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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黛安娜

2024-08-26 00:00:00淡巴菰
山花 2024年8期

1

本來以為這將是客居異鄉的普通一天——沒有遠足,沒有派對,沒有參觀。這是個典型的洛杉磯暮春的早晨,霧氣彌漫在樹間房頂。我跑了一英里回來,看到前日的風雨讓廊下的多肉蒙了一層灰,決定拽出車庫的水龍頭沖洗一遍。水龍頭壞了,無法與水管對接,那長長的水蛇樣的塑膠軟管無論如何也不能從那搖把滾軸上舒展開。我悻悻地放棄,進屋換了一身被打濕了的晨跑衣,剛要準備早午合一的簡餐,就接到了房東杰伊的電話。

“嗨……”電話里他的聲音有點猶豫,是那種不想麻煩別人又不得不張嘴的沒有底氣的感覺。三天前他去了東海岸的波士頓出差。“那個……你還記得黛安娜嗎?我表姐。她剛才打電話給我,問是否能把她送到旅館去,她已經下了火車……”

我立即接口道沒問題,并讓杰伊把我們兩個的電話互相推送一下。那一瞬,我甚至暗自欣慰,可憐的黛安娜,我終于可以為她做點事了,即使只是開車跑腿這種我并不擅長的事。

我見過杰伊這位表姐一面,那是四年前,在距離這個山谷一百二十公里的海濱小城圣巴巴拉(SantaBarbara)。那天跟杰伊去海邊,純粹出于好奇——他的親戚們要舉行一場海葬儀式。船舷邊,在人們的注視下,兩個小塑料袋被打開了,那令我好奇又害怕的陌生人的骨灰露了出來,并非想象中的雪白,而是像石灰一般青冷。與玫瑰花一起,它們被撒進太平洋那清澈湛藍的深水里,打著旋兒彌散開,一眨眼就毫不留戀地消失了。有幾只海豚好奇地游近,似乎不解其意,又輕快地游走了。穿著拘謹黑色正裝的人們,都放松下來,擦著臉上的汗水,乘著那艘租來的喪葬公司快艇回到岸上,鉆進各自停在碼頭的汽車,直奔提前預訂好的那家墨西哥餐館。

杰伊的大表姐是當地的富戶,不僅擁有上千英畝牛油果種植園,她先生還是政府信賴的建筑承包商。她顯然與那餐館老板很熟稔,包下了餐館午間的大堂不說,還在角落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也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了那化成骨灰的兩個人。一位是杰伊的姑母,享年七十八歲;一位是杰伊的表侄,也就是這位姑母的外孫,死時只有二十三歲。前者富態慈祥,是那種誰見了都不會不喜歡的老婦。盡管離異多年,她的前夫,也就是杰伊的姑父湯姆,仍到場致哀。那是個極儒雅斯文的紳士,早年在航空部門供職。他很注意保養,身形挺直瘦削,因為天熱,他臉上脖子上抹著防曬霜,厚且不勻,一位扎著黑而長的卷馬尾的女子用餐巾紙給他擦著。“那就是我的三表姐黛安娜。那位二十三歲的死者,是她的兒子,自殺的。”杰伊小聲在我耳邊嘀咕。照片上那個濃眉高鼻的青年,眼神黑亮又迷惘,像火車鉆進隧道時投射在黑暗中的兩束光,明亮而無力。他經歷了什么樣的苦痛,在還沒完全綻放的年齡,選擇了熄掉那團生命之火?二十三歲啊!為人之母,我不由得心疼——我寧愿自己死去一萬次,而絕不忍看著孩子自墜懸崖!

明明是為死者送葬,活著的人卻并不怎么談論他們,是有所忌諱呢,還是感覺已經翻過去的一頁就不要再提了?參加葬禮的雖都是沾親帶故的,但平時并無密切往來,有人甚至來自外州,多年不見,吃喝著閑聊的也不過是彼此的生活與職場。

盡管滿心好奇,我這純粹的外鄉人也不好意思多問,便希望有機會與黛安娜聊一聊。

吃飯時,我與她正好相鄰而坐。她比兩個衣著和舉止都很高貴的姐姐好看,大眼睛忽閃著,看人時有種不確定的猶豫,似乎拿不準該不該信任對方,更拿不準對方會如何看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措詞,謹慎地表達著自己的同情。可她臉上好像沒有閃過一絲難過,反倒微笑著讓侍者給我來一杯她正喝著的瑪格麗特(雞尾酒),一副沒心沒肺的神態,好像那照片上的年輕男子與她無關。

“她可是個troublemaker(制造麻煩的人),自小就是!我現在記不得她具體都干了什么,可是你看吧,她沒上過大學,五十歲了,從沒有過一份穩定長久的工作。沒有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兒子,還自殺了。她居無定所,有時在我姑父那兒住一陣,有時搬出去與人合租。有一次據說還因為吸毒被關起來了……”回家的路上,杰伊邊開車邊說,還扭頭望了一眼后座上那一網袋滾來滾去的牛油果。那是從大表姐家果園采摘的,按人頭分發時,發現少了一份,黛安娜麻利地把她那份塞給了杰伊。

“可是她很友善啊,一點也不像壞女人,甚至她身上臉上都沒有一點中年女人自私專橫的跡象,反倒像個缺心眼的少女。”我建議杰伊以后多關心她,畢竟形單影只又失去了兒子,“一個女人再怎么失敗,失子之痛都是令人同情的。何況,她只是不按牌理活著的一個女子,即使有錯,也配得到溫暖。”

葬禮后沒多久,杰伊說黛安娜打電話給他了,說她在我們這個山谷小城的Goodwill(售賣捐贈物品的二手店)找到了一份當售貨員的工作。“請她來家里吃飯吧,我做中餐給她吃。”我竟有幾分激動。杰伊微笑著說好,可工作一忙便沒了下文。某天中午,我去超市購物,經過那家Goodwill,想到黛安娜,便拐進了停車場,進店轉了一圈也沒看到她的身影。“你問黛安娜啊,她早辭職不干了。去哪兒了?上帝知道。”一位女店員面無表情地說。

我后來倒是與杰伊的姑父見過一面,約了在兩個城市中間的一個小鎮吃飯。白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的老人仍像黑白電影中的開明紳士。他身邊是新交的女友,一位戴黑框眼鏡的老太太,每個手指頭上都戴著一枚戒指,說話輕聲細語像個嬌羞新娘。火車卡座正好坐四個人。餐廳滿座,需提高音量或湊近了才聽得到彼此的聲音。我打聽黛安娜的消息,老人淡淡地說有一陣沒聯系了,她好像跟什么人合租,具體在哪兒他也不知道,話題隨即一轉,興致勃勃地聊起他和女友剛去紐約參觀的當代藝術展。我不由得心中輕嘆,美國父母真是心大,自己過著舒適的生活,任由女兒居無定所也不聞不問。難道,這是他們倡導和欣賞的自由?我曾在社區的露天音樂會上認識了一位溫和友善的老婦,說她不能去和大家喝咖啡,因為那天是她女兒回家洗澡的日子。聽旁人說我才知道,她女兒離婚后精神崩潰,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的差事也總出錯,最后淪為無家可歸者,靠政府救濟度日,晚上支著個帳篷睡在天橋下,每個月回母親家洗個澡。

2

圣誕節前,杰伊下班回來說他接到了黛安娜的電話,“說她正在看電視,在演Star Wars(星球大戰),想起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過那電影,就給我打個電話問我是否還記得……”這個黛安娜,分明是個沒有城府的女人啊。我越發覺得她可愛。她讓我想到我在國內的幾位女友,與生理年齡嚴重不符的是過于年輕(亦被某些人嘲笑為“幼稚”)的心理年齡,自嘲為“中年少女”。她們不成熟不算計,年輕時稀里糊涂結婚生子,終于明白了自己究竟要什么,便不愿茍且,果斷離婚。尋尋覓覓,發現稱心的男人似乎只存在于月球。“沒有誰在這個世界上有固定的居所,不變的外觀,沒有誰不處于盛衰沉浮之中,沒有誰不與敵人和鄰居交易品性,沒有誰不是韶華已逝卻仍未成熟,沒有誰不是在漫長的生存之旅的起點便已精疲力盡。”本雅明的書我讀得不多,這幾句卻忘不了。

“沒有誰不是韶華已逝卻仍未成熟”,這句話,不用細思都覺無限悲涼。

我追問杰伊黛安娜在哪兒上班,過得怎么樣?他說他沒細問。

這次她既然來了,給她當司機之余,我暗想是否還能做點什么,至少,讓她知道她并不是沒人惦記。

杰伊電話剛掛,我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正是黛安娜。“不用著急出來,我在車站旁一個餐館吃點東西。你真太貼心了,肯幫我,謝謝!”她的聲音比幾年前洪亮自信了,但似乎也更滄桑了。

我說過半小時左右出發,出門前會發信息給她,并讓她把餐館地址發給我。

她立即發過來了。

我趕緊上樓,邊換衣服邊想,是否先請她來家里喝杯咖啡,然后再送她去旅館呢?畢竟她都到表弟家附近了。

“你還是直接把她送旅館吧,你請她來家里,保不齊她會要求住在這兒呢。”杰伊一向樂于助人,且不提和朋友家人在一起總肯吃虧讓步,還有數不清的陌生嬰兒從他的慷慨無私獲得了新生——五十四歲的他在過去十年間已經為紅十字會獻了五十七次血。

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我不由得心里一沉,想到幾年前他說到黛安娜時用的那個詞,troublemaker,便警覺我差點兒犯了個錯誤。在美國我很少看電視,但那收視率極高的dateline(時間線)卻每期必看。那追蹤兇殺案的紀錄片全是真人真事采訪,剪輯制作得極富懸念感,幾位風格各異的主持人也很有吸引力。令我瞠目的是,許多受害者都是對熟人毫不設防而稀里糊涂送了命。

要是她借搭車之機賴上門了呢?既然她知道杰伊不在,還讓我這半個陌生人去接,借錢?偷東西?說不定,她是被壞人威逼著來“釣魚”,綁架,殺人滅口,那我豈不自投羅網?

越想越可疑可怕,我腦子里那根自衛天線豎了起來,立即給那陌生的號碼發了個信息,“因為我對這個城市的街道不熟,可否告知一下旅館的名字?”

十幾分鐘過去了,她沒有回復這條信息。這令我更加不安。也許,她根本沒有預訂什么旅館,單等著坐上車裝作不經意地提出來家里住。

我換好了衣服立在那兒,無所適從。看到后院一個瓦罐里積了好多經冬的雨水,里面的多肉都開始蔫頭耷腦了,我戴上園丁手套,把它清理干凈。磨蹭了會兒回屋,手機上多了一條信息,“那旅館就在距你住地不足一英里的街上。”這語焉不詳含糊不清更讓我起疑,給她發信息繼續問那旅館的名字,等來的又是不祥的沉默。

我趕緊再給杰伊打電話求援。

“她不會是被什么壞人劫持了吧?她也許不是一個人呢?真上了車,萬一我被人拿槍或刀子逼著開回家,那就慘了。”我越想越沒底,追問他黛安娜來這兒的來龍去脈。

“我也是早晨才接到了她的電話,說不久前她摔壞了鼻子,她爸給她在這兒找了個醫生做手術。再早一些她出了交通事故,被沒收了駕照,出門全靠坐公交和火車。哪天手術?聽那意思好像是明天。”杰伊邊回憶邊說,口氣很不確定。

“從她所在的千橡樹(Thousand Oaks)過來得有一百多公里,為什么跑到這兒來看醫生?另外,即便我一會兒把她送到旅館,那明天做手術誰接送她?手術后誰送她去搭火車?”我這一串問題讓杰伊有些不安,他說他正忙著準備給客戶做PPT演示,“如果你心里不踏實就直接告訴她,說臨時有事去不了。”他答應給他姑父湯姆,也就是黛安娜的父親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找醫生的事。

“我姑父說他倒是聽黛安娜說過鼻子需要做手術,可從沒給她在這兒找過醫生。我告訴他,她讓你去接站,但你有點拿不準該不該去……”說到這兒,旁邊有人大聲叫他的名字,他匆匆掛了電話。

過了半小時,黛安娜回信息了:Railroad(鐵道)路某某號。顯然,她仍不想給我旅館名字。我用手機查了一下那地址和她吃飯的餐廳的距離,只有半英里(0.8公里),就是走過去也費不了多長時間。

我更加糾結犯難了。

去吧,既然答應了她。我一向討厭說話不算的人。

別去,身家性命不是兒戲,你又獨在異鄉。這個聲音似乎更響。一想到十幾分鐘后,我可能被人用槍頂住后背身陷絕境。我真有點恐懼。

左右為難,我只恨在這異鄉沒有幾個男性朋友壯膽。鄰居?倒是有兩位可以打擾的,一位是年過七旬的老律師格瑞,一位是馬路對面的畫家格蘭特。我沒有格瑞電話,猶豫片刻,還是撥打了格蘭特的手機。“我在家,歡迎你過來。”他及時接聽了,沉穩的聲音似乎不像個病人。

格蘭特裹著一件藍白格子絨線袍子坐在沙發上,正戴著金邊眼鏡讀永遠讀不完的亞美尼亞版《圣經》。太太特蕾莎一如既往地駝著背笑臉相迎,麻利地端上水果、點心和堅果。小狗查理和羅密歐在墻角的窩里進進出出,前者只有兩歲,永遠止不住嘴地尖聲叫著,像個討人嫌的頑童。后者已經十四歲,因老邁而安靜,瞪著玻璃球般的圓眼睛像個湊合活著的老翁。它們都毛干爪凈,穿著特蕾莎手織的小背心。

聽我說清來由,格蘭特花了兩分鐘翻譯給太太聽,然后轉過臉關切地望著我,“我可以陪你去。”那花白胡茬讓他顯得愈發慈祥。聽我道謝,他瞇著眼睛慢吞吞地笑著,戲謔地補上一句,“實際上,如果真有人要綁架你,我在場也頂不上什么用哦。”兩年前他被查出腸癌晚期,盡管一邊看著醫生一邊信著上帝,他仍是日漸消瘦下去。這次我從北京回來,在路邊遇見被他擁抱著問候時,我明顯感覺到他又小了一號薄了一半。“醫生拒絕再給我化療了,現在口服一些藥物。我就聽從上帝的旨意吧!”他仍是瞇起濃眉下那雙黑亮的眼睛笑著,化療后新長出的頭發像一縷染了霜的枯草,伏在冬日凍土上。唇上蓄起了一層修剪得很整齊的髭須,讓他這個油畫家添了幾分教授的威儀。

“你等我一下,我進屋換件衣服。”他說罷站起身向臥室走去。他很快出來了,略帶神秘地笑著說給我看看家里的新成員。一團漆黑的絨毛在他的大手里顫抖著,一只小貓仔!

“昨天剛來到我們家!它才三周大。我們叫它瑟兀克,亞美尼亞語,黑色的意思。”特蕾莎也站起來憐愛地接過這小生命。

那真是個小黑線團,像只小老鼠般緊張地抖著尾巴,小玻璃珠樣的眼睛瞪著,轉著細脖子不知看哪兒合適。

那本就愛聒噪的查理立即跳起來,憤怒地表達著抗議,似乎在譴責主人有了新歡冷落了它這舊愛。

“查理可不只是叫喚兩聲,你看,它甚至想張嘴咬這貓咪,所以只能把瑟兀克暫時藏在我們臥室里。羅密歐就很厚道,不吭聲不表態。”說罷,為了息事寧“狗”,格蘭特又小心地把那小家伙捧回了臥室,好像那是件稀世珍寶。

我趁機趕緊給黛安娜發了條信息:“你吃完飯了嗎?我可以出發了。”我親吻了特蕾莎的面頰,跟她道別。她仍是快樂放松地笑著,絲毫不怪我為她病重的丈夫添加了額外的麻煩。

我快步出門過馬路,開門去取車鑰匙。

看手機,沒回音。

打電話,沒人接。

我鎖好門,走到車旁,看見格蘭特已經下臺階過了馬路。是為了在陌生人面前顯得孔武有力嗎?他穿了一件帶白色翻毛領的牛仔夾克。

我又撥打了那個號碼,仍是沒人接,直到轉成語音留言。不甘心地,我再撥打,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了,卻似乎只是很短暫地咕噥了兩個音節,沒容我聽清那是個男聲還是女聲,電話就掛斷了。

困惑地重新打開房門,我招手讓格蘭特進屋。

“我想,那咱們就沒必要去了。人都找不到,去了接誰?”他輕聲卻很鄭重地說,同時用有點悲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好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們面對的是藏在暗處的敵人。

坐在沙發前,我們又等了一刻鐘,我再撥打那個號碼,仍是無人接聽。

我很沮喪,明白他是對的。過了好幾年,真見了面,我也認不出黛安娜的相貌來。送格蘭特出門時,我說等他體力恢復一些了,我們在小區散散步,冬雨不斷,好久沒有一起走路了。

“為什么不現在就走走?”他收住腳步,望著我道,仍是那商量的目光。

3

天陰著,預報要來的雨并沒有下,風卻開始吹了,涼涼的,讓我不由得縮了下脖子。格蘭特立即側過身,幫我把薄羽絨服的拉鏈拉到下巴處。

我們沒去接黛安娜,卻仍忍不住聊著她。“如果她真打著壞主意,我沒去接她也就罷了。可是,我還是不安,萬一她真需要幫助呢?這么點小忙我都袖手旁觀還言而無信,實在是過意不去……”我實話實說,與格蘭特在一起,我總以為自己在和父親說話。我父親也患腸癌,六十六歲,在格蘭特這樣的年紀去世了。

“你聽說過那句話嗎,Always be na?ve like a dove,always be wise like a snake.這意思你肯定懂。做人既要像鴿子一樣天真,又要像蛇一樣智慧。這樣才會在做個好人的同時不給自己招來災禍。黛安娜這件事,你已經盡力了。咱們都要出發了,她又失聯,你用不著自責。”格蘭特用他那并不流利的英語一句一頓地安慰我,讓我想起上次在他家喝咖啡時,當著太太的面,他認真地說,“在我們眼里,你既像個大女兒,又像個小妹妹。”身在異鄉,有這樣的鄰居,實在讓我珍惜感動,隨之而來的念頭就是害怕——與癌細胞對陣的他不知哪一秒就兩眼一閉奔向他信賴的上帝了,想到此我的心就一沉,無助無奈得只能嘆氣。

我們沿公園草坪走了一圈,踏上那灌木夾道的山坡。昨夜風大,松塔落了一地,有幾只小松鼠正跳來躥去忙著覓食。一個牽小狗的女孩迎面沿山徑走過來。格蘭特駐足,猶豫片刻,還是鼓起勇氣上前搭話,因為那小狗和他的羅密歐幾乎一模一樣。他自知英語不好,輕易不怎么主動與陌生人搭訕。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皮膚白得像一朵云。她很靦腆友善地笑著說這狗太可愛了,沒錯,就是有點愛妒嫉,她家這只十一歲了,對新來的小狗極不友善。

格蘭特立在路邊摸出手機,翻找了足有一分鐘才找到查理的照片給對方看。“真是一模一樣的呢!沒人不喜歡這種約克犬。”

這一幕顯然讓格蘭特很開心,他平時的社交圈子全是亞美尼亞人,在美國三十五年了,他向往這片土地,可是與這里不同族裔的人群始終保持著距離,尤其是白人,他認為他們當中許多人不注重親情友情,太自我中心主義。“你們中國人和我們亞美尼亞人很像,勤勞、善良、顧家。”所以,我剛搬來的第二天就接到他和兒子阿瑟的邀請去他家里喝咖啡。

我們繼續走著,每次走到岔道口,都是我隨手一指或揚一下下巴,他就隨和地跟著走。忽然他在一株漆樹前站定,抬眼望著那垂著柔細嫰綠枝條的樹,像是自言自語,“活得多么舒展自如啊!”說著他伸手疼愛地撫摸那嶙峋的樹皮,扭頭望著我說,“你知道,許多人都不如一棵樹活得誠懇從容。”擔心太遠的距離會讓他體力不支,我選了條近路往家走。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別告訴別人。剛才,我說我回臥室換衣服,沒錯,可是我也用了幾分鐘跟上帝祈禱。究竟該不該去?雖然他沒有給我明示,我還是決定邊做邊看。我不認識黛安娜,可是我不想讓你為難。你看,咱們都要伸出援手了,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你也別多想了。”格蘭特這話讓我既感動又吃驚——如此身體虛弱心里沒底,他仍要冒險陪我去,且無助地只能向虛空求助。我不由得輕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發現他被病痛折磨得比我都矮了一截。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了他家門口。“進來喝杯茶吧。你上次從中國帶回來的紅茶還有呢。”

特蕾莎仍樂呵呵開了門,邊喝令查理安靜邊問我們找到黛安娜沒有。格蘭特一屁股坐進沙發,深呼吸了幾口,似乎剛干了件重活,然后用亞美尼亞語快速解釋了事情的經過。特蕾莎仍是好脾氣地笑著,到灶前去忙活,很快端上兩杯熱氣騰騰的茶和一壺咖啡。

看我坐在沙發上心事重重,格蘭特寬厚地微微一笑,問我是否愿意跟他讀一段《圣經》。面對忠實的信徒,我早就學會了不依附不反駁。跟著輕聲讀了幾段,仍是心不在焉地想著黛安娜。

“她消失了,只會有三種可能。第一,她真是借搭車之便有其他打算的,不管出于自私還是邪惡,但后來看你很警覺,甚至跟她父親核實真假,她放棄了;第二,她真有需要,可是手機沒電了,沒法聯系上你;第三,她有需要,可是你的追問或者她父親的質問讓她自尊受傷,決定不接受你的幫助了。”格蘭特好心地重新拾起這個話題。

“幸虧有你們,否則我真不知所措了。”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嘆氣道。

“其實我做得也不好,沒能做到愛身邊的每一個人。活到現在,我發現還有些人令我討厭,可見我的境界還不夠。”格蘭特說著,隨手從沙發邊抄起小查理,疼愛地輕撫著。

我起身道別。

“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吧。就咱們三個,很簡單,都是現成的東西。”特蕾莎說著開始往長條大理石餐桌上擺放食物。沙拉、奶酪、橄欖、香菜和薄荷葉,還有一盤像烤雞翅和雞腿一樣的肉食。

“這是鵪鶉肉,撕下肉和菜葉一起裹在這lavash(中東的一種薄餅)里。這都是中午吃剩的,多吃一點。明天阿瑟回來,我們要煮一大鍋他最愛吃的羅宋湯,做些他喜歡的亞美尼亞吃食。疫情后生意不好做,這孩子上周回來進屋就睡著了,不容易呢!”斟酌著字句,用別人的語言聊家常,格蘭特的口氣也像在開會發言,顯得很鄭重。

我說阿瑟都四十多了,應該不用他們操心了。

“他活到老在我們眼里也是個孩子。不瞞你說,今天是我特別難受的一天——我口服化療藥的第八天,惡心,頭疼,渾身無力,這藥的副作用真讓人受不了。”明明是訴苦,被他鄭重地說出來都很有分寸。

有人很響地敲了幾下門。

格蘭特起身緩步朝門口走去。作為一家之主,他仍是面對外部世界的那堵墻。

他不像我開門前總先從貓眼看一眼,而是直接拉開了門。黑暗中并無一人,門口放著一個紙盒,是快遞。“沒什么可怕的,人不該死的時候誰也殺不死你。”聽我說他不夠謹慎,他不以為然地說。

他利索地用刀子打開那包裝盒,是他訂購的花架。因為渾身乏力,他已經有兩個月不畫畫了,卻仍支撐著侍弄花草。后院新栽了四株花色不同的玫瑰。屋里有兩盆剛買回的虎皮金剛和春羽。

他咕噥著自己訂錯了尺寸,小了一號,而且臺面左右不平。說罷起身去車庫翻找,找到幾個墊桌腿用的膠墊,幾下就把那不平的臺面弄得平衡熨貼了。

“他什么都能修!”特蕾莎自豪地笑著說。她不讓我洗碗,駝著背在水池前忙活。向南的窗臺上擺著十來盆盛開的蝴蝶蘭,許多都是第二次開放了。

他們與離異的兒子阿瑟同住。阿瑟前幾年在二百公里外的棕櫚泉開了個修車店,周末才回來。這個家就靠倆老人打理,但所有的布置都是阿瑟說了算。阿瑟喜歡九重葛,買了兩株種在門口,死活也不攀那竹架。格蘭特用鐵絲牽著拉到屋檐上,沒多久,那粉的紅的花兒就摧枯拉朽般開得熱烈。阿瑟交了新女友,不想再婚。格蘭特開派對跟親友表態,“兩人在一起快樂就好,那張紙不重要。”看到我兩年前栽種的龍舌蘭滋生出了許多小芽仔,格蘭特說想移栽一株種到他家前廊外空地上。拿著鐵锨轉悠了半天,還是沒決定要那純藍葉片的還是綠葉帶金邊的,“我問問阿瑟吧。他不喜歡院里的植物太亂了。”

看他們一絲不茍地活著,我總不由得感嘆,多么熱愛生活的兩位老人!病痛,衰老,都沒讓他們放棄對美好的追求。

“要是自己在家害怕或有事,就打電話給我們。”道別時,立在門口,他們殷殷地囑咐著。

雨終于下了起來。風聲比雨聲更響更急,似乎和雨在比賽。臨睡,我再望一眼手機里那個陌生的號碼,不由得想,黛安娜可有地方避雨?如果她有格蘭特和特蕾莎這樣的父母,這一生,至少,不會活得像個飄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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