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國良：摸清“家底”，提供賦能發展的心育

“作為心理健康教育研究工作者和實踐工作者，我們應努力‘提供適合學生發展需要的心理健康教育’。”在《心理健康教育研究》最后一卷《心理健康教育基礎應用研究》的自序里，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教授俞國良這樣寫道。多年的研究中，他注重學術問題與實踐問題的思考，追求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的結合，在實地調研和系統測評中努力摸清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底”，提出新時代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的新思路、新范式。

作為“完結篇”，俞國良在新著中呈現了近年來的心育基礎研究、理論研究和應用研究，分享了構建良好心育生態的諸多思考。對于教育者而言，或可從更具實證、更為系統的視角認知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有意識地發現自身存在的問題，助益學生的成長與發展。

“內外交困”的中小學心育

《教育家》：在《心理健康教育基礎應用研究》中，您以出現智能手機的2010年作為節點，進行了縱跨十年的元分析。選擇這一時間節點基于什么考量？網絡時代的文化潮流給學生的心理健康帶來了哪些新威脅？

俞國良：主要有三點考量——首先，科研數據的直觀反映。據統計，自2010年智能手機普及后，全球36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水平均出現令人擔憂的下滑趨勢。這暗示我國學生心理健康或許也已發生根本性轉變，須跳出傳統框架，以新思路、新視角與新策略把握問題實質。其次，心理健康教育的時代發展。2010年7月，《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率先將“加強心理健康教育，促進學生身心健康”作為教育發展的戰略主題，我國心理健康教育自此迎來了新一輪的茁壯成長期。在此背景下，分析并探討2010至2020年間我國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的檢出率變化，可以作為衡量我國心育成效、指引未來發展方向的重要標志。最后，社會變遷的宏觀影響。過去十年，我國仍處于由傳統型社會向現代型社會的快速轉型時期。對于學生群體而言，其自我、情緒、人格、社會適應能力等正值快速發展而又遠未成熟之際。社會轉型帶來的文化沖突、價值觀重塑等復雜因素，很可能誘發他們的心理健康問題。深入分析這一時期心理健康問題的檢出率，我們能更清晰地洞察社會轉型、文化潮流對學生心理健康的潛在影響，為制訂更有效的教育干預措施提供科學依據。

學生心理健康問題是全世界普遍面臨的一大難題。我們認為，這種現象可能與文化潮流，尤其是與互聯網文化的興起有關聯。作為“數字原住民”，當代學生的整個成長過程都緊緊嵌套于網絡與數字環境中，受網絡的影響較成年人更大。網絡社交媒體和電子產品的廣泛使用，對學生身心健康會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如網絡與手機成癮是影響學生心理健康的重大隱患，很可能通過減弱入世心理中的拼搏精神、出世心理中的平常心，導致他們心理幸福感和自我效能感的下降；網絡中存在的暴力、自殺、自傷等素材有可能導致模仿行為的發生，危害他們的人身安全與生命安全等。

《教育家》：您認為目前中小學心育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心育重點應是什么？為此，相關部門作出了哪些努力？

俞國良：目前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最為首要且緊迫的挑戰，仍是社會環境日新月異的變遷與教育觀念滯后之間的矛盾，即“內外交困”。

“不確定性”占主導的新時代，學生的心理健康深受個人、家庭、學校及社會環境等多重因素的交織影響，它們相互依存、彼此牽制，形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心理生態系統。中小學生正處于身心成長的黃金時期，而多元社交媒體的廣泛滲透、文化價值觀的快速更迭等，無不對他們的心理世界產生了深刻影響。然而，不同主體的教育者大多秉承傳統教育觀念，往往過分偏重學業成績，忽視了心理健康這一不可或缺的成長維度，“重智育輕心育”的教育傾向仍然明顯。由于未曾接受良好的心理健康教育，不少學生在面對新的挑戰與困境時，缺乏必要的心理韌性與應對策略，進而易誘發焦慮、抑郁等心理健康問題。此外，目前中小學心育的方法與手段相對僵化。許多學校的心育課程仍沿用傳統的知識講授模式，缺少與學生的有效互動和實踐體驗，忽視了在新時代背景下學生新的心理變化和個性化需求。這阻礙了學生主體性的發揮，難以有效觸及他們真實的心理需要，更限制了心理健康教育效能的發揮，使心理健康教育難以進一步轉向心理健康服務。

為此，相關部門在革新教育理念、促進心理健康師資發展、創新心理健康教育方法與手段、推動家校社醫聯動體系等方面做出了諸多努力。這也是現階段心理健康教育工作中應把握的重點。

“自我意識”在成長中扮演重要角色

《教育家》：如何理解“很多成長問題和心理健康問題的本質都是自我意識的不成熟、不完善”？據此，中小學的教育實踐可以重點關注哪些方面？

俞國良：自我意識關乎個體如何理解自己、評價自己以及管理自己的情緒和行為。根據埃里克森的人格發展理論，當自我意識不成熟或不完善時，個體往往難以準確地認知自己的需求和情感，難以有效地調節自己的情緒和行為，從而容易在各個年齡段出現相應的成長問題和心理健康問題。因此，可以說很多心理健康問題的本質都在于自我意識的不成熟、不完善。

以學生成長與發展需要為目標的發展性咨詢服務，能從根源上大大減少心理健康問題出現的概率。其中，以關注個體成長需要為核心的成長咨詢，更是強調對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的針對性、預防性和個性化的咨詢服務。成長咨詢之所以能發揮積極作用，原因就在于每個個體實際上都相信自己擁有改變、提升自身的能力，更確切地說，“自我意識”實際上在成長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對于中小學教師來說，應時刻“以學生成長為核心”，關注學生的自我發展程度，并相信他們具有自主成長的能力，為他們提供符合發展需要的心理健康教育與服務。

一是啟發自我洞察。即清晰認識自身想法、感受和行為，準確概括自身的優點和缺點，這反映了個體對自我概念的認知與現實情況相符的程度。教師要評估學生的自我洞察能力及結果，這是判斷他們自我發展水平的第一步。二是促進自我認同。即能意識到自我與他人相區別而存在，擁有連續而穩定的自我，形成“自我同一性”。教師應特別注意學生自我認同感的形成與發展，引導他們通過調整理想自我，或努力改變現實自我等方式，縮小理想自我與現實自我之間的差距，從而提高他們的自我認同感。三是鼓勵自我接納。當學生的自我意識有所發展后，教師應促使他們對自己的優缺點、人格特征、身材外貌等形成適當的自我評價，并允許別人作出真實評價，這是評定學生心理健康的重要方面。四是提高自尊水平。自尊是學生的一種情感體驗：他們基于自我評價而形成自我尊重，并要求受到他人、群體和社會的尊重。自尊水平的高低是判斷學生自我發展程度的重要指標，可以顯著預測他們的人際交往狀況，以及他們的抑郁與焦慮水平。教師應格外注意不同年齡、不同性別學生的自尊發展特點及心理需要。五是激發自我表露。適當的自我表露有利于他人了解自己、認識自己，建構良好的人際關系，同時也有利于自己“以他人為鏡”，從他人的反饋中加深對自我的認識，促進自我意識的發展，對學生的心理健康具有積極意義。教師應鼓勵學生在日常學習生活中進行適當的自我表露，為他們的心理健康保駕護航。

《教育家》：現實中有哪些常見又難以改變的錯誤教養方式，容易導致孩子喪失“自主性”？

俞國良：自主性是三種基本心理需求之一。自我決定理論認為，只有某一行動由自身意志支配，青少年才會為之產生熱情和動力。在心理學領域，專制型與放縱型的教養模式均被視為可能阻礙孩子自主性發展的不利因素，導致孩子缺乏自律性、責任感和自我控制能力。我們曾對專制型的父母做過“直升機教養”的專項研究，這是一種以高保護、高要求、高控制為主要特征的育兒方式，涉及對孩子正常決策的干預、對其日常活動的嚴格監控。研究表明，這種教養方式與學生的自尊、自主權、同理心、學校參與等發展積極指標負相關，與情緒失調、物質使用等發展消極指標正相關。原因在于其中蘊含三種消極的“疊加效應”——其一，高保護剝奪了孩子的自主權，實際上可能導致他們失去自主成長的機會，使其“嬰兒化”。其二，高要求強化了孩子的無效感。父母賦予的過高期望容易導致孩子自我效能感的降低，這不僅會提高孩子的焦慮水平，甚至還會增加他們罹患抑郁的風險。其三，高控制弱化了孩子的自我控制能力。父母“無微不至”的精細安排，很可能會導致孩子自控力的低下。

緊扣心育“一體化”關鍵抓手

《教育家》：在對中小學心理健康問題進行的各類研究中，哪類問題或結論引起了您更多思考？

俞國良：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初高中階段焦慮與抑郁檢出率的顯著變化。研究顯示，初中階段焦慮問題的檢出率為27%，是學生最嚴重的情緒問題。初中正是學生初嘗升學壓力的時期，以考試焦慮等為代表的焦慮情緒成為這一階段初中生心理健康面臨的主要挑戰，深刻影響著他們的成長體驗與自我發展。進入高中，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態又發生了轉變，抑郁情緒的檢出率躍升至首位，達到28%。這反映了學生在面對更為復雜多變的學業環境、更高的自我期望以及更為激烈的學業競爭時，承受了不容忽視的心理重壓。

縱觀兩個階段中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態，他們從初中時的焦慮、不安、煩躁逐步演變為高中時持續的低落、絕望。這不僅是對學段變化的一種消極應對，更是他們心理韌性與抗挫能力正面臨退行的直觀體現。它警示我們，隨著學生從初中過渡到高中，其心理狀態可能經歷從“躁動不安”到“沉郁寡歡”的深刻變化，這種無望感、無力感若未能及時察覺并有效干預，可能醞釀成難以挽回的心理健康危機。此外，無論是在初中還是高中，學生的自我傷害問題均位于各類心理健康問題前列，這一發現令人深感痛心。自我傷害行為往往是學生心理痛苦達到難以承受地步時的一種極端表達方式。這一現象頻發，不僅反映了學生在面對心理困境時缺乏有效的應對機制和支持系統，也暴露出心理健康教育在預防、干預及危機處理等方面存在的明顯不足。

《教育家》：您在書中提到課程一體化是心理健康教育一體化的關鍵抓手，然而目前心理健康課程在不同學段間的過渡和銜接并不理想，您認為阻礙這一進程的原因有哪些？請您分享一些成功的心理健康課程一體化實施案例。

俞國良：心理健康教育一體化的主要路徑是課程一體化。這主要包括：尊重不同年齡階段學生的心理發展特點，遵循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原則，差異化地設置各學段心理健康課程；在追求因材施教的同時，堅持整體觀和系統論的指導思想，形成開放有序的心理健康課程系統，體現整體性的育人理念；關注心理健康課程的學段銜接，由起始年級和畢業年級共同做好承上啟下工作，幫助學生盡快適應階段變化、順利開啟下一程的學習。

目前各級各類學校上述目標的實現并不令人樂觀，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課程標準過于宏觀。教育部已出臺指導中小學（中職）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綱領性文件，只是我們仍要探索連續、貫通的心理健康課程標準體系。二是教材使用過于混亂。目前市面上心理健康教材種類繁多，但質量參差不齊，部分教材結構設置不合理、內容陳舊，脫離學生的生活，不利于課堂教學的有效開展。三是師資隊伍過于泛化。目前各級各類學校心育師資隊伍整體上反映出低專業化、低專職化等突出問題。如不少教師缺乏心理學、教育學等必要的學科背景，心理咨詢與心理輔導經驗相對欠缺，在師資緊張的學校，甚至由班主任或思政課教師“兼任”心理健康教師。四是教學內容過于隨意。心育教學中存在內容重復、錯位、脫節等不良傾向。

云南省安寧市曾開展心理健康教育一體化推進工作，在中小學心理健康教師配備率、中小學心理輔導室達標率、中小學心育課程開設率、心育活動開展率、心理測評系統覆蓋率等五方面均達到100%。其具體做法一是明確工作思路，夯實建設基礎，建立安寧市心育教師團隊、安寧市校外未成年人心理健康輔導站教師志愿者團隊、安寧市心理健康教育名師工作室。二是聚焦一體化建設，積極探索實踐，圍繞制度、課程、心理輔導的一體化，制定完善相關政策文件和評估指標體系。三是豐富活動載體、創新方法路徑，要求各學校開展多種形式的心育活動，并實施主題教研以探索全學段課程的一體化建設。

●俞國良

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跨學科交叉平臺首席專家、心理研究所所長。教育部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咨詢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秘書長。著有《社會心理學》《現代心理健康教育》《中小學校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