還平安無事。但前幾天母親買菜時摔了一跤，右腳腳踝骨折，腫得很厲害，去醫院拍片打了石膏，醫生說起碼一個月不能出門。偏偏母親從昨天下午開始嗓子疼，食欲不振，有點兒發燒。很可能陽了。但她不敢去檢測，害怕萬一是的話就得去隔離。母親現在這個樣子怎么去隔離？她必須陪著。而如果她和母親都離開，圓球怎么辦？不可能帶去的。圓球是她的寶貝，她沒法丟下它。

小影簡直是泣不成聲。孟翔知道圓球是她家狗子，已經在她家有十年了，那就是她的孩子。聽到她泣不成聲他不由得心生憐憫。想當年他剛畢業，是她父親把自己介紹進銀行的，不管后來如何，他們一家對他是有恩的。

他馬上說，我有感冒藥。有布洛芬，還有力克舒，好像還有沖劑。我給你送過來。

小影驚喜萬分：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們就有救了！孟翔我就知道你能幫我……謝謝你謝謝你，你是圓球的救命恩人。

小影已經有點兒語無倫次了。孟翔說，你先回家，照顧好阿姨。我拿了藥就過來，大概三點左右能到。別擔心，天塌不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孟翔說這番話時，感覺自己像個見義勇為的英雄。

十一點，孟翔做完核酸，還是按計劃先去行里辦事，事畢吃了個盒飯。一點離開銀行，開車回家拿藥。家里很安靜，眉兒已經走了，他在抽屜里找到了布洛芬、力克舒和感冒沖劑，這三樣藥是他一個客戶給他的，讓他放著預防萬一。他當時還不以為然，現在竟派上了大用場。三樣藥他各留了一半，誰知道呢，或許他爹媽也會需要。

然后他開車直奔小影家。當時的時間是兩點。他感覺時間很充裕。雖然小影家在三環邊上，距離酒店有點兒距離，但六點之前怎么也能回到酒店的。

三點，孟翔到達了這個差點兒成為他家的高檔小區，他把車停在比較遠的街邊，走過去。遠遠就看見小區大門口停了兩輛救護車，站了七八個大白（防疫人員），形勢果然嚴峻了。剛才在路上，小影已經告訴他，他們小區真的出狀況了，隔壁一個樓有個人陽了，要馬上送去隔離治療。這讓她更加緊張。

他們原先商量的是，孟翔到了之后在小區旁邊的超市等著，小影出來取藥?，F在小區封了，只出不進，他不能進，小影也不能出來，一旦出來就回不去了。只能另想法子。

小影在電話里提議，小區西側的圍墻是柵欄，爬滿了三角梅，可以從那兒遞進來。孟翔也知道那兒，是一堵花墻，爬滿了三角梅，可以找個空隙把藥塞進去。卻不料孟翔走過去卻發現，柵欄已經被板子封死了，不知何時封的，小影都不知道。

這可如何是好？近在咫尺卻無法交接。當務之急，他們先重新加了微信，然后共享位置。從地圖上看他倆幾乎在一個點上，直線距離不過五米。孟翔不信都這么近了無法交接，他來回走，恨不能插翅飛進小區再飛出來。

小影忽然說，要不你扔進來？

扔？這個距離應該可以的。但他出門時只是臨時抓了個紙袋裝藥，這么一扔還不無影無蹤？

情急之下，孟翔只好脫下自己的白T恤，將裝藥的紙袋裹緊，然后讓小影拍了張墻里的照片給他，他看了一下有數了，退后幾步，用力一甩，只見裹成一團的白T恤旋轉著飛進了墻里。片刻后，小影告訴他，T恤掉在墻內的草叢里，她拿到了，終于拿到了。

孟翔大松一口氣，顧不上跟小影多說，趕緊跑回車上。幸好天熱，沒人在意他光膀子。他上車后東翻西找，只找到一條毛巾，就系在脖子上，聊勝于無。看了眼時間，四點一刻。他竟然在此耗了一個多小時。太不容易了。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是不可能去賓館的。孟翔決定先回家。

五點半回到家。孟翔迅速洗了個澡，穿上干凈T恤，簡單吃了碗面，正想再次出門時，接到一條短信，大意是，你與風險區某某小區有交集，需要做核酸。他連忙打開自己的健康碼看，上午的結果剛出來，是陰性。綠碼。他松了口氣，看來只是一個提醒。

以防萬一，孟翔決定去賓館的路上還是再做一個核酸，以免出意外。他去了離家最近的檢測點。哪知等他取出手機掃碼時，吃驚地發現，他的健康碼變黃了！就這么一會兒功夫，黃了！

做核酸的工作人員大驚失色，連忙揮手叫他走。他結結巴巴地說肯定是失誤，他不可能黃的，他今天上午做的核酸還是陰性，他請他們再給他做一個。但工作人員說，你這個黃碼必須去指定醫院做，我們不能做，這是規定。

這下他有些慌神了。估計是下午在小影他們小區逗留太久，手機又一直處于使用狀態，被大數據記錄了。

一看已是晚上七點。他還是開車去了指定醫院，醫院的檢測點果然下班了，他瞬間體會到了什么叫絕望。門衛很同情他，叫他第二天早上來：“早上七點就可以做了。”

萬般無奈，孟翔只好發信息給眉兒，說工作沒完成，晚上過不來了，明天早上再去。然后，就老老實實回家待著。

這一夜，孟翔幾乎沒睡。睡之前小影發信息給他，說她母親下午吃了布洛芬和力克舒，現在已經退燒，有望痊愈。她再次感謝他的“救命藥”，千恩萬謝，但他還是愁眉不展。當然，他沒有告訴小影他目前的處境。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客氣。

后來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胡亂做夢，全部都和婚禮有關。凌晨五點他就醒了，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手機看健康碼，還是黃的。在夢里他明明看見是綠的，很綠很綠那種。他盯著這個黃碼，原來黃碼是這樣的，黃里帶紅，像是隨時準備變紅。

六點，孟翔出門直奔醫院。沒想到一大早做檢測的人還不少，他前面已經排了好幾個。七點二十分他完成了檢測，稍稍安心了一點。他很自覺地沒在外面吃早餐，在自己車上吃了面包牛奶，然后開車前往酒店。這時他突然意識到，在綠碼沒來之前，他不可能進任何場所，連停車場都進不去。但他也不能回家，必須在酒店附近，做好隨時轉綠的準備。

他只好開著車在街上晃，這條街停一會兒，那條街停一會兒，然后反復刷手機，一次又一次。明明知道不可能那么快就出結果，還是不停地刷。綠色在此時是最美的顏色。

晃蕩到十一點四十分，老顧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10

老顧聽完孟翔的講述，好半天沒說話，被悶住了。老江湖也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啊。最后他開口說，我覺得你不如把真實情況直接告訴眉兒，她會理解的。你這樣瞞著，她反而著急。

孟翔說，我不是想瞞她，就是怕說不清楚反而多事。你說我去見小影吧，我真沒見著。但我的確是去見她了。

孟翔說的同時，又刷了一下健康碼。

眼下已經逼近12點大關了，正常情況，此時應該奏響婚禮進行曲了。他又一次體驗到了近在咫尺無法靠近的窘境。

老顧突然說，我有個想法，你拿我手機刷碼上去，我坐車里等你。

孟翔瞪大了眼睛，想不到這么老實的老顧能想出這么個離譜的辦法。老顧說，應該沒問題的，是刷碼，又不是刷身份證。孟翔說，我是怕，萬一我真的感染了怎么辦？那不是連累眉兒，連累所有人？老顧說，你不是沒靠近她嗎？孟翔說，當然，隔著一堵墻，除非空氣傳染。老顧說，肯定沒事的。孟翔說，我不敢冒這個險。

老顧拍拍他的肩膀：不錯，我就知道你靠譜。

好像他提這個建議只是為了考驗他。

孟翔說，不過你提醒我了，我可以讓那個化妝師先把西裝拿下來?，F在我就打電話讓她送到大堂，你幫拿過來嘛。

老顧比了個OK的手勢，馬上下車去酒店。

姚美辰離開新娘的房間，到走廊上給老公回電話。

她已經服務過十幾場婚禮了，還是第一次遇見新郎不到場的，搞得她都有些心慌了，同時又覺得，相比之下老公也沒那么不靠譜。當初他們結婚沒那么講究，但也是請了不少人，全部是老公張羅的，沒出任何差錯。

電話一打通，老公上來就說，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正想給你發信息。她還來不及說你也曉得不接電話是啥感覺了，老公就接著說，我們旁邊那個小區封了，傳聞我們這邊也要封。你今天下班別回來了，住公司吧，你要回來就上不成班了。

姚美辰吃了一驚，今天可真是個不平凡的日子啊。那你和胖丫怎么辦？姚美辰問。老公說，我剛剛在盒馬搶到一單，把牛奶雞蛋和蔬菜都買了一點，家里還有點兒凍肉香腸啥的，對付幾天沒問題。

姚美辰再一次想，老公也沒那么不靠譜。于是她也興奮地跟老公說了自己今天撞上的烏龍，婚禮馬上要開始了新郎不出現。你說會不會是他后悔了？老公卻判斷說，不會，說不定是和疫情有關。姚美辰一想，嗯，真有可能。

夫妻倆好一陣八卦，難得地聊了會兒天。

掛了電話，姚美辰想著如果回不了家，沒有換洗衣服咋辦？這么大熱的天，又不知快遞還能不能送？正想著，語音電話來了，竟然是那個失聯的新郎！

新郎上來就說，小姚，我需要你幫個忙，你能來一下嗎？

姚美辰當即回答，我可以的。

新郎說，是這樣，我現在已經到酒店旁邊了，但是有點兒情況還不能上來，你把我西裝拿下來，放到大堂服務臺，我一會兒穿了直接上去。

姚美辰說好的，我馬上去。

她興奮又忐忑。真沒想到今天她不止是個吃瓜群眾，還參加演出了。不管怎么說有一點可以肯定，新郎是想盡量準時參加婚禮的，而不是逃跑?？墒?，他既然已經在酒店旁邊了，為什么不上來？

孟翔剛給姚美辰打了電話，就發現車窗上有個人影，難道這么快就送過來了？細一看，原來是他的大學同學秦弦，或者說，是前女友秦弦。他很尷尬，也只好下車來，站到路邊和她說話。

秦弦說，我覺得像你，果然是你。

孟翔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秦弦說，這個以后再說。你怎么了？上面所有人都在等你，議論紛紛的。你再不出現要壞事了。

孟翔說，長話短說吧，我現在進不了賓館，我是黃碼。

秦弦吃了一驚。

孟翔連忙說，你不用緊張，我沒事，就是昨天有急事去見了一個朋友，哪知那個朋友家的小區出狀況了，我收到短信，說我和疫情風險區有交集，要我做核酸。我今天一早就做了，現在結果還沒出來。

秦弦恍然大悟的樣子。她沒問他去見誰，沒必要，她只是很體貼地問他，如果一直不轉綠怎么辦？

孟翔無力地說，我也不知道。

秦弦說，你怎么跟她解釋的？就是你那位。

孟翔說，我跟她說單位有事。

秦弦說，再有事也不可能在婚禮這天啊。我覺得你應該跟她說實話，跟所有人說實話，你不說，大家瞎猜測。你說實話大家都可以理解的，這屬于不可抗力因素。

孟翔說，可是，我解釋不清為什么會昨天去朋友那里。

秦弦說，也說實話。說實話是最輕松的。

孟翔看著她說，那我先跟你說實話吧。我昨天是去給小影送藥的，就是那個你知道的行長的女兒……

孟翔就原原本本地把昨天自己的經歷告訴了秦弦，然后問，你覺得她能理解嗎？婚禮前去見前女友？

秦弦說，我覺得能。非常時期嘛。你就如實告訴她，她不會真生氣的，抱怨兩句難免。我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看，你沒做錯，只是運氣不好。

孟翔難得地笑了一下，下決心似的說，好吧，那我就跟她說。我也不想再這么瞞下去了，憋悶死了。

完全是習慣性地，孟翔在打電話之前先看了下健康碼，突然大喊一聲：綠了！我綠了！然后丟下秦弦撒腿就跑。秦弦愣了一下，也跟著跑。迎面而來的是老顧。老顧抱著西裝，看他倆跑，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先打電話給張慧蓮：他來了他來了！馬上上來！

當孟翔穿好西裝滿頭大汗走出電梯時，譚志鵬正在電梯門口等他，兩個人笑了一下，啥也沒說，就踩著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進入了婚禮大廳。大廳里，掌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