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讀《墳?zāi)雇獾幕貞涗洝罚?/p>
老實說我相當(dāng)猶豫。我很清楚如今的閱讀狀態(tài),此時此地,建言人們重拾這部不合時宜的書,應(yīng)該已算是錯誤了。但愿“不合時宜”這四字仍殘存些許正面的意思,人仍能以此自豪,就像當(dāng)年的蘇東坡,如此開心侍妾王朝云說他“一肚子不合時宜”。
墳?zāi)雇獾幕貞洠嗽诰嗨劳鲥氤咧兀灿腥烁纱嗑妥g為《墓中回憶錄》,甚有道理,從墳?zāi)估飩鞒鰜淼年幧曇簟?/p>
愛聽秋墳鬼唱詩是嗎?倒不是這樣,而是人類世界的進步從不是簡單的,更不會是把所有美好的都留下,把所有該死的都成功丟棄。進步,再怎么看似光朗看似唯一,最根柢處仍是選擇對吧,每一道路徑都有它獨特的兼容和排斥,是以,有不少相當(dāng)美好的東西我們帶不過來,有些也很值得人持續(xù)前行的實踐和希望就此中斷,靈光杳逝,但歷史定讞了嗎?我自己比較不會這么問因為太像祈愿,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祈愿了;我比較想說,不覺得可惜嗎?現(xiàn)實或無處容身,但人心應(yīng)該還有空間不是嗎?人心應(yīng)該寬廣。
這是閱讀者的基本思維我們存留某些記憶,不盡然只想著它未來“有用”,我們記得可以只因為它是否美好。
鬼魂夏多布里昂,我?guī)е嫘λ阉鬟@五個字試試,果然,出來的資料絕大多數(shù)是牛排,夏多布里昂牛排,菲力中段的絕佳部位,一頭牛只能取到三十二盎司左右。這的確因書寫者夏多布里昂得名,也就是說,今日還知道夏多布里昂的,壓倒性,是吃牛排的人。
其一
“我利用了我搖籃的偶然性,我保留了這種屬于喪鐘已經(jīng)敲響的貴族對自由的堅定愛好。貴族經(jīng)歷了三個連續(xù)的時期:優(yōu)越時期、特權(quán)時期、虛榮時期。它從第一時期走出之后,墜入第二時期,而后滅于第三時期。”夏多布里昂,出身法國布列塔尼的已沒落貴族,家族紋章原是松果,我極喜歡它的題銘:“我播種黃金”。
本來,這個家族應(yīng)該止于上一代,因為已貧窮不堪,但他的父親,才十五歲年紀,拒絕了病榻上的祖母要他種田過活的安排,“種田不能夠養(yǎng)活我們”,毅然參加了法國皇家海軍,遠赴但澤市作戰(zhàn)。稍后,他在殖民地發(fā)了財,購回了一部分失落的領(lǐng)地和城堡。但個別的窮困只是個開始而已,法蘭西,在一七八九年也就是夏多布里昂才剛滿二十歲時正式廢掉貴族。
“因為我們的歲月,在我們之前已經(jīng)死了。”弗朗索瓦-勒內(nèi)·德·夏多布里昂生于一七六八年,死于一八四八年七十九歲。這部回憶錄,很奇特地,早在一八一一年就開筆,歷時三十年于一八四一年停止。人寫回憶錄當(dāng)然可在任何年歲,唯年紀愈輕愈事有蹊蹺,因為總得有某種特殊的心緒,意識到某種終結(jié),人生由此切換成以回憶為主體云云。但我們看夏多布里昂,這一年他當(dāng)選法蘭西院士,后來才是貴族院議員,駐英大使,頂峰是外交大臣(部長);換句話說,一八一一年他的現(xiàn)實施展才正開始,遠遠不到世俗權(quán)勢的高點,他是心有旁騖地看出了什么,感覺到何種大勢已去的歷史之流,從而用三十年時間一步步走進墳?zāi)梗?/p>
“再加把勁,就不再有需要哭泣的東西了。”
夏多布里昂這幾個生命時間的數(shù)字其實非常有意思。
生年的一七六八年。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出生之前二十天……在法國另一端的另一座島嶼上,誕生了那位摧毀舊社會的人——波拿巴。”波拿巴就是拿破侖,這個把法蘭西力量用到極限、也把法蘭西積累力量幾近全數(shù)耗盡的人(日后法國,比較像個不斷吃敗仗的國家)。和拿破侖生命時間完全重疊,我們大致就曉得夏多布里昂活于何種時代,何種生命處境。
死于一八四八年。一八四八,革命史宛若紀念碑高高聳立的那一年,這是歐陸最輝煌卻也作為收場的最后一次革命,仍以彼時“世界首都”巴黎為核心(盡管意大利的西西里島早一個月爆發(fā)),規(guī)模空前幾乎遍及歐陸每一塊土地,卻也到此為止。也就是說,從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一路延燒的革命之火到此熄滅,連同所有的激情,所有的詩歌,所有不計一切的主張、想象和希望。各個國度關(guān)閉起來各自整理,大戲落幕,絢爛歸于平淡、歸于平庸之人,如意大利不再是迷人的馬志尼和加里波第,而是狡獪、庸俗、肥胖的加富爾——正如彼時流亡于倫敦的赫爾岑指出的,現(xiàn)實收割勝利的總是公約數(shù)、是對角線、是平庸者。
所以一八四八年,既非夢想破滅也非夢想完成的一年,加起來除以二比較接近歷史真相。
停筆于一八四一年。等于提前認輸,那是因為夏多布里昂可相信的最后國王,流亡多年的查理十世病逝(法國不是再無國王,而是再沒有夏多布里昂認知的那種昔日貴族時代的國王),這空白的最后七年,他關(guān)心的只是這部回憶錄的出版和他所選定圣馬洛港外小島的墓地,以及“我希望能死在醫(yī)院”。暮年的貧窮讓他很擔(dān)心會保不住這最后兩樣?xùn)|西。
“新的風(fēng)暴即將來臨,有人預(yù)感到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zāi)難,他們正包扎好舊傷口,準備重返沙場。然而,我以為不會有什么不幸發(fā)生了:因為君民都已疲憊不堪……在我之后發(fā)生的只會是一場普遍的變革……這不會是幾個獨立的小變革,而是一場正邁向終點的大革命。未來的這些圖景已跟我無緣了,它們呼喚著新的畫家來描繪:該你們了,先生們。”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寫完最后這幾個字,我看見西向的窗戶開著,正對著外國傳教士住所的花園。正是清晨六點,月亮發(fā)散著蒼白的光暈,已經(jīng)沉得很低了,幾乎碰著被東方第一道金光照亮的巴黎殘老軍人院的指向牌:大概舊的世界已經(jīng)隱退,新世界就要誕生了吧。太陽將從萬道晨曦中升起,但我看不到了。我只能坐在墓旁,然后手拿耶穌十字架,勇敢地走進那永恒的寧靜。”所以,并不是時間的絕對長度問題——這部回憶錄距今其實二百年不到,我們讀著諸多更古遠的書——而是,書寫者活在一個已消亡、且不會再回返的世界,人已不再這么講話,不會這么想事情,不會這么訓(xùn)練、安排、使用自己,甚至,連文字語言的基本認知都歧異。活在兩百年前的法蘭西,他選擇看著想著講著的是另一個法蘭西(“每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的,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旅行,生活里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的那個世界里去”)。對于今天再無利害糾葛、也再沒現(xiàn)實威脅的我們,多獲取一個世界怎么會不好?怎么不是更豐饒?
像是,法國大革命的亮堂堂標語“自由、平等、博愛”,但夏多布里昂告訴我們寫在巴黎街頭墻上的是:“自由、平等、博愛;或者死”,這樣才整個活過來,才是較完整的事實真相不是嗎?“或者死”,畫龍點睛,包括主張者的甘心赴死和抗拒者的必須處死(法國大革命把理應(yīng)罪不至死的國王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當(dāng)時羅伯斯庇爾的名言:“路易必須死,因為共和必須生”),這不僅把我們帶回真實的歷史現(xiàn)場,還把我們拖入到更深刻殘忍的人類歷史長流里。
或者像是,拿破侖死后,路易十八復(fù)辟,夏多布里昂決定辦報,好倡議立憲君主制。報紙名稱他取得甚滿意,是為《保守者》,已經(jīng)多久了,我們不會再有人如此命名,自承落伍自承膽小鬼是嗎?但,如此異質(zhì)的文字使用,拖帶著、顯示著某個不同于我們的非比尋常的世界不是嗎?畢竟,文字本來應(yīng)該是不站立場,它的高低美丑善惡是人后來給它涂上的。
還有,一八○六年夏多布里昂初次去了耶路撒冷,并在歐亞交壤的這片古文明土地上旅行。他得到各地統(tǒng)治者其實就是特許通行證的所謂“敕令”,非常有趣,這些敕令最吸引他的竟是,“我打開時無不懷著喜悅的心情。我喜歡撫摸這些敕令的羊皮,欣賞上面的優(yōu)雅書法,對文筆的華麗贊嘆不已。”這讓我想起小說家阿城。阿城著迷各種究極的工匠技藝,自己也是好木匠,他讀“買櫝還珠”這個老成語不以為愚蠢,說這個人可能是真正的鑒賞家,知道這個工匠精湛技藝打造的木匣比珠玉更難得,也藏蘊著更多有意思的訊息。像挖掘古文物的考古學(xué)者,一個出自昔日工匠之手的器物必定遠比一顆大自然養(yǎng)成的珠玉,能告訴我們更多事情。此刻只有外行人才沉迷珠玉,如梅根·哈利這樣的人。
歷史的變革持續(xù)發(fā)生,事物的流逝更替亦從不間斷,我自問,為什么我獨獨對貴族的消亡多點眷顧?我這么想,這可能是人類歷史前行的最大一處斷裂,既是直線向前也是橫向轉(zhuǎn)移,于人類世界這一趟數(shù)千年的建構(gòu),毋寧更接近于“打掉重練”,關(guān)鍵是時間,已經(jīng)投入的、也已好不容易鍛煉出來的、難以數(shù)計的人的精純時間。確實,所謂進步觀念發(fā)生可以只是一瞬(個人),只是很短時間(集體),但事情并不這樣就完成,這只是把人移往某個新的立腳之地,更恰當(dāng)、更宜于諸多美好東西生長,然后,仍然得由時間接手,“太陽所曬熟的美果,月亮所養(yǎng)成的寶貝”,沒有時間,寸草不生,而時間又是往往催促不來的東西。
好(其實并不太好)有一比,你砍掉千年參天大樹,找到一塊以為更宜于生長的土地,你依然需要足夠長的時間才能得到同樣的大樹;或者,你得改種某些生長較快的、偏熱帶的樹種。大體上,我們采取后一做法,也就是說,有些樹我們放棄了,讓它自生自滅走向難得一見走向絕種,如同我們舉目所見的,城市的樹替換森林的樹。
一片森林,尤其熱帶雨林,活著的、珍貴的可不只有樹而已,它由諸多的物種構(gòu)成,乃是一個生態(tài)。
所謂“貴族時代”只是提綱挈領(lǐng)的指稱,我們也可以這么說,法國大革命這鋪天蓋地一場,結(jié)果(并非預(yù)謀,革命必如脫韁野馬),終結(jié)掉的是一整個“舊”時代,終結(jié)人類世界到此為止的建構(gòu)成果、樣式暨其思維,幾乎是這樣,有那種之前人類歷史走錯路的感覺。我們或許會說這只是革命大軍中最激進、近乎無腦的一種主張,但這通常也是最終得勢的、宛如活物倒頭來驅(qū)趕眾人的一種主張。
相對的,彼時站大革命反側(cè)的并非盡是些所謂既得利益的貴族之人。比方,我以為,某些在專業(yè)技藝、在生命志業(yè)領(lǐng)域走得夠精致夠遠、深知交到自己手上這成果非積累百年千年得之不易的人,至少會非常非常猶豫,也往往很痛苦地左右為難,總想找出一道不截斷時間之流的路。
來讀幾句夏多布里昂的話。
貴族階級不能造就一個貴族,因為貴族是時間的女兒。
對于保王黨而言,我太熱愛自由了;對于革命者而言,我又太鄙視那些罪惡了。
在一個更換主子如此頻繁、受慣革命動蕩的國家,正統(tǒng)王權(quán)并未深深扎根,友愛還來不及發(fā)生,風(fēng)俗也來不及接受各個世紀各種制度不改的印記。
當(dāng)人們還沒準備好的時候,爭取時間是一門偉大的藝術(shù)。
(我)執(zhí)意選擇那些危險最小的道德,徹底自由的道路。
對夏多布里昂而言,這道苦心僅有的實現(xiàn)之路便是立憲君主制。他賦予這樣的希望:“我試圖把這些現(xiàn)代觀念歸附在古老的王位旁邊,使這些原本是敵對的觀念,通過我的忠誠變成朋友。”“原因是合法的君王立憲制一直都是我走向完全自由的最溫和、最可靠的道路……我將給它足夠時間來完成社會和風(fēng)俗習(xí)慣的改造。”時間,如何獲得足夠的時間讓好東西繼續(xù)生長,這才是夏多布里昂真正的關(guān)懷。
盡管不合于彼時法國大革命種種時宜,但確實,這并非走不通的歷史之路。時至今天,歐洲仍有超過十個君王立憲國,且如英國、比利時、荷蘭、盧森堡、瑞典、丹麥、挪威、西班牙等多為成熟的國家。君王立憲確實是比較溫和的,過程中可望少死少殺很多人,少摧毀很多值得留下來的東西;更重要的,內(nèi)閣制基本上就是君主立憲的歷史產(chǎn)物,它拉長時間,讓國王的權(quán)力一筆一筆轉(zhuǎn)交人民,這應(yīng)該接近定論了。
“法國大革命真的讓我們付出太大代價了。”這是列維·斯特勞斯的浩嘆,作為他那一趟日本之行的總結(jié)。他一樣一樣考察日本的風(fēng)土、器物、神話和宗教崇拜,尤其是各地如始終不離生命現(xiàn)場的工匠技藝,動不動完好傳承幾百年上千年,乃至于像他說的“直通上古”,人們不斷在宛若足夠厚實的土壤上再思索再調(diào)整再發(fā)現(xiàn)。如此處處驚異,讓列維·斯特勞斯回望了自己國家這一趟再不回返的歷史之路。
我自己極喜歡列維·斯特勞斯的此一想法,這也成為我這些年看日本的重要視角,看懂了很多過去我想不清的日本。但我并不訝異,諸如法國大革命這樣總是太激情到不免浮夸的歷史,必定會被時間緩緩冷卻下來,我們會更理智些,不是看法翻轉(zhuǎn)如翻臉,只是負責(zé)任地兩面察看,想更多,懂更多,哀矜勿喜。
生命后期,夏多布里昂把所剩不多的自己押注于他所說“思想大膽,性格卻怯懦”的國王查理十世。他的現(xiàn)實作為變得較僵硬,在如此激烈對抗激烈、極端招喚極端的不好空氣中。他自己似乎也不快地察覺:“我有預(yù)感,我的角色變了,我本來是跑來保衛(wèi)大眾自由的,卻將要不得不保衛(wèi)王權(quán)。”
但也許這才是他內(nèi)心的真正哀傷聲音:“可是,對我這個從不相信所處時代,只屬于過去、不信任君王、不信任民眾……除了夢,從不把任何事放心上(即便是夢,也只放一夜)的人,這種微不足道的困窘生活又算什么呢?”
夏多布里昂也引了圣奧古斯丁這句禱詞:“賜我一個愛護我、理解我的人。”
其二
“你們兩個是訓(xùn)練來為大英帝國乘風(fēng)破浪的……你們是最后一代了,喬治,你和比爾。”這是醉酒的退休女情報人員老康妮的胡話,出自勒·卡雷的名著《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康妮緬懷的是二戰(zhàn)的風(fēng)華歲月,當(dāng)時他們肩負一整個世界,決定著人類歷史的走向和成敗;而現(xiàn)在,歷史翻到了全新一章,榮光逝矣,這些練就一身絕藝的英國情報人員,只能替美國人跑腿。
所謂的屠龍之技。
我在那里種下的樹正在成長,它們現(xiàn)在還很矮小,我站在它們和太陽之間,可以蔭蔽它們。有一天,它們將償還我的蔭蔽,像我呵護它們的青春一樣。
夏多布里昂的父親,頑抗著難以逆轉(zhuǎn)的大時代浪潮,把他人生全用在拉扯住這個理應(yīng)瓦解的貴族家庭。他無疑是極嚴厲的,還是沉默的抑郁的,對親情、尤其對兒女的教育也必定如此。夏多布里昂講,貢堡當(dāng)?shù)氐氖赘徊ㄌ厝R,只因為他講故事時習(xí)慣將兩肘支在桌上,“我父親恨不得把碟子朝他臉上扔過去”。
更夸張的是這個:
我父親固執(zhí)地要一個孩子獨自睡在高高的塔樓上……父親強迫我挑戰(zhàn)鬼魂,而不讓我相信沒有鬼魂。他常常帶著嘲諷的微笑問我:“騎士先生害怕嗎?”他甚至?xí)笪彝廊怂谝黄稹?/p>
夏多布里昂自己講,這最終對他有好處,造就了他所謂男人的勇氣——可能是吧,估計以毀去三個孩子成功一個的比例。
“我播種黃金”。日后,夏多布里昂家這一代,哥哥死于斷頭臺,兩個姊姊在監(jiān)獄挨過一段時日后,和痛苦的生活告別,只夏多布里昂一人,如萊辛的詩:“我最后死,命運最悲慘。”當(dāng)然,這些不幸是時代使然,但是否,也仍是這個家族的貴族教養(yǎng)處處拉高了風(fēng)險?某種格格不入,某種懷璧其罪,這個“在兩座絞架、在兩顆頭顱之間存在著自由”的時代。就像他中學(xué)遇到的那位厄第修道院的院長神父,“他對我并不隱瞞在我身上看到的好東西,但他也預(yù)見了我未來的不幸。”
應(yīng)該這么根本地說,曾經(jīng),而且一直,人并不愿屈服于生物本能,甚至視之為累贅,視之為把人往下扯、不放人自由的討厭力量(“吾之有大患惟吾有身”),掙開它,人才能變得更好更有質(zhì)量(“克己復(fù)禮”),人才能得到無限自由云云。這些非生物性的、純屬人才有的忘情追尋,其極致之處總是超過的、入魔的,彷彿不拿生死這生物最大事當(dāng)回事;或者說,以為生命是拿來“用”的,而不是小心翼翼照顧的(人不是終歸一死嗎?),由此來賭某一個輝煌成果。但也許因為這“不人性”,也許因為更多慈悲且訴諸公平的考量,也許也是因為人疲倦了,人類集體戒斷般不再這么想事情。
“不拿生死當(dāng)回事”,這的確危險,但事情還是有差別的。如果我們談的是關(guān)乎公眾之事,比方像同時代拿破侖或羅伯斯庇爾這樣的人,用了這么多別人的生死;但如果人枉顧的、耗用的只是自己呢?用來雕一顆石頭,用來譜寫一首樂曲,用來完成一部大書,用來追一個數(shù)學(xué)原理、一個物理定理,或康德那樣仿佛只以腦子活著(連生物性的生殖傳種之事或說歡愉都完全丟開)、全用來想根基性的全部哲學(xué)難題云云,而成果終將歸于人類全體所有。所以,這是否算玉石俱焚?我們究竟有沒有能力稍稍恰當(dāng)?shù)胤蛛x出這兩者?
“仁慈·自豪·無畏無懼”,這是大小說家納博科夫的回答,回答有關(guān)什么是人最好質(zhì)量的提問,他針對性而非完備性的簡答如揭示,我從此牢記不忘。而且,仁慈還是一定得擺首位對吧。納博科夫的回答完全是昔時貴族的。
自豪,的確是夏多布里昂最清楚可見的人格特質(zhì),事實上,他常常自豪過了頭不是嗎?
“高傲是我家族的通病,這個缺點在我父親身上表現(xiàn)得咄咄逼人,我哥哥將它發(fā)展到可笑的地步……盡管我有共和傾向,也不敢說完全避免,雖然我小心翼翼遮掩著。”遮掩著是嗎?如果我們以為這是打算聞過而改的自省,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當(dāng)然是變相的得意而非自損。
一七八七年十九歲時,夏多布里昂野心勃勃的哥哥想方設(shè)法讓他進入巴黎進入宮廷。這是他初次見到六年后將被處死的國王路易十六,還成功擔(dān)任國王的狩獵侍從,但夏多布里昂旋即選擇回布列塔尼,告別他哥哥所說的“富貴之路”:“這就是我對城市和宮廷的第一印象。社會比我之前想象的更丑惡……我模模糊糊感覺,我比我目睹的東西都優(yōu)越。”整個狩獵過程,他最鮮活記得的是,那匹橫沖直撞差點闖禍、不肯俯首就范的牝馬“幸福”,還真的叫“幸福”,該說是隱喻抑或嘲諷?“這是一匹輕快的馬,嘴很小,很容易受駕,非常任性,它常常豎起耳朵,是我命運的生動形象。”
仔細讀,這整部《回憶錄》,吟嘯徐行穿過這一整個喧嘩的大時代,擠滿了一整個歐洲的歷史名人,東至俄羅斯,西抵英倫,真沒感覺夏多布里昂打心底服氣誰,或直說認為有誰比他更好,如果他半生傾慕的那位美麗的雷卡米耶夫人不算數(shù)的話。
猶響著黎明時分布列塔尼為死者的鳴鐘,想著自己為什么要來這個世界……我反而最難忘的是《回憶錄》這番話:“因為我既沒野心,也不虛偽。野心在我身上最多表現(xiàn)為強烈的自尊,我也許有時想當(dāng)部長和國王,那是為了嘲弄我的敵人。”
說得好,就只為嘲弄那堆不值一顧卻又無法原諒的不入流敵人。
也許再加這段話:“人們必須知道,我是出于輕蔑,而不是出于慷慨大度,才尊重我的誹謗者的信仰。”
自豪,較不討人喜歡甚至危險的一種德行,尤其在爭奇斗艷卻甘于平庸的時代,所以幾乎也是被丟得最干凈的東西。但我喜歡人自豪一如納博科夫,尤其,人如果到四十歲五十歲之后仍能如此,已經(jīng)知其代價、知己處境,我以為這大概就是真的了,深深沉于內(nèi)心伴人一生,而非年輕的一時莽撞不識利害,如夏多布里昂在他生命末端通算后仍頑強說的,“在我一生當(dāng)中,我寧愿接受苦難,也不愿當(dāng)眾被羞辱”,以及,“榮譽變成了我終生的偶像,我為它多次犧牲了安逸、快樂和財富”。
所以,較為特別,自豪是人難得德行的其中一種,卻又同時是人德行的防腐劑,相當(dāng)可靠地守衛(wèi)著其他珍稀德行不失不壞。這個極有趣的剛強,帶著一抹洋洋得意之色,可有效驅(qū)散道德的苦澀,因此比較持久,也比較容易感染他者。如果做個有質(zhì)量有厚度的人同時還能如此欣然,也許我們也想試試成為他那樣子的人。
但我心里一直有個隱隱的疑問,好像少個環(huán)節(jié)扣緊不起來,如此最挺直脊骨的人,究竟如何立于中世紀那樣一種時代,神統(tǒng)治一切,所有美好東西都歸給祂,人懺悔,人認罪,人自比螻蟻,自豪的螻蟻?我感覺夏多布里昂給了我不少很具體的線索,以及,一個活生生的樣本。
宗教,或直說天主教,緊緊伴隨夏多布里昂一生。只多說三件事。年輕時,作為一名貴族子弟,他得在軍人和教士這兩種生涯二選一,教士同樣是世俗之路;中年,他寫成《基督教真諦》這部生命大書,意外地被當(dāng)權(quán)的拿破侖看中,仕途開始,“《基督教真諦》為我打開政治的大門”;暮年,他最終所剩的就是宗教了,“這里,不再有道路,不再有城市,不再有君王,不再有共和國,不再有總統(tǒng),不再有國王,不再有人類。”
但是,《回憶錄》寫他第一次去到耶路撒冷,我們看,這段回憶竟然如此短而且平靜不波,完全不同于他出使羅馬教廷的激情,悲傷,如饑似渴,細數(shù)著教堂、墓園、壁畫雕像,以及一個個人物和往事(但很奇特不是耶穌,不是摩西,不是亞伯拉罕或雅各這些《圣經(jīng)》人物和其故事),似乎,羅馬遠比耶路撒冷更像是“圣城”,當(dāng)時,夏多布里昂甚至拋開公務(wù)在當(dāng)?shù)赝诰蚱饋砣缒欠N不可自拔的朝圣者。由此,我們也就注意到了,《回憶錄》里幾乎不見引用《圣經(jīng)》,而是蒙田、塔西陀、拜倫等各個詩人的,乃至于某修士某神父的事跡和話語;或更精確點說,偶爾的《圣經(jīng)》話語幾乎只取自《約伯記》這個怨言四射的奇特篇章,如《回憶錄》全書以此開頭:“像云霧,像船只,像陰影……”這樣一種宗教(或生命)圖像、色澤、氣息籠罩著全書,像他講姊姊呂西兒的苦命一生,“為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這一個生命,僅僅是為了讓他痛苦呢?在苦難的天性和永恒的原則之間,存在什么樣的神秘關(guān)系呢?”這個質(zhì)問完全是約伯式的。夏多布里昂還告訴我們,在里斯卡有這么一塊宏偉的紀念碑,刻著此一碑文:“巴斯卡·菲蓋拉違心地長眠在這里。”
直接最不圣經(jīng)的應(yīng)該是這兩句:“要是人家打我一個耳光,我絕不會伸出另一邊臉。”
我猜想,對夏多布里昂而言,天主教的崇拜景觀已不再是昔日猶太人那樣,說得不敬一點,《圣經(jīng)》時代只是此一信仰的“幼年期”。又整整一千八百年過去了,時間的厚度,經(jīng)歷的厚度,思索和驗證的層層厚度,相似的信仰體認,讓我們已懂得更多更精密這不理所當(dāng)然嗎?還要舍棄這些去說牙牙的話語嗎?大家同樣站在神之前,都是人子,都是萬民中的一個,沒有誰自動成圣對吧?而此時此刻的事實是,蒙田(堅定但復(fù)雜的舊教信仰者)的話語,實際上一句一句來聽來想并讓它沉入記憶如攜帶,就是遠比昔日先知如以利亞、如但以理高明、動人太多了。對認真的人來說,后來者當(dāng)然是占優(yōu)的,時間紅利。
只稍稍多提一下。這一千八百年下來,天主教已發(fā)展成為一個巨大的層級系統(tǒng),且深入世俗,深入凱撒而不僅僅是上帝的領(lǐng)域,后者尤其是《圣經(jīng)》成書的時日沒有過的全新經(jīng)歷。由此,我們站外面的人看到的也許是權(quán)力及其腐化(這是真的),但對此一信仰自身,這則是最艱難、且日復(fù)一日的課程,這趟陌生、令人畏懼的學(xué)習(xí),《圣經(jīng)》能直接幫助人的很少很少。
《回憶錄》里這一感想,便是舊教而非新教的,有較多人間性的成分:“在孩子和上天之間設(shè)置一位圣母,并且讓她分擔(dān)人世母親的關(guān)懷,這畢竟是令人感動的事。”用了“畢竟”這詞,夏多布里昂顯然知道這理論上有著不安(圣母一直是基督教義的一個爭議題目,尤其新舊教之間),但這樣比較溫暖,也有助于人世建構(gòu)是吧。
這樣,時間似乎有著兩種完全背反的作用力量,在中世紀或說到此為止的人類世界絕大多數(shù)人這一端,時間叨叨絮絮殊少內(nèi)容,只成了神圣性的證明,琥珀封住那樣;少數(shù)人如夏多布里昂這頭,時間則是進展、是累積,時間的作用難以替代難以欺瞞,他對革命全新世界的最大疑慮正是,他憂心這一豐饒的時間之流會被魯莽地截斷,返祖也似的一切推倒重來,而且,他們會愿意重來嗎?就像他老年旅行途中這強度奇異的悲慟:“我目睹一件悲慘的事:一片五到六英尺高的小松樹林被砍伐并捆成柴堆,森林還未成長就被毀了……我從未如此渴望盡快結(jié)束我的路程。”
夏多布里昂很愛樹,遠遠“提早”出現(xiàn)于那個人們尚未有此覺知的時代,這一點其實也是“貴族”的。
我們可以說,至此,只有少數(shù)人先洞穿了那些多出來的、虛幻的神圣部分(并非不相信有著神圣),所以夏多布里昂說,反抗王權(quán)其實是貴族發(fā)動的。
歷史千頭萬緒復(fù)雜難言,但最根柢處,這一點無疑致命。所謂少數(shù)美好的人及其美好的成果。問題不在于如何美好,而在于少數(shù);也就是說,夏多布里昂珍視的這千年成果,系建立于如此不穩(wěn)定、還讓人負疚的基礎(chǔ)之上。更理智地來想,如此犧牲多數(shù)人,成就少數(shù)人,這甚至應(yīng)該直接承認,時間早晚而已,這是不可能一直成立的基礎(chǔ),這不“自然”。所以夏多布里昂說他自己有“共和傾向”,我不以為他騙人,他自始至終挽歌也似的講述這一切,只敢希冀這里有一道稍微周全稍微進步之路,人能揀擇、能分離玉與石,但那大斧,它只砍伐不剪枝不是嗎?
再多退一步,這個無可阻擋的新世界,其基本傾向,究竟是重新建構(gòu)這一切(如此,損失的只是時間而已)?還是另一道歷史之路,新土壤新空氣,將生長出不同以往的成果?便是在這里,相似的困境,相似的視角,夏多布里昂,以及稍后我們較熟識的托克維爾(也是貴族,來自諾曼底的貴族),極其準確地抓出“平等”這個即將到來的歷史主課題,并做出相當(dāng)一致的精采歷史預(yù)言。
平庸化是兩人(以及英國的小彌爾,和托克維爾出生只差一年)的共同看法。夷平也似的普遍平等原則所形成的集體思維,必然是天花板不會太高的公約數(shù),未來,這將是人類世界的基本前提,也是說最后一句話的定讞者,拉扯住一切,讓整個人類世界重復(fù)地、沉睡也似的停留于某種不高不低的樣態(tài),如夏多布里昂講的,“……虛無,人們既看不到帝國宗教,也看不到野蠻人,文明達到了最高峰,但這是一種庸俗的、貧瘠的文明。”
平等也將回頭摧毀自由這個此刻盟友(夏多布里昂、托克維爾、小彌爾)。一般性的自由毀壞或更晚發(fā)生,在平等原則肆虐末端極可能形成的集體專制集體暴政之時(夏多布里昂如歷史現(xiàn)場目擊者般指出,拿破侖的專制已是先兆,拿破侖不是傳統(tǒng)的、層級結(jié)構(gòu)性的“君王”,拿破侖如他自己所說是“全國人民一致的愿望之后才接受的皇冠”,他是全新內(nèi)容的“皇帝”);而那些特殊的、可讓人創(chuàng)造更好東西也可讓人變得更優(yōu)異的自由,則在第一時間就一一消失(“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的優(yōu)越”,米波拉)。
不同于托克維爾和小彌爾的冷如冰柱,夏多布里昂顯得憂郁,他如此說自己的處境:“人們不需要一個看不起我們渴慕的東西,自以為有權(quán)侮辱我們平庸生活的人。”
其三
讀夏多布里昂,如果也能讀托克維爾的回憶錄,甚至他那本只寫完一卷的《舊制度與大革命》,那就太好了,托克維爾并非只寫了《民主在美國》。非常可惜,托克維爾只活五十三歲。
《回憶錄》收尾,夏多布里昂終究還是留下了他的“歷史遺言”,這很容易讓人想到托克維爾《民主在美國》的下卷,都是預(yù)言也似的議論今后的人類世界之可能,最精采處也相似。
只是,和托克維爾嚴謹?shù)恼撌觥⒗潇o且顯得公正的語調(diào)不同,夏多布里昂是浪漫主義者(他也這么說自己),情感先于、重于、泛濫于理性,自我也大得稍稍任性。我們看,他們兩人的現(xiàn)世位置高點有趣的相似,都干到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和外交部長(大臣),只是,夏多布里昂浪漫的自豪,總讓他太夸張他的重要性和影響力,以及人們對他的贊譽,他也在現(xiàn)實的權(quán)力縱橫場域徘徊、掙扎了更長時間。他的現(xiàn)實形象,這么說有點悲傷,一定有點滑稽而且突梯,一定不少人掩嘴竊笑。
兩人也都去了新建立的美利堅合眾國,但各依本心恰恰好走了完全相反的路。托克維爾研究市鎮(zhèn),研究制度,研究全新民主國家的體制及其憲法,交出了政治學(xué)的不朽巨著《民主在美國》;夏多布里昂則是,“我急于繼續(xù)旅行。我來這里要看的不是美國人,而是某種同我了解的人完全不同的人,某種與我的思想的慣常秩序更加協(xié)調(diào)的東西,我非常想投身這個事業(yè),但除了我的想象力和我的勇氣,我對此毫無準備。”他浪漫地宣稱此行要找所謂的“西北部通道”,意即美洲大陸極北處是否連通著格陵蘭云云,但他沒走多遠就折返放棄了(應(yīng)該算預(yù)料中事),讓自己置身于廣漠林野和原住民世界里,“我覺得自己因大自然在一種泛神論的狀態(tài)下生活、成長。我背靠著一株玉蘭樹的樹干,隨即進入夢鄉(xiāng),我的睡眠在希望的迷糊背景上飄浮。”夏多布里昂因此交出的是《勒內(nèi)》和《阿達拉》這樣浪漫的小說,都是場景、人物設(shè)定于北美原住民部落的哀傷愛情故事,并奇妙地收入于日后的《基督教真諦》書中。
是否有點像?如古兩面神Janus,一個看向未來,一個看著過去;一個年輕,一個蒼老。
兩人對今后世界的議論,彼時法國人的反應(yīng)也幾乎截然相反,《民主在美國》其時轟動如起風(fēng),《回憶錄》則被修理得相當(dāng)慘。夏多布里昂一定以為自己其言也善,但法國尤其巴黎的所謂進步的大空氣中,人人看到的多是“不善”,恩怨未冷,塵埃滿天,人人置身其中各有心思,也各自被書中的不同話語刺痛,很難真的公正。會出現(xiàn)喜歡這部《回憶錄》的人(如很后來的波德萊爾)但還得再等等,等法國歷史真正翻過這一頁,等待人走到所謂“無利益”“不相干”“沒興趣”的閱讀位置。真以為公正這么簡單嗎?公正可不僅僅是人認真堅持就有的道德而已,公正更困難之處在于它是一種能力,以及能力往往也檢查不到、克服不了的種種歷史現(xiàn)實歷史限制(人在探尋公正時,因此總是意識到時間),否則我們創(chuàng)造出全能審判的神干什么?
所以說,夏多布里昂的這部《回憶錄》不是這么“用”的。
我不大相信人會因為讀完此書徹底翻轉(zhuǎn)他對法國大革命的基本看法,或者說我不怎么信任這樣的人、這樣子的閱讀方式。夏多布里昂是貴族,這個鎧甲般的沉重身份限制著他,卻也是他最特別最珍貴甚至最迷人的觀看、思索位置。
但終究,我們并不是十九世紀初的法國人,我們犯不著加進去吵架,我們站在優(yōu)勢的時間位置,這幾乎是歷史通則了。所謂異議,當(dāng)種種劍拔弩張的需要消失,在人經(jīng)歷足夠時間的較完整理解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異議往往就是構(gòu)成完整事實的一部分,此時此刻缺的那部分。是以,異議,當(dāng)然得是有質(zhì)量的而不是那種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的異議。它往往是暫時性的稱謂,毋寧說只是我們到此為止還不曉得、還沒想到、還大驚小怪的東西而已,它指著某處空白,讓我們的視野更完整,更逼近最終的真相。
還有一樣禮物,人的想象,異議,或就直稱為異物,可害怕(其實通常沒那么可怕),也可收存為寶物;異物的接觸和收存正是人想象力如花綻放的一刻,我們還不曉得怎么用它,就先給我們一堆想象如石頭擊破平靜湖面,且持續(xù)懸浮著讓我們的想象源源不絕。我想起《上帝也瘋狂》這部老英國喜劇片,一只可口可樂玻璃瓶從天而降,掉到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仍是原始生活的布什曼人部落,這只不知是神是魔的瓶子,最終似乎創(chuàng)造出一個傳說一則神話,曾經(jīng)有個人,帶著它走到了世界盡頭,把這瓶子還給神。
于權(quán)勢這個最遮遮掩掩、陰森無比卻又處處禁止進入處處裝飾各色人為榮光的場域,貴族站在一個絕妙的好位置,逼近,真實,包括上班時也包括下班時,日后,這位置只剩仆人、副官和秘書。但人自身素養(yǎng)和其高度的限制,決定了他去看什么,看到什么并看懂什么。所以還是難以真正替代,如今我們循此得到的總是些偏八卦的東西,沒什么精巧的觀察遑論洞視。
所以,夏多布里昂《回憶錄》的較正確“用法”應(yīng)該是這樣——時時彎下腰去撿、拾荒者式的閱讀,如本雅明講的那樣,而不是找某個太大太亮的決定性的東西,而是一路的微光,格林講的那樣。事實上,這原本就是《回憶錄》的基本讀法,這個總是蕪雜的、也不盡如人意的特殊文體,書寫者本人也是拾遺補闕的。采葑采菲,讀者從不需要照單全收,只不過,夏多布里昂這部《回憶錄》里可采收到較多已日益稀少、已不太講究的東西。
不妨,我們隨手就來撿些“樣品”。
于大人物拿破侖,夏多布里昂并不嘲笑他首次失勢在途中旅店的流淚和軟弱如幼童,而是重點記下的是這句忘情叫出的話:“我要是我自己的孫子該多好!”這說的是拿破侖站上權(quán)力頂峰帶點疲憊感的躊躇滿志,也說出了他科西嘉島不夠顯赫的家譜隱于內(nèi)心最深處的不安和遺憾。而且,說這話的人怎么可能甘于民主?
夏多布里昂也問了,在拿破侖死后:“他要是活到一八三四年,也許會回到我們身邊,但他在我們中間又能干什么?”這個疑問(或說質(zhì)疑吧)也可擴大為,如果拿破侖生得稍早或稍晚,他又能干些什么?也就是說,在法國大革命掀起的歷史上升氣流和天縱的波拿巴(他一直平視地稱波拿巴)之間,夏多布里昂始終保持警戒并分辨。
歷史上,那些現(xiàn)實勝利者、當(dāng)權(quán)者,其實大多遠比一般所知所傳的平庸多了,也幸運多了。貴族,比別人早一步察覺此事。
乍看,戰(zhàn)爭、勝利、征服、榮光云云這串玩意兒,應(yīng)該最對貴族脾胃,他們不就是訓(xùn)練來干這事的?然而,他們也相應(yīng)地訓(xùn)練高于并規(guī)范著、節(jié)制著攻擊殺戮的東西;戰(zhàn)陣有禮,有內(nèi)容,更得有底線。拿破侖不停歇地追逐的勝利,已空洞無物,也就是夏多布里昂看不下去的,某種純粹“用血肉洗濯出來”的榮光,用“死人數(shù)目多少”來計算大小的勝利,尤其打俄羅斯這最無謂且殘酷的一役,留下長達數(shù)千里的滿地尸體。
“那時存在著兩個法國:一個是國內(nèi)可怕的法國,一個是國外可敬的法國,有人拿光榮來抵消我們的罪行,正如波拿巴把光榮拿來抵消我們的自由。”典型的夏多布里昂語言,他太文學(xué)性的文字總帶著濃濃的隱喻(是長處也是缺點)。這說的是拿破侖的法國,其實也適用于整個大革命、作為歐洲領(lǐng)頭羊的法國。
“他的歷史結(jié)束了,但他的史詩卻開始了。”這是拿破侖病死后,夏多布里昂的第一時間斷言,很準確,也準確得令人難過,的確人類的歷史記述很難不如此。“波拿巴不再是真實的波拿巴,這是個傳說中的人物,由詩人的怪念頭、士兵的閑談和民眾的故事所組成,這是我們今日見到的中世紀史詩中的查理曼和亞歷山大,這個虛構(gòu)的英雄將長期是現(xiàn)實人物。”
這些虛構(gòu)的人,將長期是現(xiàn)實人物。
也來看看一七八九大革命現(xiàn)場,年輕的夏多布里昂當(dāng)然是目擊者。當(dāng)時,他是三級會議出席者,被困在會議大廳,一群人拔了劍,冒著“民眾的喊叫、石塊、鐵棒和槍彈”才鼻青臉腫闖了出來。
攻破巴士底獄,民眾打死并沒抵抗的守備司令和市長后,“人們讓‘巴士底獄的勝利者’乘出租馬車游行,興高采烈的醉鬼在酒店被宣布為勝利者,妓女和無套褲漢開始耀武揚威,尾隨著他們,路人因為恐懼而畢恭畢敬,在英雄面前脫帽。”除此,夏多布里昂還看到了:一、狂歡中,有幾位英雄因疲勞過度死去;二、巴士底獄的鑰匙被大量復(fù)制,“寄給世界各地有地位的傻瓜”,這個操作可真現(xiàn)代;三、往后數(shù)日,果然他們都來了,“最著名的演說家、最出名的男女演員、最紅的女舞蹈家、最顯赫的外國人、宮廷貴族和歐洲國家大使”,巴士底獄前搭起帳篷賣咖啡,成了打卡景點。
夏多布里昂自己說,他從大革命的巴黎離開甚至遠赴北美大陸,是因為這兩顆頭顱,富隆的(財政總監(jiān)),以及貝蒂埃的(巴黎總督)。“如果革命不是以犯罪開始,我也會卷進去。我看見第一個長矛舉著的頭顱,我后退了,在我眼中,屠殺從來不是一個值得稱頌的東西,也不是自由的論據(jù)。我不知道有什么比恐怖分子更加卑屈、更加令人鄙視、更加怯懦、更加狹隘的東西。在法國,我沒有見過那些為沙皇和他的警察服務(wù)的無恥布魯圖嗎?平均主義者、改革者、屠夫變成了仆從、間諜和告密者;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變成了公爵、伯爵和男爵。多野蠻的世紀。”“這兩顆頭,還有我以后會碰見的其他頭,改變了我的政治態(tài)度,我憎惡吃人肉的宴席。”
但要說夏多布里昂膽小,在歷史的大浪潮之前戰(zhàn)栗,應(yīng)該是不公平的。我們說過,《回憶錄》不用來對抗已汗牛充棟的法國大革命史。他只是個“彼岸”之人,堪稱認真、堅持、敏感且心懷良善企圖,所以是個有價值的異心之人,拾遺補闕,讓歷史恢復(fù)生動。
宛如踽踽獨行,穿過他所說那樣一個“爭寵和失寵一樣危險”的奇異時代,夏多布里昂這么看一個死者:“如果他多活二十四小時,這個昨晚判絞刑的人,第二天就是英雄。”
他看到,“只要有一個貴族姓氏就可能遇到迫害,你的看法愈正直、溫和,就愈遭人懷疑,被人追究。”
他看到,“幸免的受難者翩翩起舞,努力顯得幸福,而且由于害怕被懷疑犯有懷舊罪,努力高興,他們跟上斷頭臺一樣興高采烈。”
他看到,“當(dāng)一個政府并非團結(jié)一致堅強有力時,任何良心靠不住的成員依其性格的活力,都會變成四分之一、四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陰謀家,他等待命運的決定;事件造就的叛徒,比輿論造就的要多。”
他看到,“一般而言,人心因為有平庸之處,才能爬到國家機關(guān);又因為有其高超之處才能留在國家機關(guān)。這種對立因素集于一身的人十分罕見。”
他看到,一個名叫金蓋內(nèi)的不值得記住的人,“他從一個庸人變成要人,從要人變成傻子,從傻子變成笑柄。”
流亡倫敦時,他看到,“革命不時給我們送來一些具有新觀點的流亡者,流亡者的不同層次正在形成。”
他也看見,這驚人的準確,如預(yù)見了一八四八后歐洲民族國家的新歷史一頁:“無政府解開了群眾的鎖鏈,卻控制了個人獨立……不得不轉(zhuǎn)到民族主義的源頭。”
站在路易十六的死亡地點,夏多布里昂如此直言:“……會使人產(chǎn)生模仿那些暴行的愿望。惡比善更富誘惑力,你想讓人民永記痛苦,但人們常常記住的是那些作惡的榜樣。各個世紀都不接受哀傷的遺傳,現(xiàn)實有夠多的事讓他們哭泣,他們絕不會為往昔傳下來的傷心事落淚。”
以及這個,“從前的老人不像今天的老人這么的不幸和孤獨。過去……他們周圍的事物很少發(fā)生變化,他們失去青春,但沒失去他們熟悉的社會。現(xiàn)在,一個在世上殘存的老朽之人,不僅目睹他親友死去,也目睹他的思想死去:原則、風(fēng)俗、趣味、娛樂、痛苦、情感;現(xiàn)在沒有任何他熟悉的東西,他在一個不同的種族中結(jié)束他的生命。”
還有相當(dāng)不少。
惟,作為一個遠處的,心思也遠比他穩(wěn)定無波的讀者,我自己最喜歡的,我知道這有點莫名其妙,竟然是這兩則——
其一,寫于他年輕人在北美大陸時:“在顯微鏡下,各種食肉昆蟲都是了不起的動物。它們可能是過去的飛龍,它們的外形是一樣的,隨著物質(zhì)能量的減弱,那些水蛇、獅身鷹頭怪獸個子變小了,成為今天的昆蟲。挪亞時代大洪水之前的巨人成了今天矮小的人類。”
完全是胡說八道,但是,就像古爾德談法國人拉馬克的遺傳說(人的后天學(xué)習(xí)成果可進入遺傳):“多美麗,只可惜不是真的。”
如此敢于胡思亂想(不是那種白日夢似的,心思無所憑依漂流的亂想,那很難看),其迷人處,我們很容易感覺這很迷人,我以為,這呈現(xiàn)了人和大世界的一種極親切的關(guān)系,對你,世界全然自由開放,尚未有專業(yè)性的處處禁止進入的警示,其實也不真的多危險;世界就這么大剌剌攤開在你眼前,這么靠近,處處是謎,也好像處處藏著好東西,還處處給人留線索如響如應(yīng),于是尋求解答可以也像個游戲,像兒時探險,像不斷地被糊弄上當(dāng),裝得進笑聲,樂呵呵的。
人把自己想得較聰明能干,久了,還真可能變得聰明能干。
至于錯誤,有些錯誤幾乎無法原諒,有些錯誤不好彌補,而諸如此種的錯誤改過來即可,人畜無害。
其二、我更喜歡這一則,寫在他年老時如詩如言志:“……在他一本書里,他證明藍色是生命的顏色,因為人死后血管變成藍色,生命浮現(xiàn)到人體表面,以便蒸發(fā),回到蔚藍的天空。”
同樣胡說八道。
貴族時代,他們會要求自己是全才,也多少如此自我訓(xùn)練,文章之事只是其一,而且可能排行不高,“紳士應(yīng)該舞劍,而不是耍鵝毛筆”,如我們也說:“文章小道壯夫不為。”但我以為,夏多布里昂的真正“本命”是個文學(xué)書寫者,用現(xiàn)代的習(xí)慣語說,他是個被老法蘭西、被貴族心志耽誤的文學(xué)書寫者。從單一一點來說這是幸運,文學(xué)書寫者往往僅有的、誰也不易奪走的幸運。我說的是,人總是不斷受苦,不斷悲傷,徒然地受苦和悲傷,只有文學(xué)書寫者,最終能讓受苦和悲傷成為“材料”,取回一點補償,遂也讓人,不管原本性格是剛強是柔弱,生出某種奇異的生命韌性。
這就是大革命歲月飄在法蘭西如影子的夏多布里昂(“老人是陽光下漂泊的影子”,艾斯希爾《阿加曼農(nóng)》),我想用他引述過的這一句詩來結(jié)束這趟閱讀。
只剩一線日光在一個維納斯的額上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