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28年,7屆奧運會,藝術體操集體全能項目金牌從未旁落歐洲以外的國家隊。然而在2024年巴黎的夏天,歷史被改寫了。
北京時間8月10日晚,在拉夏貝爾門體育館進行的巴黎奧運會藝術體操集體全能決賽,中國隊以“0失誤”完美表現,摘下項目金牌。這是中國藝術體操隊的奧運會首金。5名隊員分別是:郭崎琪、郝婷、王瀾靜、丁欣怡、黃張嘉洋。
8月下旬,《新民周刊》在上海崇明體育訓練基地見到了郭崎琪。這位中國藝術體操隊長,身穿國家隊白紅相間的外套,與記者分享了自己的經歷。
這枚奧運金牌的珍貴意義,或許也會隨著時間而愈加凸顯。在奧運會這樣的頂尖水平的較量中,中國隊奪冠,打破了西方隊伍對于這一項目的壟斷。在中國,金牌會影響更多正在練習藝術體操的女孩們。她們開始憧憬,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向郭崎琪們一樣,站上奧運舞臺,大放光彩。
巴黎奧運會藝術體操集體全能比賽,注定是一場不輕松的角逐。奧運開始前,保加利亞藝術體操隊主教練表示,有5支隊伍具備奪金能力,其中就包括中國隊。
中國藝術體操隊有自己的底氣。3年前的東京奧運,她們在集體全能中取得第4名;2023年8月,中國隊在世錦賽上拿到了集體全能銀牌。
但是到巴黎,中國藝術體操隊的預賽排名讓人捏了把汗。盡管隊員們兩套節目均發揮穩定,卻位列預賽第5。決賽前,向來嚴格的孫丹教練告訴隊員們,不要想太多,放手去搏。
集體全能比賽分為5圈和3帶2球兩個項目。中國藝術體操隊最終以69.800分的總成績奪金。
奪冠當天,中文解說不斷地在感慨,中國隊每個環節都沒有失誤,表現令人無比驚喜。比賽中,每當中國隊員做出轉腿的動作,解說都會驚嘆:“我們的5名隊員,腿完全在一個水平面上!”
類似這樣的轉腿動作,在備戰巴黎奧運周期最初的訓練中非但不整齊,倒是經常出現五個人有快有慢的情況。郭崎琪記得,之前有一個成套的舞步,短短8秒的動作,教練孫丹花了一上午來“摳細節”。在這8秒內,從隊員上步,手臂擺放位置,甚至是手指的位置,孫丹都要求她們達到完全一致。
2024年6月初,距離巴黎奧運會還有一個多月,中國隊轉訓來到上海崇明體育訓練基地。在這里,隊伍進行了一次“十比七”訓練。“十比七”,就是隊員們要按照比賽標準,完成十次成套動作。在這個過程中,隊員被允許最多有三次成套出現失誤。一旦十次中有三次以上出現了失誤,郭崎琪和隊友就得加練十次。
“壓力無限接近于比賽。”在紀錄片《綻放巴黎:共生共舞》中,孫丹解釋了這種訓練模式的必要性,“這個時候不逼,什么時候逼呢?這個壓力你要逼到她們,逼到心態上的極限”。
在巴黎奧運會奪金后,郭崎琪覺得即使是奧運會,也沒有平時的訓練嚇人。“如果比賽能做一套讓孫老師滿意的,我們就很開心了。而我們只要做好我們自己,成績應該不會差。”
在上海崇明體育訓練基地,記者看到小隊員們為一個看似并不復雜的動作反復練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是否感到枯燥?聽到這個問題,郭崎琪眉宇間透著堅定,她說肯定要先有熱愛,才能堅持。她享受這個過程帶來的成就感。同一個動作,第一次練,練到第十次,第一百次,都會不一樣。“這種快樂很難得,但是一旦有了,就顯得很寶貴。”
作為兩次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在郭崎琪眼里,和上屆奧運會空蕩蕩的觀眾席相比,巴黎的現場觀眾成為另一種動力。雖然她和隊友都是“i人”,但她們同樣具備優秀運動員的“人來瘋”屬性:有人觀賞比賽,似乎更能激發斗志。采訪中聊到在巴黎的現場經歷,郭崎琪又洋溢著激動神情,思緒回到了奪金那一刻。
在奪冠的賽后采訪中,孫丹認為在這一周期傷病成為隊伍最大的困難之一。巴黎奧運周期,5名隊員都曾被傷病困擾。
去年冬天,國家隊轉訓揚州,有一晚郭崎琪在休息時感冒發燒了。第二天早上,她依然出現在訓練場。在她看來,“發燒了也得來,這就是集體。集體就是不能因為自己不舒服就不練”。
發燒的郭崎琪不僅來到訓練場,還必須要在集體動作訓練時恢復和平常一樣的狀態。對于這樣的狀況,孫丹教練的回應是:“如果你比賽時發燒了怎么辦?你躺下嗎?”
事實上,郭崎琪和隊友已經在職業生涯中逐步熟悉了如何應對傷病。小時候,如果身上疼,她會在訓練中一直想到這種疼痛,深陷其中,進而影響訓練。但是現在的她,即便身體疼痛,腦海里只會想到自己的最終目標——完成訓練。
每天早上8點,郭崎琪和隊友準時出現在訓練場。將近10小時訓練結束后,郭崎琪回到駐地,再接受一個多小時的理療和肌肉放松,如此往復。談到巴黎奧運周期自己與傷病等困難的斗爭,郭崎琪認為背后是許多人的默默支持。
國家隊奧運3年備戰,將近三分之一時間在上海度過。“娘家”上海市體育局、上海市競技體育訓練管理中心體操運動中心為郭崎琪提供了全方位支持。“這些年上海競體中心在運動員培養上一直堅持‘打造賽場勝者,助力人生贏家’的人性化發展理念。在我備戰期間,不僅派駐隊醫長期駐京保障我的傷病康復,還協調老師赴京送教、線上輔導,讓我在備戰同時還完成了碩士階段學業。”
上海市競技體育訓練管理中心體操運動中心黨總支書記梁俊如告訴本刊,原本上海派駐北京的隊醫無法隨隊前往巴黎,但為了讓郭崎琪以最佳狀態參賽,上海競體中心多方協調,克服各種困難,最終為隊醫成功辦理出訪手續,讓保障延續到“最后一公里”。
今年26歲的郭崎琪,已經練習藝術體操20年。6歲時,父母出于改善體態的考慮,帶她接觸到藝術體操。9歲那年,郭崎琪在同年齡段比賽中取得第一名。上海到重慶選材時,發現了這個“好苗子”。
黃乙君在上海藝術體操集體項目任教多年。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郭崎琪,“在一群女孩子當中,你第一眼就會注意到她。”在她看來,9歲的郭崎琪有一種特有的靈氣,又表現出一種超越年齡的穩重。
初到上海,每天訓練結束,郭崎琪都會和父母打電話。有一陣練得特別累時,她每天也會和父母吵著說想回家。“爸爸媽媽說,路都是你自己選的呀,能怎么辦呢?” 郭崎琪說,“當你很累時,人的本能都想退縮。但是你再往前頂一頂,一旦頂過這個坎,會覺得好像也沒有很可怕,也不是不能逾越。”
來到上海藝術體操隊后,郭崎琪每天下午訓練,早晚則用來學習文化課。梁俊如表示,運動員既要追求競技成績,也要培養自身學習能力。如今隊里的小隊員,訓練之余會到崇明體育訓練基地附近的小學,與那里的學生共同學習文化課。
2016年底,原本主攻個人項目的郭崎琪,轉到了集體項目。2018年,她進入到國家隊。從個人到集體,郭崎琪認為最大的挑戰是“隊員之間的配合”。轉型那一天開始,她逐漸明白“集體”的分量。
在藝術體操集體全能比賽中,有許多拋接器械的動作。在成百上千次訓練中,隊員們發現,即便偶爾自己有一次拋器械時出現了偏差,隊友也能穩穩地接住。似乎無論自己拋到哪,另一邊的隊友總能守住最后一關。
備戰巴黎奧運周期,隊員們每周有一天休息時間,但她們基本都利用這一天給自己查缺補漏。在訓練中,隊員們會發現各自的相對弱項。如果下一次訓練中因為自身問題而影響隊伍,她們會感到一種強烈的自責。
在這支征戰巴黎奧運會的隊伍中,郭崎琪、郝婷和黃張嘉洋是參加過上一屆奧運會的“姐姐”,年輕隊員丁欣怡和王瀾靜分別只有20歲和19歲。在經歷3年備戰后,姐妹們終于在巴黎共同為“集體”奉獻了一場完美演出。
8月20日,國家體育總局局長高志丹在第33屆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總結大會上的講話中提到,“花樣游泳、藝術體操的3枚金牌,打破了西方對美的定義,中國運動員的藝術表現驚艷全場,中國之美征服世界”。
2020年,當孫丹得知東京奧運會延期一年,隨即決定更換成套節目。她不滿足于過去的老路,要主動求變,讓中國隊從歐洲壟斷的藝術體操項目中突圍。
藝術體操是一項起源于歐洲的運動。它既有競技體操元素,又融合了舞蹈、音樂,被譽為奧運會“最美項目”。在備戰巴黎奧運周期,中國隊員們每周會接受3次芭蕾舞基本功訓練。2023年11月,她們還走進北京舞蹈學院,觀賞舞蹈劇表演,與演員交流。
而孫丹所說的變革和突圍,意味著要走出一條屬于中國藝術體操自己的路,要在節目編排上展現“中國風”。東京奧運會上,中國隊以《飛天月舞》展現敦煌風韻;巴黎奧運會新周期,孫丹編排的新節目《鳳鳴凌霄》描繪的是一幅大唐盛世景象。為了更深入地理解這一套編排,去年冬天,隊員們專門學習中國古代歷史,接受了古典舞老師指導動作。
孫丹不斷從海量素材中尋找靈感。郭崎琪記得,孫丹會在每天訓練結束后自己去找舞蹈視頻學習,然后在第二天告訴隊員,自己又有了新想法。
對于教練的新嘗試,郭崎琪認為,藝術體操終究是追求美感的運動。既然要表現美,那么就不應該只有一種美的定義。“我們當然可以去展示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而不是一味迎合別人的審美。”
只有看到了這條道路的開創性,才能更好地理解孫丹在訓練中追求極致的嚴格要求,也會理解她在隊員們奪金后面對鏡頭流著淚說出的那段話:“你一直相信一直等待,一直去努力,可能有一段很看不見方向的路需要走。可能有很多人往前走得到冠軍,我們一直在走,一直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走到這個位置。但也不能停下,你要繼續,你要勇敢,要向前。我覺得我們真的是堅強的中國女性!”
8月10日,當郭崎琪和隊友得知奪冠的那一剎,她們拿出了早先準備好的“福娃”玩偶,高高舉起展示。
“福娃”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吉祥物。中國隊在巴黎奧運會藝術體操集體全能項目奪金,是一路堅持的回報,也是一種最好的傳承:2008年,作為隊員的孫丹,隨隊拿到北京奧運會集體全能項目銀牌。16年后,她帶領的隊員站上了最高領獎臺。這些年輕的中國女孩,完成了一場從思想到身體、從文化到技藝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