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
一方水土一方風物,太湖東山的名品有枇杷有碧螺春。枇杷自然早已謝市了,橘子正好,紅彤彤掛在人家院子里,也有不安分的枝條探出細長的身子來。
在農家吃螃蟹,飲黃酒。飯后無所事事在小院子里喝茶,喝的是碧螺春。保存妥當,比新茶滋味更好,好在平緩,有些像窗外太湖的秋水。
兩杯碧螺春落喉,繼續東游西蕩,友人說雕花樓在附近,紙上相逢多次,頓時生出游興來。
雕花樓的原名春在樓更好,取“向陽門第春常在”之意。俞樾故居有春在堂,堂比樓多了文氣,樓比堂多了闊氣。據說當年科舉復試,禮部以“淡煙疏雨落花天”命題,俞樾開篇以“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詩對,博得曾國藩激賞,贊揚“他日所至,未可量也”,說此句與宋祁詩“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至今曲園里曾國藩書寫的春在堂匾額仍在。
進得雕花樓,果然闊氣,無處不雕,梁、柱、窗、柵皆有刀鑿。梁頭刻三國演義,窗框刻二十四孝。大廳雕有了一百多只鳳凰,百鳥朝鳳,百鳳朝什么呢?朝金吧。據說建這棟樓花了將近四千兩黃金。
雖極豪奢,卻看不厭,到底隔了百年光陰,當年的明艷繁花消散了,當年的觥籌交錯消散了,當年的迎來送往也消散了,都是樸素的枝枝蔓蔓。
拐入樓上,靜悄悄的不只是時間,空間更安靜。好像主人家剛剛離去,放慢腳步,怕擾了書房里的讀書人,也怕擾了閣樓中的刺繡人。
木雕極美,一步步走,一步步看,頗多感慨,不到百年光景,早已人去樓空,浮生虛無如此,如此虛無,奈何奈何。
世人都曉神仙好,田地房產忘不了。人生一世,有人得了良田萬頃,更有肥地無數,廣廈無數,到頭了,并不是自己的,一絲一毫也帶不走。
已經是深秋了,到底江南,畢竟蘇州,又在東山,眼底依舊縈繞了三分春色。走到雕花樓附近,生出重游的心思。印象中友人陶文瑜寫過雕花樓,找出文章來看:
魯迅書里的話吧,那篇《白莽作〈孩兒塔〉序》里說:
今天走在雕花樓里,想象陶文瑜生前一步步在樓里東張西望,談談笑笑。日子過得真快,轉眼,老陶去世快一年了。他看過的草,他看過的樹,他走過的樓梯,他扶過的欄桿都在,人卻不在了。
昨日夜宿雕花樓畔,暮色沉沉,有風來,有蛙鳴,蛙鳴聲總讓我想起稼穡之事。當年雕花樓主人經商為業,不知道心里可還有幾分耕種傳家的樸素?世人總想要多沾染些金銀氣,往往丟了自然心。金銀氣最是留不住,財源如水,滔滔滾滾,擇路而下。
從前聽見過無數次蛙鳴,不知何故,皆不如在雕花樓畔聽到的蛙鳴讓我覺得親切,讓我多了遐思。獨坐諦聽,一時恨不得拔劍起舞,一時恨不得披衣夜讀,一時心情有些郁郁寡歡,一時又欣欣向榮。有時候蛙鳴聲如擂鼓,催人奮進;有時候蛙鳴聲似敲鑼,鳴金收兵。
或許是我到了聽蛙聽雨聽風的年紀了吧。
年紀到了,雕花樓在我心里越發美了,美在富貴氣。美哉!富貴氣。少年讀孟子,尤其喜歡那一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那時候我覺得榮華富貴格調不高,溫柔富貴鄉泡得久了難免英雄氣短。如今才醒悟,人生各有造化,哪有人能永享潑天福氣,一輩子泡在溫柔富貴鄉里。
少年人當窮養,中年后宜富養,不能逞強不敢逞強,上不得的山不上,下不得的水不下,萬事量力而行、適可而止。漸漸才枯詞窮,漸漸氣力不濟,如今作不出登山賦了,對登樓賦兀自興致勃勃,何況登雕花樓?
雕花樓的美,美在“俗氣”,俗氣得精致、耐煩。雕花樓第一美不在樓,而在門,門上三層磚雕,雕《三國演義》古城相會和古城釋疑故事,寓意忠孝仁義;雕靈芝、牡丹、佛手、祥云、梅蘭竹菊,寓意吉祥;雕堯舜禪讓和文王訪賢故事,喻意德賢兼備;雕蟠桃盛會、八仙慶壽、梅花鹿、郭子儀做壽,寓意福壽祿三全……
一座樓里處處是市井人的匠心,富貴之、祥瑞之……一步步仿佛踏在年畫里。
當年主人在二樓藏有暗格,收放金銀細軟。我想象那些黃金、銀圓、美玉、珍珠、古玩……一攏攏收在暗格里,他們不見天日,他們光華燦爛,讓我心向往之。
雕花樓一側有座小花園,小橋荷塘、亭臺假山、太湖石、孩兒蓮。恰逢孩兒蓮花期,抬頭仰望,只見那花小若指甲,形狀如蓮,紅潤似孩兒面。有此一樹,我想雕花樓之舊主人,到底不俗。
臨出門,又見地面平升三級圖案。清代常見此圖,花瓶內插三支短戟,一笙旁倚。瓶者,平也;笙者,升也;戟者,級也;諧音平升三級。我也喜滋滋走了一圈,文章日常,無所謂平升三級,唯愿文思亨通。大門對面一堵曲尺照墻,磚雕鴻禧二字,出門見喜,歡喜歡喜。
近水樓臺先得月,朗朗白日,不見月。住在雕花樓畔,近水樓臺隨性游,同行的人都散了,各奔東西各自前程,一個人又去看了看雕花樓。昨夜下了小雨,天氣幽涼一些。起風了,吹亂一地薔薇,忽然有詩意,作得《游雕花樓》八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