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史,郡有志,家有譜。”作為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地方史志有存史、資政、育人的社會功能。當然,“存史”須存“真史”,如不“真”,難以資政、育人。
這么多年來,地方史志研究專家覃紹志視挖掘、搜集、整理、研究和傳承地方優秀傳統文化為己任,本著尊重歷史、尊重事實的原則,憑借對社會、對歷史、對讀者負責的精神,不畏艱苦地、謹慎地從事赤壁地方文史研究。他深入梳理蒲圻歷史文脈,用文字守護“鄂南記憶”,講好赤壁故事,堅定文化自信,展現家國情懷,儼然是地方文史圈內的老黃牛、“不老松”,深情地關注生己養己的那塊土地。在他眼里,地方史是一方人文的脈絡緣起,是一方水土的“身世”記載。他身體力行發掘史料價值,澄清過去民間的訛傳,增進人們對地方史的真實了解,也為地方新志的編寫提供大量有價值的材料和依據。
圈外人少為人知的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覃紹志獨辟蹊徑,自創“竹筆書法”。其“竹書”作品筆力勁健,別具一格,被譽為“中國竹書第一人”,屢獲多類獎項,曾出版過《覃紹志竹筆書法》。他有關書寫工具的創新,突破了千年的毛筆書寫慣例,豐富了書法門類的多元性,為我國書法藝術的發展繁榮開辟了一片新天地。
此外,2019年,覃紹志因參與《赤壁市地名志》初稿審稿,集中地翻閱相關資料。在肯定其歷史價值的同時,他也發現書中有少數的記載和說法與歷史事實相悖,甚至是杜撰和假造,導致人們對地方史的認知出現混亂。此后,他秉持對地方文化的嚴謹研究態度,澄清誤訛,同時提出較多的質疑供同行探討。

考證時,覃紹志努力找到第一手資料或權威文獻,考證首選正史資料、官修史料、權威史料,兼顧其他資料,力求存真求實,把為什么是錯是假的道理向社會交待清楚。這類既得罪人、又吃力不討好,甚至還討人嫌的苦差事,他盡心盡力。每每得到認可,他都甚感欣慰。他說,自己只唯實,不唯書;只對事,不對人;只憑證據,不憑傳說;只重客觀事實,不講鄉土感情。幾經努力,他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輯成赤壁市地方史考證專輯,免費送給相關部門或相關地方史研究人員。
覃紹志出生在湖北赤壁一個叫做“神山”的偏僻小鎮上。一歲多喪母,十三歲喪父,1952年小學畢業后繼母改嫁,從此他便成了孤兒。靠著老門店每月2元錢的房租收入和學校助學金的幫助,他在武昌縣紙坊堅持讀完了初中。1955年夏,覃紹志畢業回鄉,12月參加工作,直至1998年退休,曾獲地方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稱號。
神山位于赤壁東北,歷史悠久,曾是三國時期赤壁古縣衙(蒲圻縣衙)的首設之地。自1987年起,覃紹志曾在12年內主持記述地方歷史文化、山川風物、鄉土民情為主要內容的文史刊物《神山湖》。為了辦刊,他耗掉了大部分的業余時間和精力,東奔西走,訪老問賢,深入民間搜集資料,爬山涉水實地考察。
從選題到定稿,每篇文章都是經過了仔細的事實調查和反復的文字修改,有的甚至推倒重來也在所不惜,目的是能夠準確地反映歷史事實。覃紹志說,每一歷史事件必待多方求證弄清確切事實后才發稿,例如《神山街史話》一文就歷經了12年才成篇。有一次,為了寫好一篇有關青云洞的文章,覃紹志不但走訪了附近村中的老人,還頂酷暑,鉆荊棘,攀懸崖,只身進入百余米高的青云洞中,詳細察看洞里的每一塊殘碑,抄下碑文,終于找到了確鑿的建寺時間,從而糾正了清康熙版(1673年)《蒲圻縣志》中對青云寺建寺時間的記載錯誤。
有人說,辦刊這么吃虧又無報酬,為何你還要搞呢?的確,上級領導并沒有因為他辦刊物而授予一官半職,單位也未因此而給他增加半文錢的工資。相反,采訪的路費、刊物的出版費用全部都是靠覃紹志在自己微薄的工資收入中開支。“我之所以愿意為此慷慨付出,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神山人,民國早期我的祖父就從神山對岸的孔家邊鄉下來到了這神山街上,開設了并不起眼的‘覃義順衣鋪’。我在神山街上出生,在神山湖邊長大,是家鄉的水土養育了我,我如今自然應當為家鄉做出一點應有的回報。”
1939年4月25日,一小隊日軍在神山街河對岸的龜山石家進行了一場慘無人道的血腥大屠殺,殺死村中無辜百姓48人(連三個月的小孩都不放過),其中11戶被殺絕,燒毀民房48間、麻船7只。為了讓子孫后代永遠銘記這段慘痛的歷史,表達對死難同胞的緬懷和悼念之情,警示和教育后代,對日本右翼勢力否認侵略歷史做有力回擊,覃紹志提議在龜山石家的村頭修建一座紀念碑。如今,當地民眾每到清明都自發到此開展憑吊紀念活動,重溫歷史記憶。
書生報國唯有筆。覃紹志利用一支“禿筆”發掘出家鄉豐富厚重的歷史遺存和文化資源,使之不致湮滅,也用了這支“禿筆”來寫出自己對故土的一片深情,讓那片古老土地上被塵封、被遺忘的美麗故事、艱苦歲月、滄桑變化和輝煌人物重新活現在世人的面前。

除了經常受邀參與地方史志的編寫、家譜的編修,愛好藏書藏報的覃紹志也愛好文學,特別是對那些被人稱為“帶著鐐銬與文字起舞”的舊體詩,他情有獨鐘。“曾是當年竹馬郎,流光轉眼鬢如霜。征程九曲蓬千里,風雪十年夢一場。度盡劫波承瑞雨,拼干熱血寫新章。而今人老情難老,一曲清歌唱夕陽!”“自古稀年寡世存,同齡多少早西奔。老天留我是機會,再續人生追夢程!”一首首詩有著清新的風格、樸實的文辭,寫盡人生感悟。覃紹志的生活豐富多彩,他的詩取材廣泛,來自生活。平時,他以此陶冶性情,有與文友唱和、有祝賀、有雜詠……一情一景、一草一木皆入詩,有感而成,不見無病呻吟之語。
“一歲多時母親亡故后,我一直跟隨祖父母生活。當年祖父在鎮上做點小生意,他沒什么文化,更不善寫字。”解放前,覃紹志曾讀過一年私塾,初步學會了使用毛筆。當年,祖父要覃紹志在扁擔、斛桶、籮筐、木升子、板凳等家庭用具寫上自家名字或購置日期,偶爾還要他幫助記賬,時間一長,覃紹志便逐漸地愛上了寫字。以至后來讀初中時,他還一直堅持用毛筆寫作文。
參加工作后,覃紹志憑著自己對寫字的愛好,經常為單位刷標語、出墻報、寫對聯、刻鋼板,奠定了一點書法基礎。日子一長,他對書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為了進一步鉆研書法藝術,在無教材可尋的情況下,覃紹志從報刊上搜集一些名人手跡、刊頭標題及書法短文之類的資料,剪輯成冊,進行自學。有一次,他到城里辦事,看到書店有書法一類的書,如獲至寶,便不假思索地買了下來,誰知回來連搭車的錢都沒有了,他只好步行幾十里路,天黑一陣才回到家。一吃過晚飯,他又坐在燈下如饑似渴地讀著那本新書直到夜深,竟完全忘掉了一天走路的勞累。
漸漸地,覃紹志對書法有了一些研究。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將來也當個書法家。但對書法已知曉幾分的覃紹志心里也很明白:中國書法藝術源遠流長,書法名家如繁星點點,在這樣一個具有優秀傳統文化的國度里,書法作品老是跟著別人后面追,就是長有三頭六臂,也望塵莫及。他想到另立“山頭”,創新一種字體,但中國書法已成體系,創新談何容易!最后,他想到了在書法工具上創新。“我做過很多創新的試驗,寫來寫去,總是無法形成自己的風格。后來我就改用木棒、鉛筆頭等硬性工具來作試驗,但坨坨瘩瘩,不成字形,最后都以失敗告終。我這才知道,要創造出一種自己的風格確實不是容易的事,但我并不灰心。”
1965年,覃紹志從“中鋒行筆”、“錐畫沙”的古典書論中得到啟發,分析了造成筆畫不圓潤、線條不飽滿的原因,得出結論是由于毛筆的筆頭太尖。于是,他就把毛筆的筆尖剪掉作了試驗,可是寫出的字卻不受看。因筆頭粗了,筆畫稍復雜一點的字就沒法寫,且筆毛容易“發叉”,不好使用。“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從家鄉漫山遍嶺的竹海中產生了聯想:既然鋼筆能寫字,那么竹子也應該是可以寫字的,從此開始了用竹筆寫字的探索研究。我希望通過革新書寫工具這一途徑,來創造出一種屬于自己特有的書法風格。”
當初,覃紹志用制作的第一支竹筆寫字時,字倒是寫出來了,但只能寫出像鋼筆一樣的細字。他便將筆尖磨鈍些,但能寫粗字卻又不能寫細字了。
他希望有一支既能寫粗字也能寫細字的竹筆。經過一些日子的琢磨和改進,覃紹志把竹筆的筆口制成圓形,再在圓形的一邊削出角尖,要寫粗的就豎寫,可寫成毛筆的“中鋒”;要寫細的便斜寫,可寫成“角鋒”。這樣一來,字的粗細便能自如調節了。
竹筆字的粗細問題解決后,新的問題又來了——“貯墨”和“注墨”的問題。竹筆筆尖含墨量小,下注又不均勻,寫一個字需蘸好幾次墨,效果很不理想。他做了很多試驗,都以失敗而告終。后來,覃紹志借鑒毛筆的貯墨原理,將毛筆的筆毛捆在竹筆的筆鋒上面,筆毛吸墨后,墨水便能順著筆鋒均衡注墨。終于成功了!回憶那一刻,他說自己像小孩一樣,高興得在院子里跑了好幾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搞書法離不開工具,而好的工具又可增強書法作品的藝術表現力。覃紹志利用一切休息空余時間去探索,邊試驗,邊改進,從球形筆尖試到圓形筆尖,從圓形筆尖又試到方形筆尖。通過多次試驗,反復實踐,逐步解決了竹筆使用中的貯墨、注墨、大小、粗細、飛白等一系列技術難題,陸續創制出了口字形、雙口形、球形等多種“型號”的大小竹筆系列,以便按需擇用。這些竹筆書寫起來簡潔流暢,揮灑自如,字形能大能小,筆畫可粗可細、有方有圓,既可寫硬紙也可寫宣紙,尺幅大到四尺,小到32開都行。字體能楷能篆、可魏可隸,但以寫行草書的效果最為理想。
制作一支得心應手的竹筆,是寫好竹書的首要前提。在竹鄉鄂南赤壁,制作竹筆的材料不用花錢,隨手可得。接受采訪時,覃紹志說,竹筆制作也簡單:選取一段光滑、圓直、中空的小竹桿,在竹節前四五厘米的地方斬齊,按照鋼筆的樣子靠邊劈出筆尖,再在筆尖中央破一刀縫(也可不破),然后刮光、磨平即可。在削制筆尖時,要特別注意掌握其觸紙面的大小及形狀,做到符合需要。竹筆的筆尖,可以制成多種形狀,每一型號中又可有大、中、小之分。這些不同型號的竹筆,可以寫出不同風格的作品。
一部書法發展史,實際上就是一部書法創新史。沒有創新,就沒有進步,就談不上發展。覃紹志說,書法創新有個原則,就是要合乎情理、合乎藝術規律,要有個性、有自己的特色。“創新”不是胡涂亂抹,任筆為體。“只要跟別人不同了,就算是‘創新’,這種理解是錯誤的。凡創新者,不能單純去追求形式上的新巧,還要注意其內涵的審美規律。要在不違背書法的基本審美原則的前提下,想別人之所未想到的,涉別人之所未涉及的,做別人之所未能做的,以新、以奇、以巧制勝。這樣就達到了創新的目的。”覃紹志說。
如今,覃紹志的竹筆書法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可,入選中國竹文化節等各類書法展。這種竹筆的筆尖硬挺,也和鋼筆書法一樣,同屬硬筆書法的范疇。但竹筆與鋼筆在筆尖上,又有很大差異,竹筆筆尖粗大,能根據需要加工成各種形狀,再施以運筆技巧,寫出的線條可表現能粗能細、可大可小的藝術效果。同時線條蒼勁老辣、豐滿凝重,既具毛筆風味,又有鋼筆特點,且還有一種只有竹筆才能表現出的特殊藝術美感。這不但吸取了毛筆書法用筆的粗細方圓、輕重疾澀、枯濕濃淡的優點,而且在運筆程序、書寫速度以及執筆和創作的隨意性上,都要優于毛筆,同時克服了鋼筆書法筆畫細硬、單一刻板、只能寫小字、不能寫大字的弱點,用變化多姿的線條,豐富并增強了作品的藝術風格和表意能力。
1994年,覃紹志的竹書獲國際大獎,他詩一首以抒懷:“面壁潛修三十春,蒼天未負苦心人。一支竹筆闖天下,千載書壇起異軍。草創韻風開后世,追尋夢境樂今生。爭為國粹添新采,更向高峰攀幾程。”
竹書作為硬筆書法家族中的一個新“成員”,竹筆書法之能自成一體,全靠擁有自身獨特的藝術“語言”,就是它的“硬”味。在覃紹志看來,充分發揮這種“硬”味,是竹書擁有生命力的關鍵所在,如果把追求毛筆的“軟”味,那么竹書就失去自己的魅力和存在的意義了。
但是,覃紹志也認為,竹筆書法要向毛筆書法學習。“它和毛筆書法有許多的共同點:都是以書寫方式存在,以漢字作為主要書寫對象。書寫方式和漢字結構上的相同,就決定了它們書寫的線條組合方式(結體和章法)基本相同,都是以追求線條的造型組合美感作為歸宿。”覃紹志說,兩者所不同的就是因工具有別而形成的線條外形美上的差異,竹書同樣是用點、線按照一定的組合規律,諸如整齊平衡、輕重疾澀、方圓剛柔、伸縮借讓、枯潤濃淡、虛實疏密、參差錯落、顧盼照應等組合起來的,給人以藝術美的享受。而這些都是借鑒,或者說是繼承于毛筆書法的。
覃紹志說,寫好竹書,要以毛筆書法作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就談不上寫好竹書。“在我國,毛筆書法有3000多年的歷史,技法成熟,理論體系完整,我們應深入發掘、繼承和吸收。當然,這種吸收不能搞死搬硬套,全部拿來或與之同化,而應有選擇地為我所用,有利于發揮竹書自身的特色,從繼承和借鑒中,走出新道路,創立新風格。”
“寬懷兩眼觀寵辱,‘禿筆’一支任沉浮。”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覃紹志說自己的一生歷盡了風雨坎坷,飽嘗了酸甜苦辣,但對待人生的態度是積極的。“我雖然不能左右命運,但也沒有屈服于命運。在困境中沒有沉淪萎靡,沒有放棄夢想和追求;在順境中也沒有陶醉,沒有懈怠,始終堅持著自己的目標和信念。”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