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用一只手扶住要倒的貨架,無數的快遞包裹在我的頭上顫抖。眼看快撐不住了,所有的重量就要砸到頭上,一只大手穿過燈光,扶住了貨架。
王哥把我架出水果店,遞給我一支煙:“抽嗎?”
我推脫,他也就沒點,反手把煙塞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我這水果店地方太小。”王哥坐到水泥臺階上,背后的燈泡線拉得老長,晃啊晃,“小區所有人拿快遞都不積極!可我就那么幾個貨架啊,本來是裝水果的,全得騰地方給這些箱子……”
“要砸著人你可就慘了?!蔽艺f。
他用力拍拍我,笑道:“怎么能砸到你這個讀書的腦袋呢,開了花我可賠不起?!?/p>
我和這個水果店的店主聊了一陣,他把這事給搪塞過去了。我想著天天要到他店里拿快遞,便不責怪他。第二天,他加固了貨架,靠墻挨著,然后把那些蘋果啊梨啊啥的,都堆到靠門的地方去了。
“拿個梨吃吧。”見我從水果店門口過,王哥故意大聲叫我,讓往來行人都聽到,顯得熱情而熟絡;王嫂在他旁邊幫腔,用一只手扶住剛過膝那么高的小兒,也沖我笑著。
我其實并不是什么讀書的腦袋,但那一段時間確實在考研。工作五年之后,我辭了職,搬到這個小區來,希望通過提升文憑來重新找回自信。我天天悶在家里學習,偶然下去扔垃圾,順道買點兒水果啥的。后來考研失敗,我不得不又去上班。這樣一來,扔垃圾和買水果的次數都規律起來了,像是生活被歸順在某種軌道上,證明我一切都好。要不是后來我陰差陽錯地干上快遞員的工作,這一切就還會留在軌道上,照常公轉自轉。
我經過水果店斜對面的小垃圾站,剛要把一袋垃圾扔進去,卻被一把搶了去:“濕垃圾不許扔這里!”
她獨眼,卻極其精準地搶走了我的垃圾袋。
這獨眼女人油頭散發,一副黑臉裹在臟兮兮的、油到發亮的紫色夾襖里,白牙一張,宣示了對垃圾分類的控制權。我雖然剛來不久,但很快發現她完全掌管了垃圾站這一畝三分地。我不知道她住哪兒,只是見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兒。我懷疑她如此果斷,是出于莽撞,但從每次出手的穩準狠上來看,仿佛開了天眼。她好歹有五十多歲的樣子,卻依然毛毛躁躁,永遠罵罵咧咧,跟掌握這一帶的整個王權似的。
如果要描述垃圾站所在的社區,得從一條主道開始。從南門進來,一條主道橫貫南北。往里不遠,一家水果店和垃圾站相向而望,一東一西,卡住了要道的咽喉。水果店緊挨著一個大型快遞站——大車來了可以直接開進庫房那種。王哥的水果店只是兼營快遞存放業務,與這種大型快遞站不可同日而語。按理說王哥胳膊擰大腿,應該跟快遞站多少較著點兒勁兒,但他和快遞站里面的十幾號人互致笑意,場面融洽得很。倒是獨眼女人跟兩邊都不對付,老是站在那個過道上吵嚷。
早上七點多,垃圾車轟隆隆地開進來,獨眼女人和環衛所的人在這轟隆隆里大聲叫嚷著。之后是八點,快遞站的大型廂式貨車轟隆隆地來,有時晚上也來。兩家的大車有時會遇上,錯不開身,司機之間倒還好說話,唯獨獨眼女人出來罵,強有力地維護著自己的地盤。她跟王哥也鬧,不打招呼就去水果店門口拿舊紙箱子,還把箱子抖三抖,就這樣還埋怨水果店往垃圾站亂丟果皮和爛瓜瓤。
我第一次跟她打交道,倒不是因為扔垃圾,而是幾個快遞站的工人吃午飯的時候,跟她調侃。她坐在一張綠到發灰的漏洞沙發上,準備監督他們如何處理午飯垃圾。那幾個小伙子被盯得發毛,都躲屋里去了。我正好去倒垃圾,她突然伸手拽住我。我下意識地抽開了,濕噠噠沾著餿臭泔水的手啊!
她問:“你有書嗎?”
我以為她想要收舊書:“什么書?有是有,但沒有能賣的?!?/p>
“看完就給我,行嗎?”她笑了,露出發黃卻很齊的牙,“你給我,我看?!?/p>
我瞧了瞧她的獨眼,想著她是怎么看書,而且,為何認定跟我要?
“嗯?給不給?”
我支吾道:“哦哦,好……”
她這才把手松開。
此時,快遞站那幫吃完飯的人丟出一疊報紙,她立刻撿起來,罵道:“奶奶的,報紙我不看!”
“那你當垃圾收走??!拿去吧?!睅讉€人就笑。她把報紙捆扎實了,繼續縮回破沙發里去。
2
那時我還沒被解雇,過著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快遞的日子,什么王哥王嫂或者獨眼女人,只不過是路過時的三分鐘風景。與他們密切接觸之后,所觀察到的一切就大為不同了。之前取快遞,完全是浮光掠影,他們當然也懶得理我,我們各自就像螞蟻一樣忙碌,地球已經給我們分好工,我們居住在棋盤的格子里,或各自為友,或互相為敵。我們交換了信息便走,體內帶著水果的氣味,頭腦里想著溫暖的床鋪或者冰冷的辦公室座椅,而到了刮風下雨的日子,我們思考的問題才會類似:如何安然地躲在屋里,還仍然有錢可賺?
“支付寶到賬:十五元?!?/p>
只有靠這樣的聲音,我們才能相遇。
王哥兼營快遞驛站的業務之后,新進了一臺自動掃描儀,快遞放上去會自動掃描單號出庫。本來有一圈貨架把這臺掃碼機圍在中央,現在快遞增多,新增的一個貨架把它擠到一邊去了。即便這樣,“雙十一”還是爆倉了,王哥不得不大晚上把堆不下的箱子移到屋外面,靠墻放著,結果第二天就被物業給罵了。
或各自為友,或互相為敵。
在這一片幾十棟住宅樓密密交織的小區里,人群從來不會相互多看一眼,只有接近于戲劇性的場面出現,才會引發關注。比如王哥王嫂的小孩差點被車撞到,就引發了大呼小叫;或者不知哪家又在居委會門口吵起來了。諸如此類……我早出晚歸的,這些場面見得也不多。
我找到一個坐辦公室的營銷崗,賣枸杞和干貨,工作不溫不火,我只顧關心自己的頸椎。有天主管通知我,第二天起不用再來上班了,立刻我全身都不疼了,只有烈火在胸中燃燒。溫暖的被窩加熱了這份灼熱,我幾乎要沖出去,去往各個世界。我瘋狂地投簡歷,屢屢不中,有時快遞送到門邊上,我都沒有開門取進來。我消沉了,我拎著已經冰冷發餿的外賣走下樓。
夜風微涼,冷空氣撫摸著我的臉頰,帶走了熱度。我的眼光銳利起來,注意到那個獨眼女人,她像一尊銅像被棄置于角落。她坐在那張破沙發上,用唯一的眼睛湊近手機屏幕,把聲音放到最大,這時,一種機械的讀書聲開始回蕩在兩棟樓房之間。在絲滑如墨斗魚游過的連細微的聲響都被碾碎的黑暗之中,這種機械的電子聲好像切開了我的皮膚,將我在白天所沒有的情緒注入體內。我倆都好像在墨水里漂浮。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專門倒濕垃圾的那個桶。
“咔噠”一聲,獨眼女人打開了上鎖的小門,說:“扔這里?!?/p>
比起白天,她溫柔多了。她的手機湊近了我,我才發現播放的并非相聲或者評書,那個電子娃娃一樣的人聲正在朗讀電子書,內容好像是什么民間傳說之類,有人魚、妖怪和書生。
我問:“你在聽什么?”
她把手機關上,聲音變得激動:“干垃圾呢?”
“你不是說扔這兒嗎?”
她把我的垃圾袋撕開,仔細翻找著。我等了一小會兒,和她沒有再交談。突然,她轉過臉來看我,唯一的眼睛如貓眼那樣反射著光。她像螞蟻見面但不會觸碰觸須那樣,生人勿近。我沒再問下去。
沒有交集就不要強求,除非有什么把兩個人連接起來,但當時我并不明白這一點。
3
我被解職的時候,主管給了我一盒月餅。之前主動辭職的時候,沒有過這樣的待遇。我不知怎么想的,就拿去給王哥王嫂。我后來發現,向別人表達好意,有時也是優越感在作祟,想要彌補剛被解職的挫敗感。
可我是誰,我憑什么?
我把月餅塞給王哥,還要往他小兒的手里塞,王哥不高興接,小崽子倒笑呵呵地接了過去。剛要打開,王嫂一把搶了去。
“小兔崽子,怎么隨便拿別人東西!”當媽的一巴掌扇到小兒的手掌心,對我說,“不好意思啊,小孩不懂事,你拿走你拿走。”
哭聲震天。
王哥拉我到一旁讓我別這么客氣,我從他眼神里讀出了某種神情,那天貨架差點砸中我之后,他也是類似的神情,這次更是增加了保持距離感的狡黠。我不再堅持,但出門便做了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把月餅給了獨眼女人。剛遞給她我就后悔了,又搶過來,扔垃圾桶里。
她問:“你給我的是啥,紙盒嗎?不用扔進桶里……”
“不是,里面還有吃的東西,我沒分類,不好意思?!?/p>
她一只手已經伸進了垃圾桶里:“什么吃的東西?”
“月餅,我沒吃,都還沒過保質期?!?/p>
“那你亂當垃圾扔?浪費!你不吃我吃。”她撿了出來之后,三下五除二分離了包裝盒和內芯,幾枚月餅全摞手里拿著就走了。
后來我確實見她在吃來著,一個月餅掰碎了,一邊聽書,一邊慢慢往嘴里塞。
王哥跟我說:“你別搭理她,她精神不太正常,別再傷著你?!?/p>
“她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
“年輕時受過刺激唄,還能怎的?要不就是遺傳。我見過她拿菜葉子扔別人。”
那段時間,我找不到工作,找幾個朋友傾訴,但很快發現連吃飯湊份子的錢都沒了。我還認識了一個女孩,一起看電影軋馬路,錢總歸不夠花。病急亂投醫,我就去水果店旁邊的大快遞站應聘,竟入職了!
我借了臺破摩托騎,一開始戴頭盔的,后來放飛自我了,就索性把雙耳解放出來,招風,聽風呼呼地吹,聽電瓶嗡嗡地響,聽車流人海,聽嘀嘀鳴叫?!半p十一”剛過,對快遞員的需求呈斷崖式下降,這活本輪不到我,但聽快遞站的人說,附近街道一個大站倒閉了,積壓的包裹都歸了他們,順帶著幸運便歸了我。
我走街串巷,爬很多次的樓,還回到我自己的小區派件,這讓我有種在熟悉的地方辦公的錯覺。我注意到了過去從沒注意到的鳥,還有爬上外墻的潮濕的斑漬。王哥沒料到是我,愣了兩秒馬上也跟我對接起業務來,指導快遞放到貨架什么位置。后來我才弄清楚自己搞的叫“代派”,意思是別的快遞員忙不過來,就把多的單子派給我。怎么著都是個生計,雖然沒有底薪,但一單單吃進,就有得吃。
獨眼女人總被我們煩擾,我們的摩托從她身邊穿過,常讓她避讓不及。于是她就罵,越是看不見就越要罵,還越要在狹窄的過道上穿行。有個穿藍馬甲的老男人總是過來幫她捆廢紙箱然后拉走。有一次她把紙箱子往藍馬甲老男人的平板車上扔,正好砸中了疾馳而過的我,我埋怨了兩句,她則毫不客氣地回擊。我一直沒跟她熟絡起來,不像我和王哥,他是那種能慢慢破除防線的人。
王哥跟我講,這個獨眼女人從安徽農村來到上海,怎么也得二三十年了,起先給人當保姆,帶過孩子。我說眼睛這樣還可以帶孩子?王哥說就是嘛,他是聽誰說的來著,把孩子給摔著了,后來就只好去看門房了。門房也看不成,總丟東西,女人鎮不住場面的。
王嫂這時插話:“上次你喝成那樣,兩個男人扶你都起不來,是哪個女人給你架回來的?”
王哥笑道:“還不是我女兒。”
王嫂:“放你的屁!是老娘我!你女兒可嫌你的大肚皮了,等她再長大點兒,都懶得理你信不信!”
吵吵嚷嚷中,有人上門寄快遞,他們就各自忙去了。
我這才知道,那被我稱為小崽子的,竟是個女娃。
那女娃總被獨眼女人盯上,因為獨眼女人聲音好聽,會給她講故事,這也是我某天晚上才發現的。平日我總見王哥或者王嫂追著女娃跑,怕她被車給碾著,有時垃圾車來的時候干脆把她鎖在水果店里,她就隔著毛玻璃往外看。垃圾車每天早上七點多來,兩三個環衛工從車上跳下,把垃圾桶甩到車尾的機械臂上,車就張開了大嘴吭哧吭哧全抖進車斗里。桶一空,獨眼女人就把它們推到墻角,拽一條橡膠管子沖,沖得干干凈凈,恐怕比我自家的廢紙簍還要干凈許多。小垃圾站旁的自來水池大家可以隨便用,她把撿來的沒用完的洗手液放池子邊,讓大家扔完垃圾方方便便地洗手。我還看見過她在那兒洗頭,大半夜的,頭發散開,夜鬼的樣子。
可為啥女娃不怕她呢?
那天晚上我回來,獨眼女人已經把小女娃逼到了一個墻角處。燈光很少,身形被拉長、長大,便顯得鬼鬼祟祟。我被這場面嚇到了,那女人冒出巫氣來,有種壓迫感,我生怕把小孩子“壓癟”成易拉罐頭??烧嬉プ柚梗趾翢o理由。忽然我看見王嫂就站在垃圾桶旁邊的陰影里,很是安然地看著兩人演對手戲。路面突然安靜下來,連行人都不再讓腳步發出聲響,我們都配合著這出戲。畫面出現了奇異的變幻,獨眼女人和這小女孩娓娓對談起來。
“為什么魚沒有尾巴?”小女孩大聲追問著,顯然獨眼女人講了一個故事。
“因為有尾巴的魚都被人類捕獲了,沒有尾巴的魚才能乘著霧氣飛到天上,躲在月亮上不下來。”
小女孩抬起頭,好像沖著月亮發問:“那它不會掉下來嗎?”
“月亮像粥一樣稠,沒有尾巴的魚會粘在上面,掉不下來的。”獨眼女人和影子都在墻上動了一下手勢。
小女孩搖頭晃腦的,眼睛就隨著一閃一閃。斜躺下來的光被她們一高一矮的身影擾動,就像海底不斷晃動的海帶,漂浮在童話王國里。我發現了這個秘密,而王嫂則觀察著這個秘密。有幾只蝙蝠飛過,一切都在我們共同做出來的一個夢中。
獨眼女人想來是真讀過不少書的,要么就是走南闖北見過很多的人和事,否則不會有那么多故事可講。但她終究還是被王哥打斷了,我看見他把小娃吼回來,不讓小娃再去聽什么故事。
“拼音填圖冊做完了沒有?做完了也該洗洗睡覺了,這都幾點了?還在外面逛,怪不得每天早上都起不來……”
小娃不情愿地回去了,之后幾天都沒見她晚上出來。獨眼女人倒是不得閑,總窩在破沙發里,把手機舉在耳邊,靜靜地聽書。
我感到身心疲憊,甚至空調的異響都能讓我暴躁不安,體力也在一天天瘋狂的奔襲之后被榨干,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安心窩在沙發里聽什么小說的。黑暗在眼前收攏,我想象著魚和稀粥如何攪拌在一起,漸漸睡意襲來。
4
垃圾桶旁的泡沫常常圍攏成一圈,絕不會泛過兩個并排的井蓋,只有快遞的車子會壓過這些淺淺的灣流。垃圾桶為什么要被獨眼女人清潔到光滑如魚皮?可能是物業的要求吧。反正垃圾車來過,除了幾片灰土色的菜葉子,地上是不留痕跡的。物業將觸手伸向各個角落,平時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在某些沖突爆發的時候,這些“手”就瞬間縱橫交錯,被混凝土澆筑,變硬、變強。
先是獨眼女人不能在白天洗垃圾桶了,之后又波及到水果店。王哥的店面被人投訴,說是空調外機咔嚓咔嚓響,讓人晚上睡不著覺,實際上他的小屋除了快遞站外其他都三不靠。王哥氣壞了,想找出那個投訴的家伙來對質,但沒人露頭。
那天我回到小區,已圍了幾個閑人,不知誰嘀咕了一句:“這空調機夠煩人的?!?/p>
“是啊是啊。”就有人數叨起不是來。
“面包車還經常堵道?!?/p>
“對對,上次把我車位給占了。你停你家門口??!到我車位來干什么?”
“果皮隨地亂扔,地面跟有坨屎一樣?!?/p>
“物業也不管管。”“是啊?!薄熬褪??!薄霸趺椿厥拢俊?/p>
王哥扛不住壓力,過了兩天還是把空調拆了,在屋里放了兩個暖爐。暖爐也不敢烘太熱,怕水果皮蔫了就無賣相,到時一笸籮放在門前只能作踐賣。我看見那些橘子皮都萎縮了,黑乎乎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干癟的無花果。還有些糟爛的水果積成一小堆,連臺面都上不了,滾到門前地上,誰愛撿就撿去。我還真看見獨眼女人撿了。起初我以為她是當作垃圾,可她真的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填。我大為驚異,卻說不出什么來。
快遞干滿三個月,我開始氣短。比起真正走南闖北的精神小伙,我一副扶不起的弱書生樣。有一回著急,踮腳剎車沒剎住,整個車都翻了。左腳踝根本使不上力,紙箱子散落在人行道上,我躺倒在地,覺得萬般羞恥。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只想到了獨眼女人吃糟爛水果的模樣,她是如何橫行在狹窄的過道上,沒有絲毫羞恥感的?
我沮喪之際,卻在樓道里和她遭遇了。
那是晚上九點多,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緩慢往樓上去。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一下就熄滅,再不回應我微弱的腳步。走到三樓的時候,忽然撞見一個黑影,弓身在角落,窸窸窣窣地如同放大了幾十倍的老鼠。定眼一看,才看清那是獨眼女人。她的深紫色繡花襖總是油油膩膩的,被我手機上的手電一照,竟泛出油光來。我想從她旁邊偷摸溜走,被她一把拽住了。
“你幫我看看,這寫的是什么?”她嗓音沙啞地說。
我俯身去看,只見303窗戶旁貼了一張白紙黑字。獨眼女人打亮手電,把那獨眼往上湊。
眼睛瞎,心也壞,偷東西,還耍賴。你要是再用掏垃圾的手拿我家門口的東西,死全家!
旁邊還劃上了代表死亡的骷髏和叉叉。這兒住的應該是一對母女,總喜歡把一些零零碎碎放在門外。我不確定是不是她們貼的,但這話是針對獨眼女人的啊。我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她臉上沒顯現出任何情感起伏,只鼻孔出氣,哼了一聲:“死全家?我還有全家嗎?”
我問她要不要揭下來,實際上已經站在她這一方了,她扭過那張能嚇著別人的臉對著我,搖了搖頭。
“留著吧,我又沒干虧心事!罵的不是我?!彼f。
那張紙就在那里貼了一個星期,被風掀起一個角,嘩啦啦響。紙下面還靜靜放著一雙旅游鞋,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小偷叫板。
我以為獨眼女人會受到打擊,實際上她的作息一如往常。她給我一種故作淡定的印象,后來我發現并不是,這反而顯示出我的見少識淺。名譽只是一瞬間的東西,有時候還很高高在上,我卻把它藏在懷里,視若珍寶??磥砦也豢墒サ臇|西太少了。
那次之后,獨眼女人既沒有和我更親近,也沒有表現出隔閡。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平淡如水。
有一天下午,我正好送完一單閑下來,便去幫王哥擺貨架。
我問他:“獨眼女人自己住,沒家人來看她嗎?”
王哥把一筐蘋果拖到門口去:“你這話問得,你什么時候見有人來看她?她說不定把我女兒也當她女兒來養呢!她這里啊,有點兒問題……”
“你別瞎說!”王嫂一個個把蘋果挑揀出來,在靠門的桌子上擺高。
“就你,把女兒往神經病懷里送,哪天給扔垃圾箱裝走了都不知道?!蓖醺鐑赐跎?/p>
他說那女人估計很早就死了孩子和老公,或者她從來就沒有過。
“她總念叨現在是八十年代,每天要去什么肥皂廠上班,不過她那身手也確實像在廠子里待過的人?!?/p>
我這才了解到她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以為自己還每天在工廠干活,最大的愛好就是去圖書館。放在當年,各種廠區里確實有那種小圖書館,借書還得排隊,她可能真的讀了很多書。
我有時候看見鄰居專門在垃圾箱前放下一箱舊書,她便蹲在那里慢慢翻揀,把被臟水浸濕的書打開曬干。有一次她還跟來收舊紙箱的老頭交流了一陣,那人從兜里掏出幾本破舊的書給她,跟交換機密情報似的。她知道我知道她喜歡看書,我也知道她知道,她就來了勁,我想看她的書名,她馬上遮上。我嘲諷她,她也嘲諷我。我倆逗趣一陣,獲得兩分鐘的愉快時光。
日子還是這么過去了。水果店門口突然多了許多垃圾,我以為王哥王嫂病了沒來得及清掃,但后來發現是有人故意撒在那兒的。王哥拿了掃帚掃,送貨的面包車呼嘯著軋到爛葉子和果皮上,加上冰雨的夯實,結結實實掃不干凈了。獨眼女人隔岸觀火,并不上來幫忙,這確實怨不得她,物業讓各掃自家門前雪的。這次有點兒不一樣。那天下午,來了個高個子,率一眾手下堵了水果店的門,他聲稱要代物業提高垃圾清掃費,王哥不從,結果第二天,門口的垃圾桶就被人給踹倒了,紅紅綠綠黑黑白白,塑料袋漫天飛舞,甚至都入侵到對面的獨眼女人的地盤去了。獨眼女人默默地掃干凈自家地界,對于楚河漢界,大小規矩,她似乎并不關心。
晚上十點多,本來我要睡了,想第二天早點兒派件,只聽得樓下突然傳來喊叫聲,推開窗戶一看,水果店附近人影騷動。我趕緊下樓去。
水果店門口的燈泡掙不脫長燈繩,在王哥頭頂上蕩來蕩去。辨不清晰王哥的面目,只能看到他振臂狂呼的身影。圍觀的人助長了他的歇斯底里,他大聲呵斥窩在沙發里的獨眼女人,說她是個陰險小人,總趁他不注意把店門口的垃圾桶推倒,要么就是故意把幾包垃圾甩到門口,誰都能聽出他指桑罵槐之意,他不敢單挑物業,便劍指獨眼女人。
“是不是你把垃圾箱推倒的?”王哥怒吼道,“我每天凌晨五點就起來,還抓不著人,只有你這么有空!”
我以為獨眼女人會像上次一樣默不作聲,沒想到她噌一下站起來,側過臉,用那一只獨眼盯著王哥:“你血口噴人,我要是推垃圾桶我就不是人。你要是污蔑我你就不是人!”
王哥不依不饒,兩人對罵起來。獨眼女人上前去拽:“要是你污蔑我怎么辦?把那邊垃圾全吃了!”
王哥暗示獨眼女人聽命于物業,獨眼女人對此指控反應激烈,好像清白一下子成為了最為重要的事情。我猜測,這種會被公眾無限放大的侮辱才是她最為痛恨的東西。這件事發生之后,王嫂跟我講,當年在肥皂廠,她兒子死于火災,老公離她而去的時候,她也曾受過指摘,想必此番又再次刺到了她的痛處。她拼命地用僅有的一只眼睛躲進書堆里,找尋最后的慰藉,但那只是躲,而躲是無可奈何的,情緒總會在某些時刻被激發出來。
我只記得那夜,當晚風不再吹進燈影的時候,王哥突然從光暈里走出來,指著獨眼女人說:“你別裝了你,書白讀了,讀了那么多書不還到這兒撿垃圾?你以為你高貴嗎,我縣里中考第二十三名,我不還在這兒擺攤?你算個屁啊!”
這倒是一記悶錘,把獨眼女人的氣焰完全砸下去了,現場一時間鴉雀無聲。沉默了半晌,人群里開始出現指責王哥的聲音。有人說王哥你也太挖苦人了;有人說沒必要沒必要;還有人說為什么說這些沒用的?
最后,王嫂大聲呵斥兩個人,把他們拉開。屋里傳來小娃的哭聲。小娃才是最傷心的那個。
垃圾清掃費漲價,物業并沒有走到臺前,反倒是王哥中了計,不過哪怕圍觀的群眾也沒料到,這會成為他與獨眼女人之間的戰爭,再然后,戰火就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5
臨近夏日的午后時分,空氣里悶著一股惡氣,罩到在外行走的人的全身上下,隨著汗水從他們的皮膚上流淌下來。垃圾站被堆滿了,然后,垃圾不斷向外擴散。蒼蠅、蚊蟲瘋狂地撲向“新大陸”。車子是絕對無法逾越這垃圾山的,居民也只能側身而行,掩住口鼻。
我這才發現,獨眼女人似乎很久都沒有出現在她的“寶座”上了。難道她受不了和水果店的紛爭,已經回老家去了?或者終于精神病發,被帶走了吧?我不敢跟王哥打探,只聽得鄰居議論紛紛。原來,有些居民拒交垃圾清運費,對物業發起了全面的對抗。也可以想見,在整個社區,并不止這一處垃圾站,實際上,垃圾站星羅棋布,這樣才能日夜吞吐巨量的廢棄物。獨眼女人如同孤獨星球上一粒破土的種子,即便出芽伸向天空,也不過蔭庇了幾寸的土壤,直到這棵獨苗消失了,人們才會恍然發現,這里竟是一片多么泥濘而混亂的土壤。
她終究還是出現了,這幾個垃圾點也就她還敢冒頭,除此之外她別無去處。這時,鴨群一樣成群流動的人立刻把她給圍住了。
“我每個星期都把紙箱子和易拉罐給你,你怎么能這么對待我們呢?真是好心喂了狗!”
“你說別人跟物業勾搭到一塊兒,你怎么也跟他們一起對付我們?。俊?/p>
“人群”的聲浪馬上沖破這沉滯的空氣,全部撞擊在獨眼女人的身上。她辯稱這是物業的決定。她只是個最小的角色,什么都不知道啊,前兩天還沒這消息呢,而且……而且收垃圾的車也不來啊,就算她想幫大家扔,也總不能扔小區外的大馬路上吧。
這倒提醒了大家,有幾個人拖著黑色的大垃圾袋,扔到外面的大馬路上去了。王哥的女兒小娃跑出來看,被拽了回去。大家這時也與王哥共情起來,不住感嘆物業是多么造孽,是比垃圾還“垃圾”的垃圾。有人撥打了投訴熱線,但隔了兩天還是沒人處理。有三五個人自告奮勇,想用鏟子把垃圾鏟走,但實在太多了,又沒有更多的人上手,索性就罷手了。晚上路燈下有人湊在一起商議,也沒見什么反應。最后,大家還是圍上了獨眼女人。誰讓她總在附近轉悠呢?于是成了活靶子。有人往她身上扔臟東西,群情激憤。
獨眼女人被逼到水果店門口,王嫂開門,一把把拉她進屋。那天我正在里面往貨架上貨,目睹了全過程,看到她哪怕只有一只眼也能從眼神里透露出的驚恐。
王嫂給她剝了個橘子,她沒接。
“你怎么也不躲躲,是真傻了?”
“又不是我的錯,我躲什么?他們咋不去堵物業的門!”
外面叫罵著“物業的走狗”之類,還有人咚咚咚敲門。王嫂吼:“都滾!”全給吼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矛頭也就移開了,沒人理會屋里的世界。王哥只留一盞靠近里屋的燈,其他全關了。在狹窄的空間里,果香從平地上浮動起來,把臭氣阻隔在外面。那香氣不是用鼻子去嗅探的,而是會變成煙霧,漫游著去尋找賞識它的鼻子。我們就都有同樣的呼吸了。
王哥默默地收拾東西,我也不想走。小娃坐在燈下,瞳仁里反射著那道光。
“我有幾本書啊,我給你”王嫂說,把門又檢查了一遍,“你就坐在這里看,外面也別去了,他們找不到撒氣的人,你會被他們用來出氣的。”
王嫂拿來的都是小娃的書,但獨眼女人捧起來馬上就開始看了,然后她還給小娃講起了故事。這次她照著書讀,很溫順很小心的樣子,好像要努力不去破壞這躲來的安靜勁兒。后來她又念叨起自己死去的娃,她說:“ 你怎么就走了呢?永遠就在那個年紀啊,命苦啊……”絮絮叨叨不停。王嫂趕緊哄娃去睡。
獨眼女人繼續講:“現在為什么沒有全是書的地方?”
我突然插話說:“有啊,每個區都有圖書館的?!?/p>
聽到圖書館,她突然很興奮,語無倫次起來:“每天我都去圖書館借書的,怎么回事,誰把圖書館給搬走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我跟她再解釋了一陣,可說到底她都不聽,顯然是真的有些糊涂了。外面重又安靜下來的時候,她自己旋開門,走進夜色里去了。我怕她再被打,王嫂說沒事的,隨她去吧。
靠近垃圾站有個臨街的餐廳,后門在小區里,門臉沖著大街,實在扛不住臭氣的侵擾,生意也沒法做,出錢叫環衛把垃圾給清了。風波總有被平息的一天,生活不能每天都劍拔弩張,與物業的這場對決雙方各打五十大板,鳴金收兵。尤為奇怪的是,風波退潮的那幾天,再沒人搭理獨眼女人。大家好像發現了罵她并沒有任何作用,便又當她不存在了。她又得以坐在垃圾堆里,坐在那把千年不壞的椅子上,她絲毫感受不到這轟天的臭氣,這氣味她已忍受了十幾二十年。
我有時候過分地想,對待某些事情,進入或者退出,在她身上都顯現不出來,她不會去思考這些問題的,而我在代替她思考,才會有這些困擾。我是無論如何想象不出她會講那些童話的,我只會試圖去分析,并且可能會做些虛頭八腦的論證。我送快遞上到七層時,也許會想我為什么每天爬不同的樓梯,但生活還是一樣的?我每天就被那個時刻困擾一次。如果讓我坐在垃圾山上,我會首先想:味道太臭了受不了,繼而會想如何讓椅子擺得更舒服些……
人的眼尖,還是尖在自己執著的東西上。獨眼女人盯上了一個無人認領的快遞,里面應該是幾本書??爝f站的人問王哥,王哥說:“你按條碼找啊,這還能沒個主人了?”
快遞站的人說:“你也太小瞧我們大廠了,我們快遞都是大卡車運來的,有條碼還能查不著?”
“你都查不著,還找我?!蓖醺绨褵o主快遞給我,“哎,你幫忙看看?”
我費盡心力全小區找了一圈,也終于沒有找到。
獨眼女人隔三差五就來問,王哥不愿理她,她就纏著我。有時我在樓道里碰見她,她上來就問:“主人找到沒?”
最后還是快遞站的人幫著聯系上了買家。我電話打過去,已轉語音信箱,晚上電話回過來,說下個月電話就停機了,人已在美國。
我說:“那給您寄過去。”
書的主人笑笑:“寄過來也挺貴的。唉,家里也沒什么人愛看書,我女兒和我都移民過來了。唉,你留著吧要不?扔了也怪可惜的,書嘛……”
他猶豫著,我不失時機地突然問道:“能贈給別人嗎,一個喜歡看書的人?”
對方同意了。于是,我拿著這個沾滿灰的包裹,去找獨眼女人,但還沒出樓門,突然猶豫了,轉身又回到了家里。我拆開包裹,把那幾本書取出來。如果沒有獨眼女人,沒什么能驅使我這么做,僅僅是好奇心不足以使我耍弄任何心眼。然而,我打開了包裹,就與獨眼女人成為了敵人。她總這樣被別人欺負或者傷害,這次又附加了欺騙。包裹里有兩本當代小說,還有一本研究宏觀經濟的讀物和一本人物傳記。
我放肆地讀了兩天,幾乎沒怎么出門,連垃圾都堆在門口不去扔。我有點怕見到獨眼女人。我點了外賣吃,開門時十分小心。我從貓眼里看樓道里的狀況,我不知道究竟在怕什么,仿佛她要來拿走這幾本事關一切價值的書似的。其實我的顧慮和那幾本普通的書一樣,都沒有那么重要。我差點被開除,主管給我打電話,如果再不來,代派的活兒到此為止,我這才下樓去。
獨眼女人馬上看到了我,追上來:“那幾本書呢,能給我了嗎?”
有個開關突然在我心中吧嗒一下,脫口而出:“哪幾本書?”
她抓住我的胳膊:“你怎么說話不算話啊?說好了沒人要的話給我的,怎么反悔了呢?”
“哦哦,我想起來了,那幾本啊!沒了,都被我扔掉了?!?/p>
“啊?什么時候?”
“就是昨晚啊。”
真的是鬼使神差,我在冒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不但沒有任何愧疚,反而帶著一種囂張。我戲耍了她,她像那些總被欺負的人一樣,永遭劫難。我當時可能確實急于擺脫她,但也可能是我在沒有深刻痛苦體驗的情況下,假裝高人一頭的優越感在作祟。我跟王哥王嫂就不能耍這招,他們幾乎是和我平等的,甚至還能命令我如何擺放貨架,而我面對獨眼女人,就可以像面對垃圾站一樣,隨意丟棄垃圾。很多人就這么干,比如把廚余垃圾跟別的垃圾裝在一個袋里。我總看見獨眼女人把手直伸進垃圾桶里,再分揀一遍。
我趁她轉身去掏垃圾的時候逃走了,我為了趕著上班,為了不丟掉工作,馬上逃跑了。往后幾天,我都沒敢正眼看她,她似乎也再沒過來糾纏過。本來我把書再給她就是了,但我反而不敢了。
6
后來出了很多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先是我再次丟了工作,然后就是那場大火了。
那場大火在我回來的時候已接近尾聲,消防車灑出的水一直蔓延到小區的大門。王哥的水果店遭了殃,黑乎乎已如爛掉的番茄。我從網上流傳的視頻里看到了火災全過程。先是緊挨水果店的一間房子冒出煙來,很快橙紅色的火苗不斷往外掙脫,撲向了王哥的水果店。所有的人都在狂奔。王嫂抱著小娃跑出來,王哥大聲呼喊著,隔壁快遞站的人隨后沖了過來。
我的目光集中到畫面左上角,垃圾站只露出一個小小的邊。獨眼女人用洗手盆一盆盆接了水,沖向火場。水管的流速太慢了,一盆接滿要用掉很長時間,但她還是執著地一次次搬運。即便后來消防車來了,她也還在潑水,直到被一個消防員攔了下來。
火災讓水果店損失過半,王哥元氣大傷。雖然消防責任歸屬不明確,但畢竟是從快遞站和水果店旁的三不管地帶起來的,于是物業背了鍋。本來王哥想借此重振旗鼓,但沒想到,一個參與救火的保安胳膊受了重傷,他不斷地找王哥索賠,攪得誰也沒法去買水果。王哥咨詢了專家,讓保安找物業認定工傷,但物業扯皮,于是演變成拉鋸戰。王哥纏不過,終于決定離開這里了。
小娃走了,獨眼女人縮在破沙發上。我覺得她很惆悵,又或者我是強說愁了。其實她緊靠墻壁雙腳岔開的樣子,與我剛見到她時并沒什么差別。我這才意識到時間才是最為重大的問題。她活著,就占據了某個坐標,她的內心世界,我是無論如何發掘不出來的。王哥一家遭遇如此重大的變故,但他們很快在另一個小區附近開了店鋪。沒有什么好多想的,去生活就是了。我騎車騎了三站地去他們的新店買了水果,小娃只長大了那么一點點,開始看文字更多的書了,然后就在一片水果香氣里,絮絮叨叨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
我租住的房子到期之后,沒再續約,搬離了這個小區。我找到了一個坐辦公室的銷售工作,得打很多電話。走之前,我又看到了那幾本書,我終于鼓起了勇氣。我把一包包黑色垃圾袋分幾次放到垃圾站,獨眼女人默默地幫我收下。最后一趟的時候,我把裝著那幾本書的塑料袋交給了她。
“不好意思,我差點忘了還有這幾本,都給你吧。抱歉抱歉……”
我努力盯著她的獨眼,想要讀出她的波瀾,然而什么也沒看出來。靠著堅強的神經,她才能支撐這么多年。她把書從袋子里一本本抽出來,捧到離獨眼很近的位置,從上到下瀏覽了一遍。她謝過我,然后,把書放到一旁,就又去收拾垃圾了。之后的兩天,我時??匆娝谌展庀?,津津有味地讀那幾本書。
在卷鋪蓋走人的前一晚,我下樓買可樂。出了小區的大門,靠近大馬路的十字路口,我看見獨眼女人正蹲在那里,燒著什么東西。我想起來,臨近中元節了,很多路口都會有人在地上用粉筆畫個圈圈,燒些紙錢給逝者。我走近獨眼女人,看見她的臉被火光映得彤彤發亮,那只獨眼呼應著,也一閃一閃。車流卷起一些塵土落葉,纏繞著火苗。獨眼女人用一根木棍扒拉著火焰,維持著它的溫度。我發現,她燒的不是什么紙錢,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家什,而是那幾本我留給她的書。我有點驚訝,但看到她是平靜而安詳的,我便也感同身受。我蹲下來,聽見她念叨著可能是孩子或家人的姓名,她喃喃地讓孩子們把書帶走。
“娃啊,書我看完了,該輪到你們了?!豹氀叟瞬⒉豢次?。
我沒打擾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火焰熄滅,風吹了最后一口氣,沒有任何話語留在空中。
我留住了我的記憶,每次經過那個路口,都會想起紅彤彤的火光,她心滿意足的表情,可惜我沒有她那樣的經歷,但我可以寫下來,為她補充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