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機上刷到一條視頻,一位鮮為人知的雕塑家,叫陳遠義,上世紀七十年代在吳縣雕刻廠工作,曾將當地紫金庵彩塑羅漢特色與西方雕塑的審美理念熔于一爐,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彩繪木雕。在他百年誕辰之際,他的學生專門舉辦“陳遠義先生藝術作品展”,以志紀念。
一位被歲月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藝術家,依然有人記住,有人緬懷,有人感恩,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我不認識陳遠義,但我熟識他的幾位徒弟以及再傳弟子,他們在木雕、書畫等藝術領域各有建樹。我還了解到,國家級核雕大師宋水官先生當時也在吳縣雕刻廠工作,如今舟山村至少三分之一的核雕藝人是從他那里開枝散葉出去的。
陳遠義、宋水官工作過的雕刻廠,后來曾用作吳縣的招待所,再后來,作為景點開放,也就是如今聲名遠揚的東山雕花樓。
東山雕花樓今年一百歲了。這個年紀不大也不小,在歷史的長河里,不過一波水花而已。但是,水花開過,總有些記憶仍在另一個空間里綻放。這是時光的魅力。
我對東山雕花樓的最早記憶,始于1980年代,約摸是八三年吧。我參加縣文化館組織的群眾文藝創作培訓班,一個春雨瀟瀟的日子,在東山雕花樓招待所,聽王染野先生授課,講戲劇創作與表演,講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講趙景深,臺上的他連說帶唱還比劃,繪聲繪色,手舞足蹈,我們這些農村毛孩子本能地露出欽佩與陶醉的神色。至今想來,具體的講課內容早已遺忘殆盡,有印象的是染野先生的深情朗誦,那是他早年寫過的一首小詩,“夜,雨,你的黑發,我的淚”,很應景,有一絲淡淡的傷感。連續幾個晚上,冰涼的春雨落在天井里,如天籟。
我們下榻的客房樓位于雕花樓的南側,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弄堂。那時的雕花樓尚未向公眾開放,旅游于多數人而言還是近乎奢侈的。每日看著那高高的風火墻和凌空的飛檐,我們窮盡想象,卻無法逾越。
五十歲那年,我陪客人游雕花樓。那時的雕花樓已是熱門景區,來東山不游雕花樓乃憾事也。我對導游所講那些“福祿壽喜財”之類討口彩的吉語并無興趣,卻被一樓廳堂上那塊匾額深深吸引住了,那上面寫著“仰蘧精舍”四個字,看了介紹才得知,這個“蘧”指的是春秋晚期著名思想家蘧伯玉。《淮南子·原道訓》稱“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意思是蘧伯玉五十歲的時候,還在反思四十九歲的缺點與過失。他的這種自省精神令孔子贊嘆。“伯玉知非”給了我教益和啟發。我那時恰在籌備出版個人的散文專著,正愁沒有合適的書名,這真是天賜的好名字啊,《知非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正式有了定案。
人到中年以后,經歷了一些世事風雨,就自然把心態放下了,這里有“曾經滄海”的況味,也有因緣邏輯。能知非的人,一定是內心安靜的,一旦把自己從紛亂的當局中抽離出來,便多了些客觀與理性。比如東山雕花樓,百年的歷史,何嘗不是在起承轉合中輪回,是宿命,還是人為?都無足輕重了。在風起云涌的史實面前,真假,虛實,如是,也非如是。雕花樓倒成了看客。
古人云:“無雕不成屋,有刻斯為貴”。東山雕花樓“無物不雕,無工不巧”,集香山古建木雕、磚雕、金雕、石雕、泥塑、彩繪之大成,有“江南第一樓”之稱。雕花,在《辭海》里的解釋是:一種工藝,在木器上或房屋的隔扇、窗戶上雕刻圖案、花紋。把雕花融進建筑,可以使物質功能空間上升到精神生活領域,能起到精神審美和文化暗示的作用。東山雕花樓的主人金錫之當年在上海發了財,花十七萬銀元在家鄉建造這座宅園,窮工極巧,三年乃成,在東山諸多深宅大院中,如鶴立雞群。金錫之如此大手筆,不僅為了取悅老母親,也有在眾鄉親面前擺闊的意味。《項羽本紀》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人性使然,自古如此。
一般而言,雕花匠在眾多建筑手藝人中,屬于頭牌,工價高人一籌。吳地“看他不像樣,倒是個雕花匠”的民諺,有溢美之意,也有意外之喜。
民間有個傳說:雕花樓建成之日,金家大小姐就跟雕花匠私奔了。為此,我專門做過考證,當年建造雕花樓的雕刻領班是趙子康,技藝拔群,人稱“雕花趙”。雕花樓里那座鬼斧神工的磚雕門樓,就是他和另外六位藝人共同鏤云裁月而成。趙子康是木瀆鎮鳳凰村人,與我恰是同鄉。雕花樓建成于1924年,其時趙子康二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與金家大小姐倒是般配,可惜,金家大小姐喜歡的不是“雕花匠”,而是鎮上一位開小米店的男青年,據說此人游手好閑,而大小姐非此人不嫁,老祖母反對,因之發生爭執,導致中風,一年后病逝。金錫之惱怒之下,與女兒訴之公堂,登報聲明脫離父女關系。大小姐終與這位男青年結為“眷屬”,結局如何,卻無人得知了。
雕花樓有個雅名,叫“春在樓”,可能是希望“向陽門第春常在”吧,這符合常人心理。金錫之常年在滬經商,家中老母大概怕日后家境敗落,子孫沒錢花,就經常向兒子要銀元,分散埋之于匾額后、佛像里、地底下,以留給后人。民國26年(1937),金錫之在滬產業日趨衰微,民國37年破產。1950年,雕花樓產業被政府征收。
由“雕花”,我莫名想到“花雕”。花雕是產于江南地區的一個黃酒品類,稱為花雕酒,因酒壇上雕有龍鳳花草之類圖案,故名。此酒又名女兒紅。當家中生下女嬰時,父母會將一批黃酒埋藏于地下,待女兒出嫁時取出飲用。
聽說,雕花樓工作人員在經營管理過程中,曾陸續發現當年金家老太太所藏的銀元。我猜想,在雕花樓的地底下,是否還藏有幾壇陳年的女兒紅。花雕百年,一定愈加的甘香醇厚,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