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枝”別解

“明月別枝驚鵲”一句中的“別枝”歧解不一，有“離別樹枝”“挑揀樹枝”“另外一枝”“橫斜樹枝”等說法。文章通過因文證義的訓詁方法，首先確定“別枝”有孤高獨立的樹枝的意思，再根據蟬鵲好棲高處的生活習性以及辛棄疾遭受排擠而保持獨立人格的處境深入分析“別枝”的象征意義。最后，結合文本語境，得出“孤高、獨立、纖細的樹枝”比“另一枝”更具美學張力的結論。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南宋詞人辛棄疾家居上饒帶湖時所作。作者以寧靜而靈活的筆調描寫了充滿著農村生活氣息的夏夜，語淺味永，不事堆砌，不假雕琢，頗有審美價值。不過開篇“明月別枝驚鵲”一句中的“別枝”存有爭議，歧解不一。第一是“離別樹枝”說。朱光潛在《宋詞鑒賞辭典》里說：“‘別’字是動詞，就是說月亮落了，離別了樹枝，把枝上的烏鵲驚動起來……烏鵲對光線感覺是極靈敏的。日蝕時它們就驚動起來，亂飛亂啼，月落時也是這樣。這句話實際上就是‘月落烏啼’的意思。”持此說的還有夏承燾，他在《唐宋詞欣賞》里說：“以驚鵲寫明月，因為明月出來了，枝上的鵲兒見光驚飛，離開枝頭。‘別枝’在這里作離開枝頭解。”第二是“挑揀樹枝”說。施蟄存在《七十年文選》里說，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描寫月光之下烏鵲受到驚嚇想挑選一個安全的樹枝棲息而彷徨不定。“別枝”意象后來常比喻安身立命的地方。蘇軾詩云“月明驚鵲未安枝”，又“揀枝驚鵲幾時眠”，周邦彥詞云“月皎驚烏棲不定”和辛棄疾詞云“明月別枝驚鵲”一樣，都是用曹操詩意。“別枝”就是“揀枝”的意思。第三是“另外一枝”說。如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二冊）》：“這里作樹枝解釋。原意是另一枝。”又如俞平伯在《唐宋詞選釋》里說：“‘別枝’，另一枝。詞意謂鵲因明月，驚飛不定，從這一枝跳到那一枝。‘別’乃形容詞，若作動詞，釋為離別之別，意雖亦相近，卻與下文‘半夜’不對偶。”第四是“橫斜樹枝”說。胡云翼在《宋詞選》里說：“月的光亮驚起了睡在斜枝上的烏鵲。”又李家秀在《唐宋詞鑒賞辭典》里說：“鵲兒的驚飛不定，不是盤旋在一般樹頭，而是飛繞在橫斜突兀的枝干之上。”除此之外，還有“遠枝”“分開的樹枝”“《說文解字》之‘別生條’”“月亮離別了樹枝”等說法。筆者以為，“別枝”應該解釋為“孤高、獨立、纖細的樹枝”。原因如下：

首先，“別枝”之“別”究竟作何解釋，不能僅僅依靠詞典收錄的義項逐個生搬硬套，而應該回到古籍里通過大量例句進行考證，看看古人是怎樣理解并運用的。東晉·陶淵明“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擬古九首（其五）》]，南北朝·謝莊“南皋別鶴佇行漢。東鄰孤管入青天”（《山夜憂》），南北朝·蕭綜“翩翩孤雁何所棲。依依別鶴半夜啼”（《聽鐘鳴》），南北朝·庾信“抱松傷別鶴，向鏡絕孤鸞”[《擬詠懷詩二十七首（其二十二）》]，在以上例句中，“別”多與“孤”相對應，含有孤單、孤獨、孤立的意思。另外，“別枝”在古典詩詞里也并不鮮見，自唐以降，共有九十七例，如唐·方干“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宋·張載“幽禽葉底鳴相應，時引殘聲過別枝”[《含云寺書事三首（其二）》]，宋·王安石“紅蕊似嫌塵染污，青條飛上別枝開”[《池上看金沙花數枝過酴醾架盛開二首（其一）》]，宋·董嗣杲“玉英遞韻埋深葉，檀蕊分姿裊別枝”（《木香花》），宋·李彌遜“定知著意憐纖瘦，不放春心落別枝”（《病中初見梅花馳送季申樞密并以二絕》），“生為比翼死獨棲，寧忍孤飛過別枝”（《孤鴻怨題東吳張節婦卷張自云飛鴻且不再匹況于人乎》），在以上例句中，“別”多與“孤”“獨”“高”“飛上”“纖瘦”正對，與“并”“雙”“深”“葉底”反對。通過對大量詩文的梳理與歸納，我們可以確定“別枝”有“孤高、獨立、纖細的樹枝”的意思。

其次，程元冰在《互文的賞析與質疑》里認為“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是互文見義。依此之論，其一，鵲驚與蟬鳴都出現于半夜清風明月的境界之中，且鵲驚、蟬鳴與明月高升、清風徐起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有人認為月亮的出現驚擾了枝頭的鵲鳥，因而鵲鳥離別了樹枝，這是不對的。筆者以為，古詩中雖有“月出驚山鳥”（唐·王維《鳥鳴澗》）、“月驚棲鳥爭喧樹”（明·王紱《再和前韻》）、“明月驚宿鳥”（清·杜漢《月夜》）之類的說法，但不能坐實，這應該是詩人展開想象的一種浪漫筆法：鳥兒或許受到了詩人夜行的驚擾而在枝頭東張西望，而詩人偏說是為明月所驚嚇，這樣描寫就會更有一種詩的意趣。其二，“明月”二句既然是互文，則鵲驚與蟬鳴都棲于“別枝”之上。接下來的問題是，鵲驚與蟬鳴是否有棲于孤高獨立的樹枝上的生活習性？2010年3月18日《嘉興日報》刊登了儲永志的一篇題為《喜鵲在高樓上搭窩安居》的文章，文中說：“據鐘教授介紹，喜鵲本身喜歡在相對高大的樹木上筑巢，而且它們會選擇樹冠頂端靠近末梢的枝杈處筑巢，因為這樣的位置承重力相對較弱，可以有效地防止來犯的動物或人類。”古詩中也有許多例證。如宋·陸游《春曉》：“煙迷芳草蒼茫色，鵲占高枝嚄唶聲。”元·宋禧《題王若水畫三首（其二）》：“一雙山鵲玩春暉，天上秋期總不知。也好沖花如繡羽，暮棲荊棘最高枝。”明·林光《陪周進士仲鳴謁思范亭小酌成詩二首（其一）》：“馬足未須愁曲徑，鵲巢猶解占高枝。”夏蟬好棲樹高處的詩句就更多了，如唐·賈島《聞蟬感懷》：“新蟬忽發最高枝，不覺立聽無限時。”宋·吳龍翰《座中詠蟬分韻得饑字》：“兩翼才乾殻已離，便升喬木最高枝。”明·陳子壯《五日珠江曲十首 其五》：“嘒嘒新蟬至令遲，攀他荔子最高枝。”

最后，鵲驚與蟬鳴棲于孤高獨立的樹枝上在詩歌里常常有深一層的意義，多暗示清高孤傲，不隨波逐流，如宋·陳德武《望海潮（和韻寄別葉睢寧）》：“丹鳳鳴陽，碧梧棲爾最高枝。”南朝·鮑照《代別鶴操》：“鹿鳴在深草，蟬鳴隱高枝。”唐·虞世南《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聯系創作背景，《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是辛棄疾被貶官閑居江西時的作品。他作為曾經的封疆大吏，有英偉磊落的議論和果斷干練的作風，特別是力主抗戰恢復中原的政治主張，卻遭到同僚的嫉恨和最高統治階層的打擊。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棄疾受奸臣排擠，被罷官回到上饒帶湖，并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過著退隱生活，留下了不少詞作。作品題材雖然多寫田園生活，但背后隱隱約約透露出孤傲、孤獨的人生況味。如《生查子·獨游西巖》：“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歲晚太寒生，喚我溪邊住。山頭明月來，本在天高處。夜夜入青溪，聽讀《離騷》去。”招不來、無人憐的“青山”和天高處的“明月”都是作者特立獨行的象征，“聽讀《離騷》”則是對知音難覓的含蓄流露。再如《浣溪沙·黃沙嶺》“寸步人間百尺樓。孤城春水一沙鷗。天風吹樹幾時休”中的“一沙鷗”與《鷓鴣天·黃沙道中即事》“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斗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中的“亂鴉”正是“我”與政敵的生動比喻。“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當不例外，清風之中、明月之下，棲于孤高獨立樹枝之上的鵲鳥夏蟬正是作者高潔傲岸的人格寫照。

綜上所述，“別枝”應該解釋為“孤高、獨立、纖細的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