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在奶奶家住了很久。跟老人一起生活,會潛移默化地養成很多習慣,比如聽收音機、午睡、飯后百步走,以及買菜一定要先問單價。除了這些被母親笑作“老婆兒習性”的小事,人還會自然而然地關注很多的生活細節,比如人行道兩端有沒有緩坡,建筑物里有沒有直梯,長路旁有沒有座椅或者可以暫時倚靠的欄桿。我想,如果沒有跟老人生活的經驗,年輕人大概不會留意這些事情。也是由于這段經歷,我看到了對于年長者而言,生活是如何在逐漸坍縮,以及很多時候,這種坍縮并非因為家人疏于照顧或自身疾病造成。
或者出于對奶奶的感情,我確實很愛看老婆兒的故事。《末路老奶》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女主人公的角色和演員本人都實打實的是94歲高齡。這是一部喜劇,很多地方非常毛糙,也有強行煽情和俗套的戲碼。但是這些肉眼可見的毛病并不妨礙我看得開心,可能就是因為影片愿意將鏡頭對準老年人這一點。“銀發族”的故事不好拍,正劇容易頹喪,喜劇又容易虛浮。《末路老奶》雖然是喜劇,但創作態度難得地認真,可以感受到創作者確實對老年人的生活有真切的體驗,而不是想當然地憑空虛造。
《末路老奶》的主人公,基本是我們如今可以遇見的城市中的老人:她的身體和頭腦都還可以,尚能自由行動,但是也無可避免地被時代落下了;遇到問題她首先想到的是找朋友幫忙,然而更大的問題是朋友已經都死了……我總覺得這個老奶奶八九不離十就是老年時的我自己,如果我能活到94歲的話。她很認真地思考剩下勉強相熟的活人里還有誰能求助,扒拉來扒拉去,找到了一位朋友的配偶。這讓我想起我的奶奶在世時打電話,用拉家常的平淡口吻談起各路親戚:“那個誰還在嗎?哦死了啊。那誰呢?去年腦溢血啦……”我在一旁聽得既驚且駭,這才明白一旦人活得足夠長,死亡就成了生活中自在的一部分。
她們是那樣一種人,并不太計較逐漸縮窄的生活帶她們到哪里去,更在意的是一直抱持好奇和勇敢的態度。
影片中老奶奶的生活算是富足,跟家人的關系也稱得上和諧。雖然被電詐欺騙,并沒有傷筋動骨,按照一般思路,肯定算了算了——吃一塹長一智,破財免災。老年人應當主打一個不折騰,片中的朋友配偶就是這么說的:“你沒想過會給家里人添多大麻煩嗎?”當人生向著事事需要依賴他人的原點回歸,人們對待老人往往缺乏對孩子的寬容和耐性:安度晚年不好嗎,瞎折騰什么呢?可是不,老奶奶手環一扔,代步車一騎,玩消失了。我要是家屬我也會急死;但是我又很能理解老人的心潮澎湃:生活的方向盤,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讓我想起,我的奶奶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我教她用臺式機下跳棋,明顯看到她眼中閃閃亮的光。她用很大的字在紙上寫下“開始——游戲——跳棋”,把這張紙貼在顯示器旁邊。如果她能搞到一輛代步車,十有八九也會偷偷騎出去轉悠吧?她其實多病,就像片中的老奶奶一樣,很多疾病因為高齡只有擱置,腦癌都不用治了。但也像片中的老奶奶一樣,她很少自怨自艾,而是更看重眼下的生活——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圍里,幾乎是興致勃勃地在生活。她們是那樣一種人,并不太計較逐漸縮窄的生活帶她們到哪里去,更在意的是一直抱持好奇和勇敢的態度。我自問缺乏這種樂觀,但是這樣的樂觀,常常能鼓舞到我。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算是喜劇的意義。